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幼弟点了点头,  刘盈仍旧不放心,叮嘱宫人好好伺候梁王殿下,不许离开大王半步。

    紧接着是太后和长公主的叮嘱,  若不是越儿年纪太小,她们定要把他捎带上朝,  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好。

    想了想,  又宣伴读周亚夫入宫,陪伴受惊吓的胖娃娃,  待方方面面考虑周全,三位主的车架这才依依不舍地前往长信宫,  与众臣商议赵王跳河的后续。

    自新帝登基,鲁元公主的地位水涨船高,  又有太后宠爱、皇帝尊敬,成为权势愈盛的长公主殿下,凌厉手腕与太后有三分相像,  引得官吏争相巴结。

    当今天下以右为尊,  长信宫中,  鲁元长公主立于先帝长子齐王的右侧,  仔细听着中尉衙门的禀报。

    总而言之,  都是磕伤脑袋惹的祸!

    因为磕伤脑袋,豁出一道狰狞的大口子,  导致赵王神志倒退,  慢慢地变为神志不清,  太医们束手无策,  实在不知该如何救治。

    在椒房殿住了几天,  赵王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  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  形容逐渐变得疯癫,嘴里不断念着“有鬼”“别杀我”,据作证的宦者说,赵王的念叨很是渗人。

    今日午时,趁伺候他的宫人准备饭食,赵王披头散发地跑了出去,抢了殿门口的车架就走——那可是准备载梁王殿下前往长信宫的车,配备了一截车厢,两匹骏马。

    等宫人追寻过去,赵王早已不见了踪影,找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还是中尉与卫尉衙门反应及时,发现有人强闯出宫,一边上报,一边拦下宫人询问异象。

    一听车里头的是赵王,他们心都凉了半截,发动人手,终于在灞桥边找到了记有长乐标志的车架,正被百姓团团围住,指指点点着什么。

    灞水并不湍急,却是河宽水深,水程也长。待禀报完太后、陛下,打捞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打捞统共耗费一个多时辰,等赵王上了岸,早已没了呼吸。

    长信宫的气氛有些凝重。

    一不小心磕到青砖,竟导致了年纪轻轻的诸侯王的陨落,理由不可思议,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安慰完幼弟的刘盈皱着眉,似不敢相信,又有些哀伤,安静地坐在帝座上。

    吕雉揉揉额角,尽量不露出欣慰的神色:“廷尉衙门验查得如何了?”

    廷尉相当于最高司法审判机构,执掌诏狱与律法,这件事太过离奇,即便有损赵王的身后名誉,却依旧得查个清楚。

    不一会儿,九卿之一的廷尉匆匆而来,朝皇帝、太后作揖,说赵王身上无伤,除了脑袋尚未愈合的大洞,判定是为惊吓所致。

    惊吓……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沉默了。

    这死法不甚光彩,有损老刘家诸侯王的名声。

    当务之急,是把跳河的影响压到最低,等明早太阳升起,长安再没有赵王身死的传闻出现,才是治本之策。

    吕雉颔首:“就听诸位卿家所言。”

    她看向刘盈,刘盈轻声道:“赵王的棺椁、陪葬,依诸侯王之礼葬回赵地,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如意就藩没有多久,想必十分向往赵地的风光。”

    再加一个谥号就齐活了,众臣面上少有悲色,他们齐身而拜,以示遵诏:“臣听旨。”

    ……

    那厢,被飞快打包进宫的周亚夫有些紧张。

    有内幕消息告诉他,赵王跳河,梁王受了好大的惊吓,五岁的小豆丁在心里打着腹稿,想着如何安慰大王。

    他自小舞刀弄枪,父亲也有意锻炼他的胆量,故而对这等事情没有害怕的情绪,可大王不一样。

    大王从没有当着他的面踹过人,只不过绑过,威胁过而已,突然间直面生死,怎么受得住呢?

    周亚夫抿紧嘴唇,包子脸分外严肃,小心翼翼地踏入内殿,左右环顾一番,发现大王在……吃烤肉。

    用竹签串成串的那种,他好像从没有见过。

    周亚夫:“……”

    他睁大眼睛,看着院子里的篝火,呆在了原地。

    刘越心知伴读要过来,还特意给他留了一个位置。师傅们在里边烤,他在外边烤,为了庆祝韩师傅零距离舞枪、彭师傅近距离扮鬼的成功,他还亲自给师傅们斟了甜浆!

    肚子饿的时候,烤肉也管饱。公元前的食材,不管是牛肉还是羊肉,从没有遭受过污染,咬一口都是幸福,就是调料好像少了亿点点。

    胖娃娃沉思片刻,一百个铁锅有了,下次找谁当欠债人呢。

    回过神,发现伴读呆呆地站在不远处,刘越伸出小手招了招:“亚夫,来吃烤肉。”

    周亚夫欲言又止。

    面色纠结了又纠结,最终走过去,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练武之人不能吃太多,吃一串就好了,他告诉自己。

    接过烤串,他用余光偷偷瞥着刘越,见大王鼓起腮帮子,呼呼地吹着肉,分明高兴得不得了,两个小圆髻都要飞上天了!

    “……”年方五岁的伴读第一次陷入怀疑人生的境界。

    是谁告诉他大王受了好大的惊吓??

    赵王殁了的消息传来,对跟随刘如意入京的亲信来说,无异于晴天打霹雳,夏日下冰雹。

    赵王循例为先帝奔丧,结果磕到了脑袋,先是变傻,然后人没了!

    他们如何也不敢相信,可事实如此,赵王的尸身并不存在其他伤势,也并不存在中毒的迹象。

    就算他们悲愤,惊怒,怀疑,也无法把污水泼到新帝和皇太后身上,谁叫廷尉衙门检查的时候公正透明,且有无数个作证者。

    何况丞相、御史大夫与九卿都在,御史大夫向来刚正,连先帝都敢喷,要是赵王的死有疑点,他定不会坐视不理。

    总不能是四岁的梁王殿下扮鬼脸,把赵王吓疯的吧,这不是惹人耻笑吗??

    他们凄凄哀哀,如考丧批,继而积极地寻找出路,除了从前的符玺御史赵尧。

    赵尧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尽心谋划,竟引来这等结果。他心灰意冷,“噗”一下喷出一口血来,赵王没了,他又能靠谁报复周昌呢?

    御史大夫厌恶他,想必定在陛下和太后面前说过他的坏话,回朝的打算怕是不成了。为什么,为什么就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晚,便昏昏沉沉地卧病在床,时不时地呕出一口血。

    第二天的大朝议,本就要议定先帝的谥号与庙号,顺便添了一个赵王。

    谥号有美谥,平谥,恶谥之称,又称尊号,如周幽王的“幽”字便是恶谥。

    经过一番激烈的商讨,又有先帝亲口所言,要他们取个好听点的尊号,君臣议定了“高皇帝”之美谥,以表先帝生前平乱世、创伟业的高功。

    至于庙号,并不是所有帝王都能拥有。在先秦,唯有开国,缔造盛世,或是百姓公认的英明君主才能商定庙号,而先帝作为大汉的奠基人,受民拥戴,功在千秋,最后议定“太祖”的庙号,让子孙后世永记他的恩泽。

    如此,先帝又称“太祖高皇帝”,在郡国各地设立衣冠庙,享受百姓的香火供奉与祭祀。

    从太阳升起到夕阳西下,君臣终于谈论完了先帝,继而轮到赵王刘如意。

    热闹的朝堂一下子冷清起来,终究由奉常叔孙通开口:“臣以为,‘怀’这个字不错。”

    “怀”本是个不好不坏的谥号,代表怀缅与思念,可自从战国时期出了个楚怀王,这个字便仿佛增添了不一样的意味。

    楚怀王,大名鼎鼎谁人不知?被纵横家张仪一张三寸不烂之舌骗到秦国,至此幽禁终生,成为天下的笑柄,更是导致楚国一蹶不振,日后被秦吞食。

    项梁项羽灭秦,同样打着楚怀王的旗号,可新立的怀王被项羽一刀所杀,叔侄俩如今又身在何处?

    刘盈自然知道楚怀王的故事。他犹豫一瞬,略觉不妥,只听排山倒海的附和声响起:“臣附议——”

    声势极为浩大,朝堂几乎没有反对的声音,吕雉微微一笑,转头问他:“盈儿?”

    于是赵怀王刘如意成了所有人的共识,新赵王也该选着立了!

    回到后殿,吕雉本要去看胖儿子,亲自接刘越来长信宫住,拿起未央宫盖印的诏书,发现是皇帝对戚氏与戚夫人的处置。

    本就愉悦的面色更加温和,她补充道:“舂米的活计太过辛苦,就让他们母子相聚,见一见面吧。”

    见大长秋连连点头,摩拳擦掌地转身,吕雉似想起了什么:“并非叫你弄死她,让母子俩在地下团聚,而是让她瞧一瞧赵怀王的尸首,等下葬的时候就见不到了。”

    大长秋恍然大悟,紧接着反省自己,她差点理解错误,坏了太后的兴致。

    继而听太后懊恼道:“不是‘弄死她’,是‘给她一个痛快’。瞧我,都学会了越儿的说法,日后再这样讲,你可要纠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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