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如墨的夜色下, 宫灯熹微,天上到处都是打旋儿的雪花,吸一下五脏六腑都要凉透了。
辽袖拢了拢白狐狸皮毛的领子, 脚下一地残骸。
方才东西甬道这里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厮杀,李湛的三百士兵尸身堆叠, 云针正在挨个翻检。
她心里怔怔的,只有一个想法:刚才是他挡了叛军吗?
这时, 一个小太监骑马而来, 滚下马, 跌跌撞撞地扑跪在地,话都说不齐整。
“公主……不好了!殿下,殿下他中箭身亡了。”
小太监哭丧着脸儿:“千真万确, 已经见过尸身了。”
与前世一般, 又是来通报他的死讯。
辽袖耳旁嗡鸣,听不真切, 她胸口闷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凝结成冰,扶着宫女,头晕得想弯下腰。
她告诉自己这是个圈套。
辽袖望着这个面生的小太监, 略微艰涩地开口。
“错了, 文凤真不会死。”
小太监诧异抬头, 辽袖逐渐挺直了脊梁, 眼底情绪不辨。
“因为我告诉过他,如果他死了,我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她咬牙, 文凤真最害怕的不是死亡, 而是被辽袖永远地遗忘。
忽然一声爆炸声地动山摇。
辽袖惊得扶住云针, 全城老百姓也感受到了异常,纷纷披衣,推门开窗,出来探探消息。
还未得及弄清发生什么事,看见远处的鹿台黑烟浓烈。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婚宴出事了!
“公主——”云针尚未拉住马。
辽袖脸色泛白,翻身上马,按照他前世教她的那样。
身子伏低马背上面,用力地夹紧马鞍,少女纤弱的身形,像黑夜中不起眼的青鸟。
她加紧驱赶这匹马,只希望快些,再快些。
少女穿梭在星斗月夜下。
大雪几乎落满了她的睫毛,头发被风吹凌乱,一股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的气氛蔓延。
辽袖擦了擦脸上的雪粒子。
当她赶到鹿筑时,一勒马,高速奔跑的马匹前蹄扬起,她险些被巨大的惯性扯得翻出去。
“嘶——”
她疼得翻身起来,扶着小腰,在连绵不绝的雪空中,看见鹿台上空无一人。
嗓子眼儿里极干涩地喊了声:“殿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瞧见他的脸。
虽然他是个混账东西,今日还是他跟陆稚玉的大婚,究竟为何发生了震动全城的大爆炸。
她无法在浓烟中找到他了,哪儿还找得到碎片儿啊……
辽袖呼吸一滞,竭力镇定下来,目光迫切地逡巡。
幼时她在东川,就是这样成了个小雪人儿,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城楼上的他。
文凤真白袍玉冠,人世间最得意的少年将军。
笑盈盈间看万箭齐发,被一群清贵的世家子簇拥着,一身雪甲的高大校尉也得对他喊一声“少主”。
他那么轻盈不费力,通过他,袖袖可以看到另一个世间,看到她最仰慕的京城。
她搂着弟弟,怔怔的,不好意思地想摸摸那个鼻梁和睫毛。
袖袖无论从小还是到大,都只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呀!
槐哥儿也喜欢看文凤真,举着虎皮小帽吵闹。
“我以后也要当大将军喽!”
“嘘——”辽袖捂住他的嘴,摸摸他的背,气都不敢喘,“槐哥儿,小心吵到人家!”
文凤真遥遥一瞥过来,她心头一跳,缩回墙角,好一会儿才敢用那双清亮的大眼眸,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
文凤真的脖颈,连着耳根子,渐渐染成了一片绯红色。
因为他皮肤白,所以泛红得格外惹眼,他有些不自然,矜持到几乎不往这里多看一眼。
槐哥儿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大叫:“姐姐,他是不是被你看脸红了!”
“别乱说!”
“他就是脸红了啊,姐姐还说我,分明是你吵到人家了。”
她微微懊恼,做出要打他的姿势:“槐哥儿,再乱说——”
两个人还未争执完,他却经过这里,停了脚步,淡淡一瞥。
“谢明啊,这么冷的天,给老百姓的孩子准备辆马车,送他俩回家。”
槐哥儿高兴坏了,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把威风的佩剑。
小姑娘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一双大眼眸格外明亮,怯生生地问。
“殿下,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呀?”
文凤真仰起下巴,没看她,却翘起嘴角:“啊?我家有的是马车。”
……
辽袖仓皇抬头,她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景象。
火炮嗤嗤几声尖啸,窜上天空,溅射的火花升腾出一片绚丽光彩,火焰在天空中摆出七小四大十一个圆孔玉璧的样子,正是文家的家徽。
整座冷清寂静的鹿台像是刚从火炉里拿出来的烙铁,烫得红通通。
她耳边怔怔回响一句话。
“袖袖,你还记不记得,东川初遇,你告诉我,你的心愿是想看京城的烟花。”
殿下的大婚是为了放一场烟花吗?
辽袖坐在地上,发丝缭乱,大口喘息,剧烈的心跳几乎撞破胸膛。
“殿下?”
她冻得小脸通红,四处找寻他的人影,她想要一个答案,历久反而愈生疑惑的答案。
漫天星光被无形的红线串联起,像京城的上元节那样光影交错,浩瀚星河沉沉压下来。
她望着被火光映红的湖面,凝视了好一会儿,吸了口凉气,正准备往回走,脊背一紧。
少女一张苍白的小脸,被冻出丝丝渗红,汗水沾湿的乌发黏在腰侧。
初次踏足京城,她不愿意履行跟岐世子的婚约。
小闺女小小的年纪充满了烦恼,她郁闷地支着脑袋,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是我已经有了一个心仪的男子,他是袖袖十五年来第一个喜欢的人,因为他,我不愿意嫁给别人了。”
辽袖猛然回过神,她一咬牙,脱了鞋子,转过身,冲跑几步,一个猛子扎进湖中。
就像很多年前,她跳下深湖打捞他的金身碎片。
她却不知。
在她死后第十年。
东川萤火湖的岸上坐着一位人间帝王。
这十年里他整饬纲纪,省刑减赋,教导槐哥儿帝王之术,让赵襄将槐哥儿调/教成出气候。
辽槐本就是旧帝的亲生儿子,旧帝的遗物中保管着双生子的东西。
他继承大统也是顺理成章的,将皇位给了辽槐之后。
文凤真去了一趟西域,看一眼那座永远没有人住进去的大宅子。
吴衡说:“天道损亏盈余有定数,若是寻常人恐怕无果,大宣气运强盛,陛下贵为天子,虽然您总说不信神佛,但您的气运在千万人中出类拔萃,强劲无匹,若是您可以一试。”
吴衡笑着问:“陛下是要跟心上人求一个来世缘分吗?”
清静的光线,袅袅烟雾中,帝王长睫微抬。沉默良久。
他缓缓开口,似是自嘲。
“不是求来生跟她相见”
他弄砸了一切,让世间唯一信任他的人失望透顶。
他不在乎天下人的议论,可是曾经那个说出“他没做错”的人,也对他心灰意冷。
才格外令人疼得剜心。
只愿她在东川寻个老实敦厚的男人,过她畅心的活法,生儿育女,平安顺遂,常保笑颜。
希望辽袖重活一生,再也别喜欢天生坏种文凤真。
因为我来生还想再看到袖袖的梨涡!
远处的山峰升腾出一层未退的红紫色云霞,隐隐夹杂着雷线翻滚,雷声滚滚,瓢泼大雨中。
他亲自打碎了世人给他供奉的帝王金身。
金身碎片四散飘落,星光游曳流动,萤火幽微,点点升腾,
文凤真仰头,雨水顺着他睫毛流淌到下颌。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为何他见到大红喜服时会触发喘疾,因为他最喜欢的人死在了那天夜里。
为何他在酒楼坠湖会心如刀绞,因为他永远睡在了湖水里。
以人间帝王的紫金气运,求心上人来生与他再也不见。
只求天道开一线,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给她好好活一辈子的机会!
白袍摇摇欲坠,沉没在冰冷湖水的那一刻,他嘴角微牵,合上眼睛。
吴衡不忍再看,背过身,摇着头,老泪盈眶。
小船在湖面摇摇晃晃,倒映了山岳峭刃,背后幽火升腾。
他意识模糊中睁开眼,琉璃灯一样的瞳仁浸透了漫天星河,冰冷又辉灿灿。
五脏六腑剧疼,冷飕飕压不住的寒意直往骨髓钻,意识越来越昏沉,他竭尽全力才能掀起眼帘。
勉强辨清了那张大口喘息的小脸,漂亮得让人怎么都看不够,被熊熊燃烧的大火映得通红。
他快死了,一个人大限将至,胡言乱语也不会有人怪罪。
文凤真拼命地睁开眼,扯开笑颜,几乎从胸口呛出来,大声喊了一句臭不要脸的话。
“辽袖,我他娘的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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