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哪一年生人?
哦,这么长时间,我都没跟你讲过吗?我是七六年出生的,怎么,有没有嫌我老?你不嫌我嫌,老牛吃了你这嫩草呢!要不是你长得不像那些奶油小生,看着不上不下的,还留了胡子,我上次聚会就把在队里面的那点脸都丢光了。
哦,回归正题。我妈生我之前对我爸说,自己看到牛头马面了,惨白惨白的脸,像是被水泡过膨胀起来的畜生尸体,碰一下会爆炸的那种。我妈当时挺着个大肚子,突然从服装厂里跑了出去,玩失踪。我爸当时快要吓疯了,从车间出来就按照工友们说的方向追。我爸有肺痨,他跑不快,一跑就使劲咳嗽,咳出血。我妈十月怀胎,跑得居然比他更快——我长这么大不敢拿这事儿跟他开玩笑,急眼呢,拿起皮带抽我。
你不许笑,这是严肃的事情。当时是下午四点,我妈不知跑了多久,跑到半路上在下城子沟附近的林子里,她咬断脐带生下了我,不可思议吗?石器时代妇女就是这么生存的,坚强着呢,别小看她们。
我妈生下我后就没力气了,被厂子里的工友找到,她身体还好好的,但后来就被确诊精神病了。现在去喜城精神病院还能看到她,她比原来胖了好多,也有些走不动道了,但还是时常发病。
这事儿当时闹得挺大的,我小时候因为有个疯妈被人看不起、嘲笑欺凌——对了,她是我上初中之后才进精神病院的,三年我过得尽和人打架了,但成绩还行。高中在市里,我很想去,因为那里就就不用和镇子里面的人接触了,也没人知道我有一个疯妈。但我爸哪有钱啊,当时那个高中一个月伙食费就要二十块钱,我也没办法了,只能在亲戚的安排下去铁道警察学院上学。
听着平平无奇?那行,我给你讲讲不一样的哈。
当时没把子力气,只能任由人家欺负咯。之后我妈被送到精神病院,那时候名声差极了,大冬天给你泼脏水,夹着刀片扇脸,用烟头烫人都是小儿科,你想哭都没地儿哭去,只能打回去,我力气慢慢变大,跟个男孩子一样打着打着就长大了,反正不能白受人家欺负。
也差不多就是那时候,我遇上了自己的师父,他教我炼炁,教我请些温和的小仙儿整蛊别人,但他可是小瞧我了,有能力之后我没闲着,一路打到学校老大,就连校外他们找的那些人都不敢轻易惹我,我还帮那些女生打抱不平,她们当中有的和我就成了很好的朋友,那时候我也开始学人家打扮、郊游了。
和我同寝室的一个女孩,她家里条件好,有天她把自家自行车骑出来,我俩一块儿到市里面玩,回来的时候她蹬我坐,县城的小路上丛林茂密,那天天也有些黑,她说突然说自己有点头晕就下车走路了,叫我先走一步等她。我高兴坏了,一个人把车子骑得飞快,突然旁边的丛林里伸出来一根竹竿卡在车轮上,我那时候炼炁时间不长,一下子被甩飞出去七八米,摔得感觉全身骨骼都要碎了,站不起来。
我看到一个男人提着榔头从路边的森林里出来,恶狠狠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被人骗了!但那时居然没觉得害怕。那人拽起我的头发把我绑起来,把自行车丢林子里面了,又拿出榔头朝我头一通砸。
别急呀你,想什么呢,我这不是还好好的么。这是遇上“仇家”报复了,谁叫我当时是学校的大姐大呢,那家伙趁着天色不明朗把我扛到一火车道上放下绑在上面,然后又开始对我动手脚——当然他没得逞啊,我见势不对老早就请了胡仙上身,胡仙最稳重,也最恨把它弄脏的人,用我的身体趁着他脱衣服的时候挣开了绳子,反将他给绑了。我被敲晕了么,当时又被仙家上身记忆什么都模糊了,只是清醒的时候那人已经没了,我一身的血,有自己的更多是别人的,这是我第一次夺走别人性命,当时只后悔那人没有接受审判,脑子里居然一点愧疚的感觉都没有。
我就想啊,要是那人不是对我下手,而是把目标定在一个普通女孩儿身上,那是多可怕的事情!他真该死!我肤浅随意地把这件事正当化,正义化,但心境已经回不到当初了。
后来我知道这人的身份了,下边石桥村的一个混子,他还有个老母亲孤苦伶仃的,我成年后赚了钱就把她送进了养老院里面。
当然,还有那个给我挖坑的“好室友”,她之后就转到别的学校去了,我找到她,也知道这件事也是很多人出谋划策想出来的,她虽然是被逼无奈,但我觉得她并不无辜。借着这件事我也算看明白了,我是疯子的女儿、暴力狂、男人婆。这个地方没人会喜欢我,没人会在乎我,只有走。我暗地里还是帮身边那些人,但已经不同她们打交道了。我努力学习,但还好当时没钱,我上了铁道警校,又因为成绩优秀被送到奉天市的刑事警察学院进修,后来证明我阴差阳错走的这条路是对的。
……
熊飞雁跟黑管儿忆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是2003年初春的凌晨,在江城大学旁边的一处宾馆里,两人不着寸缕,在这之前都发生了什么,黑管儿有些断片,前一天晚上喝的是圈子内特别供应的烈酒,里面的成分当中有微量“神仙散”,虽然只有一点点剂量,但这样平常身体再结实的炼炁士都能全身软下来。这是他停职的第二个月,队长唐牧之自己现在身陷囹圄,已经许久没有通过檄青传来消息。他也不是第一次迷茫这份工作到底要不要继续干下去了。
上一次他产生这种迷惑,是在1999年一群练那什么功的神经病闹过事之后,上面对卫生局的管控力度一下子加大,像他这种局里面的正式编制人员——也就是异人,全部被无端地停职观察了三个月,最后还是任老亲自跟他们道了歉的。
中部第二卫生局就是由任老任芳澄和他后面的势力支起来的,能让任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亲自弓腰给他道歉,他多大面子啊,自己都害臊呢,当时脑袋一热马不停蹄地就回归岗位了,这一干又是整整三年。
他想,他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就是熊飞雁,熊飞燕说她开始厌倦在刑警队的生活,看着人家想破脑袋用脑子和力气办案,自己收个鬼仙或者请出悲王就解决了,和他们那些真正尽自己全力忙前跑后帮助受害者的人相比,自己挺不是东西的。
但在卫生局里面干事就好受多了,既能肆无忌惮地用出自己的巫术,对付的也多半是外国人,局里每个人都用自己的能力将那些威胁到国家安全的因素扼杀在摇篮里,现在就是她这种普通队员,甩膀子力气全国各地跑任务,也比之前自己戴一枚四角星花痛快。
熊飞燕还说自己有段时间受处罚被派去处理民事纠纷,一个月工资最后一分不剩全散出去了,留不住,上司感觉再这么干下去她说不定真的会被饿死,就又把她调回来了。
黑管儿闻言嘿嘿地笑了起来,说这工作好啊,你看看现在,咱们就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过日子,不安生,还老是四处跑,累人。熊飞燕说这么多年了,我有几天不是这样过来的?多走点地方好,半辈子窝在东北,太冷了。
看着窗外零星的灯火,黑管儿想起自己喜欢她大概有三年了,也或许更久,不过熊飞雁一直嫌他年纪小,毛躁——这点黑管儿认,而且深恶痛绝。他现在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了,怀疑自己的脑子,就算唐牧之实力跟他一样,当时也在日本的话,以他的谨慎的性子,十月花不至于身受重伤,差点回不来国内。
思绪止不住地发散,黑管儿躺在床上,点起一支香烟,他说了句事后让自己十分后悔的话。他说,飞雁,我要是哪一天死了你会不会哭啊?熊飞雁正在毛玻璃后面的卫生间清洗,她身体明显停顿了一下,随后很惊诧地道:这次的事情你不会当真吧?怪我,喝点酒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明天分手,今天全部给你,留个念想就算完了。
黑管儿说,要不要这么无情啊?我一直都认真的,你知道为什么我今天才过来找你。别回东北了,高家的水很深。
熊飞雁从浴室出来,肩膀上还耷拉着条白毛巾,她坐在黑管儿旁边,语气悠闲地说,唐牧之不来,卫生局又不是寸步难行,你也好意思。他是生性,手段脑子都牛逼,但你也不能指着他把外边的事情解决了,还要处理这里的事情啊。省省心,我就东北长大的,高家做事是低调些,看着神神秘秘,但人都不差。
高家被人举报以权谋私,他们家族族长高宏稳坐圈子内“佬”的位置,还有一个高家的高廉是公司在东北地区的负责人。同为九佬之一的关石花奶奶整天深居简出,很少出面,高家在东北异人圈子内几乎是一家独大,虽然高家人在外界看起来依然低调,但暗地里已是借地位敛了不少资源,办公室副主任林至慈和也是不定亲自到东北观察局势,帮哪都通把高家的情况拎拎清楚,免得他们灯下黑。
黑管儿看着熊飞雁的肩膀,突然道,别遮遮掩掩的,昨晚上我就记得你上面的纹身了,就是没看到底清写的什么,让我再看看。
熊飞雁这个常常自比花木兰的铁娘子,一米七五的东北大姑娘,这时候表情居然有点扭捏,一手摁住右肩的毛巾,说你别拽了!小时候十三四岁跑去纹身,纹完我就后悔了,挺傻的,为这个防了我爸和身边的人十几年。黑管儿这时已经带着大男子主义将熊飞雁看作自己的所有物,怎能由她保留,两人在床上打闹片刻,最终他几乎将一对儿大小眼完全埋进熊飞雁的身体,他终于看到,她大臂上青墨色的两条竖杠,那是由两行小字组成,纹身师傅的手艺一定不会很好,或者因为字很小的原因,歪歪扭扭的,像是小孩子的涂鸦,这绝对算不上好看,尤其是当它出现在一个漂亮女子白嫩紧实的胳臂上时,新奇感散去,黑管儿有些出乎意料的失望,心想就这?至于这么多年都遮遮掩掩的么?直到他看清那两行小字体:
天下無賊人間正道
懲奸除惡不負使命
黑管儿愣了一下,嘶地吸了一口冷气,随后说道,飞燕,你说这是你几岁纹的来着?熊飞燕说十三还是十四,我记不清了。怎么,你现在看清了,我这事儿是不是做得挺傻的,天真。
黑管儿说你不傻,你不傻,别人都是傻的。你当警官真不是从小的梦想?熊飞燕说不是,我想着只要做好事就行,我格局和心眼儿都小,干什么都无所谓,反正见不得好人受苦坏人善终,见到了就要插手管一管。黑管儿哦了一声,说这点我看出来了,咱俩要是按哪都通的规矩来,经脉早就被废掉了。熊飞燕说公司狠,但没有我狠,而且我还疯,要是真在这种事情上跟我俩七八的也不惯着。人说谎,但是被我炼成的鬼仙不会,他们死的不清不白,怨气重,他们想要公平,我就给他们公平。
黑管儿说你这么想,继续干刑警不是更好……或者可以当个法官?熊飞燕说家事千千万,我一个人顾不过来,我现在也想明白了,日子总不会一直这么差吧?他们会自己站起来的,我是时候帮他们抵御整个民族的敌人了。
黑管儿说牛逼。说,你是初升的太阳。熊飞燕笑了,她说你不想想我是几几年出生的?但我不配是太阳,我是接了旧太阳的班,把新太阳托起来的燃料。
今后黑管儿无论怎么回忆这一晚的美好,他所能记得的,却只剩下了这两行青色的纹身——像道沉重的石碑,碑文上是一个满怀英雄主义的少女贯彻始终如太阳般崇高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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