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十一点过后,从旧城出来,再穿过繁华地段,街道就冷清得只有风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路灯下环卫工人清扫落叶的倒影。
向亦从王达那里回来将近零点。
沿路灯光昏暗,附近的人家因为赶早上班都睡了,偶有几家庭院溢出点点星光,但没多久也熄灭在了寂静黑夜之中。
单车骑行而过,车轮滚过沥青路面的轱辘声交织在虫鸣声里,仿若这个宁静夜晚的闯入者。
今晚的别墅院子里停了辆车,别墅里的灯也一反常态地亮着。
向亦淡淡地扫视了一眼,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速度不减,从那辆车旁边擦身而过,而后径直进了车库。
放好车进门,他目不斜视往楼上走,却被客厅沙发上的女人厉声叫住,“站住!”
向亦抬腿的动作一顿,听话地止了脚步,就那么站着,也不见任何其他的动作。
唐之琳放下杂志从沙发上站起来,她还穿着白天工作的职业装,短发利落,气质干练,微蹙着眉心看着向亦,似乎对他的反应十分不满。
“这么晚才回来,你又去哪鬼混了。”话语是质问,但她的语气却只是随口一问,并不需要向亦的回答。
向亦也的确没有回答她,无事人一般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车钥匙。
唐之琳见他这动作,眉头皱得更紧,“跟你说话,转过来!”
向亦没说话,转过身面对着她,脸上的淡漠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眉宇间甚至还夹杂一点厌恶。
唐之琳也没有要在意他情绪的意思,抱着手臂,用领导下达任务一样公事公办地语气说:“这是给你找的最后一个家教,学不学在你,反正我的义务尽到了,高考你自己看着办。”
自己看着办。
向亦讽刺地笑了下,手中的钥匙在无意间攥紧。
“行啊。”他不咸不淡地应道。
唐之琳点了下头,抬腕看了眼时间,也没再多说,拿上包就走人。在门口的时候,不知怎么又突然停下回头看了眼。
精致华丽的水晶吊灯下,少年背脊挺直站在那,被光影笼罩的肩膀已经初现男性的高大,但也还有着少年人的削瘦单薄。
唐之琳沉默半晌,难得说了句关心的话,只可惜语气略显僵硬,“你有什么事打给我助理,或者……找你爸。”
说完见向亦没回应,又转身出了别墅。
夜色寂静,院子里很快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向亦低垂的头慢慢抬起来,视线朝落地窗外看去。
黑色汽车正好掉头,光影掠过车窗,驾驶位上男人的脸一闪而过,唐之琳就坐在副驾驶,脸上的神情与刚才在屋里的简直天差地别。
呵,现在都已经不屑避着他了。
车子驶离前,男人朝这边看了一眼,迎上他的目光,礼貌地颔首回应。向亦盯着他,回视的眼神里冷意闪过。
不一会,发动机的声音被黑夜吞没,偌大的别墅和院子又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沉寂。
向亦环视了一周,稀松灯光下,整个房子除了最基本的布置,空荡得就像个只是装满了空气的壳子,死气沉沉。
顶上传来轻微声响,他仰头看,是只绕着吊灯盘旋的飞蛾。像个傻子一样不辞疲劳地尝试靠近光源,一次又一次,直到被烫死掉落在地毯上。
看了会,向亦扯了扯嘴角,没有半分怜悯地发出一声冷笑,“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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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微敞,几缕月光漏了进来,向亦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拿上烟盒和打火机下楼。
月色当空,偌大的别墅庭院空空如也,所有的动静都在这漆黑夜里无限放大。
清冷月辉溢过层叠的枝叶缝隙落在柚树下的高挺身影上。
打火机“啪”的一声在夜里传来,向亦熟捻地点了支烟夹在指间,火星子在夜里闪烁着。
他抽了两口,眉睫低垂,吞吐间喉结微微滑动。
下一秒,兜里的手机传来震动。
向亦没反应,直到相继传来好几声,他才把手机拿出来看。
动作却蓦地顿住。
思:「不好意思这个时间点打扰你,今天说的那个字帖我先发给你,怕后面忘了。」
这句话之后是两条链接和一个音频,过了几秒,又出现一句晚安。
再之后便没了动静。
向亦看着屏幕上的那句晚安,眸子在夜色的润浸下沉得惊人。
晚风拂过,树梢的叶子颤颤巍巍,手中那支烟不知何时燃尽,手机屏幕灭了亮,亮了又灭。
一双修长的手指在上面来回敲击,打出的文字删了又改,改了又删,最后发出去的不过两个字——
「晚安。」
向亦目光定格在聊天页面上,不知过了多久,对面不再回应。
应该睡了。
夜色渐深,他的眼神也暗了下去,一股酸涩感没由来地漫上心头,活像要把人淹没在里面。
藤椅前的柚树在风中摇曳,枝条不时地抽打在窗玻璃上,成了夜里猖狂的施暴者。
向亦又点了支烟,夜间风大,用护着火苗才成功点燃。
寥寥烟雾散开,他的视线转向那棵柚树,眼底翻涌的思绪在随风飘散的烟雾下,没由来地慢慢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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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那年,向亦发了场水痘,被向老爷子接去了青市。
说来也稀奇,对于冷血的向家人来说,血缘不过是家族传承的一种凭证,像寻常人家里母慈子孝的场面是绝对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然而向老爷子对向亦却是个意外,也不知道是人老多愁还是一个人过的太单调,他对向亦这个孙子倒是关爱有加,时不时地带到身边呆两天。
而那回就是向亦第一次去青市。
那是个临江的南方城市,又恰逢三月,江流宛转,随便往街上一站,到处都是推着板车贩卖春天的老人。
他看到的时候,新奇得不行。
向老爷子的别墅建在郊外,旁边是一个大型的水果种植园,向亦当时最大的快乐就是跟着他进去采摘时令水果。
现在回忆起来,那应该是他少有的童年时光。
可以毫无顾忌地跑跳,没有比较,也无计利益,就像同年纪的小孩那样,在外面疯了一天,哪怕回家要挨顿骂,也依旧乐不思蜀。
然而这种生活注定长久不了。
植树节那天向老爷子一大早就出门遛弯,向东远的助理出现在别墅门外的时候,隔壁的果园正在进行一场植树比赛。
欢呼声入朵,向亦面上寒意愈浓。
那时向亦刚满七岁不久,发育的早,个子已经远超同龄人一截,绷着一张稚嫩的脸,气质超出常人的稳重,让人看了也不禁感叹有当年老爷子年少时的影子。
可到底是个小孩,气质再稳重又能稳重到哪去。前来的助理面色不改,义正言辞地传达上司的命令,“小少爷,水痘好了,该回去上课了。”
“不回去。”向亦面无表情道。
助理也是个老狐狸,笑了笑,“这是董事长的命令,少爷你就别为难我了。”
“那他为什么不来接我?”
明知是妄想,可他还是无数次向往,结果自然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董事长近段时间没空。”
没空,没时间,抽不出身……
永远都是这些借口。
向亦攥紧拳头,眼眶通红,冲着他大喊:“你们都骗人!”
吼完就转身跑开了,等助理让人追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人影了。
向亦趁着门卫不注意钻进了果园,里面全是果树,他躲在了其中一棵树下,埋头抱着膝盖擦眼泪。
冷漠的生长环境让向亦心智早熟,他其实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对他。
向远东生性风流,年少时花边新闻层出不穷,偏又让人抓不住把柄。
却在跟唐之琳一夜情后,意外有了向亦,很快事情被曝了出来。
若是个寻常女人还好打发,偏生两家又都是嘉洲有头有面的世家。
为了平息舆论,两家长辈只能让两人奉子成婚,并编造了一段子虚乌有的爱情佳话蒙混过去。
从此两人身上绑着两家的利益,即便没有感情,也不能更不敢轻易离婚。
所以就这样外人面前装得你侬我侬,人后却各玩各的。
对于向亦,唐之琳向来不曾过问,而向东远因为指望他接手家业,会稍微关心一下。
可也从不关心向亦的生活,要的只是他在某些方面的成绩。
这些向亦都知道,他抬起手背擦了眼泪,后面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嘿,你在干嘛呢?”
他转头,看到一个抱着树苗的女孩。向亦知道她,她是那群种树学生里的一员。
女孩穿桃红色的休闲运动装,柔顺的长发扎成高马尾,皮肤是通透的白,在阳光下闪着光,刚才他在阳台上看的时候,她就是人群里最耀眼的那一个。
“你怎么哭了?”女孩皱着细眉问。
“我没哭!”向亦要强地别过头。
“没哭就没哭吧。”女孩弯眸笑了笑,放下怀里的树苗,在他身旁坐下,“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女孩挨着他,有股淡淡的香气飘来,向亦知道那是沐浴露或者洗发水的味道,但还是没忍住红了脸,埋着头不说话。
女孩托腮望着他,温声商量道:“要不这样,我把这棵最爱的蜜桃树苗送给你,作为交换,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不开心?”
女孩说着把树苗拿过来放在身前,向亦抬眸看了一眼,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嗯,骗人是小狗。”女孩说,“那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嗯。”向亦缓缓抬起头,眼神暗淡,睫毛上还凝着一滴眼泪,轻声说:“我在想,要怎样做才能让他们喜欢我。”
“为什么一定要让别人喜欢呢,做自己不好吗?”女孩眨着漂亮的眼睛,歪头看着他。
是啊,为什么呢。
他皱着脸认真想,只可惜这个问题对于那时只有七岁的向亦来说,实在有些难。
所以过了一会儿,他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既然这样,那就做自己呀,喜欢你的自然会喜欢,不喜欢你的再怎么做还是不会喜欢啊,先让自己开心不是更重要吗?”
女孩说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哨声。
要集合了。
女孩匆忙地看了一眼,回头把树苗递给向亦,“说话算话,这个送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种哦。”
向亦不知所措地接着,愣在原地忘了说话。女孩在他手臂上轻拍了下,笑道:“收了我的礼物,你应该跟我说谢谢妹妹。”
“谢谢,”向亦木讷地开口,“……妹妹?”
“这才对嘛,希望你永远开心!再见。”女孩心满意足地跟他挥手再见,然后转身朝过来寻她的同伴一同回去了。
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天蓝云白。向亦躲在树后面,抱着手中的树苗,透过枝叶看着人群中盈笑嫣然的女孩,不知不觉间红了脸。
最后他还是跟着助理回了嘉洲,把那株树苗也带上了。
一回来,他就把那棵树种在了角落,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正好挨着他的房间和书房。
只要每回心情不好了,他就站在那看一会。
继那次之后,向亦逢年过节就往青市跑。
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冲着陪老爷子去的,只有他自己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其实他也说不上为什么要这样做,最开始也许只是单纯的好奇。
都说美好的事物有滤镜加成,如果深入了解后,就会发现远不如你想象中的那样。
向亦起先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吕思思身上似乎有种魔力,总是那么热情浪漫,清冷而又温柔,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她了解她。
后来渐渐的,他就像着迷了一样。
以至于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她在哪里读的,喜欢去哪个图书馆,偏爱哪家咖啡厅,亦或是最爱在哪家花店买花,最常买的花是什么,这些他都知道。
甚至还试想过无数次上前打招呼的场景,最后都在临门一脚的时候露怯。
因为她实在太优秀太耀眼,身边总是有那么多人,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说笑,而他每次都远远看着。
后来得知她被保送嘉大的时候,向亦当时的心情都快不知该怎么形容。
然后他又继续看着她在大学结识新的朋友,参加各种竞赛,打卡各种咖啡店。
一如那天说的那样,她真的永远在做自己,也永远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跟她说上一句话,一直到那个同学聚会,他们才终于正式见面。
不知不觉中,火星子燃到了指间,微烫的触感袭来,向亦慢慢从思绪中剥离出来。
深夜的风凉得沁骨,他把烟头掐灭在一旁的烟灰缸里,忽地低声笑了起来。
做自己?
他都快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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