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号纸坊的管事和工匠们,  亲眼见到了奇迹的发生。

    侍中官一愣,转过身就往外走,背影仿佛透着雀跃,  再不见严格的魔鬼之相!

    他们瞠目结舌,揉揉眼睛再看,侍中官已经不见了人影。

    那厢,刘越怀揣着小心虚,  看到一个戴笠帽的少年朝他走来。他拔高了,也成熟了,高兴地向他们行礼,叫了一声“大王”。

    见他仿佛有千万句话要说,刘越准备先声夺人。

    他踮起脚,拍拍张不疑的手臂,用软软的语调开口:“张侍中辛苦了。”

    张不疑浑身一震,  霎时抛开对陈买的疑问,  整个人春暖花开起来:“不辛苦。”

    “……”头一次看到梁王与留侯世子是如何相处的,  少府令也是一震。

    张侍中早早入了太后和陛下的眼,是个前途远大的少年人,  前来纸坊指点督造,实在是少府占便宜,故而他给久前,  他还听说张侍中性情严厉不爱言笑,难不成都是编造??

    那厢,  张不疑已是积极道:“大王和阳公难得前来,  要不要看看臣督工的纸坊?再有两间,  原定的十座纸坊就造成了,日产一百石草纸,二十石白纸。”

    少府令名阳城延,封梧侯,平日里主持长安城的修建工作,闻言,被这数量吓了一跳。

    短短几个月,纸坊的规模就发展到这般地步了吗?

    按理,梁王殿下想要参观纸坊,再问问养牛的事儿,让负责的官员随行即可,少府令却是放下手中的事务亲自前来。

    他看向专门负责此事的官吏,官吏皆是感慨钦佩,证实侍中官没有虚报。撇开张不疑的世子身份,他如今才十四上下,还有惭愧者觉得自己白长了那么多岁,却不知什么签字制度,赏罚制度,而今工匠管事的积极性都提高了!

    刘越也吓了一跳。

    他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卷卷卷的张侍中。

    一百石等于一千二百斤,这还是一天的量,可想而知纸坊的规模有多庞大。造纸原材料不贵,只要前期的准备到位了,只需耗费运输费和人工费,按每捆草纸卖三钱、白纸卖二十钱的价格来算,少府就有了源源不断的收入,可以支撑宫廷所需,还有一成流入梁王殿下的小金库。

    要在所有的大汉疆域规定纸张同价,这不现实,十年二十年内,只要能在中央垂直管辖的十五郡推行开来,百姓就能真正享受到纸张的便利。这几个月来,长安陆续下派工匠,前往各个诸侯国传授造纸之术。虽然诸侯国国力不一,也比不过少府的高效,但中央各郡都这么做了,各地诸侯王哪里敢定价得太离谱?

    有皇太后看着呢,太后可是明确了,此物面向百姓售卖。

    一行人兴致勃勃地逛纸坊,因为新颖的签字和赏罚制度,张不疑受到了少府令高度的赞扬,阳少府觉得这制度好,叫左右记录下来,回头商议一番能不能运用到其他的署里。

    看他们热火朝天地讨论,刘越幽幽地望了眼张不疑,预感到自己的名声将会越发响亮。

    ……算啦,谁叫他几个月没来探望,这点小问题就两相抵消了,穿得圆滚滚的梁王大度地想。

    参观完了纸坊,听说大王要往牛栏去,张不疑很是自觉地跟上。

    身后的官吏面面相觑,阳少府压低声音,问副手:“不是说张侍中不爱言笑,为人严厉,是和留侯完全不同的性子么?”

    副手少府丞:“……”

    下官也不知道啊。

    上林苑搭筑的牛栏在西边,离纸坊不是很远,刘越摸摸荷包里的牛肉干,吸吸肚子,又望了望牛栏,摊开哭包四哥的舆图给负责人看。

    他们谁也没有提出疑问,梁王为什么要在代地选牛场。看管这块土地的官吏恰有一位出身代地,二十出头的模样,对风土人情也很是了解,仔细地看了看,恭敬道:“回大王,这里头标注的圆,都是地势平坦之处,臣记忆的水源下游……”

    养牛的地方需要干净,阳光充足,最好离草场和水源近,小吏详细给刘越解释,最后不顾上司使的眼色,耿直道,标出来的每一个地点都适合。

    上司一怒,眼前又是一黑,梁王殿下不耻下问,就是想听这样的回答吗?!

    刘越恍然大悟,原来四哥已经研究好了地址,准备依照他的喜好选。见那官吏口齿清晰,肌肉鼓鼓囊囊,反倒像一个武人,他背着手,仰头问:“卿叫什么名字?”

    “臣冯唐,祖地为赵,自父始迁至代地。”冯唐长长地作揖。

    和窦漪房一样,刘越觉得冯唐有点耳熟,但一时间没想起来是谁。

    回忆韩师傅和他说过,善使□□的人手臂长力气大,刘越又问冯唐,是不是善使□□。

    冯唐挥散不可置信的情绪,欣喜道:“大王慧眼!臣用力能拉十石弓。”

    眼见挑选牛场变成了询问武艺,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一个能拉十石弓的青年勇士,不去军中实在可惜,少府令不禁起了惜才之心,道:“冯唐啊,过几日南军有个材官选拔,吾愿举荐你前去,你看如何?”

    材官就是使用弩机的军官,是南军常设,待遇比冯唐如今的文职高上一截。

    见冯唐激动地谢恩,少府令点了点头,喜滋滋地想,瞧他反应多快。眼见梁王殿下欣赏此人,这时候结个善缘,指不定冯唐有大造化呢?

    梁王作为太后和陛下共同的宝贝疙瘩,曲逆侯陈平就是走对了路,越发得到倚重了。

    他没适龄的儿子做伴读,肚子也没啥墨水,长安城修建完以后,他要怎么办?阳少府自我琢磨着,就是要在这些小细节里下手,让少府令的位置保留得为长久。

    ……

    刘越回到长信宫,把所见所闻和母后复述了一遍,吕雉同样惊讶纸张的产量,随即笑道:“越儿果真笼了个大才来。”

    若非张不疑太过年轻,侍中之外的正经官职,定要给他套上一个。

    至于冯唐,太后决定暗中留意留意。见刘越耷拉着脸蛋,喜悦所剩无几的样子,吕雉道:“怎么了?几个月不去看张侍中,他难不成还怪你了?”

    刘越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吕雉问不出来也就不问了,心知胖儿子也有秘密的烦恼,笑着让人带他回寝殿更衣,一边吩咐宦者道:“请皇帝过来,就说哀家要同他商议挟书律。”

    秦始皇听从丞相李斯的建议颁布挟书律,下令“禁止儒生以古非今,民间有私藏《诗》《书》和百家书籍者族诛”[1],汉承秦制,也继承了这一条律法。百家的凋零,和挟书律不无关系,然而自刘邦始,君臣心照不宣地打哑谜——萧何张良还没封侯的时候,谁的家中没有一点私藏?

    刘邦还在萧何家里把一些典籍背得滚瓜烂熟呢。

    董安国献上《农经》,若要较真起来,岂不是也犯了挟书律,需要诛族。早在先帝在时,吕雉便生了废除挟书律的念头,等到纸张出现,念头越发加深;而今纸张的产量,叫吕雉彻底下定了决心。

    等南阳诸事告一段落……

    她微微一笑,笑容柔和,托越儿的福,也该有大动作了。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每到寒冬,单于庭都会搬迁到温暖的南方。寒冬过去,渐渐来到初春,大汉送往匈奴的粮食和布匹被单于庭接收下来,南方邻居换了新帝的事,也终于传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收下粮食布匹的第二天,单于庭派出使臣,打着新帝登基、单于与大汉依旧友好的旗号,一路往长安行去。

    云中郡的快马奔驰到未央宫,百官一片哗然。先帝在时,与冒顿签订过友好合约,匈奴夷狄这是要干什么?!

    南阳郡的新郡守前日上任,正是作为计相,被委以重任的北平侯张苍。钱武等罪臣刚被处以车裂,南阳局势未歇,若边关燃起烽火,大汉可就真是内忧外患了!

    大朝会上,吕雉坐在刘盈身侧,将百官的反应尽收眼底。有握紧拳头的,有呼吸粗重的,特别是身着绛服的将军们,一个一个都坐不住了。

    想起先帝在平城受的辱,还是陈平出谋,贿赂匈奴阏氏才得以脱逃,刘盈渐渐抿紧了嘴唇,喉头像灌入了铅水,如何也说不出话。

    “来就来。”吕雉扫视一圈,平静道,“着典客接待来使,务必要让他们平平安安地来,平平安安地回。”

    “平平安安”四个字,太后加了重音。

    大殿寂静一瞬,百官哗啦啦地下拜:“臣等奉诏!”

    后花园的檐亭里,鲁元长公主拉着吕英谈天,张嫣卷着衣袖,和宫人一起踢简易的毽子。

    张嫣踢了一会儿,擦擦汗,跑到母亲面前:“小舅舅去哪了?我要小舅舅陪我踢。”

    鲁元笑道:“你小舅舅沉迷看人种田,正蹲在长信宫外头呢,八匹马也拉不回。”

    张嫣想了想,小声问:“是曲逆侯世子吗?”

    鲁元给女儿擦脸:“你怎么知道?”

    张嫣羞赧道:“今天董公不在,我问世子为什么小舅舅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他说,梁王殿下见了他就觉安宁,他亦然。”

    鲁元长公主:“…………”

    张嫣补充:“这是小舅舅夸赞曲逆侯世子的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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