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田内灵力流转, 破裂的经脉得以飞速再生,桑南淮一时无法控制身体的坠落,看向太上葳蕤的眼神中夹杂着几分不可置信。
她所用功法, 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奇诡。
当日坤舆山河阵中,太上葳蕤在桑南淮面前显露的实力,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素白衣襟上渗出鲜血, 像是开出一朵妖冶的花,方才交手,太上葳蕤分明是以伤换伤, 桑南淮渡劫后期的实力并不作伪。
但这样的伤势却并未影响她接下来的动作, 高空的风化作无形羽翼,她飞身向前, 径直向桑南淮而去。
左眼像是燃起了碧色火焰, 光芒明灭, 桑南淮体内正飞速再生的经脉也清楚地现在太上葳蕤眼中。
伸出掌心, 天光落下,灵力在她手中凝成丝弦, 折射出耀目寒芒。
数条金光就在这一刻穿透了桑南淮全身要害, 太上葳蕤与他已然近在咫尺。
随着他心念一动, 天水阁内地动山摇, 顿时有峰峦拔地而起, 挡在前方。太上葳蕤身法诡谲, 避过迭起峰峦, 速度丝毫不减。
翻腾的黑色水波经过酝酿, 形成一股堪称可怖的力道,扑将而来。
澄明江水在太上葳蕤身边汇聚,迎上扑来的水波, 黑白交缠着,形成一道声势骇人的水龙卷,刹那间,整片天水阁内的江水似乎都被卷入这场对抗。
下方无数修士勉强稳住身形,抬头望向空中,紧张地等待着一场足以决定他们生死的结果。
太上葳蕤的身形与桑南淮撞在一处,两道渡劫修士的威压相撞,天地灵气被撕扯得一片混乱,风烟四起,让人看不清其中情形。
当风烟散去,浑身染血的太上葳蕤扼住桑南淮的脖颈,自上而下重重落下。
桑南淮的身体砸在山峦之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暗红鲜血流下,他神情狰狞。
白衣已经被鲜血染红,太上葳蕤脸上不见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
她没有给桑南淮再逃的机会,抬手将指尖刺入他心口。
瞳孔猛然放大,桑南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口中不断喷涌出血液,鲜红灼目。
一枚闪烁着柔和光芒的妖丹落在了太上葳蕤掌心,即便只是远远望去,也能感知到其中蕴含的无尽生机。
妖丹上遍布着繁复纹路,像是一种已经无人识得的篆文,在离开桑南淮的身体后,灵光明灭,闪烁不定。
“还给我……”
桑南淮艰难地爬起身,向太上葳蕤伸出了手。身形闪动,太上葳蕤出现在桑南淮三丈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漠然。
在妖丹离身十数息后,桑南淮身上的气息骤然委顿下来,境界也随之重重跌落,最后,执掌天水阁数百年,令苍栖州修士闻之变色的天水阁阁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身无灵力的凡人。
经脉内灵力消散,失去灵力护持,桑南淮一身伤势便无法自行恢复,他口中发出一声哀嚎,面上神情因为无法忍受的痛苦而扭曲。
看着他这番情状,天水阁上下一片寂然。
昔日高高在上的天水阁阁主,渡劫后期的大能,如今已然跌落神坛,沦为废人。
从桑南淮手下捡回一条命的天水阁修士,心情大约是最复杂的。哪怕桑南淮想要他们的命,但多年的敬畏早已形成习惯,此时也难以升起怨怼,只剩一片惶然。
阁主若是陨落,天水阁当如何,他们又当何去何从?
感受到周围厌憎的目光,天水阁众多弟子只觉浑身一寒。
曾经生存在天水阁阴影下的众多苍栖州修士自然不会对桑南淮的惨状生出同情,比起天水阁曾加诸在他们身上的,这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亲眼看着桑南淮为太上葳蕤所败,修为尽失,很难不让人觉出几分惘然之感,天水阁,就这样倾覆了么?
妖尊……
无数灼热视线越过虚空落在太上葳蕤身上,面对这样强大的实力,大约没有人能不为之动容。
“将妖丹还给我……”桑南淮嘶吼着,身上笼罩着垂暮的死气,如果不是他与脚下封地结下上古仙庭咒契,早在妖丹离体的那一刻,他就会因为反噬当场湮灭。
但失了灵力的躯壳连接着咒契,每一寸血肉与骨骼都承受着无尽痛苦,像是要因为重压化为齑粉。
只要能拿回妖丹,他就还有登仙的可能,他不想死——
桑南淮将目光投向太上葳蕤:“妖尊,只要你将妖丹还给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他呼吸沉重,口中继续道:“你我并无生死大仇,你何必赶尽杀绝!你大可以在我体内刻下奴契,再将妖丹还我,往后,便有渡劫后期的修士供你随意驱使!”
听到这句话,许多修士都忍不住呼吸一滞,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心动。可惜其中并不包括太上葳蕤。
她垂眸看着桑南淮,语气中不见丝毫起伏:“本尊受人所托,要你的命。”
桑南淮目眦尽裂,眼神怨毒。
太上葳蕤拂手,江水翻涌,以不可挡之势破开了天上阙下方水牢。
被困在其中,遍体鳞伤的妖族顺着江水浮出,在天光下瑟缩成一团。
水牢深处,下半身是蛇尾的女子骤然睁开双眼。
铁链拖拽的声音响起,翻卷的水波中,半人半蛇的妖物腾身而起,沉重的锁链穿过蛇尾将其禁锢,此时正在阵法牵引下,要将她拖回水牢。
桑南淮脸上突然现出了莫名的恐惧,好像他最深的秘密,忽然被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天光之下。
太上葳蕤出手,镌刻了禁灵符文的锁链断开,幽紫色的蛇尾黯淡无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落在了她身旁。
容貌昳丽的女子抬头看着太上葳蕤,一双竖瞳透着彻骨冰寒。
太上葳蕤并未在意她隐含敌意的目光,微微拂手,那枚自桑南淮体内取出的妖丹便缓缓飞向了女子。
“物归原主。”太上葳蕤语气淡淡。
前世,她曾借自己一枚妖丹,如今,她亦还她一枚。
“不——”桑南淮嘶声叫道,他趴伏在地上,话中难掩恐惧。
女子接住妖丹,缓缓启唇,或许是因为太多年不曾开口说话,声音凝滞迟缓:“你为何要帮我。”
“本尊,欠羽蛇一族一个人情。”
女子蓦地大笑起来,笑声苍凉悲恸,回荡在风中,像是一曲哀歌。
羽蛇一脉,早已灭族。
她撑起身体,摆动着蛇尾来到桑南淮面前,森然开口:“没想到,我还有活着见到你的一日。”
桑南淮像是有意逃避一般躲开她的目光,身体颤抖着,苍老的面容上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
女子伸手,灵力在掌心凝结成一柄长刺,她脸上扬起冰冷笑意。
桑南淮瑟缩着,惶然地看向她:“我知道错了,阿娘,我错了……”
阿娘——
枯槁如垂暮老者的桑南淮,竟然唤他面前面容姣好的女子作阿娘,任谁见到这一幕,都不由生出错乱之感。
羽蛇一族生自上古,在洪荒破碎之时,未如诸多凶兽一般族灭,侥幸保留下血脉传承。族中代代相传,凡羽蛇血脉,不可与外族通婚。
千年前,郦姬继任羽蛇一族族长之位,不久,有人族意外闯入羽蛇族领地,为其所救。
郦姬与人族暗生情愫,为此不惜背叛族规,同他诞下一子。
她心中清楚,此时若是被族人发觉,父子二人必定都难逃一死,于是哪怕万般不舍,还是选择将他们送离。
数年后,青年寻来羽蛇族地,为郦姬带来他父亲的死讯。
他就是桑南淮。
桑南淮的父亲是天水阁弟子,他修为资质并不算出众,唯独性情温和,让人忍不住亲近。
在他意外陨落于秘境之后,失去父亲庇护,桑南淮在天水阁的境况顿时糟了许多。
根据父亲生前留下的只言片语,桑南淮找到了自己素未谋面的生母。
对于他,郦姬心怀愧疚,自是尽力补偿。
再后来,桑南淮从她口中知道了羽蛇一族的秘密。
每一代羽蛇族族长,都会自上一任族长处继承妖丹,将其以血脉秘术与自身妖丹融合,继承先辈的修为。
所以郦姬在不过千岁的年纪,便有了渡劫后期的修为——妖族寿命漫长,千岁实在不算什么。
郦姬从未对桑南淮设防,因为他是自她腹中生出的生命。
当玄铁炼制的利刃刺入腰腹之时,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青年,桑南淮堪称冷静地从她体内剖出了那枚妖丹。
桑南淮有一□□蛇血脉,虽然他体内并未生出妖丹,但借由血脉秘术,还是可以将郦姬妖丹纳入体内。
他如愿晋升了渡劫后期,寿命却未能得以延长,反而因为体内庞大的修为,不断折损。
桑南淮不是不想杀了郦姬,但他要动手时才发现,郦姬曾与他定下魂契,同生共死。
这本是为了保护桑南淮,最后却成了他无法抹杀郦姬的原因。
他只能将郦姬囚于天水阁水牢最深处,让她永远沉没水中。
桑南淮也未放过羽蛇族族人,只是他们的妖丹对他已经全无效用。为了延续寿命,他反复研究羽蛇族的血脉秘术,得出以妖丹提升修士境界的秘术。
后来的事,世人便都清楚,桑南淮夺得天水阁阁主之位,在七名渡劫修士的威慑下,整个苍栖州都不得不向天水阁俯首称臣。
郦姬寥寥几句,便将当年旧事尽数讲清,一时间,天水阁内只剩一片默然。
“或许你,就是对我违背族规的惩罚。”她惨然一笑,蛇尾上被锁链贯穿的伤口已经结成痂痕,但痛苦却并未因此减弱半分。
桑南淮还在哀求,他不想死,他想活,风风光光地活着!
可惜这一次,郦姬不会再对他心软。
长刺扬起,失了灵力的桑南淮根本无力躲闪,尖锐锋刃穿透他的身体,他双目暴起,趴伏在地面,彻底失了声息。
曾经叱咤一时的天水阁阁主,终究是带着枯朽的皮囊死在了这里。
郦姬在风中落下泪,她看向太上葳蕤,轻声道:“多谢。”
她不曾识得她,也不知道羽蛇一族与她有过什么关联,但她理应谢过她。
自山巅向下望去,郦姬张开手,那枚妖丹缓缓浮在空中,她振身而起,刹那间,天际光芒大作。
无数细碎灵光自上方坠落,像是一场雨,沐浴在光点之中,许多修士身上伤势都开始缓缓好转。
太上葳蕤抬起头,灿金光芒将她笼于其中,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经脉之内。太上葳蕤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缓缓递增,从渡劫中期逐渐逼近渡劫后期。
自桑南淮体内取出的那枚妖丹,而今,竟是有大半的力量都被她纳入体内。
这是郦姬对太上葳蕤的谢礼。
天边,那道半人半蛇的身形在空中缓缓褪去颜色,她向太上葳蕤轻轻勾起唇角,闭上眼,任自己的虚影消失在风中。
一枚淡金色的妖丹向太上葳蕤飘来,那是郦姬被囚于水牢这些年,体内新生出的妖丹。前世,因这枚妖丹,太上葳蕤才有转世为妖的机会。
她接住这枚妖丹,收了起来。
在郦姬消失的这一刻,下方无数修士都齐齐向太上葳蕤所在的方向垂首一礼。
这一拜,是谢郦姬,也是谢妖尊。
染血的白衣被吹鼓袍袖,太上葳蕤孤身立于山巅,鸦青长发扬起,神情中带着些许寂然。
她抬起手,缓缓将指尖合拢。
就在她身后,高悬空中的天上阙发出轰然响声,自上而下开始垮塌。直到许多年后,曾身在天水阁内的修士都深深记得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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