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愁余第一次遇见太上葳蕤时,  她还叫少虞。

    她是刺客,他是看客。

    绯红裙袂翻飞,金线绣出的牡丹在天光下折射出夺目光芒,丝竹声中,  有杀机乍现。

    燕愁余与那被刺杀的西门家主算不上熟识,  但既然喝了他的酒,  此时便不好坐视不理。

    拂手断开丝弦,  他对上一双清冷漠然的眼。

    逼退刺客,燕愁余谢绝了西门家主请他多留几日的盛情,继续游历。

    在山洞中再遇太上葳蕤,  着实是个燕愁余未曾料到的意外,  也是因此,  他在再度交手中察觉了她体内的天乾燃血蛊。

    戮人者必自戮,  燕愁余对于玄阴刺客难怀悲悯,但天乾燃血蛊的存在终究令他出手管了闲事。

    这世上许多人,  或许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应求全责备。

    即便是以燕愁余当时修为,  要解天乾燃血蛊也并非易事,也多亏他交游广阔,才能在三月余便集齐所需材料。

    天乾燃血蛊祛除那日,燕愁余接到宗门传讯,  太上皇族向天衍宗发难,  已然陈兵沂蒙山下。

    他匆匆别过太上葳蕤,赶赴中域。

    而为败退皇朝铁骑,燕愁余体内封印松动,几日后煞气复苏,若非他七位师父联手压制,  他险些酿成大祸。

    那时燕愁余才知,天道生他,是为灭世。

    此后,为压制煞气,燕愁余入心魔幻境历练,最终以秘法在体内结成禁制,将这道属于自身本源的力量完全封禁。

    飞霜现处,光耀昭昭,世人眼中的飞霜君光风霁月,渡尽天下人,却不知他唯独不能渡的,是自己。

    他生而有罪,只要活着一日,这样的罪孽便无法消解。

    战死于沂蒙山巅时,他心中其实是有几分解脱的。

    至少,他不曾辱没天衍宗的声名,不曾辜负七位师父的期望,不曾顺应所谓天命。

    燕愁余不曾想到,在他陨落后,那个曾经被他无意救下的女子,会踏着鲜血与白骨,一步步走入已经沦为人间炼狱的中域,为他入殓。

    燕愁余本不该知道这一切。

    铺天盖地的神谕族涌来,他撑着飞霜剑,半跪下身,看着最后一抹天光被虚空吞没,他以为,过往种种已是至此终结。

    但或许是因为体内那股被封禁的本源力量,燕愁余的意识并未就此消散,反而被存留在了这具身体中。

    于是他看到人身蛇尾的女子走上皑皑雪山,带着他的尸体,自无数神谕族的围剿中杀出一条血路。

    燕愁余还是认出了太上葳蕤,虽然那时她已是妖非人。

    回到北域,太上葳蕤以一副冰棺,将燕愁余葬在了无妄海海底。

    数年后,神谕族谋划将成,天道垂死,为替治下生灵谋得一点生机,太上葳蕤以自身妖丹为阵眼,借上古魔族残躯形成一道大阵,陨落于无妄海上。

    天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生与死的法则交汇,令时光回溯。

    这一次,燕愁余提前了许多年,在松溪剑派遇见了太上葳蕤。

    许多事变了,而许多事,却还是注定会发生。

    为了拦下神谕族主力,为中域修士争得撤离之机,燕愁余强行破除了体内九重封印。

    他来不及为太上葳蕤留下一句话,只是深深望了她最后一眼,而后义无反顾地迎向了几乎遮天蔽日的神谕族。

    风雪之中,浴血的黑龙长啸一声,于力竭之际自爆妖丹。

    飞霜剑破体而出,带着燕愁余破碎的神魂飞向太上葳蕤。在她因神魂弥合陷入沉睡之时,一直是飞霜护持左右。

    当此界法则得以补全,因果轮回,燕愁余破碎的神魂在功德金光中修复,覆满鳞甲的龙身寸寸凝实。

    所有的记忆都在燕愁余体内复苏,他穿过云层,接住了坠下的太上葳蕤。

    “燕愁余。”她轻声唤了一句。

    “我在。”

    我在。

    燕愁余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好像失而复得的是他一般。

    谁也不知,他心中是如何庆幸。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她却从一开始就选择挡在他面前。

    这一生,能遇见她,他何其有幸。

    燕愁余的眉目落入太上葳蕤眼中时,朝阳从云后跃出,身后已是霞光漫天,她看着他:“你好像离开了很久。”

    燕愁余与她额头相抵,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他重复着这三个字,一遍又一遍。

    “葳蕤……”燕愁余近乎虔诚吻上她的脸,动作小心翼翼。

    太上葳蕤抬头看着他,指尖从他眉目间拂过,面上现出一点浅淡笑意:“燕愁余。”

    朝阳缓缓升起,被虚空笼罩,许多时日未能得见天光的天地终于重见光明。

    “天亮了。”她轻声道。

    “天总会亮的。”燕愁余温声回答。

    太上葳蕤微微一怔,对上他的目光。

    燕愁余眼底倒映出她的面容,不必她问,已然主动开口:“时光回溯前的事,依稀都记了起来。”

    “我看到,你来了天衍宗。”

    太上葳蕤眼睫颤动一瞬,时光回溯之前,她只来过天衍宗一次,为的是替燕愁余入殓。

    但那时候,他分明已经陨落。

    “当时我尚还有意识残存体内。”

    所以后来发生过什么,他都知道。

    天地间忽然安静下来,到了这个时候,许多话不必说,便已经了然于心。

    燕愁余低头,吻上了太上葳蕤的唇。

    这一刻,过往如何再无须介怀,此后岁岁年年,终会有人并肩。

    神谕族虽然溃败,但这场大祸留下的痕迹却不会立时消退,好在法则完善之后,此间天地将逐渐复苏,一切都在好转。

    楼阁殿宇在天衍宗的废墟上拔地而起,夜色中仍可见无数修士来来往往,很是忙碌。

    听说天衍宗要重建之时,许多修士便自发前来相助,短短数日之内,其山门已经得以重建大半。

    孤月高悬,太上葳蕤独自坐在断崖上,手中握着一坛酒,徐徐啜饮。月色温柔地落在她身上,如朦胧薄纱。

    为补全法则,她力量耗尽,为此沉睡数日,如今不过是她醒转来的第二日。

    燕愁余自后方行来,在她身旁坐下,温声问道:“斛将军离开了?”

    太上葳蕤淡淡应了声,眉眼间带着几许醉意:“拿了块石头,卷走了大半你酿的酒。”

    石头?

    燕愁余的目光落在了一旁印玺之上,立时便明白了什么。

    太上皇朝帝王印玺,实在是这天下最贵的一块石头了。

    太上非玦临死前,曾将帝玺交给斛律,但彼时太上葳蕤下落不明,斛律便也没有机会将玺印交给她。

    “是景帝的吩咐?”燕愁余有些意外。

    太上葳蕤也不曾想到,太上非玦会在临死前做出这样决定。他和太上葳蕤只是因太上霄云才有了名义上的联系,而太上非玦最看重的幼弟和唯一的儿子,可以说都是因她而死。

    在见到帝玺时,燕愁余也就对斛律此番来的目的了然了。

    侵入此界的神谕族覆灭,众多幸存的太上皇族族人与朝臣便也陆陆续续赶回上京。

    此番无论是太上皇族,还是皇朝二十八氏族都受了重创,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局面稳定后,为自身利益筹谋布局。

    如今帝位空悬,废帝太上殷留下的儿女无不想借此机会上位,几方势力明里暗里相争。

    身为天武卫大将,斛律自然是被无数人拉拢的存在,但他却不曾表露过任何立场。

    无人知晓,失踪的帝玺原来就在他手中。

    相比扶持一个傀儡来掌控局面,斛律还是选择将帝玺交给太上葳蕤。

    如今的中域,也只有妖尊执掌权柄,才能令皇朝在最短时间内渡过动荡,重归太平。否则权力交接间,必定会生出无尽争斗,不知何时才能平息。

    比起自身权势,斛律更看重的,是太上皇朝的安定。

    他同太上葳蕤讲了许多从前的事,大都是关于太上霄云,她在太上葳蕤心中单薄的形象终于鲜活了许多。

    “你答应了斛将军?”燕愁余问道。

    “他将话说到如此,便很难拒绝。”太上葳蕤向他举了举酒坛,不经意地抬眸,让人觉出惊心动魄的美感。“何况,有些权力,握在自己手中,总比交给旁人好。”

    燕愁余心中清楚,太上葳蕤有这样的选择,也是为护持天衍宗。

    天衍宗虽然化为废墟,门□□法典籍,灵石矿脉等却因为神谕族未曾刻意破坏,得以保存。

    而以其门下弟子寥落的情形,定然会引来无数觊觎。

    财帛动人心,这话便是放在修真界,也并不假。

    燕愁余没有就此事多言,他取过一坛酒,揭开酒封,与太上葳蕤对饮。

    烈酒入喉,太上葳蕤眼尾浮起一抹飞红,没了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多了几分慵懒。

    除了燕愁余外,这世上大约不曾有人见过她这般模样。

    唇若涂朱,齿若编贝,太上葳蕤向燕愁余轻轻挑了挑眉,他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抬手在她眼尾抚了抚。

    不知为何,分明是很寻常的动作,在此时做来,却叫人觉出几分狎昵意味。

    太上葳蕤蓦地笑了起来,她道:“飞霜君,此非君子所为啊。”

    燕愁余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似乎还未曾明白话中意思。

    太上葳蕤捉住他指尖,微微偏着头道:“看你近日举动,分明是打算做个不近女色的君子。”

    她醒来这两日,燕愁余诸般举动不说生疏,却也可称一句克己复礼。

    燕愁余摸了摸鼻尖,下意识道:“很明显么?”

    骤然多出几百年记忆,他不免会有几分错乱之感,尤其在面对太上葳蕤时,更不知该以如何态度行事。

    “无妨,你慢慢习惯便是。”太上葳蕤收回手,漫不经心地饮了口酒。

    “已然习惯了!”燕愁余又不傻,反握住她的手腕,倾身亲了上去。

    温热触感落在唇上,他从太上葳蕤口中偷了一口带着甜味的酒。

    亲上的这一瞬,燕愁余面上不由浮起一层薄红。

    多了几百年记忆,他害羞的程度似乎不减反增?太上葳蕤有些走神地想着。

    对于她的分心,燕愁余微微有些不满,他擒住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鼻息交融,太上葳蕤陷在他怀中,她像是醉得有些厉害,只能任他的气息将自己包裹,收紧,像是要将她溺毙其中。

    许久,燕愁余才抬起头,他顶着一张微红的脸,似有些羞涩般开口:“葳蕤,你现在已经登仙,那是不是可以不止三日……”

    他是怎么能顶着这样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

    太上葳蕤抓住他偷偷缠上自己脚踝的龙尾,但面对燕愁余状若可怜的神情,还是没忍心动手让他体味一下什么叫人心险恶。

    “飞霜君,捡一捡你君子的体面。”

    燕愁余抱起太上葳蕤,径直向自己的居处行去,并不在意所谓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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