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这几天,蒋情韵格外的光彩照人。
倒不是因为她感悟了劳动的精髓从而精神焕发,而是初夏将至,她敏感的肌肤无一列外地开始过敏了,她化了比往日浓艳的妆,因为要让唇、眼与脸上那厚重的粉底相宜,她只能不停地描摹红唇与眉睫。
这让她尤其地引人注目,毕竟她本就美得让人侧目了。
所以刚去到沈家公司的第三天,基本上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是谁,本来是不知道的,只有寥寥几个人在猜测,因为在报纸上见过蒋小姐出嫁,但他们不确定,可听到风声的沈学信一出现在蒋情韵的办公桌前,大家便都心照不宣地笃定了。
于是蒋情韵又开始被人毕恭毕敬地对待,沈学信倒是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搞砸了什么,但蒋情韵那样温和的人也无心怪他。
沈学信愧疚,但他愧疚的方式很奇特——
那就是更加频繁地出现在蒋情韵的办公桌前,让人们更加地对蒋情韵毕恭毕敬,他们都以为蒋情韵要改嫁做沈太太那是板上钉钉了。
“情韵,下班了,去吃饭。”今天,沈学信又笑眯眯地出现在了蒋情韵办公桌前。
蒋情韵正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对着账,沈学信跳出来的时候她并没有立刻抬头,沈学信也不觉得被怠慢或者多心自己惹人烦了,他识趣地站在旁边等她,他知道蒋情韵算好账后会像才刚听到他的声音那般,友善地抬头对他微微一笑的。
他们现在是好朋友了。
“那个苏小姐,年纪很小呀?”两人一边朝沈学信的车走,一边谈话,他们不在公司吃饭,沈学信总带蒋情韵上餐馆。
沈学信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是啊,以前我都一直把她当妹妹,可那天她留洋回来,突然说喜欢我很久,吓我一大跳……”
“情韵你是不知道,她以前很瑟缩的,我和她说句话,她都羞着脸不敢正眼看我,谁知道——嘿,去一趟国外整个人性情大变呐!”沈学信眉飞色舞的,看得出来他很有些骄傲和得意。
蒋情韵点点头,听见喜欢那两个字时,她的心里好像呼呼地有朵小白花在摇,但她没去过多地去留意。
她瞥一眼那白花,飞快地扭了头,心脏稍稍快。
上了车,蒋情韵笑问他,“那你怎么想的呢?打不打算接受她?”
“这……”沈学信踌躇起来,蒋情韵不明白他有何顾虑,她看得出来他是喜欢她的,可他问,“你觉妥吗?”
“怎么不妥?”
“我一直把她当妹妹啊……”
“又不是真的亲妹妹。”
“那倒也是……”
“怎么?”
“……不,就是,我无法想象我和她接吻的样子……”
“……”
沈学信蹙眉失笑,“感觉有点奇怪……”
奇……怪么?
蒋情韵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绪里,可她其实也没想什么,只是一直有个白色的影子在她眼前飘,她心说你不要飘了好不好,你飘得我眼很花,而我这人眼一花,我就心神不宁,可我还要工作呢……
“大少奶奶……”
嗯,这影子还开始说话了,我这下更没法专注了,要不下午请个假吧?
蒋情韵盯着白瓷盘,认真地思索着。
“呀,沈先生也在?”燕问薇看见了后一步过来的沈学信,笑弯了眼。
沈学信一见燕问薇,脸上也出现了见老朋友惯用的嬉皮表情,他揶揄道:“哟,燕姨太太,怎么又是你啊?嘶——我这发现你好像总在‘大少奶奶’身边转悠,你阴魂不散呐?”
燕问薇白了他一眼,回怼,“你才阴魂不散,总缠着我家大少奶奶做什么?”
“哟,你听听,你听听,”沈学信在对面坐下,指着桌边的燕问薇对蒋情韵道,“她说你是她家的,姨太太说太太是她家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蒋情韵茫然地抬起头来,那懵神的表情好像刚神游了八万里外。
“大少奶奶,你怎么不给我回信呀……”燕问薇自顾在蒋情韵身边坐下,悄声细语地问。
她漆黑的眸子直盯着蒋情韵的面色,微弱地颤抖着。
蒋情韵转过脸来,燕问薇咫尺距离的美丽脸庞让她猝然清醒,她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脸,而燕问薇细致地将这个微小的动作看在了眼里。
燕问薇:“……”
“你吃了没?”对座的沈学信一无所知,在明媚的阳光里好心询问。
燕问薇坐在阴影里,浅笑着摇了摇头,声音轻轻地道:“吃过了。”
沈学信其实算会察言观色的男人,他察觉了燕问薇突然间的阴郁,关切地问:“怎么了这是?吃过了,但你摇头?”
燕问薇笑而不语,可她又坐着不动。
沈学信思忖了会儿,猜她是没吃饱又不好意思说,于是自主叫来服务生加了菜,服务生很快地端来了新菜也添了碗筷。
但燕问薇还是没动,她幽怨而可怜地望了蒋情韵一眼,只见蒋情韵离她远远地靠着窗户,正聚精会神地在吃蒜蓉生蚝。
“乒呤乓啷——”燕问薇把刀叉弄得一阵响,一脸不情愿地吃了起来。
沈学信莫名其妙,打趣了她几句,她吃了火药似的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气得沈学信怒道:“是是是,是我不识好歹,非要自作多情给你添菜。”
然后沈学信屁股一挪,也坐到靠窗的一侧同蒋情韵聊起天了,他们聊得有说有笑的。
燕问薇简直要吐血了,要不是知道沈学信没有理由刺激自己,她都快毫无逻辑地怀疑这男人是故意的了。
憋着一肚子气,燕问薇吃完了沈学信叫来的菜。
不过实话来说,她当然吃得完,因为沈学信上的都是高级餐馆,可不比燕问薇吃得杂米粗粮强得多吗?
这样美味的饭餐,燕问薇只有在父亲还在的时候吃到过……
父亲……
沈学信起身去结账的时候,燕问薇的怒意已经荡然无存了,她的脾气没那么大的,因为她没有依靠可以让她有个大脾气。
燕问薇低落地朝蒋情韵看去,随即她眼睛一亮,她看见蒋情韵正用雪白的蚕丝手绢轻拂脸颊,就是她送给她的那条。
燕问薇又笑起来,她坐过去,温柔地问,“大少奶奶,你脸怎么啦?”
蒋情韵这时已经完全镇定了,她望望她,温和地笑着回,“过敏了,我的脸一到换季就过敏。”
燕问薇专注地琢磨着蒋情韵的态度,思来想去,她小心又大胆地伸出了手背,轻轻地在蒋情韵过敏的脸颊上滑了一下,柔声问:“疼么?”
“不疼,”蒋情韵摇头,“就是痒……”
你一摸,就更痒了……
燕问薇的手触碰到她的肌肤的时候,蒋情韵感觉自己脸颊上的过敏反应忽然间群起而攻之,她整个人毫无防备,只能受到惊吓地微弱颤栗。
“是那种发红的小疙瘩么?”燕问薇很有经验似的问。
她凑过来,指尖轻搭在蒋情韵的肩膀上,心无旁骛地盯着蒋情韵的脸颊研究,颇有种中医看病的架势。
蒋情韵有些出神地点了点头,她都不需要侧过头,只用余光便能瞧见身旁人儿的一举一动。
她又闻到了燕问薇身上美妙的异香,而且她看着她,发现她几日不见,好像越发地娇艳多姿了,她那红润的唇瓣,像什么勾魂的妖术一样不停地对蒋情韵施咒,蒋情韵一介凡人,也就只能束手就擒。
而让人心慌意乱的是,那花瓣还在不停地说话,尖尖的红舌像要无限延伸着钻到蒋情韵的脑髓里去。
蒋情韵这个“可怜人”,她的世界又变红了。
“真的很管用哦,”燕问薇的喋喋不休到此,可蒋情韵就听见了这么一句,“大少奶奶你一定要来试试,我亲自给你抹好不好?”
蒋情韵面不改色地端坐在那里,基本没有反抗地就说了好,且是等她应了好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
燕问薇秀美的眼睛笑得像月牙弯弯,甜甜的,像蒋情韵桌子上那杯没喝完的梅子酒。
她当初烫伤的凉凉手指摸了过来,她不再只是若即若离地捏捏,而直接轻柔地握住了蒋情韵整个细长的指尖。
她笑起来,欢愉地道:“那我今天下午来等你下班好不好?我知道你在沈氏企业上班,我楼下那户人家——就是也听霸王别姬戏曲那家,她刚好也在沈氏上班,她见过你嘞,说你真漂亮——”
燕问薇说到这里顿住了,她打量起蒋情韵国色天香的容颜,那温柔而赞赏的眼神,就像是园丁在打量自己亲手种出来的怒放鲜花,嘴角挂着满意而宠溺的微笑。
她像是已经默认蒋情韵是她的了。
可蒋情韵默然着,心思全不在有人夸她漂亮这件事上。
霸王别姬……
她过滤性地,只听见了这个,那收音机幽灵般地从燕问薇的小木屋飘到了这里,激昂地在她耳边高唱起来——
“大王诶——”
“力拔山兮气盖世……”
得噔噔噔得——
“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脑子嗡地一声巨响像要报废,那句唱腔不停冲撞着在蒋情韵的脑海里回荡,紧接着她的视野全红了,耳边也开始响起嘈杂糯叽的粘腻声音,她迷茫地坐着,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口水声……
于是鱼贯而入的,她听见了嗯嗯唔唔的失控声音,看见了到处漂浮的红艳花朵,那花朵是嘴唇的形状,开开合合,开开合合,长出了蛇,红色的蛇,那是它的花蕊,花蕊缠绕上来,蒋情韵的大脑轰地一下崩溃不堪,她不再是俯瞰的上帝,而是感同身受的亲身经历者,她被纠缠上来的红蛇花蕊从顶端拽下,她坠入柔软的唇瓣花海时她滞后的感官总于追了上来,于是现在的蒋情韵坐在人声鼎沸的餐厅里,虽然与常人无异,可她的身心灵魂都如火一般在烧。
她终于,认真地,清醒地,确认地,意识到了那件事——
她同燕问薇接了吻,同一个女人接了吻,忘我地接了吻,在那个不停重复唱着霸王别姬的小木屋里。
那是她第一次与人接吻,她感受到了风暴。
而此时的燕问薇正沉浸在蒋情韵态度转变的喜悦里,原本敏锐的她这次却浑然不觉蒋情韵身心受到冲击的不安,她还在欢快地道:“刚好那天的照片出来了咧,我们一起去取好不好?我想大少奶奶你不记得路了吧?”
燕问薇终于从自己美好的幻想里走了出来,她笑盈盈地朝蒋情韵望去,却是整个人愣了一下。
她头一次在蒋情韵脸上看见那样慌张的神色。
“大少奶奶……你怎么了?”直觉上来说,燕问薇的心凉了一大截。
其实也没什么,蒋情韵的慌乱从来都不会太久,她淡然惯了,只是这次的事情她实在难以平静地消化,她需要点时间。
蒋情韵完全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于是她转过头,很有些歉意地对燕问薇蹙眉微笑起来,轻声细语地道:“抱歉……我今天下午想早点回家,就不去了。”
燕问薇无辜地眨着眼,感觉自己被人从云端一脚踹到了地上。
“可算是让我抢到了——”沈学信一脸得瑟地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三个冰激凌,他就是去抢这限量款冰激凌所以才去了那么久。
他来到餐桌前,愣了愣。
他把冰激凌递给两位美人,迷惑地眨着眼端详着这两位佳人,他总觉得这两人的神色古怪,气氛微妙,可他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哪里微妙。
女人呐——
沈学信心中感慨:女人呐,心思千回百转堪比古行蜀道,你以为她要往这拐,其实她要往那去,你以为她目的就在此地,其实她心中另有桃源,就比如我的那个苏妹妹,她到底怎么想来与我告白的呢?我真是一点没看出来她对我有意。
搞不懂啊,搞不懂,我还是“道行”太浅呀。
可惜沈学信这番感悟都说在了心里,但凡他要是说出口,那么燕问薇一定与他冰释前嫌之前的吵架,还要拍着手掌敲着鼓地吹捧起他的旷世醒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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