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蔻蔻问:“你怎么来了?”
贺闯道:“你不回消息,我只能来找你。”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目视着彼此,一时安静。
赵舍得远远看见这场面都头皮发麻,赶紧脚踩油门溜了。
四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点细微的虫声。
林蔻蔻不知要说些什么。
贺闯便主动开了口:“听说你去了歧路,姜上白那一单,也让顾向东铩羽而归。恭喜了。”
当初被航向截胡时,她曾给贺闯打过电话,确认这一单是不是他在做,所以贺闯知道姜上白这个职位是她做了,再正常不过。
林蔻蔻没有否认的意思。
她淡淡道:“顾向东这样的不过是跳梁小丑,赢了他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贺闯道:“那歧路呢?”
林蔻蔻静默了片刻,道:“航向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而过去不值得回望。人总归要往前走,我只是恰好选择了歧路。”
她随意坐在了长椅上,抬头看着远处。
花园里也栽着晚樱,只不过已经有些过了花期。
贺闯还记得,航向楼下的广场就栽着不少晚樱,每年四五月开。
俗话说“金三银四”,三四月跳槽的人最多,猎头上半年最忙的也是这阵。等忙完了,恰好是晚樱开得最好的季节。
总算闲下来的林蔻蔻,便会坐在她那间办公室里,朝着下头望。
他几次路过,都会看见。
下面那些晚樱,开成一片浓云,灿烂得仿佛打翻了水粉盘。
那些加班熬夜争分夺秒的日子,贺闯很容易便淡忘了,但他总记得林蔻蔻坐在落地窗前看那片晚樱时的样子。
可现在她说,过去不值得回望。
贺闯知道自己不应该,可到底是没忍住:“那在你看来,我算什么呢?”
他眉眼轮廓锋利,看人时总让人带着几分锐气,可现在低下眉、垂下眼来,看着人时,却是带着十二分的认真,隐隐还有点不可言说的伤怀。
林蔻蔻一下想——
也许赵舍得没说错,她是很渣。
“那年航向招人,我去面试,面试官就是你。”贺闯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叙说着过往,“我还记得,排在前面的是我一个大学同学,出来的时候被你骂哭了。所以还没面试,对你的印象就很不好。后来进了航向,听人说,你是业内毒瘤,hr公敌,独断专行,印象就更坏了。”
林蔻蔻道:“你那会儿不满就写在脸上,装都不装,不用说我也知道。”
贺闯笑起来,道:“后来,跟我同期进公司的人,包括顾向东在内,都很快开了单。只有我,一个职位死磕了近两月,人得罪了一堆,也没关掉,成了公司里的笑柄。那天我觉得我可能不适合当猎头,想要辞职的。可从茶水间路过的时候,却听见你和人说,你最讨厌候选人撒谎。”
林蔻蔻道:“有吗?”
贺闯却很确定地说:“有。你还说,有的公司做背调很严格,候选人撒谎是人品问题,一旦被发现就很严重。猎头帮客户公司找人,候选人有时撒谎是因为对猎头不够信任,所以对猎头顾问来说,分辨一个人说真话还是假话的能力很重要。”
林蔻蔻道:“这不是常识吗?”
贺闯道:“对那时候的我来说不是。尤其是推了那么多位候选人过去,有两个人offer发了,人却没有入职,找了理由敷衍我,我却还没意识到他们是在撒谎。后来我找了个真想进这家公司的候选人,才把这个职位关掉。可做成的那一刻,我第一时间竟然不是高兴,而是想,你有自己的办公室,也有自己的助理,何必自己去到茶水间里,和别人聊业务的事儿,还‘无意间’被我听见?”
林蔻蔻只说:“我不记得了。”
贺闯却仿佛没听见,继续往下道:“第二天开例会,我以为我做成这一单,你会有什么表示,没想到只是跟别人的单子放在一起提了提。所以我又想,大概是我想多了。可是后来,我偶然从公司负责招聘的hr那边得知,我的面试原本是没有过的,是你让人去人事那边提了我的简历,说这个人你要。”
林蔻蔻终于沉默下来。
两个月没开单,让贺闯意识到猎头这行没有那么简单,并不是他在学校里是个学霸,在这行就能如鱼得水;也让他知道,林蔻蔻既然能站到行业那么高的位置,那不管她如何臭名昭著,本事绝非他所轻视的那样简单。
少年的傲气,已被削了一层。
偏偏还让他得知,正是有他讨厌的那个人,他才进了这家公司。
贺闯至今都能回忆起当时那种恍惚而复杂的感觉,此时看向她:“那时我傲慢,不驯,还一点不掩饰对你的讨厌,所以这些年,我其实一直都很想问你,为什么愿意要我?”
林蔻蔻随口说:“大概因为你有潜力吧。”
贺闯便笑了,用唇边一抹轻嘲掩去了眸底的落寞,只道:“林蔻蔻,你厌恶别人欺骗你,可你自己从不说真话,是个不折不扣的撒谎精!”
林蔻蔻:“……”
她停下脚步,定定注视着他。
贺闯便觉得自己一颗心忽然被浸入了冰水里,却还挣扎着跳动,试图用那一点涌流的热意抵御包裹而来的寒冷,难受极了。
他仿佛又成了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
眼底带着几分漂泊的彷徨,又凶狠又固执地瞪视着这个世界,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只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不是看中了我的潜力,你只是可怜我。”
那时候,贺闯大学毕业,成绩顶尖,家里也有相应的人脉,希望他考公,或者进事业单位。
可他不愿意。
跟家里争执了很久,失望离家,可到上海混得也并不顺利。那会儿各大公司该招的新人几乎都招到了,留给他的机会不多,要么是看不上他的,要么是他看不上的。所以渐渐对自己要走什么路,过什么样的生活,产生了困惑。
“所以,我才想试试当猎头,我想知道,别人都走什么路,过什么样的生活。”喷泉已经停了,夜风吹过,只有一点细微的水声,伴进贺闯的声音里,显得有些含混,“那天面试,你问我家在哪里,我答得很敷衍;你问我为什么要想当猎头,我也没太搭理。然后你就问了我,我父母同意我做这份工作吗。”
那会儿他觉得这个面试官非常讨厌,她的每个字都在冒犯他。
可现在回想起来——
分明是那时的林蔻蔻就已经察觉到他跟家里的关系并不好,也大概猜出家里并不支持他的选择,甚至她能看出他对人是有攻击性的,并不具有猎头这个职业和人沟通的基本能力。
然而她给了他工作。
后来,她还把他调进了她的项目组。
顾向东未免不服。
公司里也总有些风言风语,说也没看出他有什么本事,全靠林蔻蔻偏心。
贺闯是从来不在意旁人的非议的,听见了也只当是一阵耳旁风过去。然而那几句话,却让他辗转难眠。
究其所以,不是因为那话戳着了他的痛处,而是因为涉及到林蔻蔻。
他竟一点也不愿意听见旁人诋毁她。
所以那一段时间,他面上不提,暗地里却发了狠,比任何人都认真、拼命,想用最快的速度超越顾向东,证明自己——
他不想让旁人因为他而质疑她的眼光和判断。
他要成为那匹千里马,证明她是合格的伯乐;
他要成为那颗金飞贼,证明她是杰出的猎人。
“我是你一手打造的完美作品,不对么?”贺闯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压抑着某种情绪,声音低沉,“为什么现在,你一点也不留恋,说走就走?”
林蔻蔻想了很久,慢慢道:“我想,赵舍得已经转达了我的意思,你应该很清楚了。”
“就一句,你知道了?”她不提还好,一提这个,贺闯眼眶都微微发了红,整个人仿佛一张绷紧了弓,冷笑道,“林蔻蔻,我喜欢你,你是第一天才知道吗?”
当然不是。
林蔻蔻搭下了眼帘。
贺闯看着她,只觉得可笑,自己可笑:“之前你装作不知道,现在你又知道了。那先前那些年算什么?因为我还有用处,所以没必要挑明;现在没用了,或者说你也不想用了,就说明白,让我识趣点,自己滚蛋?”
早在让赵舍得转达这句话的时候,她就想,他或许会很难受。
但她得比任何时候都狠心。
林蔻蔻从不否认自己是个功利的人,只道:“之前你没看清我是这样一个人,那现在应该看清楚了。在航向时,我重视结果,也要业绩。我要足够听话的人,但最好野心不那么大。你比顾向东更合适,我没有理由选择别人,也没有理由揭破这一层窗户纸。但现在,如你所言,我不需要你了。”
贺闯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工具吗?”
林蔻蔻道:“是你把我看得太高了。”
她在业内臭名昭著,从来都是有原因的。
一句话,就像一把刀子,戳进贺闯心里,他痛得恍惚了一下,才慢慢开口:“所以我喜欢你,你从始至终都知道,但从来没有考虑过,哪怕是一点点喜欢我,是吗?”
林蔻蔻想说,她不知道。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是。”
她望着贺闯,温和而冷酷地道:“你是我的下属,晚辈,而我这个人不喜欢往身后看。”
林蔻蔻总是在向前走,一步也不曾停歇,仿佛不知疲倦,也不喜欢回望。
对事这样。
对人也这样。
贺闯终于被她伤透了心,退了两步后,凝视她良久,竟笑出声来:“下属,晚辈,不往身后看……”
是啊,他竟然忘了——
从进入航向开始,他便站在林蔻蔻后面。
她就像是天上挂的太阳,灼灼耀目,不可逼视。无论是谁,第一眼看见的都是她的光辉。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身后,她也不必回望。因为无论后面站的是谁,都无法成为她的对手。
既然都不曾看到,又何来喜欢?
林蔻蔻说:“抱歉。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放过自己吧,你也应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贺闯道:“所以你不会回来了,是吗?”
林蔻蔻道:“不会了。”
贺闯便慢慢退了一步,忽然觉得自己这一年的等待,像个笑话:“林蔻蔻,你就没有想过,旁人站在你身后,不是因为他们只能站在你身后,只是因为他们愿意站在你身后?”
林蔻蔻注视着他,心里道:想过,也一直知道。
只不过……
她笑一声,嘴上说出来的,却和一年前一样:“回去吧,我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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