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定青定定看了她片刻,笑了一笑,不太在意:“到底还是年轻气盛。”

    林蔻蔻只道:“是与不是,到时便知。”

    说完不再搭理旁人,径直朝裴恕那边去。

    薛琳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她走远;而旁边的舒甜则难掩心中惊讶,一双眼里充满好奇。

    唯有裴恕,满面平静。

    看到林蔻蔻走近时,唇畔甚至扬起了一抹笑,挑眉问:“这么快就谈完了?”

    林蔻蔻看出这人的幸灾乐祸来,好似巴不得看见她跟施定青之间的火花再激烈点一般,淡淡道:“事是做出来,不是说出来的,讲再多也没用。”

    裴恕于是没再多问,只道:“那就走吧。”

    他们还有下一场呢。

    林蔻蔻闻言点头,也不多说什么。

    几个人结伴,一道离去。

    薛琳站在后面,远远看着她挺拔如初的背影,却是想起刚才董天海出来时的面色不太好,心中大定:看来他们是没达成自己的目的。什么林蔻蔻,浪得虚名罢了。以后她还能从她身上学的,或恐只剩下装腔作势、快输了还能装得跟没事儿人似的好心态了吧?

    一声轻笑,她不再多看,与施定青一道,进了茶室。

    林蔻蔻这边,董天海的心情,的确十分糟糕。

    从茶室出来时,便面沉如水;眼下离开了茶室,到了没闲杂人等看见的地方,神情便整个垮了下来,黑得宛如锅底。

    前面便要经过一道门。

    门两旁挂了副对联,右边是“真人说真话”,左边是“佛口露佛心”。

    董天海抬头见了,便没忍住骂:“我看是假人念假佛还差不多!虚伪!恶心!”

    好歹也是有阅历、有见识的资本大鳄,喜怒不形于色,之前还好好的,怎么才一出来,就已经气成这样?

    林蔻蔻看向裴恕。

    裴恕微不可察地向她摇了摇头,眼底却带着点讽意。

    林蔻蔻顿时明白:看来在张贤那边,谈得不仅是不好那么简单。

    她没多问,只道:“董先生,还在前面一点,我们继续走吧。”

    董天海满心不耐:“还要去哪儿?”

    林蔻蔻道:“当然是见真正的候选人。”

    董天海想起之前在茶室里发生的事,便心中有气:“他都是这样,你们在这山上还能给我找出什么好人来?不去了,不见。”

    林蔻蔻瞬间皱了眉。

    她当然听得出这是董天海人在气头上,说话失了智,可她人都已经安排了,先前说得好好的,这老头儿说不见就不见?

    行内猎头,最厌恶的就是那种约好了面试时间又临时变卦的客户。

    候选人的时间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她面容微微冷下来。

    按理说,对待董天海这样的大客户,是个人都得迁就着、跪舔着,可林蔻蔻向来不是什么屈就旁人的主儿,今天跟施定青谈完之后的火气还在那儿顶着呢,脾气未必就比他董天海小。

    于是笑一声,她竟没劝,只道:“好啊,那别见了,这就让裴顾问送你下山吧。”

    董天海原也只是一句气话,哪儿料到林蔻蔻居然也不往回捞半句,整个人都惊了:“我说走你就让我走,你还有半点身为猎头、服务客户的自觉吗?”

    林蔻蔻冷笑:“客户都没自觉,猎头要什么自觉?”

    说得好像人是为他们猎头挖的一样。

    心里没点逼数。

    董天海胸膛一阵起伏,瞬间气结:“你——”

    林蔻蔻道:“我怎么?”

    董天海深知林蔻蔻伶牙俐齿,自己说不过,转头便质问裴恕:“这就是你们歧路对客户的态度吗?”

    裴恕旁听这二人呛声,但对二人今天脾气这么冲的因由都心中有数,倒是早有准备,不惊不乱,温言劝道:“林顾问也是人在气头上罢了,毕竟您要不去见我们为您物色的真正候选人的话,不仅是您会输给施定青,我们也会输给我们的同行对手。您知道林顾问跟施定青……”

    剩下的话便不必说了。

    董天海于是想起林蔻蔻跟施定青之间的关系,还有她先前对施定青放的狠话,慢慢蹙了眉,没说话。

    裴恕却看出他表情稍有松动,笑着道:“无论如何,我们跟您是绑在一条船上的,您不用质疑我们做成这一单case的决心。”

    林蔻蔻抄着手不插话。

    董天海咬着牙,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商人权衡利弊的理性压倒了不快的情绪,对裴恕道:“带我去见见吧,最好这个人能让我满意。”

    裴恕心道:这可不敢保证。

    只是也不必宣之于口。

    这回换了他在前面带路,一行人总算重新出发,穿过前面一条林荫道,便到了清泉寺东面偏僻处一座少人来往的佛堂外面。

    铺了石板的空地中间,栽了一棵银杏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枝桠正绿。

    一个老和尚一边挂着耳机听音乐,一边扫地。

    其他地方,却是空空荡荡,一个人也不见。

    董天海一看之下,先是纳闷:“人呢?”

    可紧接着,便发现林蔻蔻跟裴恕的目光,都落在树下扫地的那僧人身上。

    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冒出。

    董天海眼皮跳了一下:“你们别告诉我……”

    林蔻蔻微微一笑:“恭喜你,猜对了。”

    董天海简直不敢相信:我要的是未来上市公司的ceo,你却要给我介绍个庙里扫地的老和尚?!

    然而林蔻蔻懒得跟他解释,已经直接走向那名老和尚,站在他身后,拍了拍他肩膀:“智定师父,最近还缺人下棋吗?”

    智定转过头来,摘下耳机,下意识警惕:“再缺人也不会找你下,死了心吧,我不会上你的当!”

    林蔻蔻却露出自己生平最良善的笑容:“这回不是我要找您下。”

    智定顿时狐疑。

    林蔻蔻只伸手朝着那头站的董天海一指:“这个老头儿刚刚一手‘双飞燕’把我们裴顾问打了个落花流水。他说他精研棋艺多年,做一手大龙的功夫出神入化,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裴恕:?????

    董天海:????!

    她这话一出,裴恕跟董天海都惊呆了。

    一个想,我他妈计算能力一绝,什么时候被人打得落花流水过?

    另一个想,老头儿?你全家都老头儿!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下棋高手了!

    两人都向林蔻蔻投去震怒的目光。

    然而林蔻蔻视如未见,面不改色,只对智定道:“智定师父,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智定杵着扫帚,看了看这黑脸老头,挑剔道:“面带怒容,肝火旺盛,一看就知修行不到家,不常与人为善,不谦逊,是像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董天海:???!

    “哈哈哈,刚才董天海那脸色,你看见没有?”从佛堂出来,才往外走没两步路,林蔻蔻已经笑弯了腰,得伸手扶着裴恕的胳膊才能维持身体的平衡,“我猜要不是他太想要一个靠谱ceo,而我们俩在业内也算有头有脸有信誉保证,他恐怕早就掀桌子走了。好玩,太好玩了……”

    把董天海送到地方之后,林蔻蔻跟裴恕只以中间人的身份引荐二人认识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别的,旁观他们两人下了个开局,便都先后退了出来,在外头溜达。

    这种级别的面试,不太需要猎头的介入。

    裴恕一手微微用力扶着她,叹道:“以前那些人给你起什么‘hr公敌’的绰号实在是客气了一点,你就算叫‘资本家克星’都名副其实。”

    林蔻蔻道:“多谢,那这就当成我下个奋斗目标好了。”

    裴恕笑了:“董天海真是倒八辈子的霉,这单case亲自点了你的名来做。”

    林蔻蔻总算笑够了,直起腰来,瞥他一眼:“他该烧高香还差不多,要不遇到我,到这座山上来,他今天别说人,连人影都见不到半个。”

    毕竟要不是凭她跟智定早认识了一年多,今天别说是董天海来,换个再厉害的人来,以老和尚那脾气也未必愿意见。

    裴恕想想,没话说。

    林蔻蔻一边顺着林荫道往前溜达,一边却想起了先前的事,忽然问:“不过董老头儿气成这样,他跟张贤到底怎么了?”

    裴恕想了想,神情里露出一丝微妙,竟是看着她,道:“你跟施定青聊成什么样,他跟张贤就聊成什么样。”

    林蔻蔻顿时一怔,看向他。

    裴恕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回想茶室里所见所闻,慢慢道:“董天海这个人,有些出乎我意料。你还记得你跟我说,他们为什么决裂吗?”

    林蔻蔻想了想:“算法?”

    裴恕道:“对,当时他们主做的平台有两个算法逻辑,一个是欲望算法,一个是行为算法。董天海主张欲望算法,张贤却不肯放弃行为算法。在董天海一个人拍板采用欲望算法逻辑之后,张贤背地里做了一件事,这也是他没有告诉你的部分……”

    林蔻蔻心头一跳。

    裴恕淡淡道:“在他们全盘采用欲望算法之后四个月,市场上出现了一家新兴竞品平台,全盘采用行为算法,跟广盛之前弃用的行为算法逻辑大致相同。董天海查到这家公司股权架构复杂,且张贤的配偶疑似通过好几家公司为他代持这家公司的股份……”

    出卖商业机密,通过他人代持竞品公司股份!

    哪一条不踩红线?

    就算林蔻蔻早有准备,知道张贤一面之词未必可信,可也没料到能有这么大:“一套成熟有效的算法逻辑对互联网内容分发平台来说,是核心资产了。张贤这么做,等于狠狠背刺了董天海一道。原本只不过是理念之争,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裴恕看着她:“你以为无伤大雅的理念之争,在他人看来,都是你死我活的利益之争。”

    “……”

    林蔻蔻停了步,看向他。

    毫无疑问,他这番话,意有所指——

    她同施定青,一开始不也只是理念之争吗?

    只是当有大集团挥舞着钞票要高价融资航向时,理念之争,也就成了利益之争。

    因为她的理念,妨害到了别人获取利益。

    那么站在施定青的立场,对她下狠手,又何足为奇呢?

    林蔻蔻嘲讽地笑了一声:“这么看,董天海胸襟还不错。我听说以前他是把张贤当接班人培养的,被他坑了这么一大把之后,今天竟然还愿意来跟这个人谈谈,气量不可谓不厚,眼界不可谓不宽。”

    裴恕点头:“可惜张贤不这么想。”

    林蔻蔻突然乐了:“那可有意思了……”

    裴恕一时没明白。

    林蔻蔻却是若有所思,眉梢略略一动,白皙的脸庞抬起来,过午的日光便透过树荫的缝隙如碎银般落进她瞳孔,酿出几许悠然的笑意:“这么看,张贤跟施定青,才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天造地设的合伙人,我可太期待了。”

    期待?

    等着看戏还差不多吧?

    裴恕看着她,眼底神光闪烁:“很高兴?”

    林蔻蔻摇摇手指纠正:“不,说准确点,这叫‘幸灾乐祸’。”

    前面树下斜着一张木制的长椅。

    她走得有点累了,便随意地坐了下来,在椅背上平放双臂,将后脑勺也搁上去,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董老头儿真是命好,上辈子烧过香,这辈子才遇到我啊。”

    裴恕都听笑了,在另一头坐下来,道:“没见过这么能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林蔻蔻不介意:“你等着看,这单case结束他得把我供起来。”

    说完,她就闭上了眼。

    裴恕静静望着她,看细碎的光影从她面庞铺到那细长的脖颈、精致的锁骨,也看她唇畔那一抹始终没有降下来的弧度,慢慢道:“我还以为,你跟施定青聊过之后,心情不太好。”

    林蔻蔻没睁开眼,懒洋洋道:“那是刚才。不过说开了也好,不见她这一回,还未必能放下心结。我这叫想通了,跟过去做个了断。”

    裴恕调侃她:“想通了,就是以后要跟真小人抱团死?”

    林蔻蔻掀开一只眼皮看他:“你听见了?”

    裴恕凉凉道:“你说那么大声,生怕我听不见,我又不聋。踩施定青一脚也就罢了,还拐弯抹角骂我?”

    他唇畔挂了点似笑非笑的讥讽。

    如果是刚到歧路那阵,林蔻蔻看了他这副表情,恐怕得暗骂他欠揍找打,现在竟觉得格外顺眼。

    要论原因……

    或恐是,比起施定青那常年没表情的一张脸,这人浑身上下都活泛着一股“真”气儿,就算偶尔祖宗德性起来,拿捏个腔调,也丝毫不给人“装”的感觉。

    她心底竟有些复杂:谁能想到,这么个看似跟她处处不对付的人,现在竟然成为她看得最顺眼的人呢?而以前与她合拍投契的施定青,一眨眼竟让她连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浪费时间了……

    裴恕半开玩笑道:“怎么,终于开始反省,知道我的好,知道自己看走眼,知道你对我态度太恶劣,准备改改了?”

    林蔻蔻回过神来。

    裴恕以为凭她的本性,下一句恐怕就是“能跟爸爸合作是你的荣幸才对别给自己贴金了”,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准备。

    可没料到,林蔻蔻只是这么定定看着他。

    猝不及防地,他心跳漏了一拍。

    然后便看见一抹浅淡的笑意,从她唇畔浮出。

    林蔻蔻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说了一个字:“是。”

    “……”

    这一刹,风吹过眼,云漫过天,裴恕觉得,林蔻蔻是个撩人不讲基本法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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