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贺, 拔剑。”剑魔挺直身体站到山石之上,居高临下却满是温和朗润,连面上皱纹和伤疤都掠上星光, “施展拔剑式。”
明贺点头,右手握住惊影剑白色的剑柄,屏息凝神, 气息下沉, 倏而抖动手腕, 剑光如月华倾泻, 瞬息点亮剑魔山的山巅,剑尖一点寒芒冽冽划过, 如鹰击长空, 如流星逐月, 如萤萤焰火。
狂风摇动止于剑尖, 黄叶簌簌飘落, 惊影剑掠着残影一往无前,明贺目光锐利澄澈, 眼神追逐着剑尖,是浑身锋芒凝于一点的凝练。
如同原始时代猎人捕捉猎物,那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生存之道。
拔剑式,古剑修修剑道的基础剑式, 也是入门剑诀。
自流云宗得授开始,明贺几乎是日夜练习, 每一次拔剑都带着拔剑式的影子, 带着图刻之上剑修锐利无匹的眼神和挺直的身姿。
及至此刻,明贺可以骄傲自豪地说,这是现在的她起势之极的一剑, 是她满意的一剑。
这一剑,道尽剑修的锋芒毕露,洒落九天之辉,是足以斩开黑暗倾泻晨曦的至刚至阳之剑。
她很满意。
可是剑魔并不满意。
满身血污、白发苍苍的老者立在山石之上神情不显,语气也平静到不起波澜,“是很不错的拔剑式,可是还不够。”
“不够快,也不够强。”
“知道什么是拔剑势吗?”他柔和了眉眼看向明贺,目光深邃,分明身处黑暗,这一刻却无端有光芒加身。
他好像是薪火相传的那一簇微火,即将谢幕却留有余热微光,绽放便足以燃放长夜。
“知道。”明贺保持原来持剑向前的姿势没有移动,眸底的锐利锋芒也未敛,“拔剑、蓄势、突兀、极致。”
这是长明院明明日华的树影下,她见秦楚亦出剑最深刻的领悟。
那一剑,照亮过她半边剑道。
“没有错。”剑魔颔首,“可是还不够深刻。”
他这么说,身体微纵间已经一跃而下,手掌微招,冬芜树之上无端有一枝叶落到他面前,半悬浮于空,微绿随风动。
“认真看着,我只施展一遍。”剑魔沉声开口,右边血色残缺的手掌攥紧,虚虚执住了黑暗中那抹微绿,随着清风吹拂缓缓起舞,像舞剑,也像对敌。
昭昭之光与锐利锋芒相互交映,刹那刺破黑暗夜幕,剑魔山背面的辰辉似是受到什么牵引,瞬息之间越过山棱笼罩,漫天日华砸落而下,坠得冬芜树都摇曳生辉,枯秋的黄叶染上辉煌绚烂。
明贺立在原地心神俱颤。
她见到了无边长夜暗淡在灼灼日华逼迫下黯然退散,看到一人一剑动天地,是连自然之力都不可抗的锋芒磅礴。
那是因剑而生的光芒万丈,非自然之力,却完美盖过了天地的掌握。
这一刻,他和剑才是掌握天地的造物主。
那甚至不是一柄剑,而是一枝叶。
浮云宗落衡峰之上,她曾见过师叔谢丹臣以枝叶施展落衡一剑,那也是映在她灵魂里的剑修无双风采。
可是剑魔不一样。
他不是人族,也不是魔族,只是一缕将散未散的残魂,虽然执着枝叶,实则并没有握到实处。
他是以魂力驱动枝叶的。
明贺意识到这个事实睁大了眼睛,连眼睛都不舍得眨动,生怕错过半点精纯绝伦。
她定定看着剑魔。
老者佝偻残破的身躯此刻挺直如一座山,右掌掌心托着那一枝叶,以横推的姿势缓步立起,手腕翻转打斜刺过山石,动作快如闪电不可捉摸。
再回神时已是晃着那微绿的枝叶笑吟吟,手指打转,潇洒地挥着残枝,数着其上有多少片残存的绿叶。
明贺闭眼,脑海里剑魔的身影无数次开始重复回映,从执绿枝到轻飘飘挥出,从漫漫长夜到耀耀辉光,是无法复制的一剑。
她的拔剑式会继续修炼下去,可无论怎样修炼,都不可能成为刚刚亲眼所见的一剑。
可能更强,也可能不及。
可剑魔的拔剑式属于剑魔,明贺的拔剑式属于明贺。
每个剑修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拔剑式。
独属于自己。
不可复制,无法重合。
拔剑式。
明贺念着这三字指尖攥紧,掌心抵上惊影剑的剑柄,蓄势于须臾,却终究没能拔剑。
指尖泄力,骨节发白。
明贺呼吸微顿,她此刻无法比拟这般风采。
她睁眸,看到一抹微绿正在自己眼前晃悠。
剑魔倚着冬芜树,指尖微动凌空驾驭着那枝叶不停围绕着她打转,似是小孩子在玩闹。
明贺失笑,眸光微移,看到此前剑魔以为座位的山石已经层层破碎开,灰尘升上半空,在清风吹拂下化为虚无,仿佛不曾出现过。
拔剑式结束,因剑而生的光华暂时退隐,幽暗复而袭来,却少了择人而噬的料峭寒意。
“怎么样?”剑魔右手微抖操控着枝叶在明贺眼前不断晃动,面上有淡淡笑意,眸底却是明贺不曾窥见的满意期待,“领悟了多少?”
“不知道。”明贺视枝叶于无物,只是回答了四个字,“若有所思。”
“若有所思啊!”剑魔唇边笑意愈发灿烂,“那你可能还要若有所思好久。”
“知道剑道九式吗?”剑魔轻描淡写开启了另一个话题,却不是在问明贺。
因为还不待明贺开口表示疑惑、做出弯腰请教的姿势前,他已经扯着笑脸自己答了起来,“剑道九式是古时剑修修剑道的基础九式,传说那是剑道的真谛和本质。”
“当年剑尊自偏远西隅走出时,就是凭借剑道九式加冠于天地,那风采,可谓举世瞩目、风华无双。”
“彼时那些青面獠牙、肆无忌惮的异族在这剑道九式下,叫得那是一个凄惨,那哀嚎之动听悦耳,简直可称天籁。”
“可惜,这般风采,我却不能亲眼目睹。”
剑魔面上笑意加深,白发无风自摇,眉目间都是心驰神往和狂热折服,恨不能早生数千年,一睹先人无上之姿。
明贺沉默,心说你没见过,我大约是见过的。
虽然那只是一个背影,但肯定也是算的。
她动动嘴唇有些想说,但想想老者发起魔时不顾一切的杀神模样,又摸摸自己白晢光滑的脖子还是忍下了炫耀的冲动,觉得可以以后悄悄跟师姐说。
“拔剑式,便是剑道九式第一式。”剑魔看着明贺沉默的模样,有些失望于她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
不过想想她才御风境,见过的世面并不多,之于世界的了解也还不够深刻。
况且,她来自东域,应该是不知道中域剑阁的存在的。
剑阁。
剑魔叹了口气眼神有瞬间的幽暗,继而眨眨眼抛却心头情绪,嗓音醇厚而温和,“今日于剑魔山,天地共见证,我正式传你剑道九式。”
“传道者——慕辰。”他这句话说得极轻,还不待明贺细听就被后一句压过了声音和回响。
“继道者,明贺!”
“明贺,看好!剑道传承厚重不可欺,我只能施展一次。”
剑魔重新执起那枝叶,以拔剑式起手,继而枝叶横斜刺破空气,黑暗谢幕,光华势不可挡地重新主宰天地,平地无端起雷霆,风摇云动,日月星辰皆蕴于剑尖。
剑出动山河,剑动震天地!
“点剑式。”剑魔低喃,枝叶圆端末处的叶尖悄然晃动,以点破面,将满枝之力含于一叶,轻飘飘可穿山,是不可挡的尖锐惊魂。
“撩剑式!”枝叶点地由下而起,带动风声震荡开空气,叶落之处有微光,微光之后藏杀机。
“劈剑式!”微绿枝叶以天地之力居高临下压下来,随着执枝人手腕的抖动骤然下沉,劈开山脉万重。
“挂剑式!”
“崩剑式!”
“刺剑式!”
“云剑式!”
“截剑式!”
剑道九式倾泻于小小的一枝叶,叶下的风华可登九天,却是神剑锋利也无法并肩的卓绝。
非枝叶锐利,非神剑无力。
其中区别只在于执着的人。
明贺腰间的惊影剑长鸣一声,是宝剑遇无双剑修的相和,可是它此刻却是比不上那枝叶的。
明贺低眸,右掌微握摩挲着惊影,心说现在比不上,以后可未必。
她自信她可以,可以追上剑魔,可以胜过剑魔。
所以,再给她一点时间。
惊影微摇,低低附和着答应了。
明贺于是抬眸,唇角微抿却有点点笑意盛放,剑道九式,古剑修基础剑诀么?
原来她早已见识,也修炼过。
流云宗,流云九式,曲凌云。
明贺昂起头看向天边流云,流云九式与剑道九式,原来如此相似。
真的是巧合吗?
外界日月交轮,剑魔山巅却只有无尽黑暗。
明贺在黑暗里待得久了,于是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开始享受剑光亮起时迎来辰辉的瞬间。
虽然不及剑魔一剑动天地、光彩盖九天,虽然属于她的剑光只能点亮山巅半座古亭,虽然光亮只有一瞬间,可是明贺还是很愉悦骄傲。
因为那是属于她的剑光。
仅仅属于她。
没有星辰锁,也没有四方罗盘。
没有啾啾,也没有北斗七星剑阵。
“嘶——”
剑魔长嘶一声血眸泛红,一爪子向着明贺抓来,却被明贺熟练避过,连衣襟都不曾被碰到,甚至反手一式劈剑式居高临下,剑锋锋利,险些削掉他半只手掌。
明贺扬眉勾唇,右手手腕翻动,剑势展开便络绎不绝,不拘泥于剑式,所学皆可用。
剑招彼此并不连贯,却在明贺的剑下如流云涌动,层层叠叠如波浪汹涌,似乎自诞生开始就是同个归属、为了同般目的。
剑魔几次杀招落空,越发气急败坏,魔雾深幽缠绕着他,黑气重生看起来更加渗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明贺却是不惊不惧,一剑落在他右边肩膀上,剑尖横斜削下一片黑色的雾气,随之而起的是苍老掩不住疼痛却又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小家伙,下手真重!”
“哦。”明贺面无表情收起长剑,转身就走,并不理会剑魔。
剑魔也不在意,眸光须臾化为清明,笑嘻嘻跟在她后面坐在古亭边上,重新变回了当初那个温厚无害的老者。
“你离打败我只差一点点了哦。”他迎着明贺淡淡的目光收起笑容,笑嘻嘻神情轻松故作安慰。
明贺冷笑一声眸色漆黑,“可山上的天眼族我到现在也只杀了一半。”
自剑魔传授剑道九式后,她就在古亭里静心修炼。
要拿到四季花就要打败剑魔和杀光天眼族。
剑魔山没有日升月落,明贺不能动用灵气,也无从得知时光的流逝,只能努力修炼以希望早点完成目标。
这期间剑魔入魔过很多次,一开始她是因为商楼令活下来的,及至后面,她逐渐能够靠自己的本领活下来。
再然后,就是从满身伤痕、遍体鳞伤到完好无损、护得周全,再到反打反伤回去。
剑魔是残魂之灵,寻常攻击根本无法碰到他,更别说打伤打败,可是剑道九式却可以。
他说,明贺现在只差一点点就能打败他。
可是剑魔山广袤无垠,天眼族源源不断,她就算日月不休息至多只杀了一半天眼族。
要拿到四季花,还要好长一段时间。
明贺叹了一口气,与剑魔相处这般久,她问过他的来历,老者始终不肯说,也不肯透露名字。
明贺知道他背后有故事,可他不愿说她也不会勉强。
她知道剑魔不是坏人,至少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一个不是,他之于她如同授业恩师,虽然所传授的只有剑道九式。
他很好,却始终不肯将四季花给她。
为什么呢?
“其实也不是只有一点点。”剑魔见她沉默不语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等你杀干净那群天眼族,打败我的可能性才是最大的。”以她目前的剑道而言。
明贺:“……”你以为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她呼出一口气,正打算说话,却看见剑魔表情骤然一变,接着歉意地看了明贺一眼,魂灵轻飘飘跃上古亭之顶,几息之内在明贺视线之内遁去了身影。
是那种惊慌到失措的深沉,恍如堕魔,恍如哀莫。
明贺皱眉不解,下一刻眸光凝紧看向云海,那里多了一道气息,一道属于人族却不属于剑魔山的气息。
她站起身,看着一身黑衣的人漫步从云海走来。
那人迎着明贺如临大敌的目光露出一丝笑意,“明贺道友。”
他打招呼一般挥挥手,似乎故友重逢。
明贺却只觉呼吸一滞,是无法动弹身体的僵硬。
这是……缚灵术!
游翎!
黑风盟盟使。
明贺动弹不得,只能睁着眼睛看着他越过云海,慢悠悠走到自己面前,唇角勾起笑意,眼神却流转过山崖,下移到古亭时笑容微顿,再勾起时已经染尽无边寒凉,“剑魔呢?”
他看着明贺,见她默然不语也不生气,只是低低笑出了声,几分癫狂几分荒唐,“你怕我啊?”
这个“你”指的却是剑魔。
游翎一手握拳,一手举起搭在明贺肩上,指尖收紧半捏着明贺的肩骨,不是很重的力道,却带着一股毁灭的意味。
明贺无法反抗,也做不了什么。
可是游翎却自己颤抖着身体险些跌倒。
他半靠着明贺支撑起身体,笑声里是荒唐到极致的嗤笑,“害我至这般境地,害我满族覆灭的幕后主使——”
“竟然会怕我啊!”
他笑了很久,直到快没有力气了才停下,提起明贺往云海走去,冷冽的声音穿透长空震响山巅,“继续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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