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黑沉而迷蒙地压过千重空间, 诸天战场呼啸的暴风与天地亘古同存,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空气里渐渐弥漫起血腥阴沉的气味。
三寸余晖落尽处, 白衣的少年眉宇飞扬, 手中三尺青锋斩开一切虚妄和迷障, 脚踏虚空、目光锐利, 以排山倒海之势挥向了迷雾破散后云端悬立的中年男子。
火红貔貅的背脊之上,青衣的女子手执阵旗聚拢周天灵气, 旗面迎风逆扬,粼粼波纹便越过迷雾朦胧,径自飞向少年的剑尖。
人与剑合一, 人与阵合一,剑与阵合一,大道恢宏, 互相依存。
这是属于傅遥和青泷的剑阵合璧。
数千年前天武大陆大乱, 她们曾经以这样的手段镇压下穆旋夜,如今故技重施,对面已然换了一个对手, 天地也换了一番新景象。
明贺攥着拳凝眸看去, 自低处仰望而上,一瞬之间恍若看到满天星辰之辉笼罩四方, 青色的阵纹和白色的剑光交织在一起, 勾勒出锦绣山河的盛景,这是代表希望和未来的一剑。
剑主傅遥希冀以此呼唤光明和生机, 所以不惜以身葬黑暗。
须臾,明贺低眸缓缓闭上了眼睛,手上攥出的血迹顺着蓝色的袍摆滴落在了地上, “滴答”一声空响回旋天地,是在场修士心底最深刻的绝望。
那其实是很漂亮的一剑。
剑道五境,自剑气始,以剑势和剑意相承接,继而是属于剑修自己的剑域和剑灵。
灵者,谓之意识和灵魂。
剑道有五境,却从来都没有人说过剑道只有五境。
道无止境。
第六境,是属于剑修独一无二的境界。
明贺是极为纯粹的剑修,但她看不出属于傅遥的剑道第六境为何物。她只知道,这一剑可破苍天,其势激荡、其意精妙,哪怕剑尊李玄天重生于世,也未必能胜过。
剑修的剑是独一无二的,因心而生的剑法,不可以强弱定义。
明贺的惊影剑是白色的,秦楚亦的赤漓剑也是白色的,现在傅遥的本命飞剑也是白色的。
同样一种胜雪皎洁,却是三种意义上的白。
那分明是举世无双的一剑,也是剑修竭尽全力、拼上一切的一剑,倾注主人之心血与风采,藏锋敛锐,一朝出鞘惊动天地,是地皇境巅峰的人族修士千年磨一剑的辉煌。
单就道境而言,傅遥实在吊打天眼族族君十万八千里。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他们此刻并非君子比斗不论输赢,他们此刻是在殊死搏斗,比的是极致的输出和力量,强者生,弱者死。
即便是全盛时期的傅遥也未必能够战胜帝境的天眼族族君,更遑论是眼前这个早已元气大伤、伤痕累累,在千年苦苦支撑里消耗掉了无数血气的傅遥呢?
天眼族族君保持着高傲的姿态站立云端,神情丝毫不变,头颅微低,几乎是纤尊降贵地伸出一指,轻描淡写地抵住剑尖,勾唇笑意染上杀戮的血腥和神明的无情。
于是傅遥脸色微变,面容在一瞬间踱上苍白似雪的颜色,唇边溢出了汩汩鲜血。
淌过白色衣襟越过云空万里,滴落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与亭下依稀“滴答”之声交汇,无声中敲打着天地的沉寂。
前方透明一片,白色的长剑却像是挽着重物般再不得寸进。
指尖对剑尖,傅遥甚至是咬牙切齿才止住了手腕的颤抖,眼神明亮而破碎,举目对上一双冰冷的眸子,心神有瞬息的凝滞。
那是不受控制的战栗和恐惧。
是高阶修士对低阶修士天然的一种威压逼迫和境界压制,不由心魂左右。
明贺实在是太明白这种感觉了,所以哪怕闭着眸也能清晰地知道外界的一举一动。
狂风呼呼刮着云层,傅遥深吸一口气,咬唇吐出一口血滴在剑身上,下一刻长剑光华大放,这一刻凝聚出来的剑势透出一种无往不利的铿锵有力。
那是剑修的以血祭剑之术。
貔貅脊背上的青泷也吐出一口血,周身气息低沉而萎靡,双手来回摆动,青色的旗帜飞转回旋间如最曼妙的舞者立于掌间。
蹁跹起落融入行云流水的自得自若,青光拥趸着白光,铺天盖地掠向天眼族的族君。
中年男子华丽的古锦被风吹拂着微微扬起,在光芒覆压的风浪中,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似乎觉得这股光有些碍眼,伸出的指尖稍稍用力,那层光芒便裂开了蛛丝般的网,自边际散落。
“噗!”
处在战场最前方的傅遥首当其冲,鲜艳火红的血迹映染全身,一袭白衣胜烈焰,火红得触目惊心,直直自高空栽落。
“昂!”
貔貅仰头嘶鸣了一声,四足在虚空踏动,身影若疾风,下意识就想去接住傅遥。
天眼族族君却再没有耐心陪人族这般耗下去了。
他凌空踏步悠悠走来,目光自亭下空间一掠即过,扫过貔貅脊背上同样血染青衫的青泷,最后眸光凝结在了向下坠落的傅遥身上。
他其实认得她。
人皇宫的宫主傅遥,出身世家宗门的年轻天骄,年少时征战诸天战场,曾经剑落天眼族鲜血无数,挽狂澜于既倒,拖住了人族这数千年的苟延残喘。
人族的领袖,人族修士心目中胜过星辰日月的信仰。
那么,就从这个人开始吧!
天眼族的杀伐之路,他的诸天帝途,始于底下这个白衣的女子。
天眼族族君眼神冰冷刺骨,指尖凝出属于天眼族力量的一道黑沉气劲,刹那间割裂空气漩涡,直直刺向傅遥的心口。
“休伤傅宫主!”
“混账东西,给爷住手!”
“本座与你拼了!”
一瞬间,底下的地皇境强者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地冲了上去,怒中含静,哪怕是仓促出手,也无意识中形成了一种前后呼应、乱中生序的战阵之势。
青色的、紫色的、黄色的、蓝色的……各色灵力汇聚于一起,轰轰烈烈地凝出一只惊天巨掌,裹挟风云席卷万物之力迎上那道气劲。
“轰隆!”
天地一声炸响。
人族数百位地皇境强者齐拥而上,一时声势浩大,竟是硬生生压下了那道黑沉的气劲,甚至余力不绝拍向了气劲之后的天眼族族君。
天眼族族君呆了呆,伸手拈着面上一点血丝,眸子里还留存着深深的诧异,继而一点一点浮上了愤怒。
那是一种巨兽掉以轻心不屑于碾压脚底的蝼蚁,却被蝼蚁咬伤还留下印证的匪夷所思和彻骨怒意,隐约夹杂着几分荒唐无稽。
他淡淡瞥了一眼云中黑压压的人群,眸光越过他们落在下面驾驭着蛟龙要去接住傅遥的白发青年,蓦地轻笑了一声,翻掌勾出一道厚重的掌印,斜斜朝着那个方向压了过来。
白发青年,也就是东域域主东剑屏瞳孔收缩,几乎是凭借生死存亡的本能在厚重威压逼迫下怒吼出声:“结阵!”
不到亲身面对的时刻,谁也不知道帝者威压到底是怎么样恐怖的一种存在!
身心俱疲,手脚颤抖,险些连手里的剑都握不住,境界的天然克制,竟然在皇者和帝者之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吼!”
蛟龙怒吼一声,与远处貔貅嘶鸣相应,青色的身影被啾啾甩落脊背,几乎遮天蔽日的神兽向前飞起,率先一步挡在了一众人族修士面前。
前路是死,坠落或可活,所以啾啾丢下她是为了护持她性命。
因为面前这一掌几乎纵横覆盖诸天战场,拥有毁天灭地的威力,是帝境强者不再留存余力、手段尽出的一掌。
狮子搏兔亦需全力,天眼族的族君不想玩下去了,所以他们就只能迎战、只能赌命。
明贺松开了拳头,脚尖掠地正打算去接住混乱中再没有修士腾出手理会的傅遥和青泷,就看到默默站在墨潇后面的黑衣女子突兀拔地而起。
身影如风穿梭过无尽黑雾,在帝者威压和迷雾风刃下吐着鲜血,一手拎着一个回到明贺身边,淡定松了手。
傅遥和青泷的身体软软倒在了古亭冰凉的青石板上,而穆旋夜看了墨潇一眼,嘶哑而低沉地开口了:“我现在的战功,够得上左使之位的荣光了吗?”
“什么?”墨潇没听清楚。
穆旋夜勾起唇角,自左使殿宇被明贺打伤修为掉境后一直沉默冷肃的女人忽然笑了一声。
皱起的面容悉数舒展开,恍惚间可以窥见上古洞府初登场时的颠倒众生、睥睨桀骜。
那样一股天生藏在骨子里的气势,甚至不输帝境强者的威压。
她扬手搭在明贺肩上,冷清悠长的呼吸吹过空气:“既然当初你可以败我,没道理现在败不了他。”
“小明贺——”
“你可别让本座失望!”
穆旋夜这么说,脚尖轻点,身体垂直向上,在“铿”的一声爆炸余波后,孤身一人迎上了天眼族族君的杀招。
魔族左使,半魔之躯,生就傲骨傲气,宁死,也从不会与谁并肩作战。
因为她心里由衷觉得,他们是不配的。
所以他们败了,她才上。
“铿!”
这声巨响内爆于人族的战阵之中。
面对帝境修士竭尽全力的一掌,哪怕人族数百地皇境修士及时在东剑屏的带领下结出战阵,也不过堪堪挡住攻击、护持住诸天战场的安好罢了。
此刻傅遥和青泷意识昏昏沉沉躺在古亭的青石板上,一身修为将散未散。
白衣白发的青年身躯染血,抱着同样被染成血色的蛟龙靠在远处尘土堆上,艰难睁着眼睛看着上方战场。
生于上古的瑞兽貔貅皮毛残缺、周身是被烈火焚烧过的虚弱,化为黑色的小兽蜷缩在血泊里。
秦皇山的老祖白须往下滴答着落血,微笑着递给明贺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喃喃自语着昂头望上去。
……
黑雾都被浓烈到凝成实质的血液打湿,阴沉乌影蔓延过寸寸土地,却怎么也压不下铺天盖地的血色腥臭,荒芜里透出清洗天地的残酷。
人族,就是即将被天眼族清洗掉的生灵。
云空里的穆旋夜已经执鞭挥出了攻击,女人的身体灵巧而轻盈,似乎隔绝云雾踩在风尖上,右手手腕翻飞,重重鞭影便四面八方地向天眼族族君面上招呼。
“哼!”
天眼族族君闷哼一声,有过一次教训后,哪怕心底不屑一顾,他也拿出了十二分的心神认真而严肃地对待。
穆旋夜却不同于先前人族。
地皇境的人族修士,除却明贺和秦楚亦,几乎每一个都不是全盛时期,他们都耗损了太多的血气和心神,半身皇者之力倾注在阵法封禁上,此刻不过是向死而生的最后孤注一掷。
残躯蒙于帝者威压下,疲惫到极致的心神艰难应付着强敌,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好了。
但是穆旋夜此前不曾上过诸天战场,她的血气未失,她是半魔之躯,天生反骨,所以咬紧牙关并不受帝者威压多少影响。
“小瞧本座了吧!”她还有心情笑着启唇,眼神里含着三分笑意,眸底却是初生时看这方世界的冰凉和森冷,满腔杀意拢于鞭下。
似乎要将那些藏于心底、从来不曾对谁言过的郁气悉数发泄出来。
这方世界之于她穆旋夜而言,从来不是公平的。
她从出生还不曾记事识事开始,已经定下了这一生的生命轨迹。
索性世界上本来也没有公平二字。
她做过的事情,她从来不后悔。
从前与异族勾结,她不后悔;此刻站在人族这边拼死一搏,她也不会后悔。
不过是兴致起、兴致落而已。
她现在心底的想法是想要帮蓝衣的剑修,所以就帮了。
穆旋夜这么想,手上力度愈发狠厉,经脉里似乎有什么炸开的声音,她全然不顾,只是感受着灵海里暴涨的灵气眯了眯眼,颇为享受这一刻的至高无上、主宰一切。
“魔族禁法,燃烧生命,她——”她疯了吗?
墨潇看着这一切眨眨眼,眸底都是不解和震惊。
诸天战场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为守护天武大陆付出性命,除了穆旋夜。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穆旋夜。
明贺也没有想过。
她看着视线所及处的女子一身黑衣被暗沉血迹浸透,如折翼的苍鹰坠落,手中长鞭却直勾勾划破了天眼族族君的面容,留下了一道堪称狰狞的伤痕。
那位登场以来似乎战无不胜、无所不能的天眼族族君终于不再气定神闲,他的气息依然恐怖,看上去似乎是漫不经心俯瞰世间,好像不曾消耗过一丝一毫的灵气。
可是这当然不可能。
傅遥的拼死一搏、那么多人族地皇境修士的生死厮杀,妖族、魔族、鲛族的全力反击,貔貅和蛟龙的灵性倾注,还有穆旋夜最后的绚烂一击。
那么多的牺牲和付出,怎么可能会是毫发无伤呢?
明贺与秦楚亦并肩而立抬眸望上去,对上了一双冰凉如兽眸的眼睛,竖瞳闭合、气息深邃凌厉。
现在,该是她和师姐的战场了吧。
生死有命,与天争命。
如果帝境修士是天,那么今日就是真要破开苍天了。
明贺与秦楚亦对视一眼,右手向下按住了惊影剑的剑柄,耳畔听到了十九虚弱里含着坚定的话语:
“明贺,秦楚亦。”
“我有一阵,或可杀敌,你们可愿意相信我?”
可以杀掉帝境修士的阵法,明贺从未听过。
其实是天武大陆在这之前从未存在过这样的阵法。
十九口中的阵法,一定不是出自古阵传承。
那么会出自哪里呢?
她低眸望了青泷一眼,心里想的是:阵道第一人吗?或许以后就不是了。
假如他们活得下来的话。
明贺这么想,抬眸撞进十九清澈的眸子里,朗朗话语与秦楚亦的嗓音交叠在一起:“结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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