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涌知道自己身处暗中,对方看不清楚。如今的中涓已是李金,看来对方的信息挺灵通。

    刘涌便上前几步走近,应道:“在下是之前的中涓,今天中午刚被免职的刘涌。”刘涌抬头已经可以看清对方样貌,却是吃了一惊。

    对方已是中年相貌,身形却仍旧瘦削纤弱。但自有一股沉稳气,颇有仙骨,几缕头发散落下来拂于脸侧,烛光映出的脸庞轮廓看起来极为精致。一身白衣,头缠白布,两眼通红,风意消沉,在飘摇火光下看来萧索之极。

    刘涌不禁疑惑,他看着这人像是在戴孝,但他毕竟对这时代衣着不了解,拿不准这人头上的东西是不是什么奇特装束,拱手道:“足下可是司徒张大人?”

    对方看了看刘涌与钱士锋,又看看已经紧闭的院门,随即摆手对那隶臣说:“你先回房休息吧!需要你顶替我时,我会来叫你。”

    刘涌疑惑,看对方这一身打扮,难道他所说的“顶”是守灵值夜?

    隶臣应了声诺,转身进屋了。

    这人侧身一让,说:“便请进屋说话。”也未多礼,自己先踏步入屋了。

    刘涌回头看看钱士锋,斟酌一下是否也要带钱士锋进去,想想毕竟事关重大,难免谈及一些惊天内容,多一人不如少一人,当下道:“士锋先回去吧,莫向任何人说及此事!”

    钱士锋倒是严守规矩,懂得不该问的决计不问,于是只是点点头道声诺,便退身出去了。

    听到院门关闭的声音,刘涌迈步上阶,一入屋,不禁倒吸一口气。

    屋正中横放着一张简陋的床,上面静静躺着一人,一张白布从头至脚遮盖,中间还有一处荫湿,鲜红刺目,室内甚至还有些血腥气。床前摆放着一些食物,又用土围成一圈,里面燃着三柱香,圈内散落着不少烟灰。

    这分明是个灵堂!

    那人走至床边,双膝跪下。刘涌心中一团疑惑,上前顿了一下,也随那人跪下,问道:“这是……”

    那人抬起头来,两眼猩红,声音暗沉:“我就是张良,大人来此何事?”

    刘涌一噎,果然是张良!

    他突然觉得准备好的一些说辞显然是没用了,面对这样的场景,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涌看向床上的死者,迟疑问道:“那么……这是穰侯么?”

    看到张良点了点头,刘涌虽已猜着,却仍不禁吃了一惊。

    他虽然知道项羽将韩成掳回彭城之后便杀掉了,但实在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他来之前心中甚至还打算了怎样可以帮助张良救一救韩成。

    顿一顿,用尽量诚恳的语气道:“大人,我在中午时已被项王免职,之后朝中的事务便不知道,我奉义帝之命来见大人,还请大人看在义帝尊名,将穰侯怎样遇难,告知在下!”

    张良抬起眼来,细判了一下刘涌的神情,刘涌知其多少有些怀疑自己的身份,怕他是项羽所遣,略一转念,从怀中掏出熊心给的金令,呈于张良道:“大人莫疑,此牌为义帝亲授卑职,义帝授时,说见此牌如义帝亲至,不知大人是否识得此牌。”

    张良将金令凝视一会,稍稍沉默,又忽然缓缓道:“穰侯尊项王之命,至项府赴宴,项王酒醉,辱穰侯道,之所以削其王位,是因为穰侯因人成事,毫无功绩。穰地早先属韩,后又被秦夺去,如今把穰地封给他,是为韩报了秦仇,逼迫穰侯拜谢。穰侯仍旧端坐,如未闻耳。项王大怒,当即起身下席,一手持卮,一手掣剑,当下将穰侯刺杀。”

    刘涌惊得瞪圆了眼睛。

    盛宴之上,欢饮之时,骤然拔剑刺死客人于座中,这局态逆转得也太过骇人,张良虽然只是廖廖数语,勾勒此事,刘涌却可以想见当时情形的可怖。

    项羽的喜怒无常,脾性暴虐果然并非传言。

    如此项王,怎能不教天下为之股栗。

    若说之前刘涌愿听熊心之言谋划反对项羽的事情,无非由于自己穿越前读史时便对熊心颇多同情,加之熊心对他诸多眷顾,所以好奇加私心而已。关系天下云云,不过随口一说。而今听了此事,方知项羽残暴,真非虚言。

    看着白布上荫起的一片鲜红在烛光中明暗闪烁,刘涌知道韩成显然死之未久。鼻中嗅得到一丝血腥,脑中浮现出项羽在义帝府中对自己冷笑的面孔,在这暑天溽热的室内,刘涌反觉得阵阵凉气直袭后背。

    同时暗叹,同样一个张良,在鸿门宴可以保刘邦,在项羽的家宴上却保不了韩成,在权力的角逐场上,刚直往往是很好的自杀技。刘邦能活着离开鸿门,实在是能屈能伸,对张良言听计从的结果,感慨道:“穰侯刚直不谀,不畏强权……可敬可叹!”

    张良深吸口气道:“大人有此语,可谓韩王知己……韩王之祸,皆因刚直而已,臣虽屡谏,奈何韩王骨硬如钢……”张良摇了摇头,却也似触及情怀,续道,“项王分封时,将南阳诸地包括穰地都划归韩国时,良已甚感惶惧。穰地系武关出口,极为重要。而项王又素知韩地皆是汉王攻下,韩王必然感德汉王,而与项王关系疏远。项王既然忌惮汉王,却仍将如此重地保留在韩境,良恐项王必有后计。故在关中时便修书韩王,务请韩王待项王东归路过韩地时,便自请收缩,将阳城以南尽皆让于西楚,不然祸必速至。然而韩王彼时一如今日,回信言祖宗之土,既已得之,当以命守之,即使天不佑韩,国土终不得保,也不敢自行作出裂土出让之举!历历壮辞,犹在眼前……”言毕一声轻叹。

    刘涌闻言骇然,惊讶于张良的眼光毒辣,料事清晰,竟然能够只从分封格局中就看出项羽要对韩成不利!司马迁说到项羽虏韩成的原因时,认为是因为韩成允许张良追随刘邦,惹得项羽想起来生气了。搞得项羽刘邦张良三人之间,大有基情四射之意。可怜韩成因为有个张良作臣子而怀璧其罪而已。却原来太史公未参透,韩成固然怀璧其罪,但他所怀之璧,更重要的是临关之地,张良倒在其次了。

    想来项羽分封果真处处用心,如此说来,项羽对韩成的安排也没少费心思。武关出口之地,是刘邦入关前打下来的,交给了韩成,在分封前事实上已经被韩成控制。对于韩成这种旧王,项羽一贯的做法便是封立旧王手下原本的臣子为王,从而分裂旧王的领土,把战略要地都控制在那些依附于自己的亲信们手中。然而对于韩成,看来项羽却是没有其他人可以用来瓜分南阳尤其是穰地。

    其他诸王都派了军将随项羽大军入关,项羽得以乘机表彰这些军将,个个封王。奈何韩成直肠子,一点也不配合,把手下谋臣张良,武臣韩王信一骨脑都派去追随刘邦了,却一个兵也没给项羽,站队站得这么明显,以至于项羽在韩成手下竟然找不到一个人来封王。韩成是正统韩国血脉,手中又有军队,既然项羽找不到可以当枪使来挑起韩国内战的人,最好的办法便莫过于先封其为王,再于回程路上一举擒之,兵不血刃,韩地入手。

    如此说来,后来刘邦伪游云梦擒得韩信的伎俩,其实一点也算不得新鲜,不过是项羽早就用过的招数罢了。

    “我当年扶立韩王,本为保韩国国祚不断,不想却有心无力,反而害了韩王!”张良如同自言自语,嗓音老迈,缓缓吟道,“张家五世享韩室厚恩,秦灭除六国,首灭者韩。今项王欲逞其霸天下之术,首遭除国者又是韩,韩王堕为侯爵尚不能容,又再杀之!某……愧对韩王列祖!”

    ***

    注:据史迁月表,韩成死于汉元年七月。依之隶妄猜,韩成的死应该是因为齐国在七月统一后,项羽感到了明确的威胁,故而着手加强周边防卫,所以彻底清除韩成,再立心腹。此处提前至五月,对史实稍作改动。之隶斗胆如此,在于认为其实项羽着手加强武关外防卫的举动,从逮捕韩成那一天就已经开始,什么时候杀他倒在其次了。为情节紧凑计,有损史实,望友友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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