文凤真面上仍是风平浪静, 良久,呼吸平复,绯红渐退。
茶楼下, 迤逦一道身影, 软白长纱垂落, 微风时拂,玉轻花柔。
冯祥认出来了, 这不是辽姐儿吗?辽姐儿和宋公子出现在一处茶楼, 怎么会是巧合呢。
文凤真抚了一下佛珠, 靠在椅背, 眉眼淡淡, 神情恢复如初, 似乎什么也未发生过。
冯祥急着给他擦汗, 上回宁王仅仅给辽姑娘拂了一下雪, 那只手掌便被一箭射穿。
这回,他却平静得可怕, 愈是这样愈异常。
冯祥不由得小心伺候,却见文凤真眉眼舒展, 漫不经心地惬意。
他忽然站起身,白袍猎猎,手持一柄短笛,放在唇盘。
一记嘹亮的笛音。
一头雪顶老鹰掠过屋檐,双翅扑扇强劲的风力,铁钩有力, 他把光阴招过来了。
底下的百姓第一次见京城上空出现这么凶悍的鹰, 不由纷纷畏怯, 有胆小的已躲在了屋檐下。
“什么玩意儿?这么凶……”
仪仗队纷纷抬头, 状元郎勒住了马,面露疑惑之色,众人戒备起来。
光阴盘旋在天空,威胁性极强,速度极快,时高时低,不知它到底得了什么命令。
辽袖跑出茶楼,抬头望向天空。
光阴?光阴想做什么?
她抬腕,吹了一记哨调,想让光阴下来,明显无济于事,她急得面庞苍白。
不一会儿,天际由炽红色渐渐转为暗色。
密压压的小黑点,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将黑线愈推愈近,仿佛乌云坠落,黑云压城城欲摧,压迫感强烈。
众人认出,那是养在北苑林场的鸟,这是失控了吗?
“快跑啊!把门拴上!”
没人敢跟发疯的野物硬碰硬,百姓四散逃窜,回家紧紧关闭门窗。
天色蓦然黯淡,仪仗队次第抬起长矛,携刀护卫簇拥在状元身旁。大家纷纷下了马,避免被这群恶鸟伤着。
“有刺客!有刺客……快护住状元郎!”
又是一声熟悉的笛音。
辽袖预感不好,这不是冲着状元郎来的,她望向了宋搬山:“宋公子——”
光阴箭一样冲向了宋公子。
一瞬间凶险异常,它双翅扑腾着,劲风猎猎,无人敢上前。
辽袖掀开面纱,小脸失去血色,立即吹了一记哨调。
光阴的利爪差点勾嵌进宋公子的皮肉,被这一声哨调阻止,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抚平了焦躁。
良久,光阴重新飞回辽袖身旁,精神抖擞。
她心神未定,揪了揪光阴的颈毛,不免担忧:“你怎么了?”
天空中的阴翳逐渐散去。
北苑林场的小黄门吓得骑马而来,下了马,踉踉跄跄收拾残局,还好没出什么事儿。
他们一路揣测,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光阴从前在北苑林场里便是鹰王,倘若不是光阴,这群小畜生绝不敢逃出来,可是光阴从前又是淮王殿下的鹰。
他们猜到了是谁捣鬼,又不敢说。
哎!届时朝廷问责起来,也只能以天象作解释。
酒楼二楼上,那人唇角一牵,落下一声轻笑,放了笛子,白袍转身离开。
冯祥早已瘫软得靠在柱子旁,遍体虚汗。
辽袖回忆方才熟悉的两声笛音,似乎是从酒楼上传出来的。
她跑过去,一抬头,二楼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她咬紧了唇,有些愠怒,除了他还能有谁。
文凤真知道她破解了他的哨调。
这是他给她种的心锚。
他想告诉她:他已经知道她撒谎偷偷出来了。
怎么哪儿都有他!
辽袖连忙探看宋公子,关怀问:“宋公子,您没事吧。”
宋搬山回以一笑:“不碍事,只是受了惊,我身子好得很。”
他的衣衫被勾破了,倘若不是辽袖及时阻止,只怕光阴一钩下去血肉翻卷,鲜血淋漓,凶险万分。
宋公子想抚慰光阴,却又不敢碰它,只好笑道。
“辽姑娘,野物天生属于山林,崇慕自由,野性难以根除,这是他的本性,你不必责备它。”
辽袖点点头,心绪不宁,她并不会责备光阴,因为她明白是谁在背后捣鬼。
殿下他一向做事不计后果,又极其任性。
嘈嘈杂杂的人群恢复了正常,状元还未过御极门,险些耽搁了时辰。
她一回头,宁王殿下竟然站在遥遥几步远的地方。
起初这里出了动乱,宁王原以为是刺客,赶来时,没想到遇见了辽袖,又惊又喜。
他问:“辽姑娘方才没事吧?”
辽袖回过神,抱着光阴后退了一步:“我没事,多谢宁王殿下关怀。
宁王抬指,止住了身后的御林军,温言道。
“让姑娘受惊了,本王有一事要与你商量,方才事出异常,逃了许多飞禽出来,动乱与你的野鹰有关,这只鹰原是出自北苑林场,本王打算将它带去调查。”
辽袖有些紧张地抱紧了光阴。
宁王安抚道:“辽姑娘,我们并不是要对它做什么,倘若你不放心,可以跟本王一起。”
良久,她同意抱着光阴一块儿去,一行人抵达北苑林场,小黄门慌不迭招待,连声。
“今日真是奇了,鸟全跑出去了,又来了这么多贵人。”
当班的打了一下他的头,小黄门自知失言,吓得噤声。
辽袖疑惑道:“除了我们,还有谁吗?”
当班的一俯首,恭恭敬敬:“今日淮王殿下在练箭。”
原来他在这儿等她呢!
天气澄澈晴朗,辽袖望见马场左侧的宴席,坐着文凤真和一帮世家子,正谈笑风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马场上一匹青足骏正疾驰。
一袭红装的少女纵马跃过一道道围栏,艳丽异常,扬着一束马鞭,无论弯腰还是仰身,都极其流畅。
令人啧啧称奇,要练出这一手难度极高的马背功夫,不容易。
看来,又是一位有心人。
辽袖认得此人。
红装少女出身骁勇世家,名叫姜楚,也是老淮王的旧部之女,文凤真的侧王妃人选。
恐怕姜家见陆稚玉那边碰壁了门路,暗中嘲笑不说,想趁机先将女儿送进淮王府。
哪怕做个侧妃,先进门就是有说头的。
辽袖有时也不明白:文凤真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他教她读书写字,按理是喜欢陆稚玉这样的才女,又教她骑马射猎,按道理是喜欢姜楚这样的烈性子。
他如果上辈子收了她们,也不必费心力地教她了。
好在她也无需去想这些,讨好旁人太累了,不如让自己活得轻松畅快。
辽足望着姜楚在马上的英姿,只觉得有些可惜。
帝王之心最不牢靠。
如果不贪图一颗君心,那么人会自在得多,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为自己活一回。
天光正盛,姜楚翻身下马,一袭红装英姿飒爽,她前来讨个采头。
世家子们哄然拍手:“好!”
谢明给她递了盏酒,她一笑,毫不客气接过饮了 。
又是一声兴致勃勃的“好!”
“姜姑娘真是女中豪杰啊!”
姜楚眉眼略有得意。
她自小生长在北辽,作风豪放,不怎么估计京城的男女大防,一向自视与这些世家女不同,不若她们娇气,她向来不拘小节。
冯祥也看得兴起,这个姜小姐真是有心啊。
他忽然瞥到殿下心不在焉的,脸色不怎么好,众人顾忌着他脸色,马场增添一丝沉默,怎么都调不动乐子。
文凤真好像心情不佳一整日了。
他一眼都没看姜楚精彩的马术表演,目光落在黝黑的山林间,似乎望着起起伏伏的林叶。更让他沉默了。
这真是罕见,文凤真往日极少松懈情绪,在宴席间永远是笑盈盈的。
冯祥擦了擦汗,这回,殿下又是在等人吗?他今日净等人去了。
谢明跟了文凤真最久,忽然大着胆子笑了一声:“殿下不会在等小菩萨吧。”
什么小菩萨?这是谁?
冯祥有些摸不着头脑。
文凤真散漫地靠在椅背,连谢明的话也没听进耳里。
姜楚有些不满,难堪地咬了唇。
她为了这次马术,练了多少次,摔了多少遍,他却一眼没看,叫她如何不气!
往日她露这一手,哪回不是赢得满场喝彩,被世家公子捧着哄着。
再说,她投其所好,知道殿下最怀念北辽的马术。
姜楚忍下脾气,像只小鹿般轻盈灵动,俏生生地盯着他。
“殿下,我们打个赌如何,嗯……若是您输了,就把骊珠给我!”
她伸出一根手指,眼底狡黠,笑眯眯道。
“殿下您不会不敢吧!”
世家子们开始起哄。
姜楚活泼得让人心痒痒,讲话又勾起情调,一股子少女的天真烂漫,是个男人都想跟她赌!
文凤真回了神,抚了抚佛珠,抬眸:“再说。”
简简单单两个字,他面无表情,忽然起身离席。
他不喜欢待在林场,蚊虫太多,他又容易引蚊虫叮咬,饶是熏了香也抵不住。
气氛一下子僵冷,弄得人心惶惶,世家子们停了酒杯,纷纷察觉到不对劲。
姜楚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绞着马鞭,泪珠差点涌出来了。
什么人啊……
文凤真走在灯火明灭的长廊下,心头的火越来越盛。
今日先是在大太阳下晒了一身汗,从天色刚亮坐到盛午,又在这林场挨了一下午的蚊虫叮咬。
他都不明白自己在等什么。
直到……听了脚步,文凤真一抬眸,瞧见大灯笼下,抱着老鹰的少女。
辽袖正好转身,与他视线交汇,瞳仁一丝不晃地盯着他,她懵了一下。
这副懵懵懂懂的小模样,偏偏在她脸上最令人出神。
日头晒得她面皮泛起一层薄红,生动鲜活,羽睫轻盈,瞳仁澄澈,濡湿的青丝黏腻耳侧。
连一层薄薄面纱遮挡都能窥见的好看。
她缓过神来,意识到片刻之前,眼前的人给她的心锚。
那道笛音,那场彰显他不高兴的动乱。
文凤真原有些躁烦,看了她一会儿,那团郁火忽然就灭了,拨云见月,云消雨散。
他微微抬手,轻声开口,嘴角几不可察地一牵,唇红齿白,清朗一笑。
“辽姑娘之前身子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之前辽姑娘说不来春闱。”
“我信以为真了。”
他的头微微点了一下,嘴角愈发上扬,语气温和,不像是责备,只是想瞧瞧她的小反应。
他的眸光一丝不眨地盯着她,什么都不肯放过。
文凤真本来是心存愠怒的,第一回被人摆了一道。
他气极了,见着她本想好好质问一番,一开口,却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她娇气脆弱,禁不住重话。
再说了,到底有什么要紧的呢?
左不过还是见到了。
只不过是他设计的,强求的,守株待兔一般。
若是咄咄逼人,只怕把她的汗水逼出来了,非他所愿。
“见过殿下,上回您派吕太医来过之后,我好很多了。”
辽袖顺着台阶下。
她那日撒了谎。
文凤真要请她一起去春闱看热闹,她说肚子疼,却又叫人当场抓住,此刻略微窘迫,手脚都不知放哪里,耳根子红得滴血。
尴尬极了,话语在口齿间凝涩住了。
他不言不语,只盯着她看,气氛一时微妙起来,她不知她这副脸红的模样,愈发妍媚,令人有些心烦意乱。
文凤真抿起嘴角,背过手,仰头,正好有一轮大明月,瞧得人心旷神怡,清风习习。
他问:“那你今日可看到什么有趣的?状元郎好看吗?人多不多,除了你的奴婢,还碰见谁了?”
好像寻常拉家常一样,语气淡淡,一连串发问,似乎问得透彻,就能当作今日他跟她一起去了。
辽袖心生勇气,她有什么可跟他交代的呢?他今日不是守株待兔了很久吗?再者,她想跟谁去就跟谁去。
而且他引起了整条朱雀长街的骚乱,所有的事因都是他。
文凤真本人就是一个行走的大麻烦。
辽袖微微一笑,简单的两个字:“好看。”
冯祥不进抹了把汗,心想:方才殿下对姜小姐淡淡一句“再说”。
如今辽姑娘又对殿下极其敷衍的一句“好看”。
真是风水轮流转。
文凤真没再开口,只是扬起的嘴角没有放下过。
辽袖正不知如何应对他,宋公子刚好下了马车过来。
宋搬山见到文凤真,温润的眉眼鲜见一凛,照样维持了礼仪
他一拱手:“见过淮王殿下。”
文凤真轻慢地睨了他一眼,眸光逡巡在他和辽袖之间,又落回来,淡淡道。
“无妨,我知道我这个人,本就不如宋公子得人心。”
辽袖微抬眼帘,心想:你知道便好。
除了他和他的奴才,没有人惯他的骄纵性子。
文凤真状似关心地一倾身,扶起了宋搬山,温润笑道。
“我管教无方,光阴伤了宋公子,改日我必定亲自登门请罪。”
宋搬山不动声色推开了他的手:“不必了。”
文凤真倒也没客气,径直望向辽袖:“辽姑娘,知道你很担心光阴,光阴是我的鹰,不会有人动它。”
“对了,他们那边在射猎,辽姑娘可有兴趣?”
辽袖望了一眼,靶场上,天色昏暗,陆续点燃了数十盏宫灯,照得如白昼般亮堂。
姜楚愤愤不平地射了半个时辰的箭,拉弓的手也未见酸,世家子们凑过来,她也不予置睬。
她心想:陆稚玉那个不中用的,哪怕有一纸婚约也要不着骊珠,丢尽颜面,她非得缠着殿下要到手不可。
辽袖跟在宋公子身后,慢慢在靶场旁的长桌坐定。
姜楚瞟了辽袖一眼。
京城里的贵女对于这种远房的表小姐表姑娘,向来有戒备心,她们投靠人家,又生得柔弱貌美,天长地久在同一屋檐下,极容易出事。
辽袖摘了帷帽,露出一双极圆的杏眸,明润漆黑,水光潋滟,像月光浮金的一掬名湖水。
软白的小脸儿,映透淡淡芙蓉色,鸦睫投下青色的影子,乌发松散,五官精致。
世家子们第一回这样直愣愣地瞅着她,将她的五官挨个看尽。
漂亮得挪不开眼。
微风吹拂,薄薄衣裙逐渐现出婀娜身姿,确实有害得人神志不清的本事。
世家子们替她选了把小巧的弓,满脸和煦:“辽姐儿,你要不试试?你不会咱们指点你。”
“是啊,别怕,这把弓是最轻的,你肯定能拉开!”
谢明恶狠狠的,一挥袖赶走了他们:“一边儿去!”
谢明心里嘀咕:真不怕死,不知道这是谁的小菩萨。
她一举一动间香风细细,叫人心神不宁,众人心想:还好岐世子得了杨梅疮死了,不然简直暴殄天物!
姜楚看着世家子们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笑了一声:“辽姐儿,你会挽弓射箭么?跟我玩一场?”
辽袖还未开口,宋搬山挡在她身前,温和有礼:“姜小姐,辽姑娘刚进京城不久,今日又身子累乏了,就不要难为她了。”
姜楚勾起嘴角:“哦,那真是可惜了。”
别说射箭了,这样弱气的表小姐,除了一张脸,只怕连弓都拉不开,上个马背都要哭哭啼啼半天,见着老虎能当场晕厥过去,除了女工刺绣其他的一概没摸过。
更别说见大世面了,也就能糊弄这帮馋虫似的世家子。
宋搬山对辽袖轻声道:“若是你想射箭,以后我教你。”
姜楚顿时揶揄道:“宋公子跟辽姐儿还真是非同寻常,我听说,辽姐儿之前还是岐世子未婚妻的时候,宋公子便与辽姐儿传出许多事情吧。”
宋搬山神色收敛:“姜小姐,你说我一人便可,别牵扯上旁人。”
谢明也帮着出声:“好了姜楚,别说了,无凭无据的事少讲,你出口越来越不妥了。”
谢明心知:姜楚口无遮拦,不知大祸临头,听了这话会不高兴的人,究竟是谁,她还弄不清楚呢!
辽袖只想等宁王查完事情,赶紧带着光阴离开。
她没想到,兵部尚书之女陆稚玉也在这里。
陆稚玉离了宴席朝她走过来,笑盈盈道:“辽姐儿,多日不见,听说你搬进鹿门巷了,我还未预备贺礼呢。”
辽袖回之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陆小姐客气了。”
陆稚玉点点头:“上回在大雪赈灾时,辽姐儿的字写得那样出色,竟然被喊出了八百两一幅,我原是想拜访你的,却因为……出了一些事,下回若有机会,我一定亲自讨教。”
辽袖一愣,觉得她太过自谦,人人都知道,陆姑娘是大宣有名的才女。
陆稚玉气度温敛,看上去亲近有礼,她缓缓凑在辽袖耳边,轻轻落下一句。
“只是,辽姐儿的鹰闹了事,可要把它抱紧了。”
这句提醒是什么意思?
辽袖怔了一下,后退一步,刚好怀里一松,光阴挣脱开往天上飞去。
她来不及反应!“嗖”地一声尖啸,震动耳膜。
辽袖的发丝被带乱,她瞳仁皱缩,眼睁睁望着光阴在面前坠落,洒了一场血雨,羽毛飘零。
“光阴……”
她血液上涌,心神颤栗,立即跑上前。
光阴一只翅膀上插了一支箭,尚在颤动,是敢射落光阴?
她一抬眸,望向箭矢发来的方向,姜楚扯起嘴角。
辽袖慌忙抱起光阴,心内焦急,面上仍冷静,一抬头。
“姜小姐为何要射伤我的鹰?”
姜楚勾起嘴角:“咦?你认识我,我还以为你不认识呢!这头畜生今日惹事生非,伤了你身旁的宋公子,扰乱仪仗,我不杀它就算我有好生之德!”
辽袖正想上前,陆稚玉却先她一步开口说话。
“姜小姐,我劝你不要太过无礼,这位辽姑娘是淮王殿下的表亲戚,我同你提起过的。“
凭心而论,陆稚玉不喜欢姜楚。
这种仗着美貌骄纵行凶的女子,成日混迹在淮王身后那群世家子中,不顾男女大防,看着豪爽大方,实则心思颇多。
但父亲曾对她说过,姜楚日后若做了侧妃,她得与她相处得来。
姜楚状似无心地笑道:“听说,上回陆姐姐问殿下要那柄骊珠,殿下却没给,哎,得了骊珠便可以得到徽雪营死士跟随,是淮王正妃的东西,想来就算是陆姐姐,殿下也一定很慎重吧。”
陆稚玉嘴角一僵,很快恢复如常。
姜楚勾起嘴角,她没想过陆稚玉如此无用,她就知道充好人。
射鹰这个主意,不就是她提醒的吗?
方才在廊下,陆稚玉指给她看。
“姜小姐,你有没有看到辽姐儿身边的鹰,正是方才闹事的那头,唉,可惜咱们生得文弱,不通骑射,不若姜楚妹妹出身骁勇,若是谁能教训它一回,殿下说不定会高看一眼。”
陆稚玉不动声色地坐回了宴席。
辽袖一手捂不住光阴温热的鲜血,眸光愈发冰冷。
“姜小姐,你方才那一箭是冲着我来的,倘若没有光阴挡着,中箭的只怕是我了。”
“哈哈哈哈,你胡说什么?”
姜楚回了马背上,居高临下,眼底丝毫没将旁人放在眼里,红唇扯起一笑,马鞭一指。
“不过教训一头畜牲而已,你管教无方,纵兽伤人,我在制止时一箭伤个不相干的人又如何,你没本事我便替你教,你还能跟我打一架?我们出身在马背上,学不来你那副楚楚可怜的本事——”
“让开!”
姜楚的马鞭险些挥落在辽袖脸上,她原本指望狠狠吓唬这个娇弱的表小姐。
辽袖却躲都不躲,面无惧色,倔强极了,不肯退让。
“让不让开!”
姜楚愠怒间,又想一马鞭挥下去,两旁侍从忽然下跪,世家子们脸色微变,谢明冲上去,拦住了姜楚的马鞭。
一道声音在姜楚背后响起,她蓦然凝固了笑意,脊背发凉。
“你是在教训我?”
这袭白袍出现在宫灯下,光芒削弱了三分,冷下来,眉眼间淡淡戾霾,投下一片暗影。
姜楚慌张回头,一下子气焰尽失,马鞭跌落。
“殿下……”
文凤真微抬下巴,神色淡漠,双眸携了阴郁。
“世人皆知,光阴是我的鹰。”
他眸光微转,落在辽袖身上,原本想说的是……那是我和她的鹰。
辽袖的鹰是文凤真送的?
姜楚面无人色,她常年久居北辽,确实鲜少知情,她竟然射伤了殿下的鹰……顿时冷汗大颗大颗冒出。
谢明冷笑道:“胆子真大,连殿下的鹰都敢射,你不明白为何今日这么大动静,御林军连弓都搭好了,旁的射了一堆下来,却唯独不敢射鹰吗?”
姜楚立刻下马,面色惨白,嘴唇嗫嚅,见到殿下,她眸子中那一点光亮被可怜地掐灭了。
“殿下……我真的不知道……”
她心乱如麻,知道完了,文凤真一向护短,那既然是他养的鹰,便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颤着心神,仍存了一丝希望,家里是老淮王的旧部,说不定文凤真会顾念旧情,不会从严处置。
陆稚玉袖袍下的指尖攥紧了几分,她太清楚光阴对于文凤真的含义。
自他父亲去世,光阴一直陪在他身旁,如同亲人。
他就这样轻易地送给了辽袖。
世家子们也不敢求情,都晓得文凤真脾气。
良久,文凤真抚了抚佛珠,面色温和,笑不及眼底,语气格外冷冽。
他不再理睬旁人,径直掠过众人,走在辽袖身边,凤眸微敛,伸指在她怀里探去。
辽袖抱着流血不止的光阴,往后一缩,似有些戒备,他也没在意。
修长分明的两指探在翅膀间,触摸到温热的血液。
谢明跟上去,经过姜楚时,吩咐了一句话。
“别让人在京城看见你。”
姜楚似是支撑不住地伏在地上,双肩颤抖,面庞下泪珠滚溢,呜呜哭出来,心头懊丧袭来。
此次回京,不就是为了第一个进王府吗?她该如何给家里人交代。
该如何告诉他们,自己连踏足京城的可能性都没了……
文凤真查看着光阴的伤势,辽袖觉得他的距离有些近了,周身像被他冷冰冰的气息侵犯似的,有些不自在,抱着光阴的手指紧了紧。
文凤真原以为她极其娇气,被这一箭一定伤了心神,说不定就要落泪了,她眼底泪光收敛,盈盈打转,却迟迟落不下来。
面庞尽是为光阴担忧的神情,深深自责。
她面色镇静,小小瘦弱的身子格外坚定。
方才姜楚一马鞭挥下来,若是一个不经意,便要破相了。
她躲也未躲,看起来倔强极了,像是不惜一切保护她所珍惜的东西。
文凤真低头,静静道:“它没事。”
他一抬指:“将光阴抱走,命人好好医治。”
宁王忽然走过来,紧紧盯着辽袖,宽言安慰:“辽姑娘放心,这里的医师会看顾好光阴。”
文凤真往这里瞟了一眼,关心她的人倒还挺多的。
他不耐烦地抚了手腕上的佛珠两下,蓦然开口,仍是温和的。
“辽姑娘,光阴送过去了,不如你同我一块儿去看看它的伤势如何?”
辽袖踌躇:他果然又借着光阴跟她拉上关系,知道她舍不得光阴。
不过,她确实担忧光阴伤势的严重程度。
思索了一会儿,辽袖轻声应答:“好。”
文凤真嘴角来不及上扬,又听见宁王朗声开口。
“本王也是极担心光阴的,正好陪辽姑娘一同去看。”
文凤真本以为只带着辽袖,没想到后头还跟着这么大一帮子人。
他转头望了一眼,抚快了佛珠,不紧不慢开口:“冯祥,这帮世家子这么闲,还是朝廷俸禄给太多了,是吧。”
冯祥额头颤颤落汗,抬头望了一眼殿下的脸色,冷得可怕。
辽袖看过了光阴,有些心疼地抚弄它的背。
小黄门轻言细语道:“都是专人精心伺候,用的药是珍品,光阴/精神略好些,翅膀上的箭也已经取出,它是猛禽,恢复能力强,不过半年便能完全将养好。”
辽袖略微松了口气,只要光阴无事便好。
在北苑林场待到天色将晚,辽袖打算坐马车回去。
靶场中,白袍喝了许久的茶,蓦然起身。
辽袖脚下一响,“砰”地一声,拦在她面前。
一把精巧的长弓扔在脚下,溅起尘嚣,弓身雕刻了五瓣梅花,以飘扬的彩绦为饰。
她抬眸,略带疑惑,文凤真想做什么?
沉沉夜色,他一双凤眸被宫灯映照得熠熠生辉,流光溢彩,蓦然长眉一压,侧颜陷入黑暗,眸底也将光亮吞噬了去。
一切生机转瞬即逝。
文凤真转眸瞥向她,漫不经心地邀请:“辽姑娘,方才他们玩射箭,我瞧见你待在一旁,一支箭也未射出。”
“也是,他们玩的没意思,咱俩玩一把。”文凤真翘起嘴角。
她才不想跟他玩。
“采头么,你说了算。”
文凤真散漫地靠坐在椅背,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案。
另一只手拿檀木案上的梨子,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高高抛起,高高落下。
“咚、咚、咚……”极有规律,莫名得让人心慌。
他的指节修长雪白,在夜色下多了几分不可揣测。
他站起身,走在她身旁,轻声落下一句话。
“知道你今日生气了。”
文凤真神色矜淡,似是无心地说出这句话,却让辽袖转过身来。
对,他什么都知道的。
今日他吹笛子让光阴抓宋公子的手臂。
文凤真见到她转过身,眼底多了懒散的笑意,手里高高往上抛的梨子,在落入掌心时,蓦然握紧。
他手上托着那只大黄梨,抬了抬下巴示意。
辽袖的目光落在这只梨子上,疑惑之色渐渐退去,她明白他想做什么。
就像从前,他用镜子当靶子,让她照着镜子中他的脸射箭一样。
但她不明白他的用意,他比上辈子更难以理解。
文凤真嘴角扯起,一手摊开,掌心赫然是那枚梨子,他雪白的手腕上还戴着她送的佛珠,其中一颗生裂了。
“这只梨就是你的靶心。”
“你开箭,我这只手,生死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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