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康转身后,果然看到木疆。

    快一年的时间没有见面,木疆更黑了,像锅底的木炭,倒是一双眼睛还是非常亮。

    江云康跳下马车,激动地朝木疆快步走过去,不甚用力地捶了下木疆的肩膀,“木疆兄弟,你怎么回京城了?”

    木疆笑出白牙,“我这是特意来找你。”

    木疆跟着上司在京城附近办事,上司看他事情办得不错,便给了他几天假期,让他回家看看。

    回家后,伯母见到他就止不住地掉眼泪,问他怎么黑成这样了。待了两日,听伯父说江云康县试快放榜,就绕了点路,特意来京城一趟。

    “快和我说说,你县试考得如何?可过了?”

    “过了。”江云康笑着道,有点小得意,“而且还是县案首!”

    “行啊你小子,可算混出头了!”木疆揽住江云康,“当初我就说你能行,没错吧?”

    “是啊,木疆兄弟说得好。”能见到木疆,是江云康今日的意外之喜,“你来得正好,今晚我和一个朋友在春一楼吃酒,你也来吃两杯,我做东!”

    “好啊,好久没吃春一楼的席面,我就借你的光了。”木疆跟着江云康上马车,一起到了春一楼。

    等江云康刚进春一楼,就有小二过来问是不是江家三公子,江云康刚点头,小二就说三楼上房已经备好了。

    “不对啊,我订的不是三楼。”春一楼的三楼雅间,别致又高雅,有钱也难订到。江云康不解地看着小二。

    小二热情地笑道,“是徐国公府的世子帮您改的三楼雅间,订金他也给了,让您到了后直接上三楼。”

    江云康马上明白怎么回事,徐放这人就是这样,喜欢出钱出力,绝不会让朋友吃亏。

    他和木疆一起到了三楼,这还是他们头一次到三楼。

    三楼的装饰和楼下的,果然不一样,从盆景到屏风,都是精心挑选过。桌椅用的木材,还是红木。

    木疆刚坐下,就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没人后,才问江云康,“江兄弟,你怎么认识的徐国公府世子?”

    江云康不好和别人说徐宜兰被拐的事,“因为我无意中帮了徐世子一个忙,两人认识后,他又觉得我聊得来,便慢慢成了朋友。”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徐放提着两壶酒进来,看到木疆时愣了下,问,“云康兄,这是?”

    江云康介绍道,“这位是木须先生的侄儿,也是我的朋友,我今日正好遇到他,便邀他一起过来,徐兄弟不介意吧?”

    “当然不,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多个人更好喝酒!”徐放大咧咧地提着酒壶进来坐下,冲江云康他们挑眉笑道,“这可是我父亲珍藏的女儿红,他是打算等我妹妹成亲时喝,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先拿两瓶出来,大家伙一块尝尝!”

    木疆有些犹豫地看下江云康,见江云康点点头,才放下负担去拿酒杯。

    徐放和木疆都视书本为敌人,两个人聊了两句,发现志趣相投后,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三个人你一杯我一杯,两壶酒下肚后,菜吃得差不多,每个人也有些醉意。

    但江云康还不忘让厨子打包肘子,说他家娘子喜欢吃。

    木疆和徐放都是单身,听到江云康这般惦记家中娘子,纷纷摇头,笑他好几声。

    江云康丝毫不在意,自个的娘子自个疼,他们这些单身狗才不知道有娘子的好处。

    在小二去打包肘子时,江云康和徐放一起下楼放水。

    茅厕在酒楼的外边,夜风一吹,他们的醉意也醒了一些。

    等放完水往回走,刚进酒楼,就听到右边的一处房间有人吵闹,声音听着还有些熟悉。江云康走到房间外,透过围观的人群,看到江云熠站在酒桌上,面色绯红,手里举着碗碟用力往下砸,“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惹得屋子里的人赶忙蹲到一旁。

    “不许走,你们都不许走!”

    江云熠醉醺醺地指着屋子里的人,“有本事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信不信老子打死你们?”

    “说就说,就什么好怕的!”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从地上站起来,他眼睛一圈都红了,看着喝不少酒,撂开衣领,指着江云熠怒吼道,“你三哥连考两次都没过,这次却能次次考头名,我说他走狗屎运有错吗?你自己没考中,不如一个庶出的兄弟,倒是把气撒我们头上,倒是好有本事!”

    “你他娘的再说一句?看老子不打死你!”江云熠说着冲向那个人,脚底却没站稳,眼看着就要摔个狗吃屎,倒是江云康跑过来扶住。

    江云康认出说话的人叫吕行,县试的四场也都是前十,最后排在第二,刚好不如他。

    他面色不善地看着吕行,“君子不背后议人短长,亏你自己也是读书人,竟然这般输不起。我是走运压你,还是靠实力压你,都是我的本事。你输了就是输了,这辈子都要输给我!”

    霸气说完,看吕行傻眼愣住,头也不回地扶着江云熠往外走。

    等吕行反应过来时,江云康已经走到门口,他不肯让江云康就此离开,但刚冲过去,就被一人猛地踹了一脚,撞飞在地上,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黄汤,狼狈至极。

    徐放扫了眼四周,凶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围着看热闹,信不信老子给你们一人一脚?”

    徐放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不少人都认识他,也知道惹不起他,赶忙散开。

    江云康扶着江云熠到走廊,嫌弃地瞪着江云熠,“小孩子不会喝酒就不要喝,学什么大人装忧郁!”

    他实在不想多管江云熠,但地上都是碎瓷片,如果刚才江云熠摔到地上,重伤不说,还会弄花脸。他和江云熠都姓“江”,古代就是这点不好,不能绝情地说家人太极品要断绝关系,因为一个人丢脸,一家子的颜面就没了。

    连坐关系,害死人啊。

    江云熠醉得两眼朦胧,软趴趴地靠着江云康,过一会儿,竟然哭了起来。

    “我……我心里难受,怎么就不能喝酒了?”

    江云康在心里骂了句臭小孩,想着叫书砚把江云熠送回去时,正好看到急得满头大汗的柏青,便把人给柏青。

    柏青找了主子好一会儿,快急哭了,赶忙道谢,“多谢三爷,小的先送五爷回去了。”

    “你等等。”江云康看江云熠喝得烂醉如泥,嘴里还在说糊涂话,看得让人头疼,“我跟你一起抬他上马车。”

    江云康和徐放说了一声后,就跟柏青一人一边,扶着江云熠走了。

    徐放先回雅间,小二已经打包好肘子。

    木疆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听到有人进来,迷糊地睁开一只眼,“江兄弟呢?”

    “他五弟喝醉了,这会扶他五弟上马车。”刚才踹吕行的一脚,让徐放的酒醒得差不多,坐下后,喝了一大口茶,感叹道,“云康兄真不容易啊。”

    “他是很不容易。”木疆重新闭上眼,悠悠道,“家里兄弟多,姨娘生了他就过世。没有个亲近的人,一个人长到那么大,承安侯又对庶子丝毫不上心。你是不知道,之前承安侯还想让他去护城军做笔录,但那有什么前程,无非是给嫡出的兄弟铺路。”

    “说句不好听的,承安侯眼皮子太浅,这才会混了几十年,连个正四品都不是。”

    背后不好说朋友家中闲事,木疆发两句牢骚,便不再说。

    没过多久,江云康回来后,三个人一起回去。木府快一年没人住,木疆便跟江云康回承安侯府住。

    安顿好木疆后,江云康回三房时,怕吵醒林氏,就在书房睡了。

    喝了一晚上的酒,次日醒来时,头疼欲裂。好在林氏一早准备了醒酒汤,喝完后,人才舒服一点。

    林氏坐在江云康后边,帮江云康揉着太阳穴,“木疆那里,我也让彩萍送了醒酒汤去。你们喝得也太多了,往后不敢经常这样喝,伤身体。”

    江云康往林氏怀里蹭蹭,“就那么一次,也是难得。”

    醉酒后的早晨就想赖床,江云康抱着林氏好一会儿,直到书砚在外头敲门,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林氏。

    书砚说木疆要走,江云康赶忙穿了衣裳出去。

    木疆已经收拾好行李,特意过来和江云康说一声,他得在上司出发前回去,不然会被落下。

    江云康原想着请木疆玩两日,现在只好让人包了现成的点心,亲自送木疆到府外。

    “江兄弟,不用再送我,到这里就行,咱们有缘会再见!”木疆和江云康挥手道。

    江云康目送木疆离开后,再转身进府。

    书砚跟在边上,笑着道,“三爷,木公子倒是来去潇洒,昨日听他说,马上要被提百户,可见他在军营里混得不错。”

    “他在漠北边界,不时会有战事发生,他又想着快点建功立业,故而更拼命。”江云康觉得木疆比他更辛苦,“他虽升得快,也付出不少代价,光是手背就有好几处伤疤,更别提其他地方。”

    书砚想到木疆的伤疤,心里打了个寒颤,“希望木公子能快点当上将军,到时候就好了。”

    主仆两个穿过侯府的花园,才看到三房的院子。

    三房不得宠,住得也偏僻,请安都得比别人提早出发。不过这样也好,住得远了,耳根子也清静些。

    如今县试结束,再有一个多月便是府试。

    府试由各地知府主考,江云康在京城,便会有京城的主考官,届时京城附近州县的人才都会来一同考试。

    经过县试一轮挑选,能到府试的,稍微都有些功底,难度自然也升上去。

    原主前两次,就是府试没过,被刷了下去。

    想到这里时,江云康刚走进拱门,还没走两步,看到侧屋门口站的柏青。

    “三爷好。”柏青和江云康行礼,随后往侧屋看了一眼,“三爷,五爷在里边等你呢。”

    话音刚落,江云熠从屋子里走出来,脸还是板着,但看到江云康时,比较气地喊了句“三哥”。

    江云康让书砚去倒茶,他和江云熠一起走进侧屋。

    江云熠来他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特别是长大后,更少来找他。今天会来,倒是让人好奇。

    坐下后,江云康打趣道,“五弟昨晚的酒醒了?”

    江云熠歪着头,不去正视江云康,点头说醒了,过了会,才表情变扭地道,“昨晚……多谢三哥。”

    他虽喝得烂醉,可大部分记忆都在。特别是摔下去那下,看到地上的碎瓷片时,更清醒几分。

    江云康有些意外江云熠的道谢,但很快回神,点头说了句不气,看到江云熠面颊泛红,心想倒是难为这小子来说谢谢。不过能说谢谢,到底没太坏,就是深受古代封建教育的影响,思维根深蒂固罢了。

    看江云熠还坐着,江云康又问,“五弟还有事?”

    江云熠深吸一口气,突然转身,正对着江云康,“三哥,我不理解,你应该很讨厌我才对,为何要救我?”

    今早醒来时,江云熠先是后怕,再到惊讶。他想不明白,在他看来,若是不喜欢的人要倒霉,应该拍手叫好才对。他不喜欢三哥,也可以肯定三哥不喜欢他。

    “因为我们都姓江,都是承安侯府的子孙。”

    江云康微微抬眉,好看的眼睛弯弯笑起,“昨晚你闹事,我就在门口,那么多人围着,肯定有人认识我。如果你出事,我这个做哥哥的却见死不救,别人会说江家兄弟窝里斗,品行不行。再说,那个吕行也确实讨厌,说他两句出出气也好。”

    科举制度里,不仅仅要读书好,还需要有好的品行,通过品行的考验,才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

    古人的认知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想从这偌大的侯府走出去,自个当家做主,唯有先考功名,再建功立业才有话语权。

    所以有些事,可能只有一小半是出于本心,一大半是必须做得漂亮。

    江云熠还没有江云康那么高的见解,他年纪小,又被孟氏宠得没吃过苦,心思简单却又直楞,很多时候不是不够聪明,只是他没有那个认知。

    疑惑地看了看江云康,他突然道,“三哥,你怎么越来越像大哥了?”

    江云康哈哈笑道,“近朱者赤,这段时间得大哥不少提点,也就多学点大哥的好处。”

    “五弟如今十四,算是个小大人,往后该适当约束自己才是,昨日我没拉着你,今天的承安侯府怕是要大乱。特别是母亲,她可最疼你。”

    江云熠撇撇嘴,这次倒是没顶嘴对着干,他站了起来,“你的话,我记下了。你救我一次,我会记得。你自己也好生保重,四哥小心眼,他不敢动我这个嫡嫡子,但他可一直想法子对付你呢。”

    往前走两步,又停下,“还有,下次县试时,我一定会通过,两年后的乡试,咱们再比过的!我一定不会再输给你!”

    “好啊,就请五弟好好努力,我们乡试再见。”江云康大方笑道,起身送江云熠出去。

    等江云熠走后,他才进正屋找林氏。

    林氏胳膊的水泡稍微扁了一点,彩萍在给她换药。

    “方才五爷进屋时黑着脸,我还以为他要找你麻烦。”林氏笑着道,“但他说是来感谢你的,问他什么事又不说,看他一直皱着眉,倒是有趣。”

    江云康说了昨晚酒楼的事,“五弟本性不坏,就是性格变扭,且不讨人喜欢。他能来和我说谢谢,怕是想了又想。”

    看彩萍给林氏涂完药,江云康还是很心疼,拧着眉头不高兴。

    林氏宽慰道,“三爷别皱眉了,我现在好吃好喝养着,什么事都好。这段时间你次次考了头名,府里的下人都气一些。”

    人就是这样,拜高踩低,别人看着江云康要好了,才会有好脸色。以前三房天天被训斥,也就没人给笑脸。

    林氏看江云康还是沉着脸,转而说到娘家的弟弟,“金陵还没信送来,也不知道源儿这次过没过。如果他过了,府试还得来京城考。”

    “源儿功课不错,县试问题不大。”江云康想了想,“他要是过了县试,便让他提前来京城,先适应一段时间,免得到时候水土不服。”

    “我也是这样想。”

    林氏和弟弟的感情最好,哥哥们忙着做生意,在家中时间并不多,倒是弟弟常陪着,“就是不懂安排他住哪里比较好。”

    林家在京城也有自个的宅子,林氏也有另外的别苑。可林源是个贪玩的性子,林氏怕弟弟不在身边,没人管束后会跟人学坏了。但让弟弟住侯府,又怕弟弟跟着受人白眼。

    江云康看林氏低头撇嘴,猜到林氏的担忧,帮忙出主意道,“娘子若是不放心林源在外边住,就让源儿住进来,父亲和母亲不会说什么。咱们附近正好有个院子,让源儿住我们边上,娘子也好照料。”

    “母亲和大嫂都是场面人,她们会把面子做得好看。至于二嫂,最近红梅身体渐渐好了,正和她争宠呢。”

    “而且你也说了,我考了头名后,府里下人对我们也多了笑脸。”

    “哎,但凡源儿自己能乖一点,我也不用那么操心。”林氏叹气道,“其实我爹娘也是这个意思,家里就源儿一个读书人,生怕他被人带坏,让我好好盯着他。”

    林家家财万贯,是金陵首屈一指的大户。可再多的钱,在别人眼中也是一身铜臭的商人,有点地位的都看不上,还要被当地的官员吃黑钱。属于花了钱,还要憋着气那种。

    所以林氏的父亲林全福,迫切地希望家中能出个读书人,就算只有秀才功名,那往后子孙也能跟着改命。

    就是林氏,若是多个有功名的弟弟,往后别人说起她家世时,也不好和现在一样看不起。

    但林源好动爱玩,眼下又是最容易走歪路的年纪,林家人便不放心他自个在外面住。

    “其实源儿不小了,比五弟还要大三岁,十七岁的人会长大的。上回我看他就不错,可能只是你们关心则乱,还把他当小孩。”江云康笑道。

    听到这话,林氏也跟着笑了,“你还夸他上回有长大,他上回可是拉着我与你和离呢。”

    林氏刚嫁进侯府时过得不如意,婆母妯娌看不上,夫君又冷漠,林源上门做时发现姐姐过得不好,就想带姐姐回家。那会林源还小一点,却拍着胸脯和林氏说,只要有他在,林家就永远欢迎林氏回去,绝不让林氏受半点委屈。

    “那会他也是为你好。”江云康对这个小舅子印象还不错,虽然人贪玩一点,但很重感情。若是再懂事一点,读书应该会不错。

    说到林源科考的事,江云康才想到要给岳父报喜,赶忙去书房写信。

    信送出去后,过了个十日,金陵来了回信。

    林全福得知女婿中了县案首,高兴得一晚没睡,前两页纸都在夸江云康。后面就写林源县试考得也不错,是金陵的第九名。林家老两口打算让林源三月动身,可以和江云康一起探讨学问。

    林氏听说弟弟的名次后,那叫一个激动,在屋子里转了好半天,才带着礼物去找孟氏。

    这段日子孟氏忙得身心疲惫,侯府内宅里的事,都要她来过目。本来有个向氏帮忙可以好一点,但向氏做事总不合她规矩,还惹得一些旧仆怨声载道。

    加上江云熠县试没过,孟氏心情更差,心累得很久没关注三房的事。

    林氏跟着张嬷嬷进屋后,虽然知道孟氏一定会同意,毕竟府里也常有亲戚来小住,但心中难免还是有点忐忑。

    她在这侯府,还是没有太大的归属感。

    “既然是你弟弟要来,应该安排个好点的院子才是。”孟氏知道林氏有了主意,不过是嘴上说说,等林氏说不用麻烦后,也没再多说,目光落在林氏刚显怀的小腹,孟氏张了张嘴,随后道,“既然你都想好了,我就不多说什么,但你要记得,侯府的规矩不可破。”

    林氏心头一紧,点头说是。

    从正院出来时,林氏的气息还没匀,深吸一口气道,“彩萍,我们去亭子里坐坐。”

    今儿天好,池塘里有两只大雁嬉戏,回去也没什么事,林氏便想过去坐坐。

    彩萍扶着林氏朝凉亭走去,经过一片假山时,突然听到有低低的抽泣声。

    “三奶奶,是不是有人在哭?”彩萍转身找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左边的假山后,“好像是那里面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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