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岸一路驱车开向郊区,越往上人烟越稀少,后缓缓停下。丛林掩映中,半山腰坐落着一处瓦房。

    一条蜿蜒小径延伸而入,旁边栖着菜地和花卉,周怀岸扣门,里面的人应声跑来。

    “是怀岸吗?”一个穿着素色羽绒服的女人怀里抱着小孩,在里屋冲他招手,“快进来。”

    “是我,桐姨。”

    “张姐,打把伞,别淋着,冬天的雨可不能淋。”

    周怀岸笑了下,一路撑伞走过去,那躺在桐姨怀里的小娃娃正咬着奶嘴,睡得正酣。

    “小小还没断奶?”这娃娃不是早满一周岁了?

    “早断了,这习惯戒不过来,他含一含,觉睡得好。”桐姨看他头发上有些湿,便知道他停车淋过来的,忙喊张姐拿条干净的毛巾给他。

    周怀岸随意地揉了揉头发,把身上的雨水擦干,将手上的袋子递给张姐,“小孩的衣服是不是换得很快?”

    “那可不,不到一个月就得买套新的。”桐姨不看里面,也知道他买的什么,手拍了下他的肩膀,笑了笑,“进去吧,你季叔在里头打坐。”

    这瓦房看着极小,实则别有洞天,里头的陈设都大有玄机。周怀岸初次来时,被一扇扇颜色相仿的木门绕晕了好一会,现在已经能轻易地找到禅房。

    推开木门,很厚重的吱嘎声响起来,里头灯光极暗,空气里浮动着檀香味,季忠明鬓角的头发已经花白,一身茶褐色的外衫,闭着眼睛,双腿盘坐在坐垫上,正面对着一尊佛祖。

    周怀岸没出声打扰,放轻了脚步,走到香案前,拿起一柱香,点燃后拜了又拜,插在香炉中。

    “来了?”季忠明缓缓睁开眼睛,眼白混浊,声音如沉在海底的礁石相撞发出的音色。

    周怀岸喊了声季叔,看他手撑在坐垫上,有起身的意思,上前想去扶他的手臂,季忠明咳了声,伸手掌心向前,于是收回了手。

    季忠明手里捻着佛珠,缓缓走到香案前,上了一柱香。周怀岸从后面看,他的脚步有些缓慢,长时间打坐,他的腰酸胀,身子微驼,原本高大伟岸的身躯已经缩减。

    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季忠明上完香,渐渐挺直着脊背,沉着脚步走出去,看了他一眼,“晚上在这吃饭?”

    周怀岸笑了下,提起手里的纸袋,“不算蹭饭吧。”

    “又是佛珠?”他送过来的佛经手串弥勒佛已经堆满一柜。

    “护膝。”周怀岸从纸袋掏出来,弯腰取出黑色的护膝,蹲下来给季忠明的膝盖套上。

    季忠明感觉膝关节上下贴上一阵温热,周怀岸抬头问道,“感觉怎么样?”

    “紧了。”

    周怀岸低头仔细调整了好几次,神情认真,“现在呢?”

    季忠明随意应了声,冲着堂里的红木禅椅,手一挥,“坐吧,喝口茶。”

    张姐端上一壶茶和一盘点心,就退下去了。

    茶香萦绕着连绵的雨声,两个人坐着品茶,无人打扰。

    “你潘叔让你回舟远内部接管商场,怎么没干多久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周怀岸转着茶杯,眸色动了动,手搭在扶手上,懒散地笑了下,“您觉得我有管商场的本事?事又多又累,看一大堆报表,看得脑袋都疼。”

    “有这功夫瞎搞,让人收拾烂摊子,我不如多睡会觉。”说到这,他手枕在脑袋上,习惯性地想翘起二郎腿。

    季忠明合着茶盖,眼一抬,他才止住。

    “再说了,人张迁管得好好的,我去接手,反而剥夺了人家施展才华的机会,又被人记上一笔,给自己树个敌。”

    “倒不如让他去干,总之也是替我挣钱,我这个股东也乐得清闲。”周怀岸把手里的茶一饮而尽。

    季忠明目光落在他那懒懒的表情上,默了几秒才开口,“你要真这么想,也就随你。”

    “不过这既然是你爸创下的产业,子承父业是最合适的,要是哪天改主意了,跟你潘叔再说一声,他也不会不同意。”

    周怀岸点头。

    外面雨势渐大,雨丝变成了雨帘,黄豆大的雨珠滴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姐过来说开饭了,两人移步到餐桌。周怀岸一看,全是素菜,眉毛稍稍挑了下,望了眼桐姨,自己悠悠地笑了。

    季忠明拿起筷子,“来我这,就只能吃素食。你要不想吃,就回去。”

    “这话说的,我哪回不想吃。”周怀岸坐下来,夹了好几块腐竹放进嘴里,咀嚼着,满意地嗯了好几声,“还是这个味,张姐手艺见长。”

    桐姨抱着孩子在一旁喂着小米粥,笑道,“下次你来,我让张姐给你单开一桌。”

    季忠明不说话,周怀岸又夹了一块素食鸡肉扔进嘴里,“别了,季叔要把我轰出去了。”

    饭吃到一半,那小娃娃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尿不湿也还干着,怎么哄都哄不好,张姐抱走去房间溜达一圈。

    桐姨歇下来,盛了碗汤,声音十分柔和,言辞恳切,“怀岸,你今年虚岁二十六了,也到该成家的年纪了,也该收收心,别太贪玩。”

    周怀岸不以为然,“您在外面又听见了什么?”

    “外头传得虚虚实实,倒也不用理会,你要找个对象正经处处,那些话也就不攻自破。”

    他还没说什么,一直埋头吃饭的季忠明倒是开口了,“处对象的话,我看小白那丫头就挺好。”

    这俩人一唱一和,周怀岸没接话,自顾自地舀了碗汤,“这汤熬得真挺不错的。”

    “……”季忠明和桐姨对视一眼。

    这一打岔,也没有人再提了。

    深冬的夜入得极快,雨倒是小了不少,周怀岸开车下山,手机叮铃一声收到了条消息:有空吗,喝杯酒。

    到地下车库时,远远地看见有个人斜斜倚靠辆车上,点着根烟,猩红的光亮在这昏暗的地下室变得格外明显。

    周怀岸倒车入库,下车往前走,“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淞把地上的酒拎在手上,抛给他一瓶,“展览中心有个活动,过来出差,待两天就走。”

    周怀岸拿在手上看了眼,啧了声,“还是好酒。”

    “干喝?”

    “我点外卖了,这会估计快到了。”

    两个男人也不讲究,拿了两个酒杯,包装盒摆在桌上,撕开包装袋拿着一次性筷子,边喝边吃。

    他们是高中同学,聊得也是那会的事,当时上课结伴翻墙出去逃学,被老师喊家长等等。

    林淞把一杯酒灌进肚里,烈酒后劲很大,喉咙呛了一下,缓了会才说道,“我下午去看林栀了……”

    周怀岸手撑在椅背上,把弄着酒杯,随意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她还埋怨我,是我当初揍你,才让你对她这么疏远冷漠。”

    “这是两码事。”周怀岸冷笑,“你要觉得内疚,可以自己揍自己两拳,我没意见。”

    林淞呵呵笑了,略略自嘲道,“我倒真希望当时我没揍你,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

    林淞和林栀是两兄妹,林淞自小就特别呵护这个唯一的妹妹。没成想他就带林栀去了一次饭局,她还真看上周怀岸了,跑上跑下地围着他转。

    他清楚自己这朋友的劣根性,虽然看着跟人没有距离,但周怀岸也不可能真对谁动心。

    他对林栀旁敲侧击地劝了几次,没什么用,也只能放任。

    眼见着林栀越陷越深,周怀岸却巴巴地拉着别人要签名,他那天下午实在没忍住,气急地拎着周怀岸领子,揍了他一拳。

    “你丫的要是喜欢她,就一心一意好好对她,你要不喜欢她,能不能让她对你死心。”

    “林淞,你是不有病啊。”周怀岸猝不及防脸上挨了一拳,踉跄了几步。

    他正要开口,这时后头有个姑娘拿着两瓶水小跑了过来,跑的过程里拿迷惘的眼神打量了他好几眼,焦急地低下头问周怀岸,“你没事吧?”

    那一拳,林淞控制了手劲。可周怀岸这丫的装模作样地喊疼,还恬不知耻地顺势把手搭在那小姑娘手上,握住了她的手腕。

    仿佛腿脚都瘸了。

    那小姑娘就是来看漫展要签名的那人,眨着大大的眼睛看他。林淞多多少少都觉得有些难堪,压了压帽子,转身走了。

    后来林淞也知道,周怀岸是真对林栀没意思,不过是看在他的面子上照顾这丫头。

    周怀岸为了让她心死,估计说了很多狠话,小丫头在房间哭得稀里哗啦的,好几天都没出去过。

    他本以为林栀的喜欢到此为止,没成想她压根没放弃。眼见着这个妹妹深陷泥潭,林淞也就觍着脸,问周怀岸,“你能不能跟她试着相处一下。”

    当时周怀岸睨了他一眼,“然后呢?不合适再拒了?”

    这一问倒是把他给问住了。

    透明的落地窗映着万家灯火,周怀岸眉头紧锁,摸出根烟,点燃后吸了一口,夹在手上。

    “你要知道,给一个人希望又让人失望才是最残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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