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疑满腔的话咽进了嗓子里。

    ……天才?

    小少年眼底充斥着不解,逐渐替代了原先的激动,那是一扇全新大门为他敞开的激动,比念书得到先生夸奖还要让他满足。

    随即哗啦泼下一盆水,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明明是梁王殿下推开的门,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刘越扒上张不疑的衣袖,继续夸赞:“如果没有张侍中提起的麻,谁能想到麻草可以切,也可以煮,还可以做成另一种东西。孤不能让侍中的心血白费,不如一会儿就去试试,如果真的能成,练字的时候稍稍不那么痛,张侍中就立大功啦。”

    “……”张不疑的不解变为了茫然。

    与梁王同乘一车才多久,怎么就立大功了??

    幸而还有严谨的科研精神,让他肃然起来,留侯世子摇摇头,想要消除大王的误会,却始终没有找到插嘴的机会。

    刘越仰起头,用亮晶晶的目光看着他:“除了麻草,破布可不可以?他们都有细细的丝,一点火就烧起来,我觉得很是相似。”

    大王的求知欲太过强烈,张不疑不由自主被带着,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于是后半程路安静得过分,直至抵达上林苑,张侍中还沉浸在崭新的大门里出不来。

    早就有内侍恭敬地候在两旁,先帝去后,他们依旧待在这里,为新的皇家主人服务。陛下早就遣人吩咐了,靠近竹林的幽静之地,还有拨出的五个少府大匠,一概听从梁王殿下调遣,有什么缺少的用具,都唤他们寻来。

    见到翘首以盼的人影,他们露出笑容,连忙带路:“大王,侍中,请。”

    刘越掀开车帘,稳稳地踩在地上,佩在腰间的迷你宝剑一翘一落,灵活得不得了。随即便是今早上任的张不疑……

    内侍们恭敬之余,心下产生了丝丝困惑。

    为何张侍中一副魂不守舍的深思表情,还差点踏空了木阶??

    一开始接到陛下钦点的时候,少府负责挑选大匠的官员不以为意,觉得陛下着实宠弟弟,梁王殿下这是在胡闹。

    当然,这话只敢在心里想想,万万不敢说出来。

    梁王四岁多的年纪,便是孝顺聪慧,也该在宫中玩耍,或是去天禄阁旁听,为何要借木匠与丝匠,难不成还要捣鼓什么东西?

    官员觉得悬。他开展了一场紧急礼仪培训,叮嘱千挑万选水平高超的大匠们,务必要听命,也要记得保密,梁王让他们做什么做就是了,总归不会耗上多日,很快就能回少府点卯。

    何况陛下命令,少不了他们的辛勤俸禄!

    说得大匠们既忐忑又激动。

    他们受够了秦末纷乱,特别是秦时,上头不允许匠人私铸工具,生怕匠人组织起来拿着武器造反。他们这些做木头搞丝业的还好,锻造武器的工匠是真没有出路,全都穷得另谋生计了!

    等到汉朝初建,穷酸匠像是迎来了春天,太祖高皇帝安抚他们不说,还让少府招揽经验足资格老的关中匠人,端铁饭碗为皇室服务,生产出一件又一件武器,农具与丝织品。

    如今生活不知道安定了多少,还有良民的身份,匠人们心满意足。

    只是从前,他们只顾埋头做事,再收个看得上的徒弟传承衣钵,足够一家子吃食无忧,什么时候面对过梁王这样的人物?何况新来的侍中官还是留侯世子,出计平天下的那个留侯!

    总结起来就是心脏轻飘飘,脚踏不到实处。

    他们猜来猜去,不知大王要叫他们做什么,直至今天,紧张地行完礼后,他们大吃一惊。

    一是震惊大王的年岁,二是震惊大王的样貌,三是震惊大王的话语。

    大王指着一个俊俏的发呆少年郎,同他们说:“张侍中琢磨出一种比竹简薄,比绢布轻的书写工具,好像要从麻草或破布之中提取,我觉得我们可以试一试。”

    两个木匠三个丝匠闻言,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新的书、书写工具?

    尽管他们不认字,却也知道几句话代表着什么。先是大王的一句“我们”——如此亲切而尊重的态度,他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很快,激动拘谨变为瞠目结舌,随即震惊得恍若石化。

    理智告诉他们不要相信。但,虽然说是试一试,万一成了呢?

    那可真是了不得。

    空气寂静半晌,他们用高山仰止的目光看向张不疑,这娃……不对,侍中官今年才几岁,可真是英雄出少年。

    不愧是留侯家的世子,老聪明老聪明了。

    察觉到几道炽热的视线,张不疑蓦然回神。

    大王的疑问,他渐渐想明白了。麻草与破布都有共通之处,既如此,渔网是不是也可以?树皮呢?

    仿佛窥见了制造新事物的门径,张不疑前所未有地兴奋起来,深吸一口气,想同刘越汇报他的思考。

    继而发现情况再也不受他的控制:“……”

    刘越压低奶音,威严地开口:“张侍中是不是天才?”

    大匠们猛点头:“是!”

    他们连忙四散而去,或吩咐内侍寻麻草,或动手去挪水缸,或往竹林里锯木头,不必催促就显出积极之态,一片繁忙却欣欣向荣的景象。

    张不疑:“?”

    ……

    与此同时,长乐宫,永巷。

    监看戚夫人舂米的宫人来回走动着,面容失去血色,渐渐化为青白。

    她们对视一眼,有惊怒,有愤恨,更有说不出的恐惧慌乱,这话要是传到太后耳中,太后该如何的震怒?

    秦汉向来有巫医不分家之说,尤其是巫,若是再神诡一些,黑暗一些,能与诅咒扯上关系,象征着不详中的不详。

    先帝在位的时候,比起巫术鬼神,更信奉作为赤帝子的自己。他不似秦始皇帝有追求长生的梦想,故而在位多年,没有一个方士敢进献丹药。

    先帝更不在乎什么诅咒,只严令禁止宫女宦者私下咒人,一旦发现,轻者逐重者死。

    而今戚夫人,不,庶人戚氏竟敢凄声诅咒太后,那些话听得她们心下发凉,厉声制止却不得法。

    陛下命戚氏舂米,太后也只让她与赵怀王母子团聚一回,并没有吩咐她们鞭打,或是给戚氏肉身上的教训,因而现如今,戚氏还好端端地活着。

    今儿实在忍不住了,用鞭子重重抽了她一记,可戚氏晕过去再醒来,什么也不顾地倒在地上笑,诅咒一声接着一声,她们怒过之后,竟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领头者摸了摸胳膊,目光沉沉:“都是我们监看不利。原本不该惊扰太后……”

    如能一刀杀了戚氏该多好?!

    她们到底没有这个权力。

    眼看发展到这个境地,不禀报也不行了。她叹了口气,还欲说些什么,戚夫人凄厉的声音再次响彻:“吕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到了地下,你将生生世世被折磨,被啃噬,还有刘越,刘越注定活不到成年,让他也尝尝如意受过的苦——”

    众人再不能平静。

    早夭,戚氏竟敢诅咒梁王早夭!

    领头宫人的脸霎时转为紫红色,哆嗦着开口:“还、还不快去禀报太后?”

    “砰”的一声,奏疏散落了一地。

    原本与大长秋提起梁王,佯装不知他与皇兄悄悄制造“惊喜”的皇太后嘴角带笑,当下,笑容消散得无影无踪。

    厉色漫上吕雉的眉眼,半晌,她慢条斯理地道:“既然不想活,那就别活了。”

    “将罪人戚氏挖去眼珠,灌哑喉咙,熏聋耳鼻,砍掉手脚,扔进茅厕,永生永世被踩在脚下,永远不能以人身同刘如意团聚!”

    她似是怒极,音量并未收敛半分,直直穿过前殿,传入前来问安的刘盈的耳中。

    此时,长信宫的宦者正要扯开嗓子通报太后。

    樊侍中悲惨地陪表哥读完书,继而为表哥的御驾开路,闻言脚步一顿,暗暗吸了口凉气。

    他第一时间看向刘盈,却见皇帝的脸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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