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高开泰比昨天约定好的时间还早了一刻钟,来到家门口,帮着卫孟喜把移动快餐车搬上拖拉机,又搬了七八个沉甸甸的铝皮桶和搪瓷盆,菜板菜刀锅盖啥的,“突突突”着直奔金水市而去。
出发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所有人眼巴巴看着卫孟喜坐在拖拉机上,拖拉机上乒乓作响的,不正是她卖快餐的家伙事?
“这是干啥去呀?”
“不知道,小卫也没说。”
“不会是卤肉店不开了吧?”
“我觉着像是去别的地方卖快餐。”
“要另起炉灶啊?”
但议论归议论,小卫的想法,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不然好端端的快餐摊怎么说不开就不开了呢?还把自家院墙凿个大窟窿,她不说,大家也不敢问,谁知最后是自家造了个门面出来。
“诶诶桂花你来给大家伙说说,你不是跟小卫关系好嘛。”有人拉住刘桂花。
她今天是特意收拾过的,一双眼睛虽然还肿着,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全给拢到头顶,扎了个紧得能看见头皮被抓起来的揪,指甲也修剪得一干二净,还特意穿了过年买的新衣服。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过年呢!
“这我哪知道,你们都没事啊,没事不如去捡煤块?”
煤嫂们笑呵呵的走开,开玩笑,捡煤块又脏又累,关键矿区的煤块又不能卖钱,傻子才捡呢!
苏奶奶正牵着呦呦的小手,站在门口听见这话,眉头都不动一下。倒是隔壁的李秀珍,忽然心头一跳,赶紧把张秋芳捞进屋。
“秋芳快告诉妈妈,你知道卫阿姨去干啥了吗?”
张秋芳正抱着个包子,只啃馅儿,“不知道。”
其实,她现在更关心的是,大哥是怎么回来的?她前晚压根就没做梦,但又不能直说她不知道大哥在哪儿,于是哄妈妈说大哥在市里,具体市里哪儿不知道。
昨天,母女俩在金水市溜达了一大圈,愣是没找着狗蛋,结果晚上回家一看,狗蛋好端端的回来了。
这孩子嘴紧得很,问啥都说不知道,再问就装失忆,说忘了,李秀珍气得想打他也抓不到人,因为这小子现在学会跑了。
不再是以前那个站着由她打的“儿子”了,李秀珍气得肝疼,偏偏张秋芳还纠结卫阿姨到底因为找回大哥得到什么好处,“这能啥好处,谁会给她钱啊?反正我是不会感谢她的。”
张秋芳摇头,妈妈就是太短视,一次性给几百块钱算啥,钱有花光的时候,但有的东西却是可以细水长流,影响一辈子的。
身体终究是太弱了,她想了一会儿就觉着脑仁疼,直接倒炕上睡着了……又是忘记刷牙的一天。
就在众人抓心挠肝的时候,卫孟喜和高开泰已经来到金水市人民路上。原本摆小吃摊的地方,已经不仅是小吃摊,还多了一溜儿的别的摊位,农民自个儿来卖菜的,卖果子的,米面粮油的,鸡鸭鹅活禽的……人来人往,吆喝声四起,分明是一个小型的农贸市场。
但卫孟喜来踩过点,她知道真正的农贸市场不在这儿,而是两条胡同之外的地方。
准确来说,这里是最近新兴起来的一个小型的自由市场,很少有治安队和打办的人过来。老百姓才不管你是黑市还是国营菜市场,放着既便宜又新鲜的菜不要,那才是傻子!
短短几个月,这里俨然成了金水市有名的小菜场。
来买早菜的,基本都是家庭主妇老头老太,卫孟喜就想挣这些人的钱。
那天卖板栗的老太太还记得她,这就是外貌的优势。“小同志,你也来卖东西呐?卖的啥哟?”
高开泰帮忙把快餐车卸下,又把各种锅碗瓢盆摆放整齐,卫孟喜的小卤肉摊子就开起来了。
这个点儿小年轻不多,老大娘的生意也不怎么样,她就揣着手在一边看,“哟,这是卖卤肉呐?”
卫孟喜笑笑,“这儿有别家卖卤肉的吗?”
老大娘很肯定的摇头,“没,最近的一家也在两条胡同外,国营熟食店。”
那家卫孟喜尝过,味道一般,只能说没啥特色,但也没啥硬伤,就是售货员态度很差,还经常用公家的卤水卤私货,夹带卖些她自己做的土豆鸡蛋啥的,卤水味道越用越淡,到后面肉卤出来都是白的。
以后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尤其是看到私营业主挣的钱比她们一个月工资还高得多的时候,那就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有的人可以连铁饭碗都不要。
她也不小气,大娘眼巴巴看着,干脆切几片卤肉,“大娘您尝尝,给指点一下。”
黄大娘高兴得露出豁牙,“指点啥,我又不会做,顶多吃过几次,哪有……诶等等,这味儿不错嘛!”
卫孟喜先拢了拢头发,戴上帽子,保证把所有头发丝儿都塞进帽子里,这才系上白色的围裙,戴上蓝袖套。
一看,就是有正规做餐饮经验的,不像她们,都是自己在家瞎琢磨,出摊顶多把台面弄干净些。黄大娘看在眼里,心里已经很快做出判断,面上的笑也更真诚了。
“这卤肉是你自己做的?”
“是的大娘,我爹以前就是做这个的。”她爹都去世多少年了,谁还会真去刨根问底啊,就是谢依然在,她也敢这么说。
“原来是祖传秘方。”
“啥祖传秘方?”有个老太太,提着一筐水灵灵的菠菜过来,正好闻见还散发着热气的香味儿,忍不住凑过来。
黄大娘吃了卫孟喜的肉,自然要做点人情,“哟,王干部来买菜呐,这小同志做的卤肉还怪好吃,听说是祖传秘方配的卤水。”
王干部是个退休老干部,每天来广场上溜达,完事顺便把菜买回去,做好饭正好小孙子也放学了。她退休工资高,身体健康,婆媳相处也和睦,唯一的烦心事就是小孙子的胃口。
全家人捧在手掌心的宝贝蛋啊,千好万好就是挑食不好。
为了让孩子多吃两口,她是绞尽脑汁的,换着花样的做饭,各种时令小菜,新鲜瓜果,鸡鸭鱼肉蛋奶,市面上能买到的她都买了,还没哪个菜是小孙子说“好吃”的。
熟食店也去过,小子也不爱。
此时听人说这家的卤肉好吃,她就想:能有多好吃啊?反正她孙子肯定不会夸好吃。
黄大娘吃人嘴短,尽情吆喝,“王干部你别不信,来尝尝?”
卫孟喜用干净筷子夹起一块猪脸肉,切下薄薄的一片,“王干部您尝尝,不好吃不要钱。”
王干部将信将疑,也拒绝不了卫孟喜那张小脸,谁知刚放进嘴,下一秒眼睛就亮了,“是跟国营店里的不一样。”
老人家嘛,口味清淡些,国营店里的经常卖不完,怕变质就得多放盐巴和调料,喧宾夺主,肉味儿都吃不出来了。但这个小女同志卖的不一样,既有卤料独有的香味,还有肉质本身的香,两种香味相得益彰,互不干扰。
“给我来半斤。”老太太直接说。
“好嘞!王干部您看您要哪一块,有的可能比半斤少点,有的多点,如果您嫌太多的话,我可以切。”
王干部挑了一块瘦多肥少的,上称一看,快一斤了,卫孟喜正准备切,她忽然说:“别切了,一整块我都要。”
卫孟喜当然高兴,问清楚不用切片,那更轻松,直接用油纸袋一装,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人都有从众心理,见新冒出来的小摊有人光顾,其他人出于或好奇,或真想买的心理,也都簇拥过来。
这小女同志穿着干净,就是说话也比一般年轻人爽利,关键还特大方,那值老钱的肉啊,她居然眼睛也不眨的就切了一堆薄薄的片儿。
“各位叔叔婶子,都尝尝。”见者有份啊。
这时代的人还是很淳朴的,总觉着尝了不买会不好意思,毕竟肉价那么贵,人家的肉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更何况是这么好吃的卤肉,这个半斤那个八两的,倒是毫不吝啬。
就一会儿的功夫,卫孟喜的手就没停下过。
她只有两只手,两只都得挑肉切肉,又没一次性薄膜手套,摸过钱的手也不好再来切肉,干脆就让大家把钱放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大家自个儿补钱行不行?”
自己补钱?!这也太信任大家伙了吧!
这么多双手在桶里找分币角票的,真的不会丢钱吗?
可卫孟喜实在是太忙了,一个人顾不过来,她有啥办法?摸了钱又来切肉,就是顾客不恶心,她自己也恶心。
看来,还是得带个帮手来才行啊,生意的好出乎她的意料。以前觉着在矿区守好摊子也能买房买车,可来了市区才知道,这人流量不一样,人群层次不一样,购买力也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在矿区,工人们买是买,但孤身在外的男人也舍不得花太多钱,三四个人合买个半斤算平均水平。来了市里才知道,这些老头老太花起钱来没那么多顾虑,一人最少半斤,多的一斤两斤,都是一整块的买。
有时候看她补钱不称手,差个几角几分零头的,都直接爽快的让她加两片肉凑个整数,他们就不伸手进桶里掏了。
是避嫌,也是嫌麻烦。
哪个做生意的不喜欢这样的顾客啊?钱多事儿少还爽快,她巴不得天天都能遇到这样的优质客户!
这些老头老太不仅买卤肉爽快,就是卤鸡卤鹅也爽快,半大只鸡眼睛不眨就给买走了。
等到停下来,卫孟喜都怀疑,自己今儿来的真是金水市,而不是省城吗?省城人有钱人多,她能理解,毕竟重工业发达嘛,拿工资的人多,但金水市,除了有个金水矿,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数不出几个大单位。
倒是黄大娘提醒了她,“你选的地方好,这附近就是市委机关大院,马路对面是市医院家属院,不远处那边,看见没,那儿是钢厂家属院。”
卫孟喜恍然大悟,不是金水市市民有钱,是她来的地段好,都是福利待遇不错的单位的家属区啊!
上辈子等她涉足金水市餐饮的时候,这一片已经拆迁了,即使不拆迁的,很多现在崭新的三四层家属楼也成了著名的老破小。
她早来了十几年,见到的就是不一样的金水市。
忙过买菜那阵,时间很快到中午十二点,小菜街上基本就没人来买菜了,卫孟喜清点一下,发现自己带来的五个猪头三副下水和十只卤鸡卤鹅,只剩三分之一了。
当然,才第一天嘛,想两个小时就全卖光那是不可能的,就这个销量和速度已经是矿区的双倍了,她已经很满意啦!
手里有钱,她也不亏待自己,直接上斜对面的国营饭店要了一碗牛肉面,多加牛肉,再来一碗牛肉汤,付了钱打声招呼,服务员会帮她送到摊子上。
快餐车的大伞撑开,人坐下头,凉凉的,既有面吃又有汤喝,别提多舒服啦!
正吃着,对面饭店里的食客看见服务员去送面,总得问一句她是卖啥的。毕竟这么漂亮的女同志不去百货商店上班可惜了,怎么会来抛头露面卖小吃呢?
这时代的百货商店售货员,那是妥妥的肥差,妥妥的美女聚集地。
服务员就是几天前卫孟喜跟她搭话那个,姓刘,卫孟喜叫她刘姐。今天趁着买面的时候给她尝了点,刘姐很喜欢那味儿,说要买一块钱的,她大大方方直接给切了一块五的。
有这份人情在,服务员也要说几句好话,“卖卤肉的,味道不错,我都买了。”扬了扬油纸包。
这年头大中午能来下馆子的,也不是穷人,对吃的也舍得花钱,闻言自然要买半斤来尝尝的。
现在的国营食堂还不像后世的饭店,没规定不能自带外食,说是要两块钱的,卫孟喜为了打出名声,多出来一角两角的零头都给抹掉,就当结个善缘吧。
第一天嘛,她就没想着要挣多少钱,先来个试营业,大致了解一下市场需求,才能决定下一次要带多少货进城。这来一趟是真不容易,舟车劳顿不说,最主要她看书时间又没了。
但愿家里的生意没耽搁吧。
刘桂花打了两个喷嚏,幸好没在卤肉窗口,而是在院里,她摸了摸耳朵,也有点烫,谁在想她啊?
“当然是我妈妈呗!”卫红嘴里呲溜着细面条,每天回家妈妈都在,今天不在还真不习惯。
刘桂花想起这几个娃一进门就问他们妈妈在哪儿的场景,也有点好笑,小卫这一次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倒是瞒得挺紧,就连他们家里人也不知道。
虽然好奇,但她知道分寸,小卫是非常有主见的人,她要说保密的事那就是真保密,别人再怎么追问也没用。反正她只需要好好帮忙卖卤肉,有工资拿就行了。
三十块呐,比男人满勤工资还高,她就偏不说,到时候拿到钱了再狠狠打狗男人的脸!
因为工资给的高,她中午还帮忙给孩子做饭了。
本来,这种活是该保姆做的,毕竟苏奶奶啥也不用干,就每天带着小呦呦,肚子饿了泡奶粉,尿了拉了收拾一下,仅此而已。
但老太太居然理直气壮的说,她不!会!做!饭!
在刘桂花有限的认知里,这世上还有不会做饭的女人吗?看着也是有儿有女的,不会做饭那她还毛遂自荐当保姆,这不是逮着小卫当冤大头坑嘛!
刘桂花替好朋友鸣不平,心里对这老太太也十分警觉,怕她虐待孩子,一直不错眼的盯着,悄咪咪看看孩子肚子和腿上有没有掐痕,就连吃饭,她也特意把肉盘子端到孩子跟前,然后就数着,苏奶奶吃完一碗饭要夹多少肉!
苏奶奶白她一眼,“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我不会把你朋友吃破产。”就你做的肉,要不是实在饿了,她还看不上吃呢。
刘桂花的手艺是公认的不行,做饭仅限于能做熟而已,黄家人吃惯了也无所谓,可对于吃惯了妈妈手艺的崽崽们,那真是像吃药一样。炒肉没放辣椒,不香,土豆丝烂了,不好吃,就连烧的白菜汤也不行,菜叶子都是黄的。
更别说苏奶奶,几乎是全程皱着眉头吃完的。
可偏偏小呦呦很喜欢这位苏奶奶,主动往她碗里夹肉,还把自己最喜欢的小筷子让给她用,“奶奶吃。”从早上一睁眼,她就想把自己的好东西分给苏奶奶,笨拙而可爱。
可就是这么可爱软萌的小姑娘,苏奶奶却一点好脸色也没有,“吃饭的时候少说话,自己的筷子不能伸别人碗里。”
像一个苛刻的地主婆在训斥丫鬟——刘桂花脑海里冒出这句话,赶紧摇摇头,造孽哟,这都新社会三十多年了,哪还有啥地主婆和丫鬟。
可奇怪的是,就连四个大的也不敢造次,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大呼小叫,一顿饭吃完衣服也没以前脏了,这哪是请的保姆哦,怕不是女阎王?
刘桂花也不敢与她对视,只埋头刨面,卤肉卖了一半,她吃完饭可以回家休息一会儿,下午三点半再过来开工,希望小卫晚上回来不会嫌弃她卖得少。
她一开始挺紧张,怕顾客只认小卫,万一看见老板换人了会不会担心味道变了,谁知“美味卤肉店”现在的名声很大,而且是矿区独此一家,以前流动小摊可能还担心会有人假冒,这都固定门面经营的,人家只认位置,位置就是味道,而味道就是品牌!
当然,现在的刘桂花女士还不知道啥叫品牌,她只是发现,顾客们看见不是小卫,也只是微微愣了一下,该买的还是买,甚至有熟客还打趣小卫是不是出门玩儿去了。
她原本准备的一肚子解释的话,忽然就压根派不上用场。
陆广全中途回来过,吃了面跟孩子说两句话就走了,苏奶奶虽然看卫孟喜和刘桂花都不顺眼,但看这后生倒是不错,说话也客气不少。
“真是看菜下碟!”
***
看菜下碟这样的话杨干事正好也在心里吐槽,对象却不是苏奶奶,而是矿后勤处的副主任郝中军。
郝中军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半秃的头顶,肉乎乎的脸颊,仿佛多说几句话汗水就要从脸上掉下来。自从杜林溪空降金水矿以后,他一天要往杜工跟前跑三次,一会儿问人家宿舍安排,一会儿又问还缺不缺啥,一会儿又请吃饭的。
杜工有背景,早就被矿上这些长了狗鼻子的人闻到了。所以,杜工刚来矿上半个月,不仅一切工作顺利交接,还分到了一套四十平的大宿舍,以前有人住过,这群狗鼻子在人来之前就打扫干净,准备恭迎的。
而同样是矿上的职工,陆广全就没这个福气,都工作好几年了,也没听说分个房啥的,一家七口还在窝棚区挤着呢。
这世道就是这样,你手里没点权利,身后没个靠山,又不会说话做人的话,连个管后勤的都要区别对待。杨干事咬了咬舌尖,提醒自己以后千万别跟他们一样,沦落成这种人。
“老郝,忙着呢?”他换上一副笑脸。
郝中军看见是张副矿的乘龙快婿,赶紧站起来,“哎哟杨干事来了,有啥事你让人带句话就行,咋还亲自跑一趟呢?”
嘴里客气着,手里迅速递上大前门。
杨干事不抽烟,客气的谢过,“是张副让我来问问,小陆家的房子问题能不能通融一下?毕竟他们家孩子多,挤在窝棚区也怪可怜的。”
郝中军脸上的笑一点没变,“是是是,这事我们一直记着呢,可惜不凑巧,本来刚腾出一套四十平的,分给杜工了,你看要不让他再等等……”
杨干事早知道是这套说辞,他今天来主要是告诉他们一声,捧高踩低别太过分,该上心的还是得上心。“是这样的,小陆这不参加初考了嘛,马上就要参加高考,到时候要真考上大学,半脱产念书去了,咱们也得安顿好他的大后方不是?”
其实他心里也不敢想象陆广全能考上龙国矿大,没把话说太死,只敢说“考上大学”,到时候大不了考矿业中专呗,反正也算大学,还能跟严工杜工平起平坐。
哦不,硬考进去的跟保送的可不一样,更硬呢。
谁知郝中军却没听出他的意思,居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要考大学?可拉倒吧,这大学又不是谁想上都能上的,我小舅子考了三年,分数还没过专科线呢,小陆他刚考了初考是吧?能过线不?”
杨干事一噎,想说初考算啥,肯定能过,但一想到陆广全是一个字书都没看,裸考去的,他也不敢把话说太死。对,他一开始来的时候是因为成绩出众被特招的,可这都多少年了,小杨自己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快忘光了,他不信陆广全还能记得多少。
要说郝中军怎么这么看不上陆广全呢,其实二人也是有渊源的。当年陆广全在井下当挖煤工人,因为灯房发错头灯的问题大闹一场,惊动了当时的革委会,革委会当时正要抓典型做政绩,不就把当天的灯房女工给开除了嘛。
而那个女工,正是郝中军的亲妹妹,郝忠梅。
虽然后来革委会是解散了,被下放的很多领导都官复原职了,但郝忠梅这个被开除的女工,却依然没能回岗位,至今还在外头待业呢。
郝中军自己当着副主任,也想把妹妹安排进来,哪怕去不了灯房,那来后勤处洗洗碗打扫卫生也行啊,偏偏张劲松铁面无私,说现在煤矿效益不好,尽量能不招人就不招人了,请客送礼说好话,郝中军都试过了,但张劲松表面看着弥勒佛似的笑眯眯,其实是水泼不进的。
而张劲松又正好是陆广全现在最大的靠山,郝中军有理由怀疑,张副一直不肯点头答应,就是陆广全从旁撺掇的。
于是,新仇旧恨加一起,他能给陆广全分房子才怪!
对啊,领导是发话了,有房子要优先考虑陆广全,可具体怎么操作,还不是他们后勤处的事儿?你不让我好过,我自然也有自己的门路卡你脖子。
杨干事铩羽而归,心说要打这群人的脸,只能等小陆的成绩出来了,高考还有两个月,暂时不说,但只要初考能考个好成绩,至少也能让他们在单位的日子好过点。
陆家那几个孩子嘴巴是真甜,每次见到他远远的就叫“叔叔”,一蹦一跳的过来问长问短,像一群小大人似的,但一想到这么好的孩子每天在小窝棚里烟熏火燎的,身上都熏出一股卤肉味儿,他心里又不是滋味。
杨干事自从当了准爸爸后,以前觉着烦人的小屁孩们,现在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
卫孟喜不知道后勤处发生的事,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赚钱,下午三点不到卤肉就卖光了,她干脆叫上高开泰又往书城去了一趟,这次拿的货跟昨天早上的一样多,差点吓坏了刘香。
“小卫你确定还要这么多?”
卫孟喜笑着点头,“刘主任您放心,昨天拿的今天都卖完了,我得回家赶紧卤上,明天差不多这个点儿还来找您拿。”
刘香也是好奇,“你们金水矿有这么多人买卤肉?”工人是多,但据她所知工资没这么高啊。
“不止金水矿,我现在也去金水市里卖半天。”而且,她决定,以后在金水市都只卖半天,中午尽量赶回家陪孩子吃饭,照管一下作业。
钱要赚,但孩子也不能马虎,最好是在二者之间摸索一个平衡点。
刘香一愣,“你是在家里卤好,再拿到金水市去卖吗?”
见卫孟喜点头,她咂吧咂吧嘴,“这也太累了吧。”
那么瘦一女同志,每天蹬着几百斤的自行车,要在山路上攀爬上百公里,即使来的时候空车,她的衣服每次都是湿的。
不敢想象,满载的时候,整个人还不得累成落汤鸡?衣服都能拧出水来。
刘香摸着良心想,这份苦,别说她吃不了,就是她家男人,她所认识的所有男同志,也没一人能吃。
一天两天可以,咬咬牙就过去了,可经年累月,三百六十五天,无论刮风下雨下雪,还是近四十度的高温,没有一天缺席……她身边,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坚持下来。
难怪,上次俩人一起吃面的时候,她吃一碗就饱了,小卫却大大方方说自己要两碗才行。
那么大的劳动量,不吃饱怎么干活呢?
刘香以前是对卫孟喜挺有好感的,但那种好感建立在她好说话,会说话,会办事的基础上,单纯的合作伙伴关系。今天不一样,她忽然发现,这个小女同志真的是个狠人。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狠得下心来逼自己……这样的人,不成功很难。
刘香眼眸深沉的看了她一眼,卫孟喜一怔,“咋啦刘主任?”
她摸了摸脸,一脸的热汗干后,鼻尖上会有很多“盐巴”一样的结晶,每天不知出几次又干几次,反正就连双颊,脑门上都是。
刘香放缓了语气,打趣道:“你这是要彻底把你们金水一带的卤肉生意给垄断啊。”要是所有人都习惯了吃她的卤肉,以后别人做的口味就不好卖了。
当然,这只是其一,其二嘛,当然是挣钱,这世界上谁会嫌自己钱多呢?听说他们一家子现在还住窝棚,说不定不用多久就能住上楼房了!她也买过卤肉,按照成本和售价计算,小卫手里至少有两千块钱了。
这年头的两千块足够办很多事了。
当然,这种私密的话题她只是在心里猜测,问是不可能问的,东西交付,价钱付清,她也就心绪复杂的拎着小包回家了。
总这么麻烦高开泰,卫孟喜也不好意思,毕竟人家不是专职司机,每天还要来回省城卖自家的瓜果蔬菜,卫孟喜决定从明天开始就用自行车,驮个二百斤不成问题。
“你别客气。”高开泰想说他不嫌麻烦,但他嘴笨,一紧张就啥也不会说了,甚至还有点结巴。
卫孟喜知道,高家还没分家,高开泰能来帮忙,并非简单的看在车费的面子上,估计也有大家长高三羊的授意。看来,是时候亲自上门拜访一下这位金水村的村长了。
心里想着事情,也就没注意拖拉机的颠簸,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回到矿区了。
窝棚区的煤嫂们今天似乎有预感,自从拖拉机离开窝棚区,她们就有意无意的往村口张望——小卫什么时候回来?小卫去了哪里?小卫的家什要带哪儿去?
终于,在下午四点半,她们终于等来了小卫……和拖拉机。
拖拉机的后车兜里虽然盖着帆布,但眼尖的已经看出来是堆成小山一样的下水!
昨天才刚拉了一车来,今儿又买一车,那今早拉出去的都卖光了?想到这个可能,所有煤嫂吓得目瞪口呆,都不敢说话了。
下水什么价格,她们是知道的,刘香会算卫孟喜的利润,她们照样会算,想到同样是煤嫂,她手里已经攒下两千块钱,煤嫂们心里都不是滋味。
无一例外,都有点酸溜溜的。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钱啊,是能让孩子吃饱肚子穿上新衣服的钱啊!
卫孟喜看着她们神色,哪还有不明白的,她是想做点惠及大众的事,但现在还没那能力,有时间来看热闹说酸话的煤嫂都是闲着没事干的,卖快餐那几个人比她还忙呢!
刘桂花也很意外她回来这么早,里里外外绕着拖拉机转了两圈,小声问:“卖光啦?”
卫孟喜点头,她眼睛瞪圆,“全部?”
卫孟喜再次点头,洗洗手,先把哼哼唧唧撒娇的小闺女抱起来亲了亲,也没时间详细解释,她今儿是真开门红了。
小呦呦大半天没见妈妈,现在也是想得慌,搂着妈妈脖子,小脑袋就去胸脯上拱啊拱的,嘴里哼哼唧唧不知道说的啥。
“哎哟,乖乖这是想妈妈啦?在家有没有好好喝奶奶啊?”
小丫头靠在她怀里,一连说了好几个“嗯呐”,引得大人们都笑起来,因为大家都下意识觉着她还听不懂,就是胡乱答应的。越是这种无心的天真越可爱,像张秋芳那种一看就像个大人样的,反倒没了孩童的天真。
卫孟喜今天虽然忙着,但心里也担心孩子在家,毕竟苏奶奶靠不靠谱还不知道呢,此时摸了摸孩子屁股,发现尿布是新换的,还很干爽,晾衣绳上晒着洗干净的尿布,吃过三顿饭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就连奶瓶也是冲洗干净放在孩子碰不到的地方。
刘桂花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小声埋怨:“苏大娘比你还讲究,奶瓶放开水里煮了好一会儿才让拿出来。”
不怕讲究的,就怕不讲究。
卫孟喜倒是放心了,五十块请的嚣张保姆,总得有点真本事才行。
腻歪一会儿,小丫头就秀气的打起哈欠,准备困觉了。卫孟喜把她放床上,把所有人的打探隔绝在外,自己躲在炕上开始一天中最兴奋的时刻——数钱。
今天的钱一开始是装在桶里,后来实在是太多了,她就拿个布袋压紧压实,直接系腰上,此时乍然压力释放,那钱就跟井喷似的跑出来。
幸好炕上垫了一张旧床单,卫孟喜把今天的收入按照币值大小分类,一叠叠的分好,大团结有两张,两块的有十二张,一元五角的厚厚一沓,就是二角一角的也不少,数了五分钟才终于数清楚。
卫孟喜被今天的收获惊呆了,去掉零头,也居然有足足八十八块!
昨天卤的她其实是带了一半多出去的,想着是先试探一下市场情况,没想到不仅卖完了,还卖完得那么早,单价上她可是喊的比矿区还贵两角钱的!因为她要把运输成本和时间成本算进去。
可就是这样,今天金水市一行的纯利润依然有三十块!加上矿区门店的,怎么说也能有五十块!
五十块是啥概念,她一天就能挣陆广全一个月,这家里以后就只能她说了算!
卫孟喜都快乐疯了,一天五十块,要是能一直持续下去,万元户指日可待。
但她只是想当万元户吗?不是的,她的目标没变,还是想简单轻松地赚点干净钱,现在的钱多是多,但太辛苦了,只能是特殊时期的过渡,不能作为常态。
最好的出路,不是做小吃摆地摊,还是读书。
那么,按照考前说好的,明天陆广全的初考成绩是不是能出来了,也不知道裸考的他能考多少分?
四百分应……应该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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