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昱的三哥崔慎原本并不会特地到旧京來。他管理着家族船队,年纪轻轻便成了领头人。

    他不是冉家的血脉,但却从小在本家长大,本家夫妇待他极为亲厚,与亲生儿子无异。

    当初他接手船队,也是冉老爷力排众议拍的板。而崔慎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完美完成了几次远航任务,能力和手腕都不容分家旁支再起心思。

    冉氏以织坊闻名,产出的丝绸织物精美繁复,是海西洲最喜爱的奢侈品,每年的远航贸易都能带来巨额利润。

    时值凛冬,猎猎西风开始从阿木尔河上游吹向海洋,冉氏船队也即将乘风起航,开启新一季的远航贸易。

    这次的目的地是海西洲,船队计划从白鹭口出发,先满载各种原料至东海郡,卸下原料装载丝绸和各种货物,从东海郡进入望海,再借海流之力一路向西到达海西洲。这一次航程的时间少说半年,最近两年阿昱都没机会同三哥一起跨年。好在他们家人都比较忙,缺的不止冉慎一个。爹爹与大哥常年在织坊、二哥冉旫经常出门洽商,家中最常见的反而是母亲和两位嫂嫂。

    这几年大哥二哥成亲生子,家中多了三个侄子侄女,母亲倒也不觉得寂寞。

    唉。

    想到这里,阿昱暗暗叹了口气。

    都说青州冉氏豪富,可他却是知道,这钱财积攒的也没有那么容易。冉氏是个大家族,可织坊也不过是这两代的事。他们家自曾祖父在东海发迹,本家嫡支只有三房,余下尽是分家旁支。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都盯着赚钱的织坊垂涎三尺,想要人人满意几乎不可能。

    冉氏祖训,一门同气连枝,对族内要和睦友善。

    他们这一支虽然在东海混出点明堂,可人单力孤不能长久,有亲投奔自然是多多益善的。曾祖生前便许下诺言,言说所有来东海的族人都可进坊,来者不拒。于是冉家成了青州第一大族,可人多嘴杂,分家旁支把持的一些作坊与本家时常意见相左,族内矛盾越发难以平衡。

    原本这次崔慎不需要特地过来旧京,塘子口到九凌城近千里的水路,饶是冉氏有船也要大费周章,更别说还要原路折返后再行南下。

    偏偏这次“突发急病”的冉旸,他的祖父是分家辈分最大的族老,老爷子拉着老脸到本家求助,言说孙子病的起不来床,搭乘蒸汽火车太过颠簸,不如冉家自己的船照顾得方便。

    于是崔慎临时更改了行程,亲自过来旧京接冉旸回乡,这才有了今晚的安排。

    不过阿昱也很久都没见过三哥了,心中还有些小期待。

    家中的三个兄长,一直便是三哥对他最为照顾。倒也不是他与大哥二哥不睦,而是两位兄长比他大了不少,且早已成家生子,日常看他便跟看儿子也差不多,不能与他一同玩耍。

    三哥比他大了五岁,又同在九凌城求学,关系自然更亲近。

    话说上次见到三哥还是在初夏时节,这一晃也有半年的时间,也不知道他又长高了没有,全家第一身长真是让人嫉妒!

    阿昱努力不然自己露出丑陋的表情。

    萧烈成看了看座钟。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代父亲去会场迎客。你先自己逛,今天的厨子是我们从岜城带来的,做的餐食很有北郡氛围,等下我再去场中寻你。”

    “好嘞。”

    冉昱应了一声,“那我先出去客栈与三哥汇合,一会儿见。”

    说着,两人便一起下到了一楼,各自分头行动不提。

    冉慎落脚的客栈距离萧家宅邸不远,乃是城中有名的三层豪华酒楼,内有花园和观景台,春夏秋三季都能俯瞰旧京盛京。

    只是现在正值隆冬,护城河沿岸尽是光秃秃的荒枝秃干。冉昱赶到的时候冉慎不在房间,随从们说三郎君一早便出去了,谁都不知道他取了哪里,多半会直接前往兴福楼。

    冉昱这个郁闷,兴冲冲来找三哥一起赴宴,结果三哥早就出发了,正好两相错过。

    不过三哥没堵着,他倒是碰到了一个意外之喜。

    藩属大吏进就进拜见新帝,月鹭岛知县冯德志也算其中之一。

    不过月鹭岛小,他又是官职低微,没有庭馆可供借宿,便只租了酒楼的几个房间做临时落脚地。

    竟然与冉三哥住在了同一家。

    “子安世兄!”

    冉昱朝着一个虚弱的背影招呼道。

    “子安世兄可还记得我?我是冉家的冉昱,今日真是太好了,我堂兄冉旸正有一物……”

    说着,他便从怀中取出了那枚矩子令形状的玉佩。

    “这是堂兄赠与冯姊姊,听闻姊姊一直想入墨宗大学院,我堂兄便购置这玉佩与她做个念想。他原本想亲自过来,只是最近生了一场急病起不来榻,只好要我代为转交给世兄。”

    听他说这话,冯子安原本还是惨白瞬间被气得通红。

    他恶狠狠地把冉昱递过来的玉佩打落在地,还啐了一口唾沫,就差没直接骂人。

    “念想?!都写信来退亲了,还念想个屁啊!”

    “你们冉家别看不起人,他冉旸不就是进了墨宗大学院,怎么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我告诉你冉昱,别以为我妹子非你们家不嫁,你们不就是有点银钱么?一个商贾的分家小子算个什么玩意,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冉昱被他喷了一脸唾沫,半点也不敢吭声。

    他这才知道冉旸已经写信与冯家退亲。冯家的确没有青州冉氏有钱,可冯家是官身,真论起身份,冯文娘这个官家小姐还是要比冉旸高上一筹的。

    据说当初这门亲事还是因为堂伯娘与冯小姐的母亲是闺中密友,感情深厚,不然也不会早早订下。现在冉旸写封信就要解除婚约,态度慢待,冯小姐若是没有什么过错,那的确是冉旸亏欠了人家,而且事情做得十分不漂亮。

    “子安世兄,这之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冉昱试探着问道。

    “我晌午还去探望了五哥,他的确是要我转交信物给冯姊姊,怎么会忽然就说要退亲了?”

    “能有什么误会?!你家小厮送来的信还能有有假?就是那个带着鼻子有点歪的麻子脸,你看看,这就是他送来的玩意!”

    说着,他把一封信摔到了冉昱脸上。

    冉昱连忙接过,告罪一声便打开了信封。

    里面果然是五哥的字,长长一篇细数了冯家的恶迹,连带着把冯文娘也说得十分不堪。在信的末了,冉旸一笔一划地写了退亲的想法,宣布自行解除与冯文娘的婚约,并附上了定亲信物和庚帖,言说两人再无关联。

    唔,五哥还真敢写呢。

    但这样一来,事情就很奇怪了。明明在昨天既然让何二送信解除了婚约,那为何今日要他送玉佩给冯文娘,还作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想起今天在宿房里见到的冉旸,冉昱的心中有说不出的古怪。

    可毕竟是亲戚,冉昱再怎么也不能和冯世安说冉旸的不是,最后只好胡乱和了一番稀泥。

    他很想回宿房去问问冉旸,可眼看着已经到了开宴的时间,只好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又脚步匆匆地赶去兴福楼。为了节省时间,他选择从小巷抄近路,走着走着,他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有人在身后跟着他。

    冉昱多机灵一个人,仗着对地势熟悉,七拐八拐专门往障碍多的路线钻,逐渐与对方拉开了距离。借着这个空档,他也看清了身后的跟踪者。这是一个西北郡打扮的三人组,中间最高壮大汉十分彪悍,左眼被一条伤疤贯穿,唇下还有两颗凸出龅牙,相貌十分有辨识度。余下两人就比较普通了,身量中等,年纪约三十出头,两只眼贼溜溜的不像正经人。

    三人虽然不认识路,但对于冉昱却十分执着,被甩开也不转换对象,明显不是随机作案。

    冉昱实在想不出有谁要下手谋害自己,但也不想就这样束手就擒,在跑了几条巷子之后,他忽然钻入了一个死胡同,眼看着前方就要没路了。

    “臭小子,腿脚倒是机灵,老子看你还能跑哪儿去!”

    跟班之一破口大骂,果然是西北郡口音。

    冉昱不理他,几步冲到巷子尽头,踩着杂物堆攀上了一棵大槐树,然后又灵巧地翻过高高的墙头,跳入院中。

    这是毗邻朱雀大街的一处山神庙,庙中原有有座双子香塔,层层相连,只是很多年前便已废弃不用。穿过庙中的道场可以到达山神庙的西南门,再往前就是朱雀大街,兴福楼就座落在双塔的斜对面。

    北郡郡守请客,来的都是朝中要员,巡街安保自然是重中之重。如今朱雀大街上不单单有皇城畿卫,还有随萧卓过来的北郡戍军。从今日晌午开始,这些兵丁把兴福楼周围围得密不透风,只要冉昱能跑上朱雀大街,当着这些守军的面,那三个坏痞定然不敢再造次。

    问题的关键,是他如何在体力迅速下降之后,平安迅速地穿过平缓毫无遮掩的废弃道场,到达神庙的西南侧门而不被三人组从身后攻击。

    冉昱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萧索废弃的那组香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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