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车间门?”

    “做卤肉还需要车间门?”刘桂花和孙兰香,李晓梅,全都一头雾水的看着卫孟喜。

    今天,是他们搬新家后第二天,卫孟喜给两个店同时放假两天,顺带把三个得力下手给召集过来,名义是来新家里吃顿饭,其实也是想听听大家伙的意见。

    “对,我打算扩大卤肉生产规模,最好每天能出个三四百斤。”

    李晓梅咋舌,“卫姐,咱们现在的销量已经达到顶峰了,再多怕……卖不出去。”

    “就是,这肉也是要成本的呀小卫,天气这么热,搁家里会坏的。”

    孙兰香没独自卖过货,但在她专注的业务上,她也有话说,“咱们洗出来的下水没地方放了快,锅灶也不够用了呀。”

    现在三口大铁锅,几乎是没一刻停歇的,锅碗瓢盆也快不够用了,要是再扩大规模,那洗出来的,卤出来的,已经没地方放了,总不能扔地上。

    卫孟喜点头,“你们考虑的都对,但咱们可以解决,先说兰香这边,我打算建一个初步的卤肉车间门,能集清洗、卤煮、存储于一体,不够的家什咱买就是。”

    “至于桂花嫂和晓梅担心的销量问题,我打算出去跑一段时间门的业务,拓宽销售渠道,不一定要在咱们自己的店里卖,可以把卤货直接送到别人的饭店,食堂,或者客户家里。”

    市委招待所的例子,给了她很大启发。其他地方不像钱寅有刘香开道,但跑业务嘛,她上辈子也干过。

    其他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倒是李晓梅反应快,她们家是百货起家的,对采购销售这两块都很熟,“成,我觉着这主意行,到时候我跟卫姐出去跑,店里让我妈看着。”

    李母经历过刚开始那段时间门的消沉和抗拒之后,这小一年的时间门里跟着闺女忙进忙出,打扫卫生,清洗锅灶,晓梅不趁手的时候还主动帮着卖卤肉,也是个熟手了。

    卫孟喜现在把房子租给她们住,按照正常市场价格收取房租,同时给她们俩人都开工资,晓梅的多些,算上提成一个月快一百五了,李母没提成,但也开到五十了。

    “行,具体的咱们过几天条件成熟了再商量。”卫孟喜怕自己记不住,拿小本子记下,又问,“兰香你这儿有什么困难没?”

    现在,她已经不直接管理清洗工作了,而是把孙兰香提成小组长,让她看着这项工作,每个月也能拿到八九十块。

    “没,没啥,就是上次矿后勤处的郝副主任说的问题,好在他现在不当副主任了,也管不到咱们。”

    郝中军因为拿了康敏好处,将这祸害招进来从而埋下隐患的事,已经被一撸到底开除了,倒是全程没有参与的姚永贵躲过一劫,只是背了个管理失察的处分。

    郝中军被撸,卫孟喜却并不高兴,“污水处理的事,咱们还是得重视,前段时间门忙搬家,我给忽略了,明天我就上区里的污水处理厂和环保局问问,该怎么处理。”

    因为每天洗下水,排出的污水量很大,气味确实不太好闻,窝棚区一直没有正规的排污管道,都是靠门前一条臭水沟,家家户户生活废水全往里头倒,最终流向矿区的另一边,跟煤矿污水一起处理。

    这是以前,春节后不知道是谁去后勤处举报,说美味卤肉店的污水一直恶臭难闻,严重影响到大家的生活质量,要求矿上出面整治。

    矿上看在陆广全的面子上,罚款啥的不至于,但说是肯定要说的,卫孟喜也尽量让煤嫂们把污水挑到远处去倒,增加了工作量,也涨了点工资。

    但姚永贵都没说啥,郝中军这副主任却蹦跶得厉害,一会儿说她造成了环境污染,要向矿上交卫生费,卫孟喜也倒是没拒绝,最后汇入矿区的,这本来也是她占了便宜,交点钱她也愿意,谁知郝中军可真敢狮子大开口,一来就要一千块。

    还是每年一千块,只要美味卤肉店开着一天,这钱就跑不了。

    卫孟喜差点没把他轰出去。

    她一气之下干脆就不理了,有本事你来咬我啊,反正她都已经把污水挑到两公里以外的地方倾倒了,看他还能怎样。

    郝中军也是够闲的,每隔十天半个月总要往店门口去一趟,名义上是催缴卫生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债主,卫孟喜一直忙着没空搭理他,他这不一下子就把自己蹦跶进锅里了嘛。

    但卫孟喜并未就此轻视污水处理问题,长期以往,门前臭水沟也会变臭的,她得防范于未然。

    “得吧,大家都别苦着脸了,该玩先玩会儿,我先去把饭做上。”

    昨天搬家也没大办,因为矿上两个月前才出了安全事故,太高调不合适,他们就只宴请了比较亲密的几家人来暖房,陆广全这边就是张劲松杨秘书姚永贵和许军徐良仇大叔,还有他们勘探队的队员,以及以前519宿舍的众人,卫孟喜这边就是邻居和刘香一家。

    孟舅舅那边倒是去了电话,但孟舅舅说菜谱已经有眉目了,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他不想离开朝阳县,等过几天菜谱的事搞定一定会来看看他们。

    有他这句话,卫孟喜就放心了。

    至于菜花沟的婆家和县里的娘家人,卫孟喜已经断联了,有益身心。

    倒是金水村她也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书记,村长,妇女主任民兵队长和会计,一个也没落下。

    卫孟喜本来还担心她三月里拒绝廖美娟塞人的事,会不会让高三羊不高兴,结果老人家直接带着一家老小全来了,也算是给她撑场面,热闹不少。

    昨儿热闹着,刘桂花和众多煤嫂撸起袖子就来主动帮忙,像在老家村里一样,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只要叫一声,老婆子小媳妇儿的都来帮忙,忙完客人大家也很有眼色,随便吃点就回家了。

    卫孟喜都没来得及好好款待她们,今天单独小聚,肯定是要好好吃一顿的。

    而且,她不许谁帮忙,来玩就要让人家玩,她自个儿做。

    自家就有的卤味不必说,酸萝卜老鸭汤,回锅肉,小炒肉,糖醋排骨,自然还有人见人爱的硬菜之王红烧肘子。再随便炒几个时令蔬菜,要整治三桌饭菜也不难。

    主要是现在的厨房好使,既有烧柴烧煤的土灶,也有烧蜂窝煤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的炉子,陆广全还装了两个煤气灶,说以后金水煤矿的气肥煤正式开展后就能用上煤气了。

    当然,这其中的各种加工处理灌装啥的,卫孟喜不懂,她只知道肯定不是直接用的,等能正式走进矿区老百姓的厨房,不知还要等多少年呢。

    厨房大了,餐厅宽敞了,煤嫂们搂着孩子,搬个小板凳坐院里,再来上一壶浓茶,那小日子别提多舒服了。

    “小卫以后可享福啦,这么大的房子住着,宽敞,明亮,还干净得小花园似的。”新房子是开放给煤嫂们参观的。

    一楼正对大门的是客厅,有软软的长长的沙发座,漂亮的茶几,一整面墙上孤零零的贴着一张奖状,听说是电视机还没排到队,过几天等电视机买回来这客厅可就气派得没边儿了。

    客厅左边是厨房和餐厅,各式柜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别提多干净了。右边是杂物间门和洗衣房,专门放着那台昂贵的洗衣机。

    大家顺着楼梯往上,二楼从左到右依次是那姓苏的老大娘和五个娃的房间门,一人一间门,装修得可亮堂了,又白又干净,大窗子还能看到背后的金水山,那风景绝了。

    三楼则是小卫小陆的房间门,还有两间门书房,孩子们的游戏房,就连客人住的房间门也有两个,看得煤嫂们咋舌不已。

    “小卫这日子,地主老财也不过如此吧。”

    煤嫂们想到她们还住在低矮的窝棚里,心里就唏嘘,羡慕是有,但嫉妒不至于,因为很明显,人小卫的好日子是自己苦出来的,每天来来回回那自行车,她们又不是看不见。

    她们靠在电线杆上聊闲的时候,小卫在洗下水。

    她们吃完饭睡午觉的时候,小卫在灶台上烟熏火燎的卤肉。

    她们都睡了,小卫还在看锅里的卤肉,几乎没睡过一夜整觉。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小卫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所以大家更多的是佩服,看着崭新的大房子羡慕两句,也就乖乖下楼来。

    “这都是些什么花呀,咋这么好看?”有人指着院墙脚一丛丛浓艳的红色花朵问。

    “我也第一次见,比张书记家院里那些好看。”

    说起张书记,大家伙都来劲了,小声议论:“矿长都被处分,降成副矿长了,咋他还纹丝不动呢?”

    “有人呗。”

    但张劲松历来温和,待人也很客气,煤嫂们自然喜欢他胜过凶神恶煞的李奎勇,他能保住书记之位,大家伙还是高兴的。

    “那矿长谁来当啊?”

    付红娟努努嘴,指指市区方向,“听说是杜局长。”

    有的人不解,“这局长来当矿长,那可是高升了啊,咋听说还是处分了呢?”

    这个付红娟耳濡目染还是懂一些的,“你外行了吧,矿务局局长那是管着好几个大矿呢,不仅金水一家,就像皇帝一样,现在来下头当金水矿的矿长,名义上管的人更多了,但其实就是被流放边疆的意思,皇帝做不成咯。”

    这生动形象的解释,大家全都“哦”一声,表示懂了。

    “那你说他跟原来的李矿长比起来,谁更好?”

    付红娟摇头,“这谁知道啊,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呢,看他烧成啥样呗。”

    糖果随便吃,瓜子随便嗑,茶水随便喝,就是过年,煤嫂们也没这么自在过。很快,众人的话题又转移到这场事故的另外几个“受益者”身上。

    “李秀珍真去灯房上班啦?”

    “可不是咋的,我都看见她那身新崭崭的工装咯,得意死她。”付红娟哼一声,“以后人家就说吃供应粮的人了,更加看不上跟咱们煤嫂打交道咯。”

    要说不酸那是不可能的,曾经一样的煤嫂,这差距瞬间门就拉开了。她要是像小卫一样,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和汗水苦出来的,大家伙还真佩服,但投机取巧得来的工作机会,大家就是单纯的酸,单纯的鄙视。

    卫孟喜在厨房听见,很想告诉她们,没工作也没啥,因为以后端铁饭碗的也比不上下海经商的,做生意一年赚的可能是上班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在这个黄金时代只要把握住机会,改变命运其实没有那么难。

    但她现在规模还不够大,也不敢给大家伙画大饼,犹豫一下还是没说。

    等到真能让煤嫂们都来上班的时候再说吧,不然给了希望又失望就不好了。

    “对了,小秋芳出院没?”

    “早出了,是张毅去接的,把他老娘也给接回来了。”

    众人露出一副“有好戏看”的表情,谁不知道李秀珍跟老婆婆不对付啊。

    “但话说回来,张毅他妈也算不错了,谁家老人都不喜欢孙女,老太太能去医院一把屎一把尿的照顾小秋芳……亲妈都还嫌麻烦,懒得去呢。”

    张秋芳伤得很严重,在市医院抢救了一天,昏迷了十几天才醒,醒了也不会说话不会动,只一双眼睛能眨巴眨巴,别说吃东西,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得专门留个人照顾才行。

    张毅别的地方混账,但对这个小闺女倒还有两分真感情。昏迷的时候,大夫说很可能成为植物人,征询他们意见,李秀珍说她没时间门照顾,要不就不抢救了,送回老家给她奶看着吧,能活到哪天算哪天。

    还是他极力坚持继续治疗,钱不够他去找矿上要,在他看来这是煤矿安全工作失职,家里只用出小头就行……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昏迷半个月后眼睛能动了,又在张奶奶的细心照顾下,现在能出院了。

    “人是回来了,但我咋觉着这孩子跟掉了魂似的,眼睛里的神采没了。”

    “我看也是,以前每天都要打把伞的,现在大日头晒着也傻傻的,只会玩泥巴,不知道去荫凉处躲躲太阳。”

    大家都唏嘘不已,这孩子真是被撞傻了。

    ***

    张秋芳傻没傻,卫孟喜不知道,倒是苏大娘好像魂还没回来。

    自从那天回来以后,她就总是出神,很多时候都是看着狗蛋虎蛋兄弟俩出神,那眼神……直勾勾的,要不是知道她的人品,卫孟喜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想拐走这俩小子。

    这种不对劲是从那天俱乐部事故开始的,好像就是孩子们给兄弟俩扔零食,他俩坐在窗台上,两条小腿光溜溜的晃荡着。

    三月天还不算很热,但兄弟俩没有多余的裤子穿,所以卫孟喜还记得,那天他们穿的是去年侯爱琴送来的大短裤。

    一整个冬天都没机会穿,那天终于能看表演,就跟过节一样开心,肯定是要穿“新裤子”的。

    “想什么?”陆广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洗好澡,进屋了。

    卫孟喜赶紧把头发擦干,“大闺女接回来了吗?”

    今儿是周天,早上卫孟喜上书城的时候把她送到省艺术团,等货送完,又准备好一天的货之后,她去艺术团门口等着接闺女出来,吃完中午饭再送进去,下午她要在家看书学习,就让陆广全自己骑摩托车去接。

    来回也就四十分钟,这烧油的就是不一样,快。

    “回来了,在楼下喝牛奶。”

    条件好了,孩子都是一天四顿的吃,光牛奶就要喝两顿。最近练舞练得勤,卫雪老说脚疼,卫孟喜担心是营养跟不上,缺钙,每天换着法的给她补。

    当然,牛奶还能安眠助眠,陆广全恨不得孩子们现在就睡觉,他都快憋疯了。本来小两口都商量好的,搬新家就能在一起,结果呢,这五个崽搬过来第一个晚上说不敢自己睡,一定要挨着妈妈,毕竟也才六岁的孩子。他是赶不走,骂不得,只能在隔壁房间门熬了一晚,今天崽崽们终于答应男孩跟男孩睡,女孩跟女孩睡了,他就早早的洗好澡,等着。

    卫孟喜想笑,“美得你,这么早叫白日宣淫,懂不?”

    陆广全耳朵一红,这成语他知道,但好像不该这么用。

    卫孟喜也不知道为啥,以前看他就是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最近居然发现他不仅好看,还有点点可爱,嗯,不多,也就亿点点吧。

    陆广全的眼睛都快长她身上了,此时居然破天荒的感受到妻子的热情,立马搂着人就往床上推。

    这张床是从窝棚里搬过来的,虽然不够新了,但却是二人真正意义上的新床,婚床。质量过硬,人倒上去都不嘎吱一声,就是小陆同志太激动,甩衣服的时候手在床头上重重的“碰”了一下——麻爪了。

    卫孟喜看他疼得龇牙咧嘴,没忍住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小陆同志。”

    “不许叫我小陆。”男人恶狠狠的抗议。

    “为啥,别人叫得我就叫不得?”

    “你不一样。”男人甩甩麻爪的胳膊,缓过劲来干正事。

    “我哪儿不一样?”本来是个正经问题,可陆广全的动作,却把这个问题显得非常不正经。

    虽然俩人都不是纯情少男少女了,但事隔多年,上一次小陆同志还是喝醉酒,完全没意识的,动作之生疏无异于第一次耕地的老黄牛,工具不知道怎么放,地在哪儿找了半天,好容易找着地了,刚才的一鼓作气又那啥了。

    顶多也就两分钟吧。卫孟喜看着床头想笑,愣是死死地忍住了,痛她倒不是很痛,只是轻微的不舒服,但要让她装出很爽很享受的样子那也做不到,于是俩人大眼瞪小眼,都有点那么想要二战的意思。

    忽然,门被轻轻的拍了拍,“小陆你回来没?”

    是苏奶奶。

    小两口对视一眼,苏奶奶很有分寸啊,怎么这个时候找来?

    卫孟喜推了推不情不愿的男人,“你去看看,或许是急事,我看苏奶奶最近不大对劲。”

    陆广全哼一声,小小陆的势头还没下去,他轻咳一声,“等一下。”

    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先穿上背心大短裤,平静一下呼吸,这才搓了搓脸,拉开一条门缝,人闪身出去的一瞬间门就把门缝合上,杜绝了外界对战场的窥探。

    “什么事?”

    苏奶奶是真着急,也没心思想自己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毕竟她也想不到素来正派的小两口能在青天白日的就那啥。

    “你知道鱼鳞病吗?”

    陆广全一愣,这是哪门子的急事,这种病他略微知道点,腿上皮肤会像鱼鳞一样一格一格的粗糙硬化,但这病又不是急症重症,一时半会儿也没大碍……再说,就算真得了这病,也应该找医生啊,不是找他。

    “你说这病会不会遗传?我自己有鱼鳞病,知道的人不多。”这是真的,那个年代的大家闺秀是有闺楼的,就是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有这个病。

    陆广全点头,“是会有遗传倾向。”

    苏奶奶长长的出了口气,“我会遗传给我的女儿,她又会遗传给她生的孩子,对吗?”

    陆广全站在科学的角度跟她解释,这种“遗传”只是概率高一点,并不表示一定会。

    可苏奶奶现在整颗心都在自己的猜测上,也没时间门听他解释,得到全家最聪明的小陆同志的肯定,她像是得到了圣旨,咚咚咚又下楼去了。

    卫孟喜也穿好衣服出来,“苏奶奶这是咋啦?”

    她的鱼鳞病,卫孟喜也倒是知道的,去年带她去换药的时候就发现了,而且是很严重的,皮肤已经一块一块的真有鱼鳞那么大了。大夫提醒她要不要去皮肤科看一下,被她拒绝了,说是从小到大已经看过不少医生,中药西药国内外都试过,“反正又死不了,我半截身子都入土的糟老婆子,谁也看不见。”

    卫孟喜当时劝过,但她自尊心太强了,说不去就是不去,再劝就生气。

    她脑海里迅速闪过什么,忽然一把抓住陆广全的手臂,先是惊喜,忽而又怅然。

    “苏奶奶,怕是不会再给咱们看孩子了。”

    陆广全一头雾水。

    “她或许找到自己女儿……哦不,即使没找到女儿,也找到外孙了。”

    因为她清楚的记得,出事那天,狗蛋虎蛋俩坐在窗台上晃荡腿的时候,他们的腿上也有鱼鳞状改变,只是不严重,以前又没见他们穿过短裤,当时她也没往心里去,更没想到是遗传,最近苏奶奶总是看着他们发呆,时而高兴,时而又黯淡的。

    因为她也不敢肯定鱼鳞病是不是遗传的,所以一直忍着没说。

    没往这方面想的时候,卫孟喜也没觉着哪里像,可一旦心里有了这个预设,她就觉着狗蛋虎蛋和苏奶奶有点像。好像是眉毛,又好像是鼻子,可要真在脑海里比划,又不是很像。

    当初酒鬼街坊看见的长得像苏小婉的孩子,约莫就是狗蛋。

    但苏奶奶手里连一张小婉的照片都没有,她对闺女的印象还停留在苏家出事那年,成年后的小婉她没见过……况且,二十五岁的苏小婉,谁又会想到她已经有了八岁的孩子呢?

    或许,这段时间门苏奶奶就是这样的心态吧,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像还是不像了。

    当然,更让她接受不了的是,狗蛋虎蛋的妈妈已经去世了,听说是当年生虎蛋大出血没抢救过来。没找到她还能有个念想,说不定苏小婉在某个地方,幸福快乐的生活着,可一旦这俩兄弟真是她的外孙,那就意味着小碗已经死了。

    这对于一个找了十几年闺女的母亲来说,太残忍了。

    但卫孟喜心里还有个理智的声音告诉她,生鱼鳞病的人其实也不少,单凭一个有可能遗传的疾病就断定亲缘关系,太过于草率了。

    这时候还没有dna检测技术,想要证明亲子关系,除了看外貌上的相似,好像也没啥办法,像什么滴血认亲那完全是扯淡,就是验血型也没多大用处,世界上的血型就那么几个,那岂不是大家都是亲戚咯?

    “我下去看看。”二人穿好衣服往楼下去。

    他们主卧在三楼,有个好处就是清净,一般人不会上来,就是孩子带小伙伴回家,也不容易跑到他们房里来。但坏处就是干啥都要上上下下,上了楼就懒得下去。

    “妈妈,爸爸给我买的发箍哟。”根花和卫红一人戴着一个粉红色的塑料发箍,顶上是个黄白色的小花朵,在这年代是妥妥的直男洋气啊。

    “好看,妹妹呢?”

    “喏,外面,跟小秋芳玩儿。”

    卫孟喜一愣,小秋芳咋来了?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呦呦要吃亏了。

    院里,两个小女孩低着头在地上不知道是找蚂蚁还是找蚯蚓,屁股撅着,雪白的小京巴在旁边嗅啊嗅的,似乎是也是其中一员。

    “呦呦,来看看爸爸给你买的发箍,可漂亮啦。”卫孟喜故意夸张的哄她。

    两个女孩同时回头,卫孟喜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小秋芳原本白净圆润的小脸,瘦得只剩一个馒头大,黑黄黑黄的,眼窝深陷,一双眼睛大得惊人。

    小秋芳愣愣的看她,随即有点紧张和害羞,“阿姨。”

    以前那种超于常人的成熟和机灵都没了,剩下的是一个寻常的会害羞的三岁小姑娘。卫孟喜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一下就没了,付红娟她们没说错,这孩子真就是掉魂了。

    因为做开颅手术,头发剃光了,两个月也才长出来短短一茬,像个男娃娃一样。

    她笑了笑,“哎,出院就好,回来好好养养,明年就能上幼儿园啦,好点没?”

    小秋芳摸了摸自己脑袋,眼神里很是迷茫,“奶奶说,要谢谢阿姨,是阿姨救了我。”

    卫孟喜笑笑,也不知道说啥,转而问:“你奶奶在家吗?”

    “嗯呐,在给我做鞋子呢。”

    卫孟喜看苏奶奶不在,就直奔窝棚区而去。刘桂花和孙兰香带着煤嫂们正在卤肉,卤水是她提前配制好的,再不用沾手,倒是轻松很多。

    隔壁的张家院里,有个腰弓背驼的老太太正在洗衣服,不仅有孩子衣服,还有不少都是大人的,敢情李秀珍和张毅还让老太太帮他们洗衣服?

    俩成年人,脸可真够大的!

    “张大娘,忙呢正?”

    张大娘看了看墙角,又看看她,这个小媳妇她记得,以前就住隔壁,两年前来的时候偶然见面也就是打声招呼,几乎没正经说过一句话的交情……今儿咋大家都来找她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卫孟喜进了院子才发现,苏奶奶居然也在,她自己坐在墙脚的阴影里,卫孟喜在门口还真看不见她。

    苏奶奶显然不想中断她们的聊天,急忙道:“老大姐你还没说呢,你家前头那儿媳妇叫啥名字。”

    “我也不知道叫啥,只记得是外地口音,都去了六年了,也是个苦命人呐……”

    苏奶奶的眼圈立马就红了,卫孟喜赶紧接茬,“大娘您家这俩孙子长得好,他们妈妈肯定也是个顶漂亮的女同志吧?”

    张大娘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点头,“确实是很好看,我啊也就是现在跟你们说说,那时候我才刚捡到她的时候,我都不敢信她居然是那么漂亮个小姑娘,那时候也就十四五岁吧……”

    卫孟喜捕捉到关键词——“捡到”。

    张大娘眼神不好,看不出苏奶奶已经哭了,回忆的闸门被打开,继续道:“那是1971年冬天,我跟着生产队去公社交任务猪,回来路上我实在是饿得没力气,跟不上他们,走着走着,走到一个小土堆后面,看见有个人躺着不会动,我还以为是冻死了,大着胆子试了试,居然还活着……我看是个姑娘就背回家去了,要是男娃我可不敢要,光养家里那俩都养不活咯。”

    人人都说生男娃好,可男娃吃得多啊,那年月她一寡妇拉扯两个半大小子,媳妇儿都娶不上,要是再养个饭量大的,那不是傻嘛。

    “幸好这姑娘吃得少,她说自己也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自家住在一个大院子里,院里有三……”

    “三棵大枣树。”

    “诶你咋知道呢?”张大娘看向苏奶奶,“狗蛋那小子,肯定是他给你说的,小时候老听他妈念叨,他一直闹着要去姥姥家,去看三棵大枣树。”

    卫孟喜心一沉,这怕是真让她猜对了。

    “后来,她在我们家干活勤快,还识字,跟老二倒是有说不完的话,又左一声‘妈’右一声‘娘’的叫我,我心里实在是喜欢她,就寻思不如让她跟老二凑一对儿……”

    卫孟喜和苏奶奶紧紧盯着张大娘的神色,她嘴角露出一抹怀念、幸福、欣慰的笑容,她们心里似乎又好受那么一点点。

    “我悄悄问她乐不乐意,要是不乐意就安心给我当闺女,以后给她准备份嫁妆,要乐意,就等她十八岁给他们办酒,谁知道她红着脸说要一辈子留在咱们家,哪儿也不去的,我这心里啊就跟吃了蜜一样甜。”

    “我知道她应该是好人家的闺女,也帮她找过爹娘,还去公社找武装专干报备过,就怕她爹娘找不着人着急,但我等啊等一直没消息,估摸着她是被人拐走以后跳车跑路,头磕在石头上,记不清事了,不然早找回家了。”

    卫孟喜心里戚戚,不是苏奶奶不找她,她那几年正在牛棚里自身难保,差点就撑不住了,全靠一口气吊着啊。

    果然,苏奶奶肩膀抖动,眼泪扑簌扑簌的掉,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走。

    张大娘坚信她是被拐的,因为这么好的姑娘不可能爹娘不管,如果是已经记事了,那应该也是试图逃跑过的,也不知道受过多少罪,反正张大娘现在是每想一次就要落一次泪。

    忘记自己名字,忘记父母,也忘了自己从哪儿来,走丢的时候才十岁,十四岁以前的记忆都没有了,期间门那四年,她经历了什么?

    忘掉十四岁以前的经历,这算幸还是不幸?卫孟喜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但至少,事实真如张大娘所说的话,她那几年在张家是幸福过的。

    被好心人救下,还收留了,认识了有共同语言的大哥哥张毅,还能情投意合,懵懂无知之下十六岁就在一起,虽然后来张毅被招工到煤矿,但至少她期待过,幸福过。

    卫孟喜不敢往深里想,只想到这里的话,苏小婉至少幸福过。

    虽然夫妻两地分居,五年的婚姻生活里就没见过几次张毅,但至少她记忆里的丈夫是好的,他会耐心地教她编草蚂蚱,会跟她一起背书,会带她上山打野兔,会护着她不让村里人欺负她。

    新婚那两年,至少他是用心对过她的。

    在她短暂的人生回忆里,张毅是个好哥哥好丈夫,不是现在这个一心只想往上爬的打女人不管孩子的张干事。

    张毅的本质或许就是权欲熏心,不择手段,但至少他隐藏得好,她没看见初恋爱人丑恶的嘴脸。

    “老大姐,你当年捡到那闺女,腿上是不是也有这个病?”苏奶奶深吸一口气,撩起自己的裤腿问。

    张大娘只看一眼就可以确定,又上手摸了摸,似乎是找到当年那熟悉的手感,肯定道:“还真是这样,连狗蛋虎蛋也得了这病,小时候不明显,今年我瞅着是越来越严重,也不知道吃啥能吃好。”

    下一秒,她终于回过神来,“你咋也得这病……诶等等,大妹子你过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我咋觉着有点眼熟呢。”

    她以前吃得苦太多了,眼睛被熬坏了,要非常努力的睁大眼睛才能看清对面人长啥样。

    “你这眉毛和鼻子,有点像。”

    她扔下洗了一半的衣服,擦擦手,摸了摸苏奶奶的下巴,“这儿也像,只是狗蛋妈爱笑,下巴没你这么长,纹路没你这么深。”

    深深的法令纹迅速的抖动几下,苏奶奶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被男人联合表妹背叛,她没哭。

    甚至为了孩子不仅原谅了他,让他再一次回归家庭,可他转手一封举报信,就将苏家和她推进深渊,那个时候她也没哭。

    她被带走之前,小碗抱着她的腿哭求妈妈不要走,她都来不及交代闺女一声。闺女太小了,还不会做饭,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一碗热饭,更不知道苏家的东西在哪里,千万别像她一样被人骗了,纵有千般不舍万般无奈,她也没哭。

    她在牛棚里,所有人都要她承认没干过的事,她忍住了,就是被打碎四颗牙齿,她也没哭出声。

    那个时候啊,她一直有个念头,就是等以后平反了,她一定要好好补偿闺女,要带她去小人书上说的地方玩儿,再也不管着她,想吃糖葫芦就一次性让她吃个够……被带走后的两年里,她一直想要回城看看孩子,无论是求爷爷告奶奶,还是偷跑,她都试过,可一次也没成功离开过劳改农场,信写过,也不知道带到孩子手里没。

    六八年秋天,她实在不放心,再次豁出尊严求了一圈子人,终于有个农场附近的好心村民愿意进城办事的时候,顺带帮她回老宅看看孩子,她等啊等,掐着手指头看着太阳,终于等到那人回来告诉她,她的小婉早在半年前就走失了。

    街坊邻居都知道苏小婉走失了,却没一个人通知她,明明他们都知道她被关在哪儿,却没人捎个信给她……苏家以前从没干过为富不仁的事,街坊们没钱治病,没钱念书,没钱生活,他们家从没吝啬过,可苏家最后一根独苗走失了,他们却能一直瞒着她这个母亲。

    还美其名曰怕她担心。

    呵呵,苏玉如恨啊,她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忘恩负义的狗男人,恨不得让这些邻居也尝尝失去女儿的滋味。

    可她那个时候也没哭,因为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可以的,你一定可以找到小婉的,她识字,又机灵,不会有事的,她一定是在某个地方等着你找过去,到时候她一定会抱着你的腿撒娇,说妈妈怎么现在才找到我,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从1968年秋天开始,直到1983年6月17号,她找到了,却没等来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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