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持续了半月高温的城市,终于舍得下了场雨。
许是旱得久了,这天一整个下午,大雨倾盆,响雷阵阵,像极了灾难片里的情景再现。
然而夏季的雨来势凶猛,却也收放自如。
等吕思思在图书馆闭馆时间顺着人流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原本厚重的乌云悄然褪去,蓝天白云恢复如初。刚下过雨的路面泥泞不堪,深深浅浅的水洼到处都是。
今天为了搭配白色百褶裙,她特意穿的白色鞋袜。
现在走在路上,为避免溅上泥渍,只能小心翼翼地控制每一次抬腿的力度,同时关注着导航上的线路变更。
本来今天杨女士和吕教授去参加同学聚会,出门的时候还特意叮嘱过,让她自己想办法吃饭。
结果刚才突然发消息让她过去。
吕思思还是头回见这种捎上孩子的同学聚会,挺新奇的,想着反正一个人回去也要纠结半天到底吃什么,索性就答应了。
对于跟长辈见面吃饭这种事,吕思思也没有多抗拒。
一直以来,她在父母两边的亲戚里都是最小的那一个,从小混迹在大人堆里,本以为跟长辈相处不成问题,谁知道去了才知道场面有多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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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市图书馆离酒店地址并不远,步行过去也就十来分钟。
吕思思到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
天色渐暗,酒店外面的的喷泉亮起了灯,淡淡灯光笼在一簇簇的喷泉里,仿佛一座座发光的冰塔。
杨思宛就站在喷泉后面等她,恰好抬头看过来,朝她挥手示意了下。
“还以为你迷路了呢,怎么不打个车过来?”杨女士揽着她上了台阶,说道。
“反正也就几步路,”吕思思扬了扬手机,上面的导航页面还没退,“有导航,你女儿还不至于迷路。”
“就你厉害。”杨思宛哼笑一声,带着她穿过酒店大堂,直接上了二楼。
金碧辉煌的二楼包间房门虚掩,悬在半空的水晶吊灯流光四溢,室内宽敞明亮,交谈声不迭。
吕思思跟着杨思宛进了走廊最里面的包间。推门的那一刹那,里面上一秒还在上演的高谈阔论突然就戛然而止了。
“……”
看到她的时候,众人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还都染上点不明情绪。
或是对这个外来者闯入展示的惊讶,亦或是对她突然出现而打断自己生意交谈的不满。
总之四周的空气在这时出现片刻的凝固,哪怕吕思思见过大场面,但在进门的那一瞬,还是被室内的场面震撼住了。
这哪是什么同学聚会,明明就是高层交流基地。
包间很大,被分割成了两个隔间,大人们就坐于外面这一桌。
餐桌上的男士无不西装革履,面带威严,即使是笑着的,瞥过来的那一眼也压迫十足。
女士则更不用说,高定加身,名牌在手,个个保养有加,精致得吕思思都自惭形秽。
然而在吕思思惊叹的同时,这一大桌的人也正注视着她。看过来的目光如有实质,飞针一般停驻在吕思思身上。
特别是有些阿姨,激光扫射似的盯着她从头到尾来回看,精心描过的细眉蹙着,但就是谁也不说话。
很显然,都在等她主动开口。
吕思思倒也不怯场,娴熟地挂上微笑,然后顶着众人的目光,大方问好:“各位叔叔阿姨好,我叫吕思思。”
这句介绍一出,顿时就像触碰了某个机关。在座的各位脸色一收,纷纷亲切地回应起来。
“原来是思思啊,都长这么高啦,我记得当初见的时候才这么高点呢。”
“是啊,这模样一看就是挑夫妻俩好的长,真标致。”
“听说在读大学了?学的什么啊?”
“阿姨,我学英语。”
“学英语好啊——”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场面话永远是那几句。
吕思思不烦不恼,五官舒展,全程保持微笑乖乖听着,再适时地回答两句。
终于,一番长达五分钟的唏嘘之后,她如愿在小孩桌落了座。
长辈们带来的孩子年龄参差不齐,最大的上初三,最小的也才六七岁,而她一来,就成了当之无愧的孩子王。
刚开始还好,乖乖巧巧各吃各的,偶尔跟同龄的孩子交头接耳两句。
吕思思坐在靠近落地窗的位置,窗外明灯初上,长辈那桌不知聊到什么,笑声一片,气氛恰到好处。
只是没多久,再看看小孩桌,吕思思便有些头疼。
刚还说桌上的小孩不闹腾,结果就她剥个虾的功夫,边上俩小男孩就手脚并用地大闹起来。
一不留神,就把饮料碰洒了。
吕思思离得近,首当其冲。也幸好躲得快,橙汁只打湿了裙角一点。
两个小孩也挺懂事,见把饮料洒在别人身上了,你推我攘,红着脸过来认错,“姐姐对不起!”
“没事,但是下次不能在餐桌上玩闹了,知道吗?”吕思思倒也没烦,心情气和地跟两人说着。
俩小孩乖巧点头,“嗯。”
吕思思笑笑,转眸看了眼还残留在白色短裙上的果汁,准备起身去找服务员拿纸巾。
手边的餐巾纸刚才已经用完了。
然还没抬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跃入视野,手背上的青色筋脉都清晰可见,白净修长的手指正好捏着一包开好的纸巾。
吕思思神色呆滞了下。
就听一道干净清冽的少年音从身边传来,“妹妹,需要纸巾吗?”
“谢——”
吕思思道谢的话都到嘴边了,却被这声措不及防的“妹妹”噎在喉间,又咽了回去。
她循声抬头,入目的是个十七八岁的清隽少年。
一头高中生的标准发型,侧不过耳,后不过颈,额前的细软碎发刚好垂落至眉毛。
眉眼精致干净,有一双好看的月牙眼,微笑时眉眼弯弯。
右眼卧蚕处还缀着一颗很小的痣,随着微笑的动作一舒一展,异常灵动。
不得不说,这张脸的每一处仿佛都按照三庭五眼的标准生得恰到好处。
再加上一身干净的少年气,一看就是老师眼里又听话又学习好的乖乖学生。
按理说这种长相向来让人过目不忘,可她刚才来的时候,似乎没有在桌上见过他。
而男生似乎毫无意外之色,把纸递近了一点,嘴角浅弯,看着她说:“妹妹你先擦一下吧。”
“……好。”吕思思回神,就着他的手抽了两张,“谢谢。”
“不客气。”
高悬的吊灯亮如白昼,少年背着光,眉眼干净,澄澈的瞳孔里沁着软笑。
笑容太过乖巧,吕思思看到的时候没忍住挑了下眉。
许是她的目光过于直白,男生被盯得不自在,侧了侧身,眼眸凝着她。
面色拘谨地问:“怎么了?”
“没事。”吕思思轻笑着摇头,兴致上来,突然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一出,吕思思明显察觉到少年顿了顿。
倏地,就见他抬眸看向她,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薄唇轻启,轻声道:“向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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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在九点半左右散场,长辈们各自唤回自家小孩陆续离开,到最后就只剩吕氏夫妇和另一对叔叔阿姨。
也就是杨女士昨天挂在嘴边的唐阿姨和她老公。
而身旁这位自我定位为哥哥的少年,就是今天发消息给她时,杨女士特意强调过的,那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
不过是在少年告诉姓名后,她才反应过来的。
这也是为什么刚才少年每叫她一声妹妹,她就欲言又止一次。
好几次她都想说其实我是姐姐,又担心强行纠正让两人都尴尬,只好打消了念头。
喊就喊呗,听着是别扭了点,反正也就见这一次。
见旁桌长辈起身了,吕思思也拿了包准备离桌。
只是不知道哪个小孩将油洒在地板上,椅凳像抹了润滑油。
她借力起身的时候,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猛一滑,刺啦一声。
她跟着踉跄了一下,眼看就要仰过去,就感觉手腕被人握住,然后轻轻拉她了一把。
“妹妹小心。”
少年轻柔的声音似从她耳边擦过,吕思思被那道滚烫的呼吸灼得愣了愣,忙扶着他胳膊站稳,脸上划过一丝窘迫,“谢谢。”
“没事。”少年礼貌收手,嘴角弯起浅笑,看着她的眼神清澈灵动,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无害。
吕思思看了他一眼,心脏猛地搏动了一下。
但又很快眨了眨眼,轻攥着手指平复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走吧。”
从酒店出来这一路,两家父母忙着叙旧,俩小孩就被落在后面。
因为不熟,也没什么聊的,就这样安静地并肩走着,一路无言。
男生身高腿长的,不知是故意迁就她放慢了脚步,还是两人确实一见如故默契十足。
总之就是出脚同步,提腿同步,最后甚至在进电梯的时候,都是同时踏步。
因为落后几步,刚好赶上电梯关门,同时抬腿迈进去的时候,好巧不巧——
卡住了。
吕思思愣一秒,收腿,“……你先。”
向亦随着她同步退开,“你先。”
就在两人还在那争着尊老爱幼,电梯门已经重新合上了。
最后那一刹那,两对不靠谱的家长似乎才反应过来,“欸,俩小孩呢?”
“……”
没多久两人乘了下一班电梯下来。
两对夫妇都喝了酒,此时正在路边商量喊代驾。
吕思思不疾不徐过去,一走近就听自家那个不靠谱的老爸说:“叫代驾再怎么也要等上一阵,要不让我闺女开,她有驾照。”
吕思思:“?”
真敢?要知道她上个月才拿的驾照,还没正经上过路。
老吕接收到她的眼神,大手一挥:“没事闺女,你放心大胆开,咱们帮你看着,出不了错。”
吕思思指望不上他,转头看了看那对叔叔阿姨,又看向她老妈,全是一脸希冀看着她。
吕思思:“……行吧。”
街道上光影幢幢,晚间的风携着江面上的氤氲湿气迎面袭来,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吕思思就这样被两家长辈寄与厚重希望地坐上了驾驶位。
四人高中认识,大学同校,好几年不见,今天难得旧友重逢,为方便叙旧两家开的一个车。
因为不是自家的车,吕思思刚开始还有些手生。
她打着方向盘倒车的时候,两家父母还在路边说着什么,只有向亦在一旁帮她看着。
街角树丛繁多,路灯被遮挡,四下光线有些暗。
在少年帮忙指挥下,眼看就要好了,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后面“咚”地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
接着车身猛地一震,吕思思吓得一激灵。
须臾,就听后面传来一声粗鲁的叫骂,“妈的,前面的到底会不会开车?老子刚提的车,操!”
吕储听到这动静,酒醒了一半,赶忙去车前,“思思?”
杨思宛和其他人去察看情况,后面的车主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火气一上来,跟个炮仗似的。
吕思思愣在驾驶座上半天没回神,车窗玻璃外传来吕储急切地询问声,“闺女没事吧?啊?”
吕思思懵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降下车窗,脸色煞白,“爸我没事。”
吕储摸了摸她头发,安抚道:“没事就好,妈妈他们协商去了,不是咱的问题。”
“嗯。”吕思思茫然地点头,下意识往后面看了眼,就见一群人站在树影下,正围着两车摩擦处争执不休。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吕思思只觉得脑子嗡嗡嗡地叫,就连吕储哄她下车的时候,表情都还是呆滞的。
后边几人仍在争论到底是谁的责任,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高呵,那架势彷佛再晚几秒就要上手了。
吕储把吕思思带到路边,眼睛一直关注着后面。
“爸你去看看吧。”吕思思说。
“行,那你先在这等会啊。”吕储不放心地叮嘱,“别乱想,爸妈在呢,没事。”
“嗯。”
他走后,吕思思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双手捧脸,焉啦吧唧地蹲在地上。
耳边的争吵忽远忽近,微凉的晚风吹得眼睛生疼。
她忍着涌上鼻腔的酸涩,认真回想了一遍刚才的所有操作,十分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出错的地方之后,逐渐冷静了下来。
没过多久,不远处的争论声弱了下去。
吕思思调整好情绪,从双臂间抬头看过去,余光无意间瞥到地面上晃动的挺拔人影。
她顿了一下。
不等侧头看过去,少年冷冽的嗓音便随着夜晚的冷气沉降了下来,宛如晴天霹雳砸在她头上。
他说:“妹妹别哭,不是你的错。”
妹妹——
本来以为不会在意,谁知道这会再次听到这声“妹妹”,吕思思还是没忍住心态崩了。
她喉头一哽,抬起头看着他,没由来地委屈:“我明明是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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