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那边送来了一批绸缎, 给辽姐儿婚事用的。
老祖宗命人举起来看,宽约三尺的手执净瓶观音像,用上等柳苞青的丝线挑绣了杨柳枝。
锦锻光滑,端庄秀丽, 织染局的功夫很不错, 随风拂动时栩栩如生。
“宫里头的赏赐这样殷勤, 只怕有好事发生。”婢女眉开眼笑。
老祖宗却脸色沉下来,淡淡道:“收了吧。”
说话间, 吴衡揣着手进来:“老道给老祖宗请安。”
老祖宗一向不喜欢跟这些神神叨叨的江湖术士往来,皱眉:“何事。”
吴衡跌了汗, 抬头:“殿下方才没用药, 面色白渗渗, 出了一身虚汗, 如今昏迷不醒了!”
“混账,你不早说!”
老祖宗焦急地去瞧他, 至仪陪在榻前,卧寝乱成一团。
辽袖一惊, 脚步迟疑片刻, 文凤真毕竟是因为她才吃了两颗紫阳丸, 于情理而言,她只好硬着头皮随同过去。
海青湖锦缎被子下,探出一只雪白手腕, 指节修长分明, 关节处透着粉红。
至仪一面落泪, 抚着哥哥的手, 里头挤满了女眷和奴仆。
隔着一道帘子, 辽袖望着那副未完全转过来的侧脸, 有些恍神。
隔着喧闹的众人,文凤真转过脸,苍白的脸色恢复了红润,一双凤眸遥遥落在她身上。
似乎在他意料之中,嘴角缓缓牵起。
辽袖心头一惊,下意识后撤了一步。
烛火烧至半截,夜色漆黑地从窗缝涌进来,女眷们都离开了。
辽袖站在廊下,透了口气,一口凉气还未吸进肺腑,听见云针在耳朵旁说了一句。
“辽姐儿止步,殿下有请。”
她刚想走,云针静静挡在她眼前。
辽袖攥紧了指尖,他压根儿没有病。就是为了哄她来卧寝,这样费尽心机。
书桌前,文凤真一转过身,面颊明净雪白,柔软的唇瓣透出淡淡粉红,绮丽又危机四伏。
总有白蟒高高低低游动的脊梁,起伏在风霜下。
两盏琥珀色瞳仁如同琉璃灯,添了不真实的感觉。
辽袖静静抬眸:“殿下不是生病了?”
文凤真气定神闲,面色如常,哪有半分方才病怏怏的模样。
“什么都瞒不过辽姑娘。”
他微笑着摊开一只手:“辽姑娘,我救了你一命,又替你解了围,在你订亲之前,问你几个问题,不过分吧。”
辽袖掌心微微松开,还好,只是问几个问题。
她冷淡地俯首:“殿下,麻烦您早些问完,我要回去抄写佛经了。”
文凤真牵起嘴角,双手搭在桌面:“知道,你白日忙着预备婚事,一定极劳累,不会累着你。”
文凤真轻慢地掀起眼帘,紫竹帘遮住了窗外的宫灯光芒。
光影随着他一步步走来,一帘帘书法卷轴被风拂起,缓缓轮转,字迹模糊不清了。
沉香高士墨台蓦然站不稳了。
辽袖心神摇曳,险些被她挥手砸下去,一滴墨汁溅上来,跃在她细白的鼻梁上,格外突出。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滴墨弄懵了。
回过神来,文凤真已站在她身前,她心尖一颤,呼吸顿停,只听到他的声音清晰入耳。
“我梦见冬日你喊冷,于是我陪着你。”
他很高,一俯首,气息滚热,烫得她小脸泛红,迫人的慑服感与侵略性,整个人被包拢。
少女在他胸前,面色白了一分,纤瘦的身躯摇摇欲坠,后踩一步时几乎跌倒,猛然被他抚住单薄的双肩。
“站好,站好。”他谦和地笑。
文凤真一根手指移下来,温热指腹点上她的鼻梁,那点碍眼的墨汁。
在他一指落下来时,辽袖眉头一皱,无意识地缩了缩。
“是不是太不仔细了,袖袖。”
文凤真的指腹暖和,又异常温柔,一点点将她的鼻梁上的墨迹抹开了,粗砺又有力。
慢条斯理地抹荡在她的脸颊,与皮肤上沁出的香汗一块儿研磨化开了。
这两下已弄得她心跳剧烈,在胸腔砰砰跳个不停。
他盯着她,辽袖的嘴唇微颤,透出薄樱色,唇脂愈发莹润饱满。
文凤真语气很轻,不带一丝温度。
“你说冷,你迷迷糊糊的,就像个冰块儿,地龙也烘不暖和,不知道是怎么暖和的——”
话语几乎停在令她畏惧的地方!
上辈子的宫殿,红纱帐,烛火幢幢。
新帝将她的脚踝拉在小腹上,踩着他坚韧有力薄削的腹肌。她忍不住多踩了两下,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他在小腹放了一会儿,缓缓下拉,少女猛然惊醒,面红耳赤,一下子将脚缩回,忙着拒绝。
“陛下……”
新帝覆上来咬了咬她的唇角:“太医说,你要多动动,别总是白日里睡觉,多出点汗。”
“朕方才问过神佛,只要你好好待在朕身边,病会好的。”
……
辽袖不言不语,只是抬眸盯着他,他已经想起来很多了吗?
那么他也想起来上辈子她是怎样死掉的吗!
文凤真望着她好一会儿,启口:“为什么盯着我看。”
辽袖冷笑一声,嘴角略带嘲讽:“拿走了我的发带,又偷走了宋公子的荷包,那也不是你的,殿下,你得明白一个道理,不是你的从来都不是你的。”
辽袖两下抹掉脸上的墨迹,不准备搭理他,转身就走。
不料骨节修长的手掌握住她的脖颈!
力道刚刚好,像揪小猫的后颈皮一样,不容拒绝,将她提过来,一路抵在浴房的墙壁上。
她嗓子眼儿里冒出极低的声音,愤怒异常。
在他听来却娇娇的,比平日的冷淡多了几分生动。
怎么都听不够。
浴房的水汽渐渐蒸腾,潮湿氤氲,热得人眼睫上挂了水珠。
辽袖呼吸急促,脸蛋通红,骨肉匀称的小臂胡乱挥舞,想挣扎开,脖颈却被按得更紧。
半张白嫩的小脸贴在壁上,很快,被他按住的地方就红了。
“嘶——”
她一只小手搭在墙上,无奈又恨恨地转头,似要瞪他一眼。
殿下只穿了一件雪白寝袍,其余什么都没穿,露出一截颈窝和锁骨,光洁如画绸。
他很快覆上来,若有若无隔了距离。
无济于事,只要她腰身稍挣扎就会贴上,极其危险的距离,恍然不知这个姿势多亲密。
她脑子轰然一下,瞬间空白,一只手腕被他握住,慢慢捆在脑后,迫使她不得不仰直了脖颈。
她睁大了乌瞳。
太过于熟悉他的脾气,知道接下来他往往会做什么。
会亲她的山根,撕咬她的嘴唇,再碾压脖颈以下,直到他满意为止。
辽袖白嫩的脖颈完全展露他眼底。他眼底暗色浓稠。
她微微喘气,指尖死死嵌进他的手腕里侧,掐得他流血不止。
血液反而刺激他。
文凤真声音添了暗色:“我说过不碰你,你也别惹我。”
浴房水雾弥漫,他脖颈坠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汗珠,缓缓流淌过喉结,强压躁意地动了动。
“跟上辈子有什么不同,也是这样教你的吗?”
他目光逡巡,睫毛一点点倾覆:“哪点不同,这点,还是这点。”
辽袖秀气的眉头微蹙,眼尾因愠色绯红,呼吸颤抖,双手狠狠将他手腕扣下两道血痕。
他的寝袍是湿的,半透明隐约透出皮肤,如墨长发也是黏湿的。
皮肤里渗出炽热甜香,一寸寸侵略她的理智。
离得太近,随着每次呼吸,都无可避免地纠缠在一块儿。
辽袖不愿直视地闭上眼,耳边回响起了一声声:“陛下……我不想洗澡……不想洗澡……”
到最后,几乎是带了哭腔的恳求。
上辈子新帝将逃跑的她追回来后,摸着她的小脏脸儿,在浴池中,将她抱在双膝间,他让她戴着小兔子面具。
她一抬眸,只能看见精致的下颌线。
总是洗着洗着……就开始做别的事情。
她逃跑的日子,新帝每日都掌握她的动向。
一遍遍翻看她到了哪个镇子,从上泗到陆水。
今日只吃了一个馒头,前日吃的是野菜,险些被纨绔占了便宜,新帝的心越来越紧。
她想回家乡东川。
因为她跑不去别的地方,只有在东川她才有亲戚朋友。
新帝合上册子后,每晚做梦,梦见她在外头被人欺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新帝推开窗子,在想:她很小就跟了他,锦衣玉食惯得娇柔纤弱,早已不事劳动。
原先府里头还碎嘴乡下来的表姑娘,后来柳姨娘被没缘由地送去了庄子,群鼠无首,下人们实在捉摸不透。
贵族人家白昼之中只有午间才能小憩一个时辰,规矩极严。
她白日里想什么时候睡便睡了,醒来便荡秋千玩猫,吃一两口饭就不吃了,他就哄着吃,每日陪她用饭。
那时候二小姐文至仪闹脾气不吃饭,他都是冷冷一句:“爱吃吃,不吃撤了,我最不纵容这些娇气奢靡的习惯。”
京城里时兴的绸缎首饰,贵妇小姐们趋之若鹜的脂粉,总是第一时间到辽姑娘手里。
她从来不打扮,他总是去她那里,每次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嘴角携了笑意。
她怎能吃乡间操劳的苦,她得回来才行。
……
浴房的水雾渐渐升温,辽袖一张小脸被蒸出薄红。
文凤真在耳旁问:“辽姑娘,真没什么好说的吗?”
辽袖扭开手腕,转过身,脊背紧紧贴着墙,盯着他,平复心绪,扬起嘴角,一字一句。
“殿下,你这么想知道上辈子的事吗?”
“你想知道上辈子我的心疾有没有治愈吗,想知道你究竟跟谁成婚吗?”
辽袖冷静下来,笑了笑:“哪怕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会亲口告诉你。”
“你会吗?辽姑娘。”
文凤真松开手,居高临下望着她,眼底是她无法探知的情绪。
辽袖最后瞥了他一眼,趁他出神,推开门跑出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闯进夜风,她一颗心脏跳得极快,呼呼刮进胸腔,难受得不行,
她停下脚步,弯身,双手撑膝,艰难地抬头。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雪芽扔了篮子,连忙跑过来搀扶她。
辽袖抱住雪芽的腰身,想起文凤真淡定的笑容。
殿下他真的永远这样优雅从容吗?
她心疾复发的那个大雪夜,冯祥给殿下通报她的死讯时,殿下也是这样冷酷到无懈可击吗?
第二日的封后大典会照例风光举行吧。
入宫名单里:天天嘲笑她的裴青禾,故意给她报了殿下死讯的陆稚玉,想一箭射杀她却误杀了太阿的姜楚……
这些他统统都想知道吗!
辽袖紧紧攥紧了帕子,直到指尖掐到泛白。
恍恍惚惚间,她想起第一次踏足京城,站在宝马香车,衣香鬓影的热闹街市。
一双格外大的瞳仁,清澈又黑白分明,嘈杂声如云烟而过,仿佛并不置身此地,手足无措。
穿过淮王府异常奢靡的前半个大花园,她连用茶漱口都极其小心。
一抬眸,文凤真从书房出来,走在一条瑞香花盛放的花廊下,紫萝藤垂落。
清风也无法拂乱他的发丝。
殿下在众人拥护中异常璀璨生辉,永远从容优雅。
极白的侧脸,线条昳丽,穿着打扮显清贵,连衣袖上绣的云蟒都精细无比。
高不可攀的明珠。
谈笑风生间,他似是无意地瞥一眼过来,叫她恍然失神。
雪芽背着包袱,兴奋地说:“姑娘,咱们被接进京城来,听说就是为了预备您的婚事,也不知信国公府给您预备的是什么样的人,您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她睡在藤椅上,午睡方醒,望着那窗格透过来的花影。
面颊生润,耳根子被晒得发红,低低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
扇子“啪嗒”一声跌落。
“是殿下。”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掩去心思。
袖袖想嫁给殿下。
可是她一辈子都没能嫁给殿下。
前尘作罢,倘若文凤真如此想知道上辈子。
她会如他所愿。
……
雪芽抚着辽袖的背,手足无措地落泪:“姑娘……您到底怎么了!”
辽袖扯起一丝笑,她慢慢挺直了身子,眼眸柔和坚定。
“我只是更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已过了掌灯时分,首辅府里里外外都是张灯结彩,都是新制的硕大宫灯,大门口足足挂了三十二盏!
照得如同白昼,闪闪熠熠。
拱面屋檐,四角飞檐峻拔,挂着华丽的垂缦,垂缦上系了大红丝绦,随风飘扬。
客人们一过花厅,俱是热热闹闹的气氛。
四处张贴了惊艳的剪纸,花格明窗栩栩如生,远近闻名。
首辅府鲜少这样铺张,到处是色彩斑斓的彩绘,一枝一叶别具匠心。
订亲宴几乎请了满朝权贵前来。
其中一半携了请帖,另一半是来攀关系,消息灵通的,早知道陛下待辽姑娘不一般,挤破头也要来送礼。
老首辅在门前亲自接待宁王殿下。
宁王褪了大氅交与小厮,冲老首辅笑了笑,拱手:“恭贺首辅大人。”
宁王踏进明善堂,一眼瞥见站在中间,被众宾客环绕的一对良人。
过了今日,他们就会交换文书,礼节已定,只等成婚。
宁王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茶,休想。
他一眼瞥向远处蛰伏在屋檐上的暗卫,扬起嘴角。
辽袖穿了陛下赏的绸缎,她本就很适合盛装打扮,同她娘亲一样适合红装。
发髻微挽,将小脸蛋线条衬得更明晰。
华丽繁复的衣裙,浓郁的红,唇间朱红,一双乌瞳漆黑透亮,落在朦胧光影里,笑得自信。
恍然间,会误以为她是她娘亲怀珠。
令人呼吸微微一滞。
宋公子站在她身旁,身姿清直,待人接物温和有礼,游刃有余,令众人感到极舒服。
并非圆滑世故,他的笑容总存了真诚。
宋公子人缘极好,内阁和翰林院,以及往日在书院的同僚几乎都来了。
众人不由得称赞:好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令人艳羡!
同时,客人们推杯递盏间心照不宣,如此美事,某个晦气的可千万别来搅和了。
宋公子微垂眼帘,对辽袖轻声落了一句:“放心。”
辽袖一愣,随即嘴角翘起。
不知为何,在宋公子身边她总会安心。
他虽然外表看着温润瘦削,内里却具备某种值得依靠的力量,长年累月被人真正爱着滋养出来的自信。
此时华灯璀璨。
文凤真坐在轿子中,支着下巴,往首辅府过来,抬眸,遥遥一望张灯结彩的喜庆。
今夜,是辽姑娘订亲的日子。
吴衡将脑袋耷拉在衣领,揣着手,畏畏缩缩地念叨。
“老道说了不来,非拉我来,一个妖道一个逆贼,全京城谁欢迎咱们,只恨咱们坏他们的好事,人人恨不得扒筋抽髓,可都等着看您的笑话呢,别怪老道没提醒您。”
吴衡的破锣嗓子在风中断断续续,嚎了一句。
“这一趟凶险呀!”
冯祥拍了他一巴掌:“胡说,谁准你咒殿下,殿下拿的是辽姐儿送的请帖,正正经经的客人,咱们就是去喝喜酒的。”
进禄连忙笑道:“辽姐儿能嫁得良人,殿下比谁还高兴,瞧见没,殿下叫咱们备的大礼!”
进禄怀里抱着一个红酸枝小木匣。
吴衡躺在马车上:“上回您吐了一口血,还是这么执迷不悟,这回老道算出你有血光之灾,远远不止如此简单,哎,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闭嘴。”文凤真冷静地吐字。
距离锣鼓喧天的长街越近,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文凤真脑海中渐渐浮现一个人影。
雪粒子纷飞,金銮殿中,大红吉服的年轻帝王一转身。
登基成婚,本该是最得意之事。
冯祥跪在他身旁,捧着被摔碎的药碗,哭得颤颤巍巍,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畏惧神情,一字一句已经听不清。
冯祥哆嗦个不停,他在怕什么?
冯祥他……究竟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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