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爽之时,吐谷浑遣使朝贡,送来一位和亲公主,亦上书为本国可汗求娶魏宗室女,以缔两国之好。

    武成王安排吐谷浑使者在京都驿栈住下,并未立即回话,而是借此契机,追忆起穆家祖上的功劳来。

    说到底,穆家此番罹祸,是受了牵连,虽说穆太后擅权十有余年,但功归功,过归过,定阳王戍边退敌之功不该被抹灭,定阳王遗孤也不该平白受此劫难。

    此议一出,满朝附和之声。

    穆家的冤屈就这样被昭雪,突如其来,如同当初满门被屠戮一样。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穆家竟还有一位孤女在世。

    而这孤女,据武成王所言,是定阳王一直养在边关的,恒安郡主的孪生姊妹,穆静。

    京都哗然。

    一片议论纷纷里,这位孤女穆静被封了恒静郡主,入居定阳王府,与武成王重缔婚约,来年完婚。

    只有穆安知道,自己从没什么孪生姊妹,那位恒静郡主就是死而复生的恒安郡主,当初武成王射进她胸口那一箭时,已经打定了主意,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是谁也没想到,二人重获新生时,已非故人。

    穆安成了宋姮因,宋姮因成了穆安。

    穆家重获荣封,昭告天下。众人都以为那在逃的定阳小郡王该回朝受封了,却没想到,穆家平反之后足足一个月,那小郡王杳无音信。

    穆安清楚,若穆端知道她还在世,一定会回来看她,如今没有露面,怕是凶多吉少。不过她依旧存了些念想,几乎夜夜都潜去定阳王府,就怕哪一日穆端回来,被如今的恒静郡主当成刺剿杀。

    潜了这么多天,倒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摸清了武成王待这位恒静郡主,真是放在了心尖上。

    穆安一身夜行衣避在暗处,看着武成王拥着自己那副皮囊,宠溺的唤她“阿灼”,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转身要走时,看见了恒静郡主腕上的金玉镯子,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平日好舞鞭弄枪,一直不舍得戴,出阁当日才戴上,如今却留在了那副躯体上。

    明日得早点来,赶在武成王之前把东西抢回来。

    穆安定了主意,打算离去时被一道长鞭挥过来缠上了胳膊。

    武成王的鞭法亦是出神入化,当年穆安用鞭还是得他启蒙。

    宋姮因身躯比穆安本体更为瘦弱,也没多少力道,穆安纵是凭着技巧想要挣脱,奈何心有余力不足,亦是有些费劲,被武成王不费吹灰之力的揪在了手中。

    武成王揪着她的后衣襟将人拎起来就要去摘她的面罩。

    穆安拼尽力气,一个空翻,在武成王脸上踹了一脚,趁着他发怔之际抢过鞭子一挥,将恒静郡主勾了过来,抢下她腕上的镯子,挥舞长鞭攀着庭中的大树翻出了定阳王府。

    武成王僵在原地,这黑衣人娇小玲珑似是个女子,且她逃脱的身法、用鞭的路子竟是那般熟悉,正是当年穆安七岁时,他教与她的身法,以弱胜强之道,在于用巧。

    方才的女子,真是将巧劲儿用到了极致。

    恒静郡主也僵在原地,别人看不出来那身形眼眸,自己的模样,她怎会认不得,怕是这副躯体的原主找上门来了。

    武成王忙将伏在地上发怔的女子拥入怀中,柔声问道:“阿灼,可受伤了?”

    恒静郡主低眸看看手腕上的淤紫,伏在武成王怀里,低低的说道:“王爷,我怕,今晚在这陪我好不好?”

    自武成王将这副躯体从鬼门关拉回来,恒安郡主就似变了一个人,胆小,敏感,多愁,动不动就掉眼泪,与京都传闻中的彪悍妒妇大相径庭。

    武成王只当她遭遇大变,转了性子,并未放在心上,竭尽所能待她好,护她周全,才将人心中的惶恐驱散不少,今夜遭此变故,怕是又受了惊吓。

    “好,我留下陪你,放心吧,有我在,没事的。”

    武成王在她额上印了一吻,抱着人去榻上安歇。

    恒静郡主伏在武成王怀里,牢牢环着人的腰,心中思量万千。

    被武成王呵护的这几个月,她已经深深爱上这个铁骨柔情的王爷。

    自广平老家回京,她早已明白自己的宿命是远赴吐谷浑和亲,她不想远嫁,却知父命难违,皇命如山,她除了认命,别无他法,于是,在马车上,她手中握着匕首,试了又试,几次想插进胸口,一死百了。

    犹豫之际,被一团从天而降的东西砸中,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就看见一个俊朗的男子守在榻旁,温柔的唤她“阿灼”。

    她缓了三四日,才反应过来,她虽重获新生,却生在了另一副躯体里,而这副躯体,便是武成王的心尖宠。

    将错就错,她没有辩驳,认下了这条富贵命。

    她本以为宋姮因已死,却没想到,她不止活得好好的,今夜更找上门来。

    “王爷,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会这样待我么?”

    恒静郡主这一问,已是憋了许久,毕竟捡来的人生,总是让人不能心安。

    “自然,为何这样问?”

    武成王并不知怀中人的心思,只想给她更多的安全感,让这只受惊的小猫早点生龙活虎。

    “问问而已,王爷你又较真儿了。”

    恒静郡主在他怀中蹭了蹭,接着问道:“听说吐谷浑遣使求亲,王爷可知是哪家的女子有幸做这可汗王妃?”

    “还没定,原来说的是宋家,不过宋真极疼爱这个庶妹,与我说了许多次,不想她远嫁,我正在考虑赵郡李家的姑娘。”

    武成王没有半分防备之心,将打算都说与了怀中人。

    恒静郡主顿了顿,微微一叹,却没有说话。

    武成王听到她叹息,低眸问道:“怎么了?”

    恒静郡主软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王爷为难,既要顾念宋家哥哥的情义,又要衡量朝堂诸事,太辛苦了。”

    武成王灿然一笑,拍拍人的后背,道:“这算什么难事,当初你不动声色的选了我做夫君,满城的流言蜚语、奚落笑柄,也不曾动摇你半分,我如今所做,不过抬手之力,何来辛苦。”

    恒静郡主听着那与自己无关的过往,沉了沉眼眸,撇开武成王偎进被子里,道:“我累了,睡觉吧。”

    武成王并没察觉她的情绪,柔声笑道:“你睡吧,我守着你。”

    穆安自定阳王府翻出去之后,并没讨到便宜,这副躯体太娇弱,没什么力量不说,根本经不起她这上蹿下跳的,落地时扭伤了脚,她忍痛一瘸一拐回到虢阳侯府,整个脚踝已经肿成了猪蹄儿。

    第二日,自然没力气再出去蹦跶,乖乖躺在榻上休息,寻思着日后得好好练练这副身躯才行。

    宋真忙着招待吐谷浑国使,没空来看她。

    宋真不来,宋姮因的房里便安静的像一座空宅,没想到,将午时,恒静郡主竟来看她了。

    宋真伴着武成王和恒静郡主入了闺房,看这好动的妹妹难得一见的斜倚在榻上,赤着一双莲足,虽然左脚腕已经肿的像猪蹄儿,却丝毫不影响少女灵动的观感。右脚腕处系着一条金丝细铃,隐隐作响。

    不得不说,宋姮因确是个美人。

    见宋真领着外人进来,宋姮因扯下臂弯间的烟霞色帔子搭在赤足上,转眸笑望着来人:“三哥,你来看我了。”

    宋真走近,看了看她脚腕上的淤肿,蹙了眉头:“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宋姮因摇头,“没人欺负我,爬葡萄架子,摔的了。”

    宋真听罢,瞪了人一眼,才介绍道:“这是武成王殿下,你见过了,这位是恒静郡主,在府里待的闷,想找个人说话。”

    “郡主娘娘金安,只是臣女这伤脚怕是不便行礼。”宋姮因望着恒静郡主,云淡风轻。

    恒静郡主一怔,温然笑道:“不必多礼,我原就是想找个说话的人,王爷,你和宋公子先出去吧,我和宋姑娘说些女儿家的闺房话。”

    武成王颔首,与宋真一道出去。

    待二人走远,恒静郡主关上房门,凑到宋姮因身旁,定定望着她,一言不发。

    “郡主,你今日既来了,有什么话只管说,不必顾虑。”宋姮因淡然笑语。

    恒静郡主顿了顿,不知怎样开口,良久才道:“宋姑娘,我们的事,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信的,我纵然想把这份荣耀还给你,却没什么办法,弄不好,还会让人以为,你爱慕荣华,痴心妄想要做武成王妃。”

    宋姮因眼底仍旧是疏浅的笑意,静静看着眼前人,看的人心中一阵虚凉。

    “宋姑娘,我会尽力补偿你,你想要什么,地位、封号,哪怕你要做当今皇后,我也会尽力帮你……”

    恒静郡主话未说完,穆安打断了她,笑着问:“宋姮因,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便就是闯个祸,做点出格的事情,没有人盯着你,更没有人把你传成京都的笑柄,何况,还有这样一位俊武的哥哥宠着,宋姮因,这样的人生,为何要放弃?”

    恒静郡主被眼前人的洒脱折服,低眸一笑,道:“宋姑娘只看到自在,却看不到无奈,哥哥虽宠,却不能宠一辈子,女儿家迟早是要嫁人的,不是所有女郎,都有恒安郡主的福气,可以自己择夫婿,嫁得良人还好,若非良人,一生便蹉跎了。”

    对宋姮因真正的处境,穆安是清楚的,她有此感慨,在情在理。

    “郡主放心吧,事已至此,我没想着要回什么,从今往后,你便是恒静郡主,未来的武成王妃,我便是宋姮因,虢阳侯庶女,宋世子庶妹,往后,不管是富贵荣华,还是贱如蝼蚁,都是宋姮因自己的命数,与郡主无关。”

    恒静郡主没想到穆安骨子里竟是如此洒脱,泼天的尊宠,说放就放,倒省了自己许多口舌。

    “不过,你应该知道,恒安郡主有位胞弟,还流落在外,他若活着,知道胞姊没死,定会前来探望,到时候,请你好生待他,他中意高司徒家的允初女郎,待你嫁了武成王,还要劳烦你为他张罗婚事。”

    穆安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那位逃亡在外的胞弟。

    “你放心,我既享了这泼天的荣华富贵,自会做一个好阿姊。”

    恒静郡主说罢,又掏出一些首饰来,道:“你昨夜抢那个镯子,想来对你意义非凡,这些首饰,是我从房中的暗格子找到的,想必是你旧日之物,你还收着吧。”

    “郡主有心。”

    宋姮因没有推辞,接下首饰随手放在案子上。

    两人都无话,恒静郡主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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