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面对裴恕堪称尖锐甚至无礼的逼问时,智定第一时间是有情绪的,但是很快,这股情绪便退了。
显露在人前的,是一个恢复了平和的人。
他甚至都没有反驳裴恕。
可这反而有种四两拨千斤的效果,让裴恕觉得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无处实力。
原本“激将”的目的根本没达到。
他不由蹙了眉,却并未因此罢休,按着自己原定的计划,继续追问他经历中的“破绽”:“可职场失意,出家修行,难道不算是一种逃避吗?”
当面说人“逃避”,这近乎是一种批评了。
按理说,是个人听了都会生出反感。
可出人意料的是,智定竟然承认了:“你看得很准,当时的确是逃避。”
裴恕听完这话,表情突然严峻了几分。
老和尚却益发轻松:“只不过选择上山修行,却并非一个错误的选择。人生世间各有其苦,我的‘苦’并非因为职场失意,而是我认为做事比做人重要,但却并未得到自己理想中的结果。可上了山来,越修行,才越发现,做事其实只是做人的一部分。很多时候,所谓‘做事’,更多是‘立功’,在于成全自己,显得自己厉害;‘做人’更多是‘立德’,在于成全别人,自己便无足轻重了。”
林蔻蔻听得微怔。
智定说到这里时,也不知为什么,看了她一眼,续道:“每个人的成功都有他人的帮助,甚至上天的帮助,所以上山修行之后,念头反而开阔了不少。甚至对那些曾经和我‘过不去’的人,也能常怀感念。感念他们认真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感念他们让我觉知、促我学习;感念他们成为我人生的镜鉴……”
裴恕一颗心顿时往下沉去。
果然,紧接着老和尚便对自己方才那番话做了收束:“所以,那些跟我‘过不去’的人,在我这里都已经成为‘过去’,我并没有心结,也并不怨恨他们,更不会因为他们而影响自己的选择和行动。”
也就是说,裴恕如果想用他过去所经历的那些恩怨,来劝说他加入千钟教育,根本不会有效果。
这仍是拒绝。
可裴恕似乎不甘心,这时仿佛格外不识趣:“但既然没有——嘶!”
话音尚未落地,已变作倒吸一口冷气。
是忍无可忍的林蔻蔻从他身边走过,一脚踩了过去,厚厚的靴底狠狠压在他脚背上,疼得他表情都变了,抬起头来看她。
林蔻蔻冷冷道:“闭嘴吧你!”
裴恕:“……”
林蔻蔻伸手一扯,直接把他拽到了后面去,自己站到了智定面前:“这人狗嘴里一向吐不出象牙来,智定师父别搭理他。我只是没有职业道德,他是连基本的职业常识都没有!”
这是在骂他挑衅候选人的自杀式行为。
裴恕深深看她一眼,并不还口。
智定也没说话,似乎并不在意。
林蔻蔻审慎地望着他,斟酌了片刻,才道:“但我也有话想问。”
智定回视她。
林蔻蔻道:“我认为人的过去虽然对现在有影响,可其实,很多事,过去没有那么重要,只要现在想就可以。之前我问的时候,智定师父犹豫了一下,才拒绝掉。我可不可以认为,其实你是有考虑过接受、考虑过答应的呢?”
智定又静了片刻,有些不得不佩服她敏锐的观察力,叹了口气道:“人最怕的是起心动念,我的确考虑过。”
林蔻蔻一震:“那为什么拒绝?”
智定道:“就算要去,也不是现在。”
林蔻蔻没明白:“那是什么时候?”
智定道:“修行圆满,做好准备的时候。”
林蔻蔻的眉头顿时皱紧了,自动解读了这句话的意思:“您是担心在山上待久了,脱离工作环境太久,回去不适应?也担心重新回到那种环境里,会影响自己现在的心境和修行?”
智定点了点头。
林蔻蔻的神情便忽然变得审慎起来,忽然问:“那什么时候才叫准备好、什么时候才叫修行圆满呢?”
智定一怔。
林蔻蔻的声音平缓而理性,一句一句道:“我觉得智定师父不是没有准备好,是心有畏惧。明明想做,却劝说自己不去做,然后告诉自己还没准备好。可人生在世哪里有完全准备好的时候?修行又怎么可能有圆满的一天?无常才是常,不变终是变。如果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那一辈子可能也不会准备好。这不是智定师父在禅修班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讲过的吗?”
智定似乎完全没想到这番话会从林蔻蔻嘴里说出来,出神了好半晌,才道:“你竟然记得。”
林蔻蔻笑道:“我又不是每天都逃课,要什么都不学点回去,不是白上这一趟山了吗?”
智定有些复杂:“也是……”
林蔻蔻毕竟不是裴恕,不想显得咄咄逼人,更不想冒犯智定,也是退了一步,道:“我只是希望智定师父能重新认真考虑一下我们的邀请。如果考虑之后还是拒绝的话,我们也不会再强求。至少,那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对现在的智定师父来说,应该是最好的。”
她曾受过智定的指点,对智定满怀善意。
旁人无法知道什么决定对智定是好的。
但她相信,智定自己能做出判断:无论这个最终的结果是什么,她都会接受。
这一刻的林蔻蔻,是诚恳的,不带有丝毫伪诈的,也就拥有了一种格外的,打动人心的力量。
裴恕看在眼底,只想——
假如他是候选人,就算此时此刻迫于种种原因无法跟她合作,也一定会被这种真诚打动,对她印象深刻。
也只有这样的猎头顾问,能在行内掀起腥风血雨。
hr们对她恨之入骨,但但凡与她接触过的候选人,几乎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看得出,智定也被这种真诚打动了,只是他凝思良久,终究是摇了摇头,只向林蔻蔻道了一声:“谢谢。”
在看见他摇头时,林蔻蔻便知道了结果。
只是她没将失望表露在脸上,还扬起了一抹灿烂的微笑:“没关系。”
直到智定冲她点点头,转过身去,她才难掩失望,先前还神采飞扬的眉眼低垂下来,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智定脚步忽然一顿。
林蔻蔻垂眸整理着自己的心绪,并未留意,只是转头,对裴恕笑笑:“看来,这回是我们输了……”
裴恕没接话。
智定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你们真的想清楚要挖我过去了吗?”
林蔻蔻一愣:“智定师父?”
她回过头来,智定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面朝着他们这边,手杵着那扫帚,蹙着那两道扫帚眉,异常严肃地看着她。
裴恕反应比较快:“当然。而且千钟教育如果真要转变发展方向,必然会有重大调整,正是百废待兴需要做事的时候,就算不做人也完全不是问题。”
智定又问:“顾问名义就可以?”
这回林蔻蔻回过神来了,立马道:“对。随便什么title都行,只要智定师父你喜欢。”
智定道:“我可以去。”
林蔻蔻与裴恕齐齐一震:突然间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只是智定紧接着便道:“但我有个条件,是关于薪酬的。”
薪酬?
林蔻蔻跟裴恕对望了一眼,两个业内以扒客户一层皮出名的猎头顾问,都笑了。
她简直想把自己过往的战绩全都搬出来让智定老和尚仔细瞅瞅清楚,万分自信地道:“这方面您尽管提,我也好,裴顾问也好,还少有谈不下来的薪酬。”
智定平静地扫了她一眼,淡淡说了一句。
然后……
林蔻蔻蒙了,裴恕也愣了。
走在出清泉寺的路上,两人难得安静,谁也没说话。
尤其是林蔻蔻。
一面走路,一面出神,脸上时而是事情办成了的高兴,时而又闪过一种怪异的忧虑,甚至有些时候还带着点复杂的唏嘘……
就是调色盘都调不出这么丰富的颜色。
裴恕大约猜得到她每个表情代表着什么情绪,只是走起路来脚背还有点疼,不由道:“你刚才下脚挺狠啊。”
林蔻蔻这才回神,冷笑:“我没穿高跟鞋已经是你今天运气好了,知足吧。”
说完,便注视着他道:“我必须警告你,下次别玩这种花样。有什么剧本,请你提前跟我商量一下。要不然下次穿什么鞋我真的不确定。”
裴恕一挑唇角,却似并不在意:“没提前跟你商量,你配合得不也很默契吗?”
——毫无疑问,裴恕不会真没职业常识到用那么尖锐的问题挑衅候选人。一切都是为了达成目的故意的。他唱黑脸,林蔻蔻唱红脸;他把难听的话都说了,林蔻蔻便自然是那个好人。而且该确定的信息也都确定下来,最适合上演她“攻心”的拿手好戏。
只是林蔻蔻回想了一下:“智定师父未必没看出你的意图来。”
裴恕不在乎:“那不重要,戏假情真达成目的就够了。”
林蔻蔻瞥他一眼:“目的是达成了,只是……”
话到这里,便拧了眉。
裴恕也难免想起了智定方才所开出的“条件”,深感棘手。
两人几乎同时叹了口气。
林蔻蔻有些惊讶:“你也觉得棘手?”
裴恕问:“你也憋得难受?”
林蔻蔻深深叹气:“候选人这种待遇,以后传出去,我面子往哪儿放?”
裴恕则分外理智:“面子有什么重要?我们顾问费怎么结才是大问题!”
两人对视。
林蔻蔻一声冷笑:“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现实庸俗!”
裴恕淡定还击:“总好过你,现在还这么虚荣好胜!”
总之这一刻,在对方眼底,另一个都是脑子不清醒拎不清重点在哪里,相看两厌。
但好在,问题的症结来自同一个地方——
那就是智定提出的“条件”。
一想到这里,林蔻蔻连根裴恕吵架的心情都没了,只问:“怎么办?”
裴恕一筹莫展,道:“先通知一下董天海吧。”
林蔻蔻想想道:“你打吧。”
裴恕于是直接拨通了董天海那边的电话,由秘书接起后迅速转给了董天海。
董天海立刻问:“怎么样,有结果了?”
裴恕道:“有结果,智定师父答应了。”
董天海那头简直万分振奋:“太好了!”
然后裴恕便复制了自己与林蔻蔻先前的经历,猛地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但薪酬方面,他有条件。”
董天海的反应与当时的林蔻蔻一般无二,笑起来道:“只要人能挖到,条件不太过分就行,我不差钱。你别犹豫,尽管说。他要多少?”
于是裴恕沉默了片刻,平静道:“一块钱。”
“……”
董天海突然怀疑自己手机坏了,扭头问了秘书一句:“你刚才听清楚了吗?我信号好像不太好,他说的应该是一个亿吧?”
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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