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妄真道:“哦?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陆呦道:“不如你教我一些功法,  至少不要让我再在徐千屿面前吃亏。”

    “好啊。”谢妄真斟满一盏茶,吹了吹,道,  “还要如何?徐千屿对长老不敬,合该受罚。现在把她叫过来教训一顿?”

    陆呦见他不怒反而带笑,  越说越有些疯劲,  眼皮一跳:“不不,倒也不用……”

    但谢妄真心意已决,动动手指着童子去叫徐千屿来。

    沈溯微静静听着二人对话,  心内略觉古怪。

    倘若徐千屿和无真私交甚好,他又为何偏袒徒弟而这般说她。

    待听得无真“教训”之言,  沈溯微面无表情,  手已按在冰凉剑鞘之上。

    徐千屿待人愈是赤诚,  他便愈见不得对方轻浮。

    多少有些为她不平。

    他将徐千屿抱起来,  掀开帘子放在床榻上。

    他的床不知是否寒玉制成,冷气从床下不住地透出来。徐千屿挨着床便觉得舒服极了,一骨碌滚到了里侧,自己将被子蹬乱了盖着。沈溯微帮她拉好被子,  发现她已蹙眉捂住了耳朵,那意思是怕吵。

    沈溯微强行将她手扯开一点:“我出去一趟,一会儿便回来。”

    一撒手,捂耳朵的手又跟磁石似的吸在了耳上。

    沈溯微没再管她,  将帘子仔细放下。

    出外挡住无真的小童时,  他眼里那笑意已消散干净:“师妹不在,我请代为赔罪。引路吧。”

    小童诺诺,  只得领着他前往。

    无真的居所在桃花溪深处,  因有禁制,  平日树篱自动环抱,将人阻拦在阁子外。

    沈溯微记得当年他追潜入蓬莱的魔时曾误入此地,那时无真重伤未醒,没能挡住他;这次无真是醒着的,他一分拂树木,元婴真君的强大威压立刻便被觉察。

    气息未加收敛,仿佛横剑逼近脖颈,谢妄真端茶杯的动作一凝:“谁?”

    “掌门座下,内门三弟子沈溯微。”

    这人说话,腔调极淡,不疾不徐,如水一般平静。偏令谢妄真有如鲠在喉之感,总觉得这温雅内敛之下,有一种令人讨厌又难以摆脱的威胁感。

    “我请的是徐千屿,你来做什么?”

    沈溯微道:“师妹不在,她何处得罪了师叔,我可代为道歉。”

    “一人做事一人当,关你什么事。”谢妄真道,“她有什么事不能亲自过来?”

    沈溯微边说边向阁子走:“师妹有什么错,也是我身为师兄教导不严之过。”

    “你站住!”威压步步逼近,谢妄真从齿缝挤出一句话,冒了冷汗。

    但沈溯微已经走到了门口,望着墙角那株浮草申崇,随后看向里面脸色慌乱的少女,和持茶杯的黑衣少年,敛目行弟子礼。

    玉冠白裳,一张缺乏表情的秀丽面孔,抬眸看人时,目中却自含一股锋锐剑意。

    谢妄真冷沉沉地望着他。

    果然是他!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沈溯微手上,称为“宿敌”也不为过。

    他竟是徐千屿的师兄,那他们岂非日夜朝夕相处?想到小姐同他讨厌的人有这般关系,他心里漫上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沈溯微亦在心里静静思忖。

    他不喜欢无真。自见第一面起,便有股说不清的厌恶,如藤蔓般在心中疯长。但徐千屿却喜欢来找他,想来不无道理:她喜欢面上含笑,会讨人欢心的人。

    被魔附身的郭义在花境中哄她,她亦是会笑的。

    也不分这个人是真心假意。

    陆呦看看二人,怯怯站了起来,忙添水倒茶:“沈师兄请坐。”

    她不明白为何她还没有开始攻略沈溯微,这两个人之间就已经开始有了敌意。

    再一想沈溯微此行竟是替徐千屿来,心中有些酸涩。

    他现在是徐千屿的师兄,他们亲厚一些也正常。那些练剑、教导、朝夕相处还未发生,他跟她没有什么关系,还需要耐心一些,力图留下个好印象。

    两人却同时道:“不必。”

    谢妄真冷冷道:“你一介弟子,嘴上道歉,实际处处挑衅,闯进我阁子,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长老?”

    沈溯微眼睁睁看着无真茶杯里漂浮的幽蓝色叶片,心内震惊,但未动声色。

    陆呦拿浮草申崇煮茶,无真却毫无反应?

    无真生在无妄崖边,据说那处,生长着许多浮草申崇,他对药性当很了解。既是重伤初愈的人,应该更谨慎惜命些才对。

    他的目光挪到了谢妄真脸上。此茶饮下,当下没有什么反应,但也足够让他生疑。

    他未曾与无真打过交道,但总觉得有些古怪。

    若要细辨,屋内确实有一丝极淡的魔气——

    谢妄真被他盯着,扫兴得很,语气中有些不耐:“你回去,叫徐千屿亲自来找我。”

    此话甚为逆耳,将沈溯微的思路强行打断:“徐千屿再如何,也是我师门管教。”

    谢妄真沉下脸:“看来你是不肯了。”

    “师叔若总针宗门内女弟子,恐落人口实。”

    “哦?我便‘针对’她如何?”谢妄真妒忌他能名正言顺护短,直直看着他道,“你可知道,徐千屿与我私下要好,她便是被我针对,也未必有怨言。”

    沈溯微心头火起。

    谢妄真的笑容极冷,于衣袍间当啷掉出什么东西,滚落至沈溯微脚下:“请你帮我捡一下。”

    沈溯微盯住他片刻,弯腰捡拾起那枚钱币。

    铜钱锈迹斑斑,其上悬挂红绳同心结,照民间习俗,是缝制在新娘衣裙上喜钱。

    谢妄真见他盯着喜钱,便一笑道:“可认识吗?这便是你师妹身上之物。捡来给我。”

    沈溯微却看着那一截红绳。艳丽如血的颜色,红得极为刺目。

    一滴血,落入深潭晕开。

    一瞬间,有数个幻境同时汇入脑海。

    幻境中,全是少女提着裙子的背影,从昭月殿,向南跑向无真的这片桃花林。

    初始时是一两次,于傍晚时分悄悄地去。后来便是青天白日,肆无忌惮地去。

    他立于门口,恰能看见镜中人对着镜子,不甚熟练地抿住口脂。

    她跪在凳上,两片唇一抿一分。咬破春李,便是这样的嫣红。

    为怕太红夸张,拿手背蹭去一些,这样既别出心裁,又不着痕迹,便满意地一笑。

    徐千屿拿剑跳下来,直撞上他,幸而黄昏天暗,只能看清一双闪烁的眼睛,她以为他注意不到她脸上胭脂。她的借口亦很多:

    “去帮老叟穿金莲串。”

    “和阮竹清约好了喝茶。”

    “去后山练剑了。”

    但是每一次,她都去了无真的阁子。头发和衣裳后沾着带着露水的花瓣。

    最后一个背影,徐千屿头上盖着喜帕。她身上穿白,喜帕的颜色却是凄迷的艳红,看不清面孔,她和无真牵着手,拜天地,入洞房。

    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但是师妹没有回头。

    ……

    沈溯微抬眼,手上这枚铜钱陡然斜飞出去。

    挟着磅礴剑气,直接将阁子的墙壁,劈开一道缝隙,整个阁子都摇晃一下。

    谢妄真未料他突然出手,茶杯翻泼一地,变了面色:“你干什么?”

    他亦忍了很久,再一击来时,将桌案掀到沈溯微身上。

    沈溯微闪退数步,抽出尺素,满室倒映寒光。

    他垂下睫,看了一眼上面的红绳。

    沈溯微发觉自己弄错一件事:他先前以为,前世他杀徐千屿,是因徐千屿挑衅自己在先,叛出师门在后。

    他从未想过一种可能,那便是他这师妹,从头至尾喜欢的都是另一个人。

    叛出师门也是为无真,给他下药、从他身上摸走他物、丢了他的糖葫芦,亦都是为了无真。

    至于他……

    他是可代替的芸芸众生,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超出师兄妹外的任何干系。

    沈溯微面上没有表情,一剑将桌案化为齑粉,直取谢妄真心口。忍着心内绞痛,也不知是因为心魔幻境,还是这件事本身,令他感觉到一种难以消解的痛苦。

    这种痛苦,化为了安静而暴虐的杀意。

    陆呦尖叫一声,却又不敢阻拦:“沈师兄,你疯了,宗门规定不可对长老拔剑。妄真……”

    谢妄真忽然横她一眼,这一眼极为刻毒,陆呦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师父。”

    二人动起手来,她连忙拔剑,企图帮谢妄真挡住沈溯微,但剑气太过锋利,她根本难以接近。再打下去招来人,只怕谢妄真会泄露身份。

    便在这时,屋内横出一道声音。

    少女刚刚睡醒,娇气蛮横中带着一丝沙哑,脆生抱怨道:“哥哥,师兄,你干嘛把门锁住,我怎么出去啊?你怎么还不回来?”

    由喙凤蝶传过来的声音虽小,但在三人耳中清晰无比。

    这般腔调极具辨识度,是徐千屿的声音。

    沈溯微骤然一停,片刻,竟归剑入鞘,转身就走。

    “站住!”谢妄真却颤抖起来,似是在恐惧。

    她说什么?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以致于她私下里这般说话?

    沈溯微置若罔闻,仍往外走,面前陡然落下一道火墙,将阁子熔成一团火海,阻住他的去路。

    他捏一道水诀,数条晶莹水龙从手中绽出。但此火非凡火,乃是“深渊之火”,水龙触之便似被烫到似的收回来。他复捻诀,绞缠许久,轰然将其破开!

    谢妄真的身影却已消失了。

    沈溯微不顾陆呦阻拦,提剑追去。

    徐千屿醒来时,躺在一处空旷的屋宇内,光从栅窗照进来,一半照在她脸上,一半照亮地上的团花羊毛毯子。

    毯子上散落着一些绒球,缝制的布偶,几册连环画,旁边还有一只木马。

    徐千屿爬起来,斜坐在有些矮小的木马上,环顾四周。

    这是她年幼时的房间。她九岁后,便搬到更大的阁子去了。

    连光线也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静谧昏暗。

    观娘会挤躺在小床上哄她睡觉,另有几个她喜欢的丫鬟在外间伺候。不过现在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她。

    这是她的“境”。

    师兄说的果然不错,修士初结境,方寸大小。她这境便只有一个小房间大,且不具攻击性。

    很显然,她结出了一个平境。

    但这个境是她的家,她便也没那么失落了,反倒生出些庆幸。

    她的家以另一种方式永远留存。

    送风水车吱呀转着。徐千屿四下看了好一会儿,将散落的玩具收在一处,从地上捡起一个绽开线的白兔布偶。

    那年有丫鬟将这个白兔布偶送给她,哄骗她说是水微微做的,她便一直紧抱在怀里,不让人拿去;后来午睡时,丫鬟闲聊说漏了嘴。原来它根本不是水微微做的,就是丫鬟在集市上买的。水微微根本没有清醒过。

    她听到之后便将布偶扔在地上,边哭边用力踩烂了。

    后来这个布偶就被观娘拿走了,未再出现在她面前。

    徐千屿现下将它捡起来,心内却一片平静。看着它皮开肉绽,甚至觉得有些可怜,使了个清洁术把它弄干净,放回了床上。

    只是这下,她在境中更觉孤单,想出去找师兄说话,便走到窗边。

    房间里有两扇窗,外面投进来的光是耀眼的橘红色,看过去,似窥探烧得正旺的炉膛。

    徐千屿感觉奇怪,猛然将窗户推开,外面也无日月,天地似熔炉,流动着熔金烈火,鎏红映亮了她的面庞。

    不过她还没感觉到热,眼前的一切便如雾消散了。

    她在窗户外看到了谢妄真漆黑的眼瞳。谢妄真还叫了一声“小姐”,将她从境中叫了出来。

    徐千屿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半梦半醒中她结出了一个平境,便在境和现实间来回穿梭着玩。但今日消耗太过,她灵气不多,几下便耗光了。

    还饿得百爪挠心。

    她辗转反侧,下了床想找点吃的,结果发现沈溯微不仅未归,还将阁子封印住了,她打不开门,一肚子怨气。幸好喙凤蝶在她手中,便催他回来。

    等待的过程中,她又进了境中。

    徐千屿茫然看着一脸怒容的谢妄真:“怎么是你?”

    谢妄真冷笑道:“你还希望是谁?”

    徐千屿反唇相讥:“反正不是你。”

    谢妄真死死盯着她披散的头发,徐千屿脸颊还有刚睡醒的浅红,这阁子玉牌上明明白白写着沈溯微:“你平日都是这样与师兄相处的吗?”

    他自窗户能看到室内素纱飘飞,床帐凌乱,“青天白日,睡在别人的床上?”

    若是真的,徐千屿便也认了;可偏偏什么也没有,被横加揣测,徐千屿便恼了,抬手关窗,冷沉沉道,“我想睡哪便睡哪,关你何事。”

    “那为何不能是我?”谢妄真格住窗户,执着地看来,“凭什么就我不行?你分明喜欢过我。”

    徐千屿也不废话,招来木剑,向窗外一刺。

    竟然刺中了肩膀。

    魔王凡兵不侵,而此时木剑发出嗡鸣,魔王的血浸下来,他还是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好像有些说不清的困惑。

    徐千屿怕他的血落在师兄阁子内,将来说不清,又拿剑将他往外拄了一截,利落收了剑:“你再不走,我拿鞭子抽你了。”

    “小姐,你对我手软,将来要后悔的。”谢妄真捂着肩,再抬睫时,嘴唇轻快一翘。他在徐千屿阁子外看到了陶罐内的灵草。

    无论陆呦是如何得来的灵草,他喝的灵草,都是徐千屿种的。

    也不知作何想,谢妄真如雾消失。

    也许是感知到沈溯微追过来,不想与他照面。

    总之沈溯微过来时,面上表情也不好看。

    无真果然先来了此处,到处都是他的气息。

    他立在窗外,一手持剑,一手忽然抚上了徐千屿的脸,似在静静感知。

    他的眼瞳寂静,压抑的杀意流转在空中。

    徐千屿奇怪,拧眉看他。

    幸而除却剑上留着无真的气息,她脸上没有,身上亦无。

    沈溯微将封印解开进门,轻道:“怎么了?”

    徐千屿忍不住大发脾气:“我饿了。”

    沈溯微便从岛外点了些东西。因结境太热,徐千屿将冰碗、冰茶水喝了个痛快,凡是想冷饮的,便全都推到对面,沈溯微推回来时,已冻结成霜。

    待至晚上,沈溯微拦住她道:“你睡在我这里吧。我床榻带寒气,睡上几日,直至结境完毕。”

    徐千屿有些不好意思:“那师兄睡在哪里?”

    “我不睡,外间打坐。”

    徐千屿应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同师兄真身一起过夜,多少有些紧张,那股平素极淡的松雪气息,在夜中将她包围,和睡在昭月殿,是全然不同的感觉。徐千屿躺在床上抠帘子,几乎不敢发出声音,竖着耳朵细听,外间也没有声音。

    及至夜半,徐千屿终于发觉不对,走到外间一看,空庭寂静,根本无人。

    师兄也不知何时早就走了。

    徐千屿有些生气,亦有些失落:说好的外间打坐呢?

    也不知道这么晚,能去哪里?

    徐千屿睡不着了,飞速穿衣穿鞋。拿剑出门时,忽然福至心灵,一拐,寻向了剑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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