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广梅说话算话,正月初六的中午,她坐着摇摇晃晃的长途班车,终于来到了金水煤矿。

    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陆家老五,她的双胞胎弟弟,听说是在老头老太的建议下,他主动要求跟来的。

    根花根宝最喜欢他们,兴冲冲把他们领到家门口,老五还不信,“根宝你可别骗你叔,你爸可是工程师,就住这儿?”

    又矮又黑,关键门口的下水沟里,臭烘烘的也不知道多久没冲洗了,到了夏天蚊子苍蝇和老鼠,不知有多少。

    这可真冤枉卫孟喜了,她一天巴不得冲洗十道,可下水的味儿就那样,她还放过不少洗衣粉进去呢,一点用也没有。

    卫孟喜对这个小叔子没好感,因为上辈子帮她的从始至终就只有广梅一个人,小叔子一次没来看过他们,更别说出钱出力,现在大老远的来一趟,这么多侄儿侄女,他居然也甩着两只空手。

    倒不是说一定要他为几个孩子花钱,可对比广梅,又是写信,又是偷偷补贴他们,还用大麻袋扛了一袋土豆白菜苹果梨子……都是随处可见的蔬菜水果。

    她的娃还真不缺这口吃的,但心意更重要。

    看着老五那探究的小眼神,卫孟喜严重怀疑,他就是老头老太的“特派员”!

    陆广全说日子难过下岗打钱的话,他们当时是信了,但事后肯定会怀疑,正好广梅要来,他们就把老五也推出来。

    卫孟喜本来都已经在厨房切肉了,闻言顿时把肉藏起来,准备好的白米白面也藏起来,幸好今天为了接待他们还没开始卤肉。

    再扒拉扒拉头发,把衣服弄脏点,红着眼出去,“广梅你们可来了,咋,是爹娘让你们给咱送钱来了吗?”

    陆广梅抿了抿唇,“不是。”

    卫孟喜又去扒拉那大麻袋,“这一定是爹娘让你们送来的粮食,我就知道爹娘疼孩子!”

    陆广梅嘴角抽搐,“你可真天真。”

    就连老五也忍不住翻白眼,这三嫂真是绣花枕头。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小窝棚吸引,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就是打扫得再干净,也不可能镀金,房子又小又矮是事实,他进屋都得弯腰低头也是事实。

    再看屋里,除了床和书桌,啥也没有,连下脚地儿都没有。

    陆家在菜花沟虽然不是最宽裕的,但至少房子宽敞,南北通透,有门有窗的,就连院子也宽阔平整,还是青砖瓦房……这种稻草盖的黄泥土窝棚,来场狂风暴雨,连人带屋能把你带走!

    偏偏卫孟喜还要诉苦,“我跟你三哥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窝棚是跟人租的,一个月要五块钱租金,你三哥不在,我们已经欠了三个月了,你看老五你能不能先……”

    陆老五以前跟她没啥接触,现在恨不得不认识她,哪有一见面就借钱的!

    正好,卫东几个冲进来,身上还带着刚滚的雪泥,脏兮兮的,“妈妈,我好饿,啥时候吃饭啊?”

    “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你去看看哪儿还有米?”

    卫东瞪大眼,不过,下一秒看见五叔他就懂了,爷爷奶奶派五叔来检查他们家的日子,一定要怎么穷怎么来,于是一个反手抱住他,“五叔你快给我们家买点米吧,我都三天没吃饭了。”

    “我……我也,我们三年没吃肉啦。”根宝小声附和。

    冬天孩子穿得多,也看不出长没长肉,但小脸脏兮兮泪汪汪,看着也不像过好日子的。

    老五本来也不想久留,听说晚上还要自个儿花钱去住招待所,他当即决定,决不能留在矿区过夜!鬼知道这群孩子会不会看上他胸前的钢笔,腰间的皮带,或者这身刚买的西装?

    “三嫂也别忙活了,我们来亲眼看过你们过得很好,我们就放心了,还得赶回学校补课呢。”给广梅使眼色,快走快走。

    陆广梅本来就是个大直女,不仅一点没看出三嫂和侄子们夸张的演技,居然还趁卫孟喜送他们去坐车的路上,又悄悄给她塞了十块钱。

    “你留着,大正月的给孩子割两斤肉。”她心里实在是不舒服,都过成这样了,爸妈还担心三哥是不是被吹了枕头风,骗他们。

    现在,他们满意了吧?

    陆广梅冷笑,也没等老五,一个健步跳上班车,让三嫂和孩子快回去。

    卫孟喜心里暖洋洋的,又有点愧疚,本来不必忙着广梅的,但老五像只苍蝇一样,整天围着她们转,想要抽空说两句体己话都没机会。

    不过,刚才她趁老五嫌弃的时候,偷偷往广梅兜里塞了一百块钱,她应该也感觉到了,只是不知道是钱……相信她会甩开老五,偷偷看一下。

    卫孟喜现在不缺这点钱,也不忍心广梅在学校节衣缩食,塞钱给她,一是做嫂子的心意,二来也是让她放心,他们并不像老五看见的那样难过。

    ***

    话说这一仗,她打得十分漂亮,不仅自己心情美,就是孩子也美啊,四条小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有这么一个极度护犊子的妈妈,他们能在窝棚区横着走。

    尤其根宝,为了维护妈妈,他做了卫东才敢做的事,这是值得鼓励的。

    这也是跟上辈子不一样的。上辈子孩子打架的事时有发生,可卫孟喜奉行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一面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孩子感受,来不及听他们解释事由,但凡有家长找上门,她只会弯腰道歉,只会赔礼,总觉着自己没教好孩子给别人带来麻烦。

    而孩子们也体谅她,不愿妈妈卑躬屈膝给人道歉,再遇到事情也就学会了忍耐,学会了默默无闻,只有这样才是懂事的好孩子。

    这一次,卫孟喜不想委屈自己,更不想委屈孩子,她肯定不赞成孩子主动惹事,但要是被人欺负了,不仅要讨个说法,还得让作恶的人付出代价。

    她就是认死理,就是疯狗,怎么着吧,有本事就别招惹她。

    原本以为,闹了这么一出,名声肯定不好,卤肉的生意也要受影响,谁知第二天去摆摊的时候,早有人在后门排起了长队。

    “哎呀可算是来了,谢天谢地。”

    “我们还以为你今天不出摊了呢。”

    卫孟喜知道做小吃的就是讲究个稳定,不能让老顾客跑空,年前歇业的时候说好今天开业,就是天大的事她也得信守诺言。

    有歇班的工人,也有家属区的家属,无一不是笑眯眯的,夸她做得对,“就是要好好治治那些长舌妇。”

    “就是得让她们付出代价,不然谁都能背后坏人名声。”

    卫孟喜笑笑,她也不想当祥林嫂,过去的事不会揪着不放,几句话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对不住各位了,因为我一个人带孩子实在忙不过来,以后我都只做卤肉,不卖快餐了,给大家带来不便我很抱歉,只是家里事情实在走不开……”

    这年头卖东西的,谁不卖啥了,从来不会特意跟顾客说一声,大家也都习惯了,但卫孟喜这种郑重其事的道歉和告知,反而让人心里更舒服。

    那是一种被尊重,被放在心上的感觉。

    有的工人忙安慰她:“没事没事,饭咱还可以去食堂吃,只要你还卖卤肉就行,哪天想吃了能买半斤也不错。”

    “对,你顾家要紧。”

    “就是,你这一个女同志拉扯孩子也不容易,等以后小陆回来就好了。”

    面对大家的善意和理解,卫孟喜心头热乎乎的,“感谢大家的理解,以后大家想吃肉了只管来这儿。”

    在这种相互理解的氛围里,今天的卤肉卖得也很快,主要是买的人都很爽快,尤其是煤矿工人,小十天没吃上肉了,怎么着也得买个半斤八两的,排队排到后面的压根连汤都没喝上。

    “大家可以明儿再来,明天中午我还在这儿卖。”

    收摊回家,文凤也回来了,正追着小呦呦喂饭,其他四个乖乖写作业呢。卫孟喜一看,居然连衣服也洗干净,晾上了。

    “妈妈,我教文凤阿姨洗的哦,用洗衣机哦。”根宝这孩子,每次妈妈洗衣服的时候他都不出声,默默地跟着,时不时还很贴心地递上洗衣粉和刷子,居然是闷声不吭第一个学会用的。

    卫孟喜少不得要夸他几句,看基本也没啥家务活了,她吃过饭就找文凤借了两本初中的语文和数学来看。

    小学课本她已经扫完一遍了,其实用成年人的阅历去看也没啥难度,但初中就比较难了,那几篇经典的文言文古诗词她可以很快背下来,但数学却不行,她得先理解了公式,又把课本上的经典例题琢磨透,遇到类似的才会做。

    可即使如此,她的“进步”也足够让文凤惊讶的。“嫂子你全会啦?”

    卫孟喜点点头,简单的有理数、一元一次方程、相交线平行线和三角形,她倒是懂了,“这个二元一次方程组和平面直角坐标系,我还搞不清。”

    文凤忙安慰她,“我也是学了好久才懂的,你哪儿不懂我给你说说?”

    卫孟喜看她忙了一天,倒不好意思麻烦她,毕竟小姑娘还要复习高考,时间比她的宝贵多了。“去去去,我就不信我自己琢磨不出来。”

    她低着头,拿着铅笔,不舍得在文凤的教科书上乱画,就自己抄在笔记本上,一遍不懂就多看一遍,两遍,三遍,她也不是笨人,忽然一拍笔记本,“懂啦!”

    孩子们看妈妈这么认真,自然也会有样学样,不像以前群魔乱舞了,就是卫东,也会嘟囔:“我卫东可比我妈聪明,没道理我妈能学会,我学不会。”

    那副一面嘟囔一面写字的模样,就像变了个人,卫孟喜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她爱学习,她的孩子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幼儿园也不需要他们学多少文化知识,重点是培养良好的学习习惯,用眼时间太长不好,卫孟喜赶他们出门溜一圈。

    桌子上放着一堆作业本,她根据名字将每个人的收纳分好,结果却在最底下发现一张不一样的信签纸,上面画着一头老虎,别说,那形态皮毛都十分传神,虽然笔画简单,但任谁都能看出来是一只龇牙咧嘴的老虎。

    “妈妈,我画的哟!”小呦呦屁颠屁颠进来,抱着妈妈的腿,大眼睛眨巴眨巴。

    “真是你自己画的?”卫孟喜不信,她不懂什么画,但也知道这只老虎画得非常传神,一个两周岁不到的孩子怎么可能画得出来,就是大的四个她也不信,怕不是文凤画了逗他们玩的。

    “嗯呐!”

    卫孟喜以为,她就是听见妈妈夸二哥了,也想要夸奖,所以顺口说的,压根连妈妈的问题都没听懂。想批评两句吧,又觉着这么大年纪不至于上纲上线,不批评吧,人还巴巴的等着夸奖呢。

    这事也不好不问青红皂白,她决定还是找卫红问一下。因为这家里唯一能跟小呦呦无障碍沟通的就是她,在别人听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她却能准确判断妹妹要表达什么意思。

    正巧,卫红蹦跳着回来了,兜兜里还装着胀鼓鼓的东西,也不知是谁给的。

    呦呦赶紧抱住她大腿,指着妈妈,“说,说。”

    卫红忽然一拍脑门,“哎呀糟了,妈妈我忘记前几天我妹要告诉你一秘密。”

    卫孟喜不信她们能有啥秘密,估计不是吃的就是玩的,但她倒是有事要问呢,“你问问你妹,这幅画是谁画的。”

    卫红眼睛那么一瞟,“当然是我妹画的,她刚就在我旁边,我借她的铅笔和橡皮,对吧妹?”

    卫孟喜看她不像说谎,却愈发震惊。

    一岁半的孩子居然会画画?还画得那么传神?

    “哎呀妈你忘啦,我妹最喜欢看的就是武松打虎。”

    卫孟喜想起来,上次李茉莉送连环画来的时候,小呦呦确实是对武松打虎最感兴趣,吃饭的时候还一个人在那比划呢……莫非,这么比划几次,就会画了?

    “是不是文凤阿姨教她画过?”

    “没教过哟,就我妹自己画的。”卫红刚解释完,裤腿忽然被妹妹拉了拉,“秘密,姐姐。”

    被这么一打岔,她才想起来差点又把妹妹的秘密忘了,忙讨好的搂着妈妈脖子,“我妹说她在张爷爷家,听见爷爷奶奶说,说爸爸要去狂野中转哟。”

    前半段卫孟喜听懂了,后半段简直一头雾水,“啥狂野中转?”

    卫红摇头,“我不知道,妹你告诉妈妈呗。”

    小呦呦的大眼睛立马跟会发光似的,连比带划,“狂野中转,当然,就,就是狂野中转啦!”

    卫孟喜:???

    其实这个词刚从张家离开那天她就说了,但当时她没放心上,谁知道“秘密”过了这么多天她还记着,“呀,咱们呦呦是不是觉着,这件事很重要,所以一定要告诉妈妈呢?”

    小姑娘猛点头,大眼睛里写满了期待,就差在脑门上写——妈妈你听懂了吗?

    面对她单纯懵懂的大眼睛,卫孟喜女士还真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听懂,但凡是跟陆广全有关的事,倒是可以问问他,“对不起妈妈也没懂,但咱们可以给爸爸打电话,问问他。”

    “啥?妈你要去打电话?”

    “大姐二哥,咱妈要去打电话!”

    卫孟喜本来想的是哪天有空再打,谁知这几个崽崽把话都放出去了,“走吧走吧。”

    也不知道陆广全能不能接到,过年的时候说接下来半个月都要下井,年夜饭都在井下吃的。孩子太多了,一个有一个的问题,她要想好好听他们说几句完整的话比上一天班还累,更何况还要依次解决他们提出的问题,卫孟喜觉着陆广全再不回来,她早晚得被这群崽崽烦死。

    这次的电话很快接通,听筒里才刚传出陆广全略带磁性的声音,几个崽崽就迫不及待叽叽喳喳说起来,还是卫红有魄力,“你们让开,妹妹有秘密要跟爸爸说。”

    小呦呦抱着听筒,呜呜啦啦的说半天,卫孟喜就只听清“狂野中转”四个字,谁知电话那头的男人却很淡定地说:“好了,我知道了。”

    小姑娘回头,挺着小胸脯:“爸爸能,听懂。”

    卫孟喜摸了摸鼻子,意思是就她没懂呗?“陆广全,你闺女到底说的啥?”

    男人顿了顿,“她说,张副矿长想安排我去矿业中专就读。”怕她不知道,他还解释了几句,矿业中专就是省城一所对口中专,虽然跟正宗本科大学不是一个级别的,但也是给学历镀金的。

    卫孟喜咽了口口水,中专啊,还是对口专业的!要知道陆广全现在之所以还一直没恢复工程师待遇,就是因为有人揪住他学历不过关这条,以前高校停止招生也就罢了,现在能考上大学就是能力的象征,一个人是不是足够优秀就看他有没有上大学。

    而陆广全一连错过了三年高考,现在能直接保送岂不是更好?

    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难怪那天张家人说话要背着她,其实就是因为这块饼太大了,怕到时候争抢太激烈,而副矿长也无法保证陆广全能不落选,怕她太早知道后患无穷吧?

    其实,他们还真小看卫孟喜了。她虽然想让陆广全尽快恢复工程师待遇,但也知道矿有矿规,任何人的提拔都不可能是毫无缘由的,这次去海城学习就是一个不错的契机,等他们回来,陆广全的工程师职务应该就能恢复了。

    “你……只是想当一名普通的工程师吗?”她试探着问。

    他们实在是太不了解彼此了,如果只是简单的婚姻关系,其实她不介意他就这么普普通通,毕竟他现在的成就已经是很多男人达不到的。至于家庭经济来源,她也不指望他,这世界上可没规定家必须男人来养,家务必须女人来做,她真的不介意夫妻角色互换,他只需要好好上班,下班回来好好带孩子干家务,帮她守好大后方就行。

    可……

    她又觉得这应该不是陆广全想要的生活。

    陆广全怔了怔,有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难堪。妻子的语气,好像在说,他要是选择做家庭煮夫,她也能养活他。

    他不爱搞尔虞我诈溜须拍马那一套,并不代表他没有事业心。

    他的沉默,证实了卫孟喜的猜测,“如果你还想往上走走,我们就一起努力,争取保住这个名额。”

    这是她抛出的橄榄枝,陆广全下意识就接住:“好。”

    而此时的卫孟喜,自然也就明白为啥李秀珍忽然要败坏她的名声了,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想搅黄的是陆广全学历提升的事,她卫孟喜嘛,只不过是一个靶子罢了。

    这气,她不能白受,得陆广全知道,“看来这个名额很抢手嘛,还没风声呢,就有人想把你拉下去了。”

    这似笑非笑的语气,绝对不是在夸赞,陆广全不自在的咳了两声,她嫁给他,什么福气没享受到,倒是亏跟着吃了一堆。但饶是如此,她也没有抱怨。

    不仅没有抱怨,还能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事情解决得很漂亮。

    这个女同志,真的不是自己第一眼看见的那样,对方带给他们的改变,都跟一开始不一样了。一开始,男人只想找个照顾孩子衣食住行的妻子,女人只想找个容身之所,能容得下自己两个孩子的长期饭票。

    现在随着了解的越来越多,他不得不承认,她内心的智慧,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也没有的。

    就像他刚来海城那天,心事重重的样子让斋藤新一很是不屑,他说过,他有一位很聪明的妻子,把家庭交给聪明的女人,他应该像任何一个男人一样放心。

    且不说斋藤那种愚昧的男尊女卑思想,陆广全本人是没有的,他见过很多聪明能干的女同志,无论是以前的工农兵学员还是矿工,她们并不会因体力上的先天劣势而屈服于命运,而是通过自己不断的努力和提升,来让自己站在跟男同志一样的高度上,甚至比男同志站得还高。

    他会因为她们是好女人,好妻子,好妈妈而尊重她们,但更会因为她们是好同事而敬佩她们。

    卫孟喜半天听不见他说话,看孩子也哈欠连天,就先挂了带娃回家睡觉。

    第二天,李秀珍果然扭扭捏捏来道歉了,不过她实在是跪不下膝盖,道歉的话说了一箩筐,牌子也没举。于是有人起哄,让她写几封大大的道歉信,贴到矿区各个角落去。

    提议的人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李秀珍却觉得这样的道歉方式更伤人,更不可接受,这不就是告诉金水矿所有人,她做了什么吗?本来悄无声息道过歉,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也就忘了,这样留下“证据”,不就是要给她公开处刑吗?

    以后说不定还会代代相传,所有的矿区职工子弟都会知道这份“光荣事迹”!

    然而,张毅没给她后悔的时间,当天晚上就以她的名义帮她写了道歉信,趁着夜里人少给贴出去了。

    窝棚区电线杆上,报刊栏、食堂、办公区、前后门、院墙上,但凡是能有人看见的地方,都贴了她的道歉信。

    卫孟喜每天看着后门上那明晃晃的大字报一样的道歉信,心里快乐开花了!心情好,卤肉卖得也快,以前中途穿插卖快餐和算账收钱,人也容易累,现在只清清爽爽的卖卤肉,抽空还能看会儿书,每天出摊三个小时,赚得反倒比以前还多了。

    到孩子们春季学期开学,她手里已经攒下六百块钱了,说少肯定不少,这年头普通双职工家庭省吃俭用三年还不一定有这个积蓄呢。

    就是当初陆家老头老太抠抠索索一辈子,也只攒下两千块,绝大部分还是陆广全的工资。为了这笔钱,陆家兄弟几个就跟蠢驴似的被吊着,谁养老谁就能拿到这笔钱,兄弟几个眼睛都快被吊红了。

    要是老两口知道她卫孟喜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攒下这么多现金,是不是得疯?

    想想那个画面其实还挺美的。

    卫孟喜乐了一会儿,很快想到自己的计划,又觉着这六百块说多也不算多,至少,跟她想做的事比起来,六百块钱还是微不足道的。在完成真正的资本的原始积累之前,她得适当的减轻自己赚钱的难度,譬如卖卤肉。

    她现在已经不想推着快餐车出摊了,虽然有伞,但刮风下雨的还是不好受,为了保持卤肉的干净卫生,她还得防尘防沙防腐。尤其是过了三月份,天气逐渐热起来,整天用锅盖闷着,肉质更容易腐坏,浪费食材是小事,万一自己哪一天没注意,把变质的东西卖出去,吃坏食客的肚子,那就不值当了。

    要想个办法才行。

    ***

    “小卫来啦,这次是给519送饺子还是汤圆啊?”

    卫孟喜刚一跨进矿工宿舍楼的大门,夏有富就开始打趣她。毕竟这个年她可没少往519宿舍跑,年三十的送饺子,正月十五送汤圆,是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的。

    当然,一开始也有人私下议论,年轻小媳妇儿总往大老爷们的宿舍跑,不议论都不行。可后来被李秀珍的道歉信一吓,谁也不敢往那方面想了。

    是,她是年轻漂亮,可她做事公道,说话也有分寸,一字一句亮亮堂堂的,从不跟异性开不合适的玩笑,即使是给519宿舍送吃的,也都是带着孩子,开着门,走廊上过路的人都能看到和听到。

    人家啊,单纯就是感谢以前519对小陆的照顾。

    是啊,小陆刚被发配井下那段时间,谁敢跟他说一句话?都忙着明哲保身呢!唯独519这些粗老爷们,不知道是压根不懂矿上的阶级斗争,还是觉着阶级斗争波及不到小小的挖煤工人,对小陆颇有照顾。

    现在人小陆眼看着要发达了,妻子来感激照顾一下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卫孟喜倒没想那么复杂,她就是单纯的感激519那些大哥们,家里有啥大事小情只需要喊一声,他们下班就来了,完事给钱还不要,顶多就是吃顿饭喝两杯小酒。

    更别说上辈子,自己能在金水矿盖起窝棚,能站稳脚跟,全凭他们大力支持。

    有这份恩情在,别说逢年过节送点吃的,就是借钱她也愿意。

    不过,大家都比较有分寸,再难也不会跟她和陆广全开口,卫孟喜一时还真找不到能回报他们的地方。

    “龚大哥您在吗?”她也不进屋,先在门口喊人。

    龚师傅很快出来,也没光膀子,还披了件衬衣,“弟妹来了,有什么事吗?”

    卫孟喜倒不是来送东西的,“我想请您哪天有空的话,帮我打一下院墙。”

    “打院墙?”龚师傅也糊涂了,但最近效益不好,今明两天他正好有空,“走,现场看看去。”

    提上他的宝贝木箱子,俩人很快来到窝棚区。这里比上次来的时候更热闹了,听说是年后又搬来十几个新煤嫂,先前还显得空旷的一条小街,现在都满满登登的,每天晚饭后消食的时候,小街上全是人。

    卫孟喜家的院墙跟其它窝棚一样,也就一米来高,站外头就能看见里头,“龚师傅您帮看看,能不能把围墙加高加厚一点儿?”

    “你要多高?”

    卫孟喜实在是不喜欢干啥都被人窥探的感觉,尤其是现在觊觎她卤肉方子的人不少……有时孩子们在院里解手,外头的人也会看见。她现在就教育他们要有意识,身上哪些地方或者是做什么事是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的,这么高的墙,有时候教了也白教,总不能让他们解手也躲屋里解决吧?

    那样别说孩子,她第一个就耐不住臭。

    卫孟喜比划一下,“至少得有个两米吧。”

    龚师傅咋舌,“要这么高干啥?”

    卫孟喜苦笑,无论是秘方还是,都不好解释,因为这里家家户户都这样,就连龚师傅或许也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她的想法太异类,甚至矫情了。

    不过,她的苦笑却让龚师傅误会了,龚师傅联想到正月里的事,那天正好519都在值班,不然他们应该来帮忙的。“行,就该加高,省得有些人恨不得眼睛长你屋里。”

    卫孟喜不仅要把院墙加高加厚,还要在大门旁的墙体上凿开一扇“窗户”。

    每天去摆餐车还有个不好的地方,就是人不能离车太远,要是家里有个啥事,要回家给孩子热饭啥的,她都不能把车留在那里,而是必须人去到哪儿车子就跟去哪儿,那样会让顾客跑空,她来回也累。

    所以,她现在的计划就是,餐车不摆了,干脆把卤肉摊移到自己院里来。

    “你的意思是,在墙上开个窗,顾客不用进来,站玻璃窗前一指,人想要哪块割哪块?”

    “对。”不仅要凿开一个营业窗口,还要在院里相应位置砌个台面,承重不小的,耐高温的,那样既能摆放卤品,又能加热保温。

    其实,如果能有一个固定门面的话,这些都不是事儿,可她一连上矿区转了几天,也没看到有门面要转卖或者出租的,凡是能做成公开的门面,都已经被国营菜店商店粮店各种店占据了。矿区这么多人口,需求在这儿摆着,就是傻子也不愿把能赚钱的门面拱手相让啊。

    所以,她决定自己打造一个“门面”。

    龚师傅不愧是老师傅,一听就懂,一提就会,拿卷尺量了量,又让她在纸上画了个简易的设计图,再一算,“大概需要七八十块钱。”

    卫孟喜没想到居然这么便宜,“玻璃的价格算进去了吗?”

    她是打算做两扇“窗”的,最外头是木头窗户,用非常结实的木条子固定住,里头那层才是玻璃,为了安全考虑嘛。

    “玻璃用一般的便宜,如果你要质量更好点的,接一串彩灯啥的,就会贵一点。”

    卫孟喜想到后世农贸市场卖卤肉的摊子,灯光她不需要,但风扇必须要有,既可以降温,还能祛赶蚊虫苍蝇啥的,看着也更卫生不是?

    于是,双方敲定,龚师傅去找工友,卫孟喜说了这次的工人不能再做义务工,她赶时间,必须两天之内完工,她要出工钱,所以愿意来干活的人一抓一大把。

    卫孟喜这边则趁第二天进城备货的时候,上玻璃厂挑好玻璃和五金件,这些东西她虽然有钱,但也不好买,都是统购统销的,去自由市场转了半天才勉强配齐。

    回家正好出去摆摊,当然,她今天就特意说了,自己以后都不来后门摆摊,而是在家卖了,这样无论刮风下雨都不会影响她一面做小吃一面照管孩子,还把自家的位置告诉了大家伙。

    其实,经过正月那一出,现在几乎就没人不知道她家在哪儿的——感谢李秀珍帮她打广告,让她因祸得福。

    当然,她越是紧锣密鼓的干活,隔壁的李秀珍越是气得三天没吃下一口饭。

    张秋芳被她狠狠打了一顿后,也不来她跟前晃悠了,两个继子本就跟她不亲,丈夫又是只管上班的,她在炕上躺了三天居然都没人来问一声。

    真是几个白眼狼,她平时衣食住行里里外外的的把他们伺候着,现在倒好,自己病倒了连水也喝不上一口,以后要真病得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咋整?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就这几个崽子能孝顺她?

    可拉倒吧!

    只有生个儿子,才是自己最后的依靠。

    有了这个想法,她对小秋芳愈发不上心,孩子尿了拉了她也不管,大正月里就是再穷的人家娃身上也有新衣服穿,就他们家的穿得小叫花子似的,实在是可怜。

    现在又听着卫孟喜家砌墙拆墙的声音,听来帮忙的煤黑子说是要做个门面出来,估摸着是赚了不少钱,想要扩大经营规模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心里更憋气了,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明明她已经很努力了,可为什么就是赚不到钱!别人赚钱却是那么容易,每天穿得漂漂亮亮的,随便卤个肉钱就哗啦哗啦流进来,一会儿买大几百的洗衣机,一会儿又是打造卤肉窗的,以后是不是能直接租个门面?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就睡不着了。

    ***

    很快,卫孟喜的卤肉门面盖好装修好了,高高的院墙把所有人的打量隔绝在外,一扇干净漂亮的大玻璃窗内,是一个两三平米的台面,上面摆放着色香味俱全的卤肉,路过的都要咽口水。

    卫孟喜就穿着干净的白大褂,坐在窗口,有人来了,站在窗外指着要哪块,她就捞起来,放在干净的砧板上切成薄片。

    开饭店做餐饮的,刀法是基本功,她切的卤肉几乎是薄如蝉翼,白里透红,蘸着酱料或者辣椒面美味极了,就是啥也不蘸,吃白肉也是十分下饭的。

    当然,也有的工人是喜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就不能切太薄,必须是厚片儿才爽快。

    卫孟喜每次都会问清楚客人的要求,有的需要切,有的不需要,有的薄切,有的厚切,有的需要辣椒面,有的需要蘸料,她现在都是有充分准备的。

    “咦……我听说窝棚区有个卖卤肉的摊子,味道不错。”

    “是啊,我也是朋友介绍来的,就不知道摊名叫啥,在哪儿?”两个烫着头发的中年女人迎面走来,就是找了半天没找着卖卤肉的摊子。

    小卫红刚好放学回来,就走她们后面,“奶奶,我知道卤肉店在哪儿!”

    两个女人回头,见是个黑梭梭的还没大腿高的小丫头,“你知道?”

    “当然知道,因为那是我妈妈开哒!”她这张嘴巴可不仅是吃东西用的,还能给妈妈做广告哟,“我妈妈做的卤肉又香又鲜还特好看,奶奶你们看了肯定也想吃哒。”

    顺便,她还要说说自己妈妈以前是在矿区后门摆摊,现在已经在家里卖啦,他们每天放学回家都能看见妈妈,还能吃上妈妈热的饭呢!

    现在是他们长这么大以来觉得最幸福的时候,家里不愁吃不愁穿,妈妈还能经常陪着他们……要是爸爸也能早点回来就好啦。

    “小姑娘,你们家卤肉店叫啥名儿?”

    小卫红的眼睛转了转,卤肉店还没取名,但要是现在不告诉奶奶们的话,以后她们就找不到了,这样的话……她小脑袋瓜子一转,“叫美味卤肉店。”

    她觉着,这真是世界上最好听,最风光,最最好的名字啦!

    两个女人念了几遍,“行,我们记住啦,以后吃卤肉就上美味卤肉店。”

    果然,这俩可是大客户,听说是家里来了客人,一口气买十斤,直接把卫孟喜都吓住了,又确认一次:“您真的要十斤吗?”

    “是十斤,肥瘦各半,不要太瘦。”

    另一个倒是没说要几斤,颇为遗憾地说:“你这儿没有卤鸡吗?我不喜欢吃下水,要是有卤鸡卤鹅就好了。”

    卫孟喜心头一动,卤鸡卤鹅,其实她也会,而且配方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是顺手扔进卤水罢了。唯一的不同是下水成本便宜,利润空间很大,卤鸡卤鹅的话就是成本较高,利润空间没这么大。

    但工序上没差别,她就觉着自己可以一试,反正就是顺手的事儿,光卖卤肉其实客户也会疲劳,遇到不吃下水的她就赚不了他们的钱。

    她相信,这世上不吃下水的人绝对很多,而这儿只有一家卤肉店,这钱她不赚别人也赚不到。

    “小煤嫂,你们家的美味卤肉店我记住了,要是味道还可以我以后还来。”

    卫孟喜愣了愣,裤腿被小卫红抱住,“妈妈,我取的名字哟。”

    于是,当天晚上,小小的卤肉店窗口就挂出了一个木牌子,上面是五个大大的毛笔字——美味卤肉店,属于他们所有人的美味卤肉店。

    想到就行动,第二天卫孟喜上肉联厂的时候找刘香问着附近哪儿有卖宰杀好的鸡和鹅的,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宰鸡杀鹅上,直接买现成的,即使成本高一点也没啥,每天卤两只鸡两只鹅,工作量几乎是没有增加的,但收入却增加了好几块。

    随着一个星期的试水之后,她发现卤鸡卤鹅的生意也很好,每天各两只压根不够卖干脆就增加到各四只,这样一天的净收入最低也能保证在二十五块左右。

    是的,二十五块。

    在1981年的春天,卫孟喜成为日进二十五元的卤肉店老板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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