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雕玉璧、琉璃碧瓦, 这是一处装潢得极为精致的院落,假山叠石、流水清幽,绿树摇风, 微弱日华渗过缝隙洒落下来,透过琉璃折射出耀眼的光华,竟然还有几分绚烂的光彩。
明贺便是在这样一处院落里醒过来的。
与意识一起清醒的是从四肢百骸处升腾而起的痛意, 深刻入骨、震动灵魂,是略微呼吸吐纳都会牵引到的惊惧, 痛得她恨不得立刻继续昏睡下去。
如果可以永远昏睡不醒,那最好不过了。
可是她当然知道不可以,也不可能。
明贺惨白着脸躺在原地长呼了一口气,下一刻以最快的速度摇摇晃晃坐了起来, 手撑着床旁边的黑色栏杆才不至于让自己倒回原地。
仅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 明贺已经满头大汗、嘴唇发白, 连意识也不再清明, 昏睡的感觉复而袭来。
她低眸看向自己的身体, 发现自己此刻穿着一身薄薄的白色里衣, 已经被血迹悉数浸润。
那是因她骤然起身渗透出的血迹。
即便不内视经脉, 她也知道自己体内的情况。
况且,她现在也没有内视经脉的能力了。
明贺淡淡苦笑一声, 环顾四周一圈,不难看出此处的精致清静, 这里并不是那方囚禁她夺取她自由, 将黑暗加诸己身的暗室。
为什么要换地方呢?
明贺疑惑了一瞬, 没看到其他生灵的出现也不在意,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怔怔出神。
之前被挑断手筋滴落鲜血的伤口已经被精心包扎好,可是还有疼痛如同附骨之疽, 就跟她体内涌动不息的异族气息一样。
木千说,那其实不是异族血气,而是魔族魔气。
魔族魔气。
明贺摸着手腕上的白色巾布有一瞬的失神,下一刻艰难抬起左手,用左手拆掉右手的巾布,再用右手拆掉左手的巾布,如此,她双手的伤痕再没有了任何掩饰。
狰狞的伤痕如蜈蚣蜿蜒之上,密密麻麻布满她的手腕,丑陋可怖。
也不知道她这一次昏睡了多久。
明贺以右手摩挲着左手的伤痕,忽然伸手朝着床榻之旁的桌子挪去,上面放置了一柄晶莹剔透的扇子。
跟她那柄竹剑有些许相似。
明贺思及竹剑的随心轻灵,及至断为两半落入血泊的情形心口一闷,一时竟是呼吸凝滞,唇角由惨白染上血红,滴落在白色的衣襟上。
那日暗室之中落入血泊污秽里的,并非只有她的竹剑。
断剑式。
明贺想着木千说这句话神情的灰暗又是一阵失神,既迷茫又有几分恍惚。
扇子终于到得她手上。
明贺看着那柄扇子,扇骨是象牙白的颜色,颇为雅致好看,触手温润而温暖,扇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晃出极好看的弧度。
她有些感兴趣,便想打开来看看,看看这是一柄什么样的扇子,扇面题涂了一副怎样的画面。
虽然也好奇为什么屋子里其他物件都没有,却独独放置了一柄扇子。
“啪嗒”一声响,不仅将守在屋外神情幽幽的沉月惊醒,也如一道惊雷划过重重幽暗敲在明贺的心上。
她竟是拿不动这柄扇子。
可它分明那么轻。
明贺只觉手腕一阵抽搐,下一刻便开始止不住的颤抖,扇子得不到力量支撑,就那么顺着她微微垂落的弧度落了下去,一直碰到碧石铺就的地面上。
声音并不重,反而很轻。
明明只是一柄扇子啊!
明贺看着静静躺在地面上的扇子,恍惚间又觉得看到了自己那柄被折断的竹剑,她的手是真真切切废掉了。
一个拿不起剑的剑修,还是剑修吗?
明贺心里早有答案。
正因为她曾信誓旦旦拿不起剑便不是剑修,所以此刻才格外痛彻心扉。
落入游翎手中时她就知道这次再难以轻易脱身,她也做好准备,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
她以为自己可以,可是她还是不行。
她还是耿耿于怀、郁结于心。
明贺没有理会地面上静静躺着略显几分孤独的扇子,只是举着不断颤抖的右手固执地放在自己眼前,就那么看着怔怔出神。
右手有几次无力垂落,却被明贺执着地重新举起。
直至唇角血迹越来越深,一身白色里衣也越发地湿润。
沉月看着她惨白的面色和冷汗淋漓的模样眼神不忍,就算是因为堂主的命令,她此刻也是不能坐视不管的。
所以她低低开了口:“明贺姑娘,你……先休息养好身体罢。”
她有心想说是因为她重伤在身气力不足才拿不起扇子,可是心里略微转过几念就知道这句话说出来有多么苍白无力。
更像是一句讽刺。
毕竟她如今的境地,是由她亲手拉开开端的。
明贺淡淡掀眉,在看清她的面容的瞬间有些呆滞,嘶哑着嗓音低沉回话,“怎么不叫道友了?”
沉月沉默不语。
明贺嗤笑一声不再理会她,只是低头看着地面上的扇子,久久没有挪动身体。
沉月看她这幅模样又想起堂主和盟使的交待,犹豫了片刻蹲身将那柄扇子拾起,试探着递到了明贺面前。
明贺并没有拒绝。
沉月是异族或是黑风盟的人,她并非第一次猜测,如今知道也不觉得奇怪。
左右她身边并非只有一个人族叛徒。
出现在她身边的人族叛徒。
明贺抬头对上沉月的眸,她长得其实很好看,五官精致虽然不及秦楚亦和面上没有伤痕的慕南枝,却也是极为出色的。
可是当时她首先记住的是她的眼睛。
分明是追命楼杀手,却能拥有这般清澈的眼神。
时至今日,她的眼神依然清澈,只是眸底蒙上了一层阴暗,与周身气质格格不入,却是与这一座血河殿的存在极为相衬,似融为一体。
木千似乎也是这样。
明贺深深看了沉月一眼,并没有发怒让她滚开,更不曾冷眼相待。
她其实并没有给沉月多少反应。
她拾了扇子递到她面前,她便接住。
至于扇子再掉落——
明贺眯眯眼没有再理会沉月重新递到面前的扇子,只是勾起唇角就着猩红的鲜血笑得有些冷淡。
所以为什么要在她床边的桌案上搁一柄扇子呢?
这柄扇子的重量还不重不轻刚刚好,是她刚好可以拿起又无法久拿,甚至无法打开扇面的重量。
这分明就是木千刻意为她准备的扇子。
也可能不是木千,游翎、沉月,还有他们口中的堂主,谁都有可能。
但一定不是无心。
他们无非是想时刻提醒她,她的剑道已经废了。
竹剑废了,惊影、碧海、龙泉还在又怎么样?
她再拿不起剑了。
还有幽冥剑。
那是藏在她魂海里的魂剑,藏锋许久而未出鞘,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了。
因为醒来以后,她已经无法运用自己的魂力了。
这也不奇怪。
毕竟游翎是魂族嫡系血脉,关于魂道手段,他当然会比自己懂得更多。
所以,她此刻是真真正正的废修,连凡间百姓还要不如。
明贺坐在那里神情晦涩,右手却是止不住的颤抖,可是她的心却是如沉浸在无边黑暗里,连些微的起伏波澜都没有。
不是平日里藏却情绪的处事不惊,而是真真正正的心如死水。
她的身体、她颤抖的右手、她沉寂的心,似乎在这一刻被某种东西割裂开来。
只剩一身魔气沸腾汹涌,宣示着那是她唯一可以行走的道路。
假如她不甘心沦为凡人的话。
明贺当然不甘心,她的脑海跟意识都清醒地告诉她,她是不甘心的,她应该不甘心的。
可是她的心却不想不甘心。
她的心什么都不想做,甚至想就此沉没,昏沉余生。
木千,断的不止是她的手筋和竹剑,不止是她的剑道和经脉,还有她从前那颗百折不屈、誓死不从的心。
泡到了血泊里面的心,真的还可以清明如初吗?
明贺不知道,她只是想起了某个东西,右手手指微屈,然后摇摇晃晃站直了身体,想要去外面看一看。
她实在厌倦了黑暗和沉寂。
沉月没有阻拦她,游翎和木千也没有出现。
明贺于是知道她是对的。
院落外的绿树随风轻摇,时而有叶子打着飘儿落在地面上,不一会就积攒了薄薄的一层落叶,在烈日照耀下发出粼粼微光,是很好看的风景。
她细看了那树几眼,发现那是青松,是师尊最喜欢的绿植。
这样的树竟然可以在这个地方活下来,还高耸入云,挺/拔青翠。
明贺着实有几分诧异。
因为这里还是血河殿,却是血河殿之顶。
所以她没有闻到那股近来几乎陪伴她形影不离的猩红血气,也不曾听到地底血河翻涌不息的声音。
血河殿之顶,便是日华唯一的凝聚之处。
据沉月说,这里叫云海,是异族狩猎堂堂主在血河殿暂时的落脚之处。
如此,沉月背后站着谁自然不言而喻。
云海,是剑魔山巅那片云海,还是……
明贺思忖至此有些想笑,也对异族堂主有了几分兴趣。
废了她周身经脉,挑断她双手手筋,却不取她性命,反而让沉月将她挪到了此处,有意无意地将异族堂主的存在说给她听。
木千到底想做什么?
又或者,是游翎想做什么?
堕魔么?
明贺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其实现在也差不离了。
她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也无法凝起水镜自照,却也清楚地知道原来的清澈明亮已经悉数被孤戾狠厉取而代之。
毁剑之仇、断剑之恨,自然不能不报。
还有师姐……
明贺低眸看向心口处几经周折仍然没有离身的弯月玉坠眼神迷离迷茫,就这么站在云海之巅抬头看着天上的烈日,眸底蕴满泪滴也不愿意挪开,像极了从前的游翎。
异族狩猎堂的堂主踏空而来,看着她这幅模样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眸底都是心疼和不忍。
她就这么走了过来,眸底的神色半点未收,凌空站立立在明贺上方,挡去洒落下来的烈日,姿态居高临下,眼神却温和关怀,连声音也是极为温柔细致:
“怎么不进去休息?”
她挥手一摄,拂袖将明贺和站在旁边的沉月都拢在自己的领域之内,明贺只觉一个心神恍惚,自己已经回到了刚才那间屋子里,被穿黑衣戴面具的女子按在了床榻不远处的软塌上。
“好好休息,其他事情不必费神。”她温声开口,平和亲近的姿态引得沉月都忍不住看了她几眼。
她跟在自家堂主身边的时间不长也不短,还从来没见过堂主对谁这般温柔细致,便是对盟使和殿下,也从来没有。
她与前者平起平坐,与后者却是主次之分,自然不需要什么温柔款款。
是因为她们的计划如此,还是因为……情难自禁呢?
沉月想着云海之上那颗青松眸色复杂,低低叹了口气,转身默默退了下去。
明贺坐在软塌上眨眨眼,而后微微抬头看她,印入眼帘是一张面具,一张她从未见过图案却很熟悉的面具。
那面具上的图案是一颗青松,却不是云海之上那颗青松。
青松。
明贺呆愣了很久,突然低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而后低低咳嗽了起来,直咳得撕心裂肺、痛心疾首,将胸腔里最后一点点血都咳了出来,将原本干干净净的地面喷的血迹斑斑。
可是她眸底却是越来越亮,及至最后,已是可以燎原之势。
胜过白昼,胜过烈日骄阳,胜过圆月清辉,胜过星光点点,也胜过世间一切。
明贺从来没有哪一刻的眼神比此刻还要明亮。
异族堂主当然不会毫无察觉。
她看着明贺神情错愕,到最后只剩下心底而起的震撼。
半重半轻的脚步声缓缓响起。
游翎几步之间已经越过屋内一应摆设正正站到屋子中间,看着明贺低头吐血的模样眼神飘忽,“明贺,想知道异族堂主是谁吗?”
他低低开口,似诱似哄,眉眼既有得意也有轻狂。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当中,他当然会开心。
明贺不理他,只是一点点收敛起眼神里面的明亮,复而重新填上灰暗沉寂和眸底挥之不去的平静无澜。
反正无论她想不想知道,游翎都会开口的。
事实也果然是这样。
游翎只是按照正当程序走个过场而已,明贺回不回答一点都不重要。
他勾着唇在明贺对面开口,一字一顿字字铿锵,“异族狩猎堂的堂主,在人族有个身份,名为魏柔!”
他说完这句话闭口不言,直勾勾看着明贺的反应。
魏柔!
这个名字明贺不熟悉,却也不陌生。
此名初闻于东域东风城青云楼中,是师姐秦楚亦亲口告诉她的。
魏柔曾是她师尊曲凌云的好友,据传心仪师尊,拥有灵体,是上乘的炉鼎体质,后来在人、妖两族合谈之后被妖族少尊主掳走,要采阴补阳,是师尊仗剑上妖族,一人一剑救回来的人族女子。
那一战,妖族少尊主身亡,妖族撕毁协约,人族对上异族伤亡惨重,及至后来恢复协约,自家师尊也是剑道半毁,永囚于东域流云宗,不得踏出东域半步。
这当然不能说是因魏柔而起的风波,可她却是整件事端中不可缺失的一环。
当然,彼时明贺并不认为她有责任,可是现在呢?
她真的没有责任吗?或者换句话说,这件事有没有可能是她一手挑起的事端呢?
异族狩猎堂堂主,何等重要的职位权柄。
明贺是知道的,这个位置非异族不可,游翎那般出色城府深沉,又深受异族那位殿下宠信,也不过是个盟使的身份。
所以,魏柔竟是个异族!还是天眼族!
那么曲凌云当初坚持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他曾经告诉中域域主,即便那人不是魏柔,不是他认识的人,只要他遇到了,也会出手,也会救人。
因为那是他的道。
他的剑道就是仗剑除不平,保护弱小,斩尽奸邪。
可是万一,他以为的弱小,并非弱小,那么师尊当如何呢?
即便被贬到流云,即使剑道半废,可明贺其实一直知道,她师尊的剑道不但没有废,反而更进一步,不过是多年沉淀待剑再出鞘罢了。
可如果知道魏柔的身份,他的剑还可以再出鞘吗?
明贺不知道,却可以肯定魏柔的身份是真的。
游翎没有骗她。
就跟之前木千说师姐要有生命危险了一样,明贺现在也知道那是假的。
师尊。
那是对她一路走来护持良多之人,她的道源于师尊,她宁死不屈的气节也受影响于师尊。
言传身教,曲凌云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师尊。
游翎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她这件事,用心不言而喻。
她会知道,自然师尊也会知道。
当日沧浪岛后,人皇宫的通缉令和玉简传遍五域,师尊肯定也是知道的。
可是她却没有听闻过师尊的消息,也在追杀之下无法前往第九州。
也不知道师尊现在如何了?
明贺这么想,却依然坐在那里没有反应。
魏柔是天眼族这件事不大也不小,针对的也非明贺,而是她素来敬重的师尊曲凌云。
还有一整个人族。
剜心之伤,大抵如此。
游翎本以为明贺或许会怒极斥责,或许会苦苦哀求,或许会信仰崩塌,或许会难以置信。
他想过明贺许多种反应,可是她只是坐在那里无喜无悲神情不动,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再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动作。
游翎于是知道时候到了,心底兴奋,说出的话也带着一股欢快。
他拍拍手掌神情期盼,“有请左使。”
人族不设左右使,妖族左使前些时日病逝,他口中的左使,自然只能是魔族左使,穆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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