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刘越一打岔,刘盈心头的艰涩奇迹般地减弱了。

    越儿一天比一天拔高,盛满旭日初升的朝气,即便说得他哑口无言,也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有什么在心头鼓动。

    罢,保密就保密吧。

    皇帝拒绝思考卖猪郎的刀下在哪里,回到宣室殿,首先翻找有关婚书的奏章。近侍跪了一地,不知过去多久,就见陛下慢慢坐在案边,双手撑额。

    这时候,有人前来禀报,说吕姑娘候在殿外,手中端着汤。

    刘盈抬头,嘴唇张开又合上。

    也好。

    刘盈看着奏章,眼神坚定起来,见到吕英的第一眼,语气温和而真诚:“表妹,朕不愿意耽误你。”

    此时他不是帝王,而是平凡人,他不想欺骗一个好姑娘,如若吕英同意,他将庇护她一生,绝不食言。

    “啪嗒”一声,吕英手中的陶碗碎了一地。

    她掩饰般地蹲下身,伸手捡起。侍从大惊失色地阻止,刘盈也起了身:“英儿……”

    吕英背对着他,深吸一口气:“今儿是下婚书的日子,陛下这般言语,是要郦侯府悔婚吗?”

    不等刘盈回答,她急切道:“陛下不必多说,我都明白的。”

    那张清秀英气的面庞流下泪,被主人死死擦去:“我知道表哥一直拿我当妹妹看,不要紧,我占着皇后的名头就可以,根本不碍着表哥,更不会强求什么。”

    是她贪心,妄求不属于她的缘分,死死扒着陛下不放。她爱舞刀弄枪,不柔美也不好看,谁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吕英一笑,扭过头,不顾刘盈沉默惊愕的神情,行了一礼。

    她斩钉截铁:“这是吕英任性的最后一回。”

    郊外乡间,自称山野小民的男子已经很久没来了。

    那双眼睛的喜爱不似作假,又是什么绊住了他的脚步?

    灌舒仿佛明白了什么,面色爬上苍白。那人看着温柔俊秀,不藕断丝连,也不留余地,她鼓起勇气表达意愿,竟连回应都不愿回应!

    她又等了许多日,终于等来一个眼熟的人。近侍气喘吁吁地道:“我家陛……他、他同我说,说实在不能给予灌姑娘想要的,望姑娘日后安好。”

    这话何等干脆。

    灌舒攥着手,愤怒绝望之下,声线依旧细软:“我知道了。”

    她的嘴唇都咬出了血,继而泪流满面:“若我说我不在乎呢?”

    ……

    回到颍阴侯府,正逢中尉灌婴下衙。灌舒走进书房,看向一旁的侯夫人,眼神是孤注一掷的决绝:“父亲,母亲,女儿与陛下两情相悦,女儿愿意入宫。”

    得知那人的身份不过偶然。天气越发热了,她绕过马车想送水喝,谁知听到那一声“陛下”。

    书房是长久的寂静,灌婴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灌夫人捂住嘴巴,堪堪稳住身形,随即大喜:“陛下?舒儿,你出门竟是遇见了天子?”

    做侯夫人前,她不过是沛县一位铁匠的女儿,家境殷实,却没读过什么书。长女年纪不小了,她正为夫婿人选烦心呢,谁知道从天而降这样的大消息!她忙与丈夫道:“这可好了,你可要筹谋筹谋……”

    “无知妇人!”灌婴捂住胸口,都顾不上质问他们何时有的私情了,“进宫,进什么宫?陛下即将立后,立的是他亲表妹,已故周吕武侯之女,你去做什么?做妾给人当笑话瞧?!你爹我绝不同意!!”

    有太后坐镇,谁能压过皇后?

    再说了,他如今的身份仅次三公,巴巴送女儿入宫,岂不让人耻笑,开国功臣的脸面往哪儿搁??

    灌舒面色惨白。

    她缓缓跪下:“父亲……”

    “这事没得商量!”灌婴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她骂,“你给我待在府里,好好醒醒脑。便是你娘求情,也不作数!”

    ……

    灌舒就这样被禁了足。也赖家丁对痴傻女童的放松看管,消息由侍女拼了命地传递出去,从颍阴侯府传进宫中,传进皇帝的耳朵里。

    立后程序正有条不紊地进行,再过不久,就是大婚了。对于拥护皇帝的朝臣而言,陛下大婚乃第一要紧事,大婚便能期待亲政,等待皇子皇女的出生,这才象征国本稳固,象征老刘家的千秋万代啊。

    尽管皇后是吕氏女,不还有等待临幸的家人子么?

    还有个好消息,梁王殿下即将年满八岁,要往梁国就藩了。即便梁王近两年来,天才光环并不那么闪瞎人眼,但他们总有一分提防——太后对幼子的宠爱,谁都看在眼里……还有陛下。

    梁王殿下年龄越大,这份宠爱就越发危险。

    他们劝不过陛下,只能寄希望于祖宗规矩了!

    眼见未来分外美好,不知是谁,美滋滋地呈上一份奏章,言明梁王殿下乃天子胞弟,身份尊贵,若往就藩,随扈队伍定要浩荡,仪仗定要威武,还要有执戟武士跟随。

    读着读着,吕雉恍然:“不错,这倒提醒了哀家。”

    她把奏章塞给刘盈:“你瞧瞧。”

    刘盈猛然回神,双手接过。看到内容的一瞬间,什么思绪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同样恍然:“也是儿臣疏忽了此事!”

    刘越练完剑,唰一下跨进殿门,就见母后皇兄相视一笑,极为默契的模样。

    难道是梁园的变动再也瞒不过去了……?

    透明玻璃的研制到了关键处,刘越只觉振奋,不再有精力顾着这头,谁知阉着阉着出了岔子。首回下刀的小猪死了一头,另外两头存活下来,肉眼可见地变胖变懒,于是卖猪郎打了鸡血,磨刀霍霍向猪尾,一个不注意,叫等待净身的彘群躁动起来,一个不注意,跑了。

    结果就是漫山遍野地抓猪。

    这些都是肉啊,掉一块刘越都心疼,他悄悄同太傅说起,太傅张良笑道:“一味的镇压绝不可取,不如焚香抚琴,以音化彘。”

    刘越:“……”

    不愧是独受便宜爹信任的谋臣。

    刘越琢磨几秒,决定招揽更多的使刀人才,梁园令吕玢擅长这个。

    回过神,他小小地松了口气,察觉方才的交谈与彘无关。刘越哒哒哒地上前,提起透明玻璃研制出来之后,他和太傅出游的事儿:“越儿想去梁地看看。”

    他也快八岁啦,不小了,按理,是要去往梁国就藩。刘越也没有想太多,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同母后撒娇迟一些去,日后,再叫母后常来住一住。

    何况梁国离长安不远,他的梁园或许不必搬迁,能够从一而终,为着灭亡匈奴的志向而奋斗。

    刘越灰黑色的眼珠亮亮的。

    吕雉并不知道小儿子的脑瓜在想什么东西。她犹豫片刻,显然对出游这件事思考了很久,终是决心接纳梁王太傅的提议,唯有一个要求。

    ——路途之中不许遮掩身份,让武士时刻跟随。到了梁地,便是乔装便服,也不许不带人。

    外头不比长安,只有越儿经受保护,当娘的才能放心。刘盈赞同颔首,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耐力忍着,才没有出言反对,幼弟跟着留侯出游,亦是上一堂生动的实践课,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舍不得。

    只是留侯一人……

    皇帝不禁产生了一个主意,堪堪按捺下来。如今还早呢,不如过后再说。

    刘越乖乖倾听,一一接受,模样可郑重了。吕雉见他这般就觉欢喜,揉揉刘越手感依旧的脸蛋:“好了,去和禄儿玩吧,他昨儿是不是雕了他大父?禄儿两岁的时候,祖父就逝去了,难为他还记得。”

    对于吕禄打工一事,太后显然是知晓的。

    “……”刘越小心道,“那好像是舅舅……”

    吕雉:“…………”

    “是吗?”吕雉若无其事,丝毫没有把二哥错认的歉疚,“是母后眼拙了。”

    第二□□会,正当递送奏章、推崇梁王就藩要浩荡的臣子美滋滋地候在廷下,忽然遭受了皇帝给予的雷霆一击。

    刘盈扬声对众臣道:“朕之幼弟梁王,钟灵秀章,年岁尚小,朕如何也舍不得他早早就藩,决议仿赵怀王旧事,命梁王久居长安,遥领爵土。”

    一石激起千层浪,刘盈说罢望向吕雉,吕雉含笑点头,道:“善。”

    她又道:“丞相——”

    曹参出列:“臣在。”

    吕雉温和道:“先帝在时,喜爱赵怀王,同样喜爱梁王,你也是知道的。今时今日之景,要是先帝看见,他定然欣慰,另,皇帝大婚的章程,虽有哀家制定,还须你率领众卿把关。”

    曹参作揖道:“臣遵太后令。”

    三公九卿老神在在,仿佛早有预料,这下倒好,将所有反对的声音堵了回去,叫他们一刻也发不了声。没错,先帝是干过让赵怀王遥领爵土的事儿,但是,但是……

    但是后面接着什么,谁也道不出来。

    谁敢反驳先帝,说先帝的不是呢?

    原本美滋滋的臣子眼前发黑,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等梁王殿下本人得知,已是午膳时分,刘越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忽然间愣住了。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重磅的消息,刘盈看向太后,殷殷道:“越儿头回出游,儿臣总有些不放心,不如请卫尉协同,也好节制各路的军器、仪仗。”

    九卿里的中尉卫尉皆掌治安兵马,不同的是职权范围,中尉管宫城外,卫尉管宫城内。按理说,出游请中尉更合适,但卫尉乃曲逆侯陈平,也就是刘越亲爱的陈师傅——他和梁王更熟。

    有小道消息说,自陈平淡薄名利以来,太后对他越发满意,有意换一换陈平的位置,叫他在中尉衙门也锻炼一下。

    而这些都不是重点。

    刘越打了个寒颤。

    留侯与曲逆侯,昔日开国两大谋士,他们要结伴出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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