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不合时宜了。
所有人不得不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是一开始那个漂亮的女同志。
有耳目灵通的已经打听到,这个女同志是新娘子的继姐,异父异母那种。虽然二人年纪相差只几个月,继姐已经是二婚了,嫁的还是煤矿工人。
新娘子就不一样了,高中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现在回城了也忙着考大学呢。任何时代,只要是爱学习想上进的人,都更容易获得别人好感,谢依然也是。
卫孟喜仿佛没听见众人的议论,一步步走到最前面的两桌,“谢叔叔,您确定这是你将要赠与依然的新婚礼物吗?”如果你识趣,说不送了,那就还有私下解决的余地。
卫孟喜恩怨分明,对不住她的是谢家父女俩,与李家不相干,她本来也不想大喜日子生什么变故的。
这是她第二次提醒谢鼎。
谢依然却误会了,以为她是要抢自己风头,恨得牙痒痒。
明明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卫孟喜却打扮得妖精似的,比她这新娘子还漂亮,不就是想抢风头吗?可惜啊,他的男人是好男人,才不会多看她一眼呢,就是一朵花在他跟前也没用。
这不,见这招没用,卫孟喜居然要打断父亲,开始先声夺人了!
从小到大,卫孟喜就是谢依然的噩梦。
以前,两家人是邻居,仅一墙之隔,每天清晨,她总是能听到她奶声奶气背书的声音,虽然她听不懂,但她知道,那都是卫衡那个全街道有名的“文化人”教的东西。
她尿炕的时候听见她背书,起床扫地听见她背书,烧火做饭听见她背书,给父亲洗臭鞋子臭袜子的时候还是听见她背书。
偶尔,小小的卫孟喜也会厌倦,闹着不肯背了,哼唧她要吃糖糕,要去放风筝,她那个温柔的爹爹就会无可奈何的妥协,答应下午就去给她买,还刮着她的鼻尖说“小喜真是一只小馋猫”。
每当这时候,谢依然就在心里呐喊,让我去背吧,我俩换一换吧!
她发了疯的嫉妒她能有这样温柔宠溺的爹爹,发了疯一样的嫉妒别人夸她漂亮,发了疯……
幸好,后来这一切都变了,卫家的病痨鬼死了,父亲把孟姨娶回家,她们成了一家人,可以任由她拿捏的一家人。
以前卫孟喜有的,全变成她的了,卫孟喜没有的,她也必须有,譬如这场盛大的婚礼,这份贵重至极的新婚礼物。
于是,宾客们就看见,漂亮的新娘子笑眯眯走过来,像一个骄傲的小公主,“姐姐,我知道你们日子过得艰难,就是你不开口我和怀恩也会帮助你的,但今天这份是父亲赠与的礼物,我希望你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不要再任性……”
好一个温柔体贴又大方的继妹啊,“以前那样”,以前啥样,这可太又想象空间了。
有些不明真相的宾客,已经在心里勾勒出一个掐尖好强,任性胡闹的继姐形象了。
卫孟喜心里冷笑,不是我没给过你机会,是你选择把自己婚礼搞砸的。她懒得跟谢依然歪缠,只是将目光投向谢鼎,那是一种坚定,一种警告,也是一种渴望。
谢鼎眼中闪过诧异,但他并不虚,更不怕这个小鹌鹑一样的继女。虽然很多人都说她不一样了,但一个人的秉性是很难改变的,她六岁以前是大小姐又怎么样?这么多年在谢家还不是被他驯化成一只乖顺的小绵羊?
“是,不过你放心,虽然你一直不愿改口叫我一声爸爸,但我待你和依然的心是一样的……当年你结婚的时候,咱们谢家这几样祖传的老东西还没拿回来,不然也……”
这话说得,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不是亲生的,生怕不知道她这么多年就是一头养不熟的小白眼狼。宾客们若有所思,更加觉着,卫孟喜就是一心里觉着不服气,想要找茬的继姐?这也太不懂事了吧!
人谢家的祖传之物凭啥给你个外姓人?作为继父,能把你养大就算仁至义尽了。
卫孟喜把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心说谢鼎这人还是一样的尖酸刻薄啊。
他虽然是小学语文老师,自诩文化人,但说话一直是不怎么中听,总是给人一种故意拿腔作势的感觉,难怪活了一辈子一个真心的朋友也没有。
“既然您一定要将东西赠与他人,那么我想请问一下李矿长,何为赠与?”
李奎勇一愣,谢依然的婆婆侯爱琴顿觉不妙,刚想打岔先把话圆回去,有啥分歧那是亲家公的家庭事务,私下解决去,今儿可是他儿子的大喜之日。
李父虽然快五十的人了,但长兄如父,李奎勇就是整个李家的大家长,此时大家长不发话,弟媳妇也不敢置喙。这可是十二岁就能领着她男人上战场杀鬼子的人啊,平时在家里那是说一不二的,唯一敢跟他撒娇唱反调的就只有李茉莉。
不过,那是宝贝闺女,李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嘴唇蠕动几下不敢说话。
李奎勇这人倒是个热心肠,但也是个直肠子,不像一般人吃谢家父女俩这扭扭捏捏的小动作,相反他更欣赏卫孟喜的果断直接。
“有啥你就单刀直入的说,我听着。”
李母差点一个白眼翻过去,大喜日子啥刀不刀枪不枪的,大伯哥这张嘴真是。
卫孟喜轻咳一声,“‘赠与’是赠与人将自己的财产无偿给予受赠人,受赠人表示接受的一种行为,这种行为的实质是财产所有权的转移【1】。”
众人不明所以,这继姐是要干啥。但谢鼎心里隐隐有点预感,这卫孟喜不会是知道点什么吧……他摇头打断自己的猜测,不可能,当初这事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当年她才几岁,怎么可能知道?
就是孟淑娴,跟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
“谢叔叔,您一个对这副字完全没有所有权的不相干人员,何来的权利赠与?”
这话一出,场内众人都傻眼了,敢情做了半天面子工夫这东西还不是老丈人的?
谢鼎仿佛一只被踩中尾巴的炸毛猫,“你别胡说,这是我老谢家传了六代的珍品,是……”平生所学仿佛不够用了,他想用点古文酸话刚回去,可脑袋就像短路一般,脑海里只有各种连篇的脏话。
幸好,理智没让他说出口,不然今儿出丑的就是他了。
这就叫出丑?还早着呢!卫孟喜懒得听他废话,“既然你说是你的,那你怎么证明?”
这幅字只在左下角有一个红色的章子,而一般懂点收藏的人都知道,很多文人雅客喜欢在自己收藏过的东西上盖戳,尤其乾隆皇帝,简直是公认的盖章狂魔……但这种行为在自命清高的谢鼎看来就是野狗撒尿。
你说好好一幅珍品,每易手一次就要盖一个新主人的章,像这种名家作品被收藏的次数都比较多,基本都是盖了红通通一片的。唯独这一幅,只盖了一个,他觉着就是自己心目中最理想的珍品。
既是珍品,又没被其他人标(染)记(指)过。
谢鼎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仿佛在看一个任性胡闹的小孩,“这闺女,我们谢家的祖训里要求,后人子孙不得用自己的俗名污染名家宝作,你看就连第一任主人,我曾曾祖都不敢盖下自己的印章,我也得谨记祖训。”
在座的很多都是文化人,确实有看不惯“野狗撒尿”的人,一听顿觉高尚,纷纷竖起大拇指。
谁都知道盖私章的好处,这是一种无论传承多少年,换过多少主人都不会被磨灭的标记,一种身份和地位的彰显,谁不想干呢?
能忍住不去“污染”的,都是品德高尚的人。可卫孟喜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大家不得不往深了想,这真的是因为祖训才不盖章的吗?
卫孟喜笑得更美了,她的五官本就带有石兰省某种土著民族的深邃,但又不过分深邃,还兼具东方古典美女的含蓄,此时一笑,众人只觉餐厅都亮了两分。
“虽然没有谢家人的收藏印章,但谢叔叔要是有祖上老人书信材料,或者文献古籍能证明这东西是谢家的,也可以拿出来。”譬如谁谁谁亲笔写下把这幅字传给谁谁,这东西自古以来就是谢家祖产啥的。
可谢鼎哪儿有啊?他总不能撬开祖宗的棺材板,把笔塞死人手里,说你来写吧?
他急得眉头紧皱,心脏狂跳,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卫孟喜真是见鬼了!
以前的卫孟喜跟生人说句话都会脸红,现在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大放厥词?还敢质疑他谢鼎?没有他,她母女俩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刨食呢!
当年的孟淑娴母女俩多惨啊,家里顶梁柱死了,族里叔伯兄弟不仅不帮衬,还在一边虎视眈眈等着瓜分祖产,早有人拿着“借据”说卫衡以前看病借的钱该还了,还说要是还不了他们就不走了。
孟淑娴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哪里经历过这些,一想到晚上就要跟这些人共处一室,哭得眼睛都快瞎了,身子抖得筛糠一样,男人死了来的打击估计都没这个大。
幸好,热情邻居谢鼎出来帮衬说好话,又是倒茶又是赔礼,还帮着把祖屋卖了还债,那时候的他仿佛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大英雄啊。
卫孟喜压根不记得这些情形了,但孟淑娴这么多年几乎每一天都要被丈夫带着重温一遍的人,当即就泪眼婆娑,刚才她都一直傻愣愣站着看热闹的,现在终于是反应过来了,“小喜,你今天是怎么啦,怎么能对你谢叔叔说这样的话,你忘了当初……”
卫孟喜最烦的就是母亲这副样子,以前还会心软,还会觉着自己是不是哪里没做好惹母亲生气了,然后不得不按着她的“教育”加倍努力,加倍奉献……讨好谢家人。
后来才懂得,母亲的眼泪,其实就是道德绑架。
在她的眼泪和一味指责下,孩子完全丧失了理智思考的机会,只能跟着她的思路走,只能她说啥就是啥,一旦不服从,那就是不懂事,不体谅单身母亲,就是不懂感恩。
孟淑娴觉着谢鼎是她们母女的大恩人,她嫁给他感恩还不算,还得连闺女也搭上,给谢家做小保姆是感恩,放弃读书机会是感恩,听从继父安排随便嫁个身体不好的男人也是感恩……现在,她只是小小的反抗一下,就是不感恩了。
卫孟喜本来很平静的心情,像被人兜心窝子浇了一桶汽油,还扔了根火柴进去。
但她始终谨记不能波及无辜,今天这场婚礼的主角除了谢依然还有李怀恩,更重要的是李家人。人辛辛苦苦给儿子办婚礼有什么错,凭啥要沦为她的战场?
只见卫孟喜深吸一口气,直接略过哭哭啼啼的母亲,“谢叔叔也不用逼迫我母亲,邻里街坊都知道她不问世事已经多年,虽然你没办法证明这东西是你家的,但我却能证明是我卫家的。”
谢鼎心里不舒服,没想到以前百试不爽的招式今儿居然一点用也不起。
没用也就罢了,这个卫孟喜居然还能这么冷静理智,这是他一个老奸巨猾的成年人也不一定做得到的。所以,他开始拿不准,她是真的有证据,还是故意使诈。
在他的沉默里,餐厅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声是那么的明显,一下下仿佛直接敲到所有人心上。
卫孟喜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怎么可能给他时间思考?“谢叔叔,您就不想给在座的各位叔伯婶子一个交代,不想给一对新人一个说法吗?”
你听听,这话不是火上浇油吗?场内顿时有人起哄,“对,是这么回事儿。”
“确实,既然提出来了,那就说清楚吧。”
“这东西这么值钱,可不能马虎。”
谢鼎知道,目前的情形已完全脱离他的掌控,刚才还称赞他的宾客,现在已经转向卫孟喜,一个个兴致勃勃让她说说,到底这幅字是谁家的。
这东西要是姓谢,那谢鼎就有处置的权利,可要是姓卫,人卫家正经后人在这儿呢,借花献佛也不是这么个借法的。
有人已经悄悄透过底儿,这幅字现在至少值五千块,搞不好一两万都有可能!这么金贵的东西,绝对不能含糊,谁家的就是谁家的!
卫孟喜本来也不想搞这么难看的,虽然谢鼎和谢依然不是人,但李家是无辜的,尤其李怀恩,她不想让他的大喜之日闹笑话……可是谢家父女俩贪啊。
他们贪了卫家的东西,贪了父亲留下的人脉关系,却未曾好好待她,不说吃穿用度和精神pua,他们剥夺了她受教育的权利,这是她两辈子都不能忍的。
她给过他们机会的,但他们压根没把她的警告当回事,都以为她还是以前那个予取予求被他们永远踩在脚下的小蚂蚁。
只见卫孟喜走上去,轻轻抚摸着这幅字,尤其是摸到“白术山人”印的时候,眼泪夺眶而出。
“李矿长和张副矿长,我相信你们是公道人,能麻烦二位过来看一下吗?”她指着印记说,“这印本该是白‘木’山人,而非白‘术’山人。”
别说其他人,就是一正一副俩矿长也愣了,张劲松有点老花眼,他家小孙子赶紧给递上他的老花镜,凑近一看,那“术”字上的一点确实是颜色要更深一点。
其实这个问题谢鼎也发现了,但他问过好些“行家”,人家都说据文献记载白术山人就是个随性洒脱的人,他的作品里用的印章是两套,其中一套是要深色一点。
毕竟,当时很多人鉴定过,无论是笔法、墨法、结构还是纸张,都符合白术山人的身份。
可瑕疵就是这样,不发现的时候,谁也不会怀疑,一旦有人指出所有人的心里都会埋下一颗种子。李张二人看了看,脸色有点难看,其他人也赶紧凑上来。
“还真是,这一点要深一点。”
“我看看,这个点虽然跟白术山人的其它‘点’是一样的,但我总觉着哪里不对。”
“还真是。”
“莫非这不是白术山人的真迹?”
……
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开来,不是真迹,那就是假的呗?李家送高档手表,谢家就送一幅赝品?赝品也就罢了,先前还装腔作势把牛皮吹上天,这不就是装逼嘛!
所有人,看向谢鼎的眼神都是鄙视,看向李家,那就是无限的同情。
有这么个老丈人,李怀恩真是倒八辈子血霉咯。
“眼前的这幅字虽然跟白术山人的真迹很像,但确实不是真迹,因为……”卫孟喜顿了顿,看着好奇的众人,挺起胸膛,“这是我父亲的作品。”
是的,她的亲生父亲卫衡,她现在的记性很好,还能记起上辈子忘记的很多细节。譬如父亲抱着她教她念书写字,譬如她坐在书桌上晃荡着两条腿,父亲在埋头奋笔疾书。
写完以后,他潇洒的甩了甩头发,拿出自己的私印,而她却不待父亲盖下去,奶声奶气叫着“爸爸我来”“爸爸我来”,抢过私章后,她“啪”一下戳下去。
那一瞬间的成就感和满足感,让她挺起了小小的胸膛,仿佛整个发光的世界都是她一个人的。
她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啊,也想让她成为一个同样骄傲的姑娘,可她却活成那样……卫孟喜想想,就觉着对不住他。
“你怎么证明是你那死……父亲的?”谢依然尖叫着要冲过来,想要撕烂她的嘴,李怀恩紧紧拽住她。
“因为我父亲的私章,此刻就在我手里。”卫孟喜说着,把手从身后拿出来,赫然是一个小木匣子,里头是一枚陈旧的印章。
她扬了扬印章底部,“我父亲私底下自号‘白木山人’,只有几位亲近的友人知道。但我五岁那年玩闹时曾打坏他的印章,底部磕出一小块痕迹,父亲就顺势雕刻为‘白术山人’,且一直未曾向其他人展示过。”
那时候,她父亲也是有好几位朋友的,只是后来人走茶凉,文革期间这些书画作品印章啥的,大家为了明哲保身也都敬而远之,也就是这两年时代变了,有些人又开始“明目张胆”的附庸风雅起来。
李奎勇搞不懂知识分子的爱好,直接粗着嗓子说:“老张你给看看,是不是这样?”
不知道是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找来一把放大镜给他。
张劲松仔细看了看,又递给李怀恩的父亲看,这也是位玩家,接着又是身边的人轮流看,无论是着墨深度还是雕刻痕迹,跟其它几个字确实不一样。
当然,一般人也很难注意到这点,因为差异微乎其微,但世上的事就怕有人提,一提原本没人注意的事就会被无限放大。
再加上刚才装逼装得飞起的谢鼎,现在忽然偃旗息鼓,两只枯黄的眼珠子还乱转,这不明摆着的事嘛?
有人提议,盖几个试试。
于是,张劲松找来一张白纸,戳了几个章子,全方位比对,所有人不得不叹口气——这他娘的跟赝品上的不能说毫无关系,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卫孟喜当然不会让人把“伪造大师赝品”的帽子戴父亲头上,她淡淡地说:“家父写这幅字的初衷只是一时兴起,临摹完后也未曾向外人展示过,更未曾转卖赠与任何人,未涉及任何金钱交易,所以这压根就不是什么赝品,而是我父亲的私人作品!”
她明明很单薄,可她的声音却有股振聋发聩的力量,这一刻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她并不是要争这幅画,而是要替父亲正名,拿回本属于父亲的私人物品。
本只是私人怡情的东西,被不相干的人偷偷拿出来炫耀,伪装成大师作品装逼,成功了有面子的是他,因为不会有人知道真正的作者是谁。一旦失败了,那也是作者身败名裂,是作者造的假……这其实是知识分子最在意的脸面被打得啪啪响,而他的女儿现在做的,就是替他找回尊严!
这样的人,怎能让人不钦佩呢?
前头十年里,很多书画文物沦落他人之手,可真正有子孙后人上心去找寻的有几件?能找回的又有几件?
卫孟喜任由泪水滑落,两辈子父女缘浅,这就当她这不孝女为父亲做的一点小事吧,希望父亲走也走得清清白白。
“现在,可以把我父亲的私人物品归还与我了吗?”
张劲松小心翼翼卷起来,双手奉上,卫孟喜双手接过,就像捧着的是父亲。当年父亲得的是传染病,街道不许久留,遗体直接就给拉去火化了,等她回家,没见上人,而只是接到母亲递来的一个木匣子。
当年她太小,不知道那就是父亲。
她与父亲的缘分,居然是那么浅,那么淡,风一吹,就什么也没了,仿佛世界上没有存在过卫衡这个人,仿佛他不是她的父亲。
于是,她赶紧将卷轴贴心口上,稳稳的抱住,她害怕自己一不小心,风一大,就会再一次失去父亲。
也不知道是谁带头鼓掌,餐厅里自发的响起掌声,此起彼伏,全都是在鼓励她这个失去父亲的女同志。无论她美丑,胖瘦,贫富,她现在只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女儿,只是一个努力替父亲找回尊严的女儿。
闹了这么一出,奇迹的是酒席并未散去,毕竟李张二人还在那儿坐镇,卫孟喜全程都是有理有据的要说法,也并未大哭大闹,而谢鼎早如丧家之犬灰溜溜的跑了。
没有双方声嘶力竭面红耳赤的争吵,场面人自有办法圆回去。卫孟喜为了表示对李家的歉意,也不好立马就拍屁股走人,又坐回原位。
卫东几个早就吃饱出去疯玩儿了,根花卫红一左一右看着小呦呦,主要是李茉莉在抱着她。刚才卫孟喜能放心的上去,其实就是看见李茉莉把孩子抱过去,虽然不能成为朋友,但她的人品没有大的硬伤。
这不,小丫头嘴巴吃得油油的,李茉莉一面嫌弃一面把人往卫孟喜怀里塞,“小孩真麻烦。”
卫孟喜看孩子没把她衣服弄脏,倒是先松了口气,“谢谢你。”
“呦呦咱们说,谢谢姨姨,好不好?”
“兮兮呜呜鱼鱼……”小手在嘴巴上“吧唧”一声,居然给李茉莉发了个飞吻。
这当然是妈妈教的表示喜欢、感谢的方式,但李茉莉没见过啊,
李茉莉依然满脸嫌弃,这要是她李家的孩子她能直接扔出去,又黄又黑,小丑八怪一个。
小呦呦嘴里嚼吧的,是几丝肘子肉,很瘦。
卫孟喜还没给她吃过这么长的肉纤维,有点担心会不会卡到,但她慢悠悠的嚼吧,一点也不急切,吃的时候还基本不说话不打闹,一定要自己感觉到嚼碎了才咽下去,然后开口说话。
她闺女,聪明着呢!
卫孟喜带过孩子,知道周岁的孩子什么样,小呦呦真的是兄弟姐妹里最聪明的。
也不知李茉莉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卫红卫雪三天不见就要念叨她的好,一见面就要围着她打转,可她对小孩明明很没耐心啊。
回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卫孟喜哄着几个孩子洗脸刷牙,自己也把新裙子换下,接下来每天卖快餐估计是没时间穿的。
忽然门一响,陆广全回来了,头上还戴着一顶红色的安全帽,“加班到现在?”
“嗯。”男人把孩子们刚换下来的脏衣服洗了,才想起来问今天快餐生意怎么样。
根宝得意地说:“我们吃席啦今天!”妈妈都没去卖快餐。
“谁家办事?”
卫孟喜翻个白眼,不是吧大哥,金水矿就这么大,李家在这儿也算风云人物,你居然还不知道人家结婚的事?
不过也难怪,这人除了上班就是上班,那叫一个心无旁骛,尤其最近不知遇到什么事,还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
卫孟喜不是没问过,但他不愿说,也就不刨根问底了,将心比心,她也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事,譬如父亲,她只想一个人慢慢消化,别说半路夫妻,就是好朋友桂花嫂她也不会说。
躺下一回儿,孩子们很快进入梦乡,明儿又是一个新的星期。两个大人却睡不着,卫孟喜拿到了毕业证,还拿回了父亲的东西,本来是最应该睡得安稳的时候,可身边的人烙煎饼啊。
她拐了拐男人,“怎么了?”
陆广全不说话,就在卫孟喜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暗暗长夜里忽然传来一句——“如果,你说如果我们手里有钱能买一套房子,该多好?”
要唠这个,卫孟喜可就精神了!
“怎么,你终于想买房子了?”你不是在集体宿舍住得乐不思蜀嘛,再说了刚拼尽全力盖起来的窝棚,住得好好的,她还不乐意换呢。
“这里不安全,也不方便,我可能……会很长时间不在这里。”
卫孟喜听得一头雾水,赶紧一个翻身坐起来,“你到底啥意思啊陆广全,要去出差吗?”
要真这样的话,其实也不是啥大问题,因为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带孩子,顶多就是少一个干活的人而已,只要他按时发工资,黄文凤给她带小呦呦,大不了她一个人也能兜着孩子卖快餐。
“算是吧,斋藤想让我跟他去海城,气肥煤储量和位置已初步勘探出来,有……但囿于技术原因,张副也想安排我去跟着学习。”
说来也怪,斋藤新一那样的怪人,对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的杨干事和卫孟喜都不给好脸色,一副随时要银货两清的架势,对矿上其他溜须拍马想要得到他提携的人,更是都不用正眼看的……唯独对这个寡言少语不会来事的陆广全很是看中。
走之前他就说了,不喜欢石兰省的气候,来帮几天忙可以,要让他留下不可能,省里也是想了很多办法,最近他终于吐口,他不愿来,但是可以让金水矿的人去学,他可以教。
问题立马迎刃而解,矿上本来也伺候不起他这尊大佛,自己人去学更好,学成归来就是自己的技术力量,以后不会再被卡脖子,一劳永逸不是?
而且这种技术力量越多越好。
然而斋藤又说了,他嫌人多吵,要派人去只要两个,其中一个必须是陆广全。
这下正合张劲松心意,他本来就是想要重点培养小陆的。
寂静的夜里,俩人都沉默了,陆广全虽然不会事无巨细的解释,但卫孟喜也能猜到个大概,“这是好事啊,这个机遇你要是抓住了,以后可就不愁了。”
她最佩服两种人,一是有文化的,二是有技术专长的。这样的人无论世道怎么变,无论到了哪个时代,都是能独立生存的。
虽然说现在下海经商也能赚钱,卫孟喜看过很多穿越重生类的小说,男女主角没了体制内的稳定工作甚至还更加风生水起,八十年代就是遍地黄金的年代,猪站在这个风口都能起飞的年代……可她是亲自经历过的,这个年代每一次政策的变更,每一个风口的改变,她都是亲历者。
机遇有,但挑战更大。没有一定的技术专长,没有文化,虽然是能挣点小钱,但在以后一次又一次的技术革新之后,都会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她印象最深的是,跟她一起靠做餐饮起家的好几个老板,到了十年后规模比她大,挣的钱比她多,但没多久后就渐渐不行了,因为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对食物的要求不一样了,不是吃饱就行,不是大鱼大肉吃好就行,人家还讲究健康,讲究情调,讲究体验。
这是他们这群大老粗体会不了的东西。
更别说那些当倒爷起家的,这两年半导体收音机多稀罕多赚钱呐?多少人拿着钱和票都买不到呢,只要能到手一台,转手出去就能赚几十上百,赶得上普通工人一个季度的工资了,可是没多久,国产收音机的生产技术跟上以后,国货仗着价格低廉、购买方便的优势,很快将倒爷手里的半导体挤得毫无生还机会。
以为躲过了收音机,又去抢占电视机的风口,结果还是一样的,顶多赚前头那一拨,过不了多久东西一多起来价格猛降,又是新一轮的砸在手里,从黑白电视机到彩电,从进口货到国货,从电视机到后来的电冰箱洗衣机……现在的风口,很可能没多久就要成为一片死海,压根没有什么红海蓝海的过渡机会。
卫孟喜虽然没当过倒爷,但她身边多的是干这些失败的人,有的为了维持生计还去饭馆给她打过工,忙累完一天,她也很喜欢听他们聊这些。
所以,她现在不是唱衰未来,是希望自己一家人在怀抱美好期待的同时,能选择一条最稳妥最不会过时的路子。
这是让陆广全去学技术的私心,另一面,她也能看出这一世的金水矿跟上一辈子不一样了,如果死守着现在的煤田不懂得挪窝,那煤矿下岗潮将提前到来,到时候会有多少煤矿工人卷铺盖回家?
年轻时候用生命挖煤,落下一身病,老了却连一分退休工资也没有,卫孟喜觉着这不公平。
她想让金水矿永葆生机下去,想让辛苦了一辈子的工人们不用中年失业,想让他们老了可以有退休工资,可以有医保,可以堂堂正正在家里享清福,而不是儿女子孙骂的“老没用”“老不死”。
所以,这一次学习的事,不仅关乎她的小家庭。卫孟喜这一家之主直接拍板,“去,一定要去。”
陆广全翻个身,面对着她,黑夜里也看不清妻子的眼睛,但他能感觉到,那一定很亮。
“住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们在这儿住得好好的,周围也都是信得过的邻居,不会有事,咱们手里也没那个钱,买房子的事就先不说了。”
她也想住楼房,但那得等以后再说,现在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不可能舍得扔下新窝棚,这是他们母子几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啊!
卫孟喜这人不喜欢拖泥带水,说好就睡着了,只剩陆广全一个人睁着眼睛,胸膛里烫呼呼的,心跳得很快,像有开水滚过,却不疼,而是激荡。
从小到大,这大概是第一次被人鼓励和支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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