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八卦被打断的憋闷让安即墨下意识回呛道,“你只能灭,又不会死。”
“呀!”启攸装模做样往江寄余身侧一挨,“阿枫看到没?这小丫头凶你的救命恩人啦!”
被夹在中间的江寄余顿了一下,面容平和依旧,镇定道:“看下面。”
启攸挑眉,熟练地摆出一副受伤态,“阿枫你怎么……”
江寄余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我们到了。”
折腾半夜,东方已有将明之势。墨蓝天幕下,一片稀疏灯火已然在望,城郭庄严,屋瓦井然。
是一座小城池。
奔波半宿的三人顿时利索挑了个无人角落降下,寻间客栈沐浴休整,换掉身上湿淋淋的血衣,趁天未大亮多少休息一会,聊作安慰。
睁眼躺在床上,江寄余本不欲眠,可没有修为,终究半具凡胎,久违地尝到了沾枕就睡的滋味。
仿佛沐浴血海。
暴雨冲刷着河道,她下半身浸没入水,在湍急的水流里艰难地保持平衡。河水刺骨冰凉,右手几乎失去知觉,攥成一团死死握住剑柄。
视线不断旋转,血红的河流,河面漂浮的碎尸,隆隆雷声和着人的心跳震响。一把长剑随山涧冲下,险些插入她天灵,剑柄上还握着一只断手。
鲜血与尸块不断往她脸上糊,跌跌撞撞地走了不知多久,梦境终于稳定。
视线抬起。
她身处的地方应该接近山脚,地势较为平缓,不远处山峦起伏,笔直的崖壁如刃,巍巍高悬。前方,几条小道各自延展开去,暴雨已经止了,阴霾压顶,满地积水泥泞。
道路尽头,传来窃窃人声。
身体自发向前走去。梦境中,女孩视线仍旧低矮,身上雨水未干,冻得打颤,握剑的手紧了紧,于身侧戒备。
走了不远,她迎面遇上一大群人,男女老少皆有,面色戚戚。中间拥着一个年轻姑娘,及笄不久的年纪,火红帔子,环佩叮当,在一众破旧布衣中分外突兀。
歧山脚下的百姓早已逃的逃死的死,江枫握剑上前,问道:“什么人?”
众人面面相觑,前排一个老翁颤颤巍巍开口道:“小仙君,我们是后面十里屯的住民,来这里送人的。”
江枫看了一眼那红衣少女。她神情惊慌,身体颤抖不止,旁边数人各自扶着她手腕双肩,几乎是架着她向前。“前面就是歧山,你们不能进去。”
“哎哎,”老翁点头应着,“我们知道。我们送到山脚就回,绝不进去。”
江枫正要再问,红衣少女突然一把推开旁边挟着她的人,疾跑两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的泥水里,声嘶力竭地向她吼:“我不想死!求求你,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说罢伏地磕头不止,精细盘好的墨发浸入泥里,抬起时银簪陷进淤泥,把发髻扒散了半边。满面污泥,五官因恸哭簇成一团,哭嚎凄厉,只一瞬间就从佳人变作女鬼。
江枫此时年纪比她还小不少,见状面上虽维持了镇定,却被她疯癫一般的行为吓得呆住,与她目光相接。
少女一双杏眼清丽,泪眼婆娑,盈满了它们几乎承载不下的巨大绝望。
她愣愣看着江枫,忽然惊醒,号啕变作了喃喃的絮语。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一声走调的嘶吼从她喉咙里挤出,少女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终于意识到,眼前唯一可以求救的人,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没有人能救她。
后面立马上来两个壮年男子,一人一边攥住少女手臂,把哭叫不止的少女硬拖了回去。
老翁也被惊了一瞬,忙向江枫告饶:“对不住对不住,小仙君,这丫头有点疯傻,就不打扰你了。”
一群人加快步伐,迅速绕过江枫往前。
没有再听到那少女的哭叫声,也许被人捂住了嘴。
江枫追上去,“等一下……”
前方就是入山峡口。就在她即将追上那群村民时,最末两个青壮男子突然减速,掉在队伍后面,塞满了狭窄的峡口,缓慢地走着,任她在后面呼叫,全然不应。
待通过峡口,村民们早已不见踪影。两个男子也不追,转身时瞥了她一眼,低下头,各自从原路返回。
江枫一口气憋在胸口,没跟他们费力,自己沿山道四处找寻。
转过山脚,山林齐整的苍翠里,出现了一片老旧的颜色。
山谷中央立着一个木板搭成的二层台,一抹红影正在上面竭力挣扎。木台前,大群村民跪在地上,双手高举,向着木台跪拜磕头,一次又一次。
布衣起伏,整齐划一,像残破的旗浪。
磕着磕着,有人伏下身后没再起来,头抵泥土,身体剧烈颤抖。江枫站在山坡上,听哀戚的号啕从谷中传来。
一直站着。
村民们拜完了,老少相携快步离开,将少女留在木台上,她这才下山。
少女被麻绳捆住了手脚,艳红衣裙滚得全是泥水,已经停止了挣扎,仰面向天。
江枫走到近处才听清。
她竟是在笑。
笑声比尖叫还刺耳,且笑且哭,少女嘴里喃喃:“活不了,活不了,大家都得死!所有人一起死!一起死,哈哈哈……”
骤然看到江枫,她愣了片刻,身体一振,像渔网中的鱼一般翻身,“是你!快,帮帮我!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江枫回神,几步登上木台,摸到她手上麻绳,提剑切割。
“你放走她,她全村人都得死。”
江枫回头,黑衣少年站在一丈开外的山坡上,抱臂看着她。
他看起来像是没睡醒一般,苍白面容懒散,星目微垂,投来的目光轻飘,却冻得人身上发寒。
江寄余凝神。
又是他,上次梦境里的魔族。
女孩提剑站了起来,扫他几眼,“为什么?”
身后的少女大叫起来:“你又是谁?滚开!不要理他,快救我,快!”
江枫没有回头,安慰道:“不要急,等一等,我会救你的。”
少年一手握拳,虚挡在面前咳了几声,抬头时面色又白了几分,语气却更加骄矜,“你把你晚饭的馒头留下来给我,我就告诉你。”
江枫疑惑:“你要馒头干什么?”
少年一脸不耐烦,“吃。不然?”
江枫更疑惑了:“你还吃那个?”
少年咬牙,“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女孩身体里,江寄余已经有六百年没这么困惑过了。
这是在干什么?两只鸡崽互啄吗?
这个魔族怎么还不动手?
莫非大快人心的时候到了,高等魔族终于疯了一个,觉得白面馒头比生人精魂要来的好吃?
江枫没考虑太久,干脆道:“行,我答应你。”
少女尖叫:“别再跟他说话!时间快不够了!”
“我怎么相信你?”少年问。
江枫想了想,把腰侧剑鞘取下,扔给他。
少年接住,两指捏着举到面前,看着上面风干后留下的泥块,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嫌弃。
“我不会丢下剑。”江枫道。
少年掀她一眼,勉为其难,“日入时,我在山顶等你。”
再一指地上少女,简短道:“她是被送来献祭的。这方圆百里只剩下那一个村子,依靠向魔族献祭年轻女子得生。规定时间人没有送来,魔族就会屠村。”
语气漠然,仿佛在说某个物品。说完便提着剑鞘,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深林里。
江枫回头,少女神色惊慌,视线紧盯在她脸上,像拽着稻草的溺水者。声音尖锐,几乎把喉咙撕裂:“他们要来了!要来了!我想活着,求求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求求你了!”
“……”
见江枫犹豫,少女叫着叫着,忽然笑起来,边笑边癫狂地摇头,将发髻上的流苏甩成了拨浪鼓。
“你太小了,你不会想知道,不会,落在他们手里是什么下场。哈哈,你见过人皮做成的护腕吗?或者□□的人彘?哈哈哈,我娘不要我,我爹不要我,他们都要我去死,哈哈哈去死……”
声音戛然而止。她被泥水呛住,剧烈呛咳一阵,呆滞地躺在地上,颠三倒四的话语只剩下四个字——
“杀了我吧。”
“……”
女孩看着她,几乎喘不上气,小小的心脏皱成一团。
疯癫少女给她的感觉,比撕咬孩童的魔物还要可怕。
她问:“你爹娘,为什么不救你?”
眼泪涌出眼眶,糊在斑驳的泥痕上,少女躺倒在水洼中,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仰天咯咯笑着。
“你杀了我吧。”她时笑时哭,“杀了我啊。”
江枫跟着她仰头。
黑云罩顶,山高万仞。
苍穹冷眼俯视着,将一群又一群蝼蚁压在掌下,不得翻身。
酸涩感直冲鼻腔,女孩忽然也想哭泣。
她太小了。那么渺小,不到山峰的万分之一。觑着那些山峦,只觉得自己怎么都走不出去。
她能救谁?谁又能救她?
彼时惶遽童子意,何日平步抵青云?
少女笑累了,笑声又变成嘶哑的长嚎。
长剑划过,割断她手脚上捆绑的绳子。
“……你走吧。”
哭声停住。
“走啊。”江枫道,“我会跟督军禀报,让他把村人迁走。”
少女这才反应过来,动作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拽起裙摆就跑。连一句谢谢都来不及说,像是生怕她反悔。
红点越跑越远,消失在阴郁的深山里。
一只蝼蚁咬断了绳索,把另一只从洪流中拖上岸。
但蝼蚁自己,也只能看见滔天的巨浪,没有通途,不知道能够去往何方。
梦境再转时,天上阴云散去许多,江枫浑身疲惫,手里端着一个木盆,里面盛了半盆清水,用手肘顶开面前漏风的木门。
屋内一片漆黑,沉闷酸臭的气味瞬间将她裹挟。没有灯盏,昏暗的光线从墙顶一扇小窗中泄进来。一张窄长的大通铺占去大半间房,几个孩子盖着破棉絮躺在上面,见有人进来,掀起眼皮撩她一眼,便闭眼继续睡。
里面人不少,却寂静的像是死地。
江枫往里走,停在一人面前,把木盆放在地上。
那人脊背朝上趴着,洗的发白的单衣下,两片肩胛骨凸出,上面只覆着薄薄一层皮,瘦骨嶙峋,随呼吸微微起伏。
蒙雨抬头,见到是她,笑笑道:“今天也没死呐。”
不知道在说她们两人中的谁。
江枫左右看了看,皱眉,“你的被子呢?”
“不知道,”蒙雨道,“我醒过来就不见了。”
江枫寻找一阵,伸手去扯临床孩童的被子,“分她一半,她受伤了,不能着凉。”
那孩子拽得比她更紧,破口大骂:“滚开!关我屁事。我还冷呢!”
江枫一把捏住他手腕,翻折压紧,听到孩童疼得呻吟一声,道:“分一半,或者你没有,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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