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一点点从手入室的窗户边漏走,阴影笼罩了下来。窗外听不见鸟叫,只有蝉声显得越发凄凉。

    凄凉。

    是很早之前和前辈学会的一个词,但我很少用到。

    总觉得前辈离开后,也带走了什么。不过,自己也并不觉得那很重要。那位大人离开后,似乎也带走了什么,自己也不觉得很重要。

    ……都是如同梦境般的回忆。

    前辈和那位大人,都在我的面前哭泣,道歉……

    承认他们犯了过错。

    前辈和那位大人向我诉求着什么。

    大概是救赎吧。

    ……

    原来人犯了错,会寻求这种东西吗?

    哭泣是人类因为悲伤或其他感情而遏制不住的动作,所以说,上一次我看到了前辈的信,是因为悲伤或者其他感情吗?

    现在的我……

    “主人已经在手入室待了一个礼拜了。虽然实战已经结束了,但我这个老头子还是一直被其他人请求着来你这里。”

    三日月宗近的声音一直都很平静。

    不。

    应该说……

    一直都和我说话的方式非常相近。

    这就是每次和他说话,我都觉得非常熟悉的原因。

    我行我素。

    三日月宗近走到我的面前,弯下腰,伸出手——

    “请您不要动。”

    三日月宗近的手顿住了:“嘛,有形之物终将消逝,不过是昨日。”

    “……”

    倒也不是不知道。

    死亡而已。

    从姐姐的死亡,到前辈的死亡,还有自己在历史上见证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伟大人物的死亡。

    那些人物的死亡尚且不足在史书上占据多少篇幅,更何况是普通人……

    又更何况是……

    这段时间陪着我的,但绝对不可能在史书上留下踪迹的他。

    “你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三日月宗近索性跪坐在了我的面前,“不,说变化有些不妥。以人类的生长情况来看,大概叫成长。”

    我想到了更早的时间之前。

    实战训练要求每位审神者都要实地进行策略指挥。

    毕竟,风暴发生的时候,政府那边的高层人物在明争暗斗,对审神者的支援,只会更少。所以,每位审神者也是在面对可能暴露本丸的巨大风险。

    实战训练的内容是白天黑夜同时进行,实战的地点和时间,也要比平时难以观测数倍。

    并且,无法在击退时间溯行军之前,就返回本丸。

    实战训练。

    不,也不仅仅是实战训练。

    这些毫无规律可循,突袭手段优秀,实力巨大的时间溯行军的出现,正是风暴来临的前兆。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前兆会持续多久。

    就现在来看,从六月下旬就开始的实战,直到八月上旬才逐渐消失的特化时间溯行军,其持续时间是非常久的。

    当这些信息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清晰时,我就知道,又有什么从我的身边离开了,只不过,这次是由压切长谷部带走的。

    而我更清楚的是……

    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

    在战场上,无法战斗的审神者可以说是累赘——甚至连工具都算不上。

    实战的具体经过已经不记得了,它们总是会和曾经那些的那些记忆重合起来,直到自己无法分辨究竟是以前发生的,还是近期发生的事。

    只有实战结束的那天——

    那天下着大雨。

    所有人都为了吸引那成群的时间溯行军而分开走了,我则被交给了压切长谷部。

    这是最不能出现的情况,尤其是在伤员众多的情况下,更不能采取的决策。

    现在的情况,就像那时被那位越前国大人逼入绝境的自己。

    数次尝试,数次失败。

    从那位越前国大人那里回来,我就一直在寻找破解这种绝境的办法。尽管如此,在那个时候,我也只能想到分开走,形成多个小势力的局面。

    如果那时……

    如果那时……

    一旦想到那个时候,自己就忍不住胸腔中发出的颤抖声音。它们过于陌生,也过于干涸。

    接着,眼泪也从眼角不断地流下来。

    -

    作为刚刚结束的战场,平静得有些吓人。我用力拉紧了绷带,试图让压切长谷部背部的伤口不再渗血。

    不过也只是徒劳。

    抱歉,长谷部先生,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我放下手说。

    请不要自责,您做得已经够多了。既然已经处理好了伤口,我们就继续赶路吧。现在在下大雨,您说不定又会生病。他温柔的嗓音,和战场上厮杀的他完全不一样。

    我没关系。请您再坚持一会,马上就能回到本丸了。我站了起来,走到了他,试图将他扶起。

    压切长谷部并没有多说话,只是轻轻地靠着我,自己站了起来。

    主上不必担心我。

    压切长谷部伸手取下他戴着的斗笠,将我已然破烂不堪的斗笠扔到了一边。

    长谷部先生——

    雨水从他的头顶,滑过了新伤旧疤。

    请不要对我下命令,这一次请让我护您周全。

    为了不耽误时间,我决定不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在分开行动时,我们约定了一个比较安全的地点,对时间溯行军来一次彻底的决战。

    一路上又碰到了零零散散的时间溯行军,但都被压切长谷部击退了。

    汇合地点是一座寺庙,我踏入寺庙佛堂的一瞬间,在感知到那种时间混乱时,压切长谷部已经闪到我面前。

    他反手挡掉了敌军短刀的突袭,他的刀尖刺入其中,进而消失不见。

    在仔细检查了寺庙之后,我们回到了佛堂中,稍作休息。

    您没事吧?压切长谷部这才像是松了口气问。

    您手里拿着什么?

    压切长谷部看了看我,但没立刻回答。

    请回答我,长谷部先生。

    那个声音不会错的。

    压切长谷部微微叹了口气,将未持刀的手伸出来。

    那里躺着一个已经破碎的御守。

    对不起,您准备的御守——

    接下来,不许您再参加战斗。

    可是——

    这是主命。

    压切长谷部微微垂下了手。

    长谷部领命。

    我这才伸手拿过那已经碎了的御守。

    看来,我和长谷部先生是最先到的。

    长谷部我定然要比其他人更为优秀。

    可是别人不会瞒着我御守碎了这种事。

    啊……您难道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吗?那是因为您即将受到生命危险——

    那也没关系,只要狐之助还在,你们就能回本丸。我知道我对您很重要,但是没有我,即便这个本丸换了一个主人,这个本丸也会照常运行。可是,没有了您,这个本丸就永远失去了压切长谷部。

    为什么您会这样想?

    因为审神者是能够被替换的工具,那样的话,我也可以被替换,不会受影响。

    您不是工具!

    压切长谷部突然提高了声音,

    ……无法表达自己感情,也无法理解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的我,也能被称为人吗?

    ……我早就听说了您一直是这么想。压切长谷部的声音恢复了温柔。

    那您也知道,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还是老样子。

    您已经在改变了,您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是吗……

    不然您也不会给我缝制小狗玩偶。

    说起那个,我的手艺实在没办法拿出手……

    请不要在意!主人送的东西,长谷部都会好好珍藏。

    ……我只是觉得,至少在您觉得寂寞的时候,将它拿出来陪着您,您应该不会那么寂寞。

    寂寞?

    长谷部看向了我。

    您会如此在意我,果然是因为您之前觉得被信长公抛弃1,而无比寂寞导致的。我没有在怀疑您对我的忠诚,我只是希望您能比之前好一点。

    在您的身边,我从来都没感到寂寞。可是,您能为我这么温柔地考虑……我也……

    他没能再说下去了,反而换了个话题。

    为了答谢主上,我准备了一份礼物。此次回到了本丸,便献给您。

    ……

    他是最守信用的,只有这一次……

    防备偷袭从来都不是我的强项,所以这一手段,拖慢了整个战线。

    近两个月的实战,所有的刀剑男士都必须参加,将实力最厉害的人员留在最后,就是为了在自己负责的区域进行决战。

    然而,敌方似乎没有想要速战速决的想法,反而一再拖时间。不得不主动出击,就会扭转主被动局势。

    然而,那个时候,我再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

    灵力的不断传送,还有设备的运转,都无法消除我内心那种异样的情绪。

    第一次觉得……

    冷静是如此困难的事。

    狰狞又细长的伤口从长谷部的肩膀,横贯了他大半个身体。

    尽管用纱布包扎了,但我知道,他的生命,就如同那时的前辈一样……

    稍纵即逝。

    实体形态只在那之后维持了一会,便消失了。

    在手入室待了五天之久,长谷部依旧没有现形的趋势。

    本体刀的破碎已经说明了一切,但我还是不想放弃。

    “主上。”加州清光轻轻地叫了我一句。

    我抬起头,看到他端着饭菜站在我旁边。

    “……我不吃。”我低下了头。

    “可是不吃饭,长谷部先生也不会高兴吧……”加州清光轻轻地将托盘放在我的面前。

    “他现在又不知道。”

    “……总会知道的。”

    “……那为什么他还不醒过来?”

    “……”

    “无论是和泉守兼定大人,还是小狐丸大人,我都救回来了……为什么只有长谷部先生……”

    “……”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吗?这也是我努力了,也无法改变的事吗?即便是作为工具,我也是不合格的吗?既然这样,我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主上……”

    “您也知道……长谷部先生是最守信用的人……他答应过我的事……从来就……没有办不到的……为什么……”

    为什么呢……

    在没有什么太多意义的自我询问中,我回忆起那天在扶着他躺到手入室的修复台上,他只是拒绝着躺下。尽管没有什么力气,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他的手,想要紧紧地抱住我。

    “对不起……”

    “不许说话。”

    “对不起……只有这次……我想要违背您的命令……”

    似乎是在拼命地说出这样的话,枕在我胸前的他,呼吸急促。

    “对不起……我已经不想再被抛弃了……所以,我先走了……就让我与您在地狱再会吧……尽管如此……但您也晚一点吧……”

    “求求您了,不要说话了,让我治疗您……”

    “……您在哭泣吗?对不起……但我是第一个让您如此哭泣的……那位吧?能让您如此悲伤……我心里却非常高兴……”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替我擦眼泪。我低下头,让他的手触碰到我的脸。

    “……您也要离开我了吗?”

    “……我的主人啊……我从来没有将您当作工具……您并非工具……而是能够感知历史,理解生命的意义……知晓人和人情感的……真正人类……守望着您的成长……作为您的刀……我已经很幸福了……”

    -

    这就是人类的渺小。无法承受死亡,无法承受生命,也无法承受时间留下来的历史。

    大多数人都会像前辈那样,选择逃离。也会像那位大人一样,自行离开。

    回过神,三日月宗近依旧坐在我的对面,但已经闭上了眼。

    我和他的面前,只有装着长谷部本体刀的盒子。里面的刀已经碎成几段,根本不存在重刃的情况。

    我已经接受了他离开的现实,但只有盖子,我不想合上。

    “合上吧。”三日月宗近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双眼,也看着地上放着的盒子。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此时又不断地掉了下来。

    “……我……”

    “总有一天,伤口会愈合。”

    “可是,长谷部先生已经回不来了……”

    “正是。”

    “……”

    “一直沉浸在悲伤中,而忘记自己的职责——你也不想这样吧?”

    “……”

    “理解了情感固然是一件好事,如果任由情感支配,那还不如没有情感的工具。”

    “工具……”

    “……”

    “……我已经不是工具了。”

    “是吗。”

    “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你说的这样的事情是指什么?”

    “……”

    “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吗?”

    “我不会……”

    “……”

    “我不会再错过了。”

    三日月宗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将盖子合上。

    “重要的人,我不会再错过了。”

    -

    看着少女推开手入室的门,三日月宗近也站起来了。

    他缓缓走出了手入室,看到了一旁等着的加州清光,笑了笑:“已经没事了。”

    加州清光这才松了一口气:“多谢您跑一趟。她这个样子,太让人担心了。说出那样的话,我几乎就以为她要自己结束自己了。”

    “这倒是她最不可能做的事了。”

    “……为什么这么说?”

    “一个心中有珍贵之物的人,不可能会亲手结束自己。嘛,我只是没想到,原本空无一物的她,现在能被填满。”

    三日月宗近的话有些深意,加州清光看着少女远去的身影,又看向了三日月宗近。

    “总觉得您在某种地方和主上特别像,这就是她那么听您话的原因?”

    “哈哈,谁知道呢,你问我,还不如亲自问问她。”三日月宗近爽朗地笑了起来。

    “……还是算了。”加州清光的语气轻松得有些勉强。

    “不用担心。”三日月宗近说,“我们的主人比你想的还要强大温柔。”

    加州清光愣了一下,他很少听到三日月宗近谈起关于审神者的事情,这样的夸赞他还是头一次听到。

    他相信自己的主人,但同时也担心着。他犹豫着要不要将那件事告知三日月宗近,毕竟他也是一同去往那位越前国大人府上的人,本该知道那些事……

    三日月宗近迈开步子:“那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等等!”加州清光有些慌忙地叫住了他。

    三日月宗近回过头,看到加州清光神情十分复杂:“先说好了,不要让我这个老年人,做一些受累的活。”

    “不是关于本丸……不,也不能这么说……这件事我被主上禁止诉说给他人,但我还是觉得,应该找个人商量一下。”

    “……”

    加州清光深呼了一口气,看向了三日月宗近问:“您有听过风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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