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星隐,东方渐现鱼肚白,曙光穿过层叠林木,投进清晨翠林氤氲的雾霭,散作道道光华。
草叶簌响,一行人在林中有序穿行,薄雾被轻轻扰动,几人身上却不见一丝草灰或濡湿,衣冠肃然,袍料柔韧垂坠,举手投足间英气横生,烨然不似凡人。领头一人白衣翩然,眉目沉静端整,抬头观一眼日色确定方向,继续向前。
不染纤尘的白靴落地,猛然顿住。
身后一人出声问:“季师兄?”
季折敛目不言,片刻后沉声道:“有声音。”
“什么声音?”李默也学着侧耳,“风声吧?”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
脚腕忽然一紧,伴着几声惊呼,李默眼前瞬间上下颠倒,被提着凌空倒吊起来,周遭景致飞速后退,腕部疼得像要被绞断。
他大骂一声,腰间佩剑受召出鞘,被操控着在腕边一划,他人便从半空坠下,空中一翻,险险落地。
回头处,见同行十余名修士已经陷入混战。方才还风平浪静的树林里,满枝桠横生的枝条好像在须臾间活了过来,游蛇一般在修士身侧缠扰不休,寻找着每一分破绽试图近身,砍掉一批,马上就有下一波补上。修士们疲于应付,渐渐挤成一团,被层层藤蔓围在中央。
一道剑光突然划破雾霭。
长剑笼着一层白虹,旋风般扫过一圈,所到之处藤蔓一触即溃,被齐齐砍断,断口处涌出粘稠的汁液,啪嗒滴落,四周顿时多出一股呛人的气味。
季折落于清扫出的空地中央,抬手一招,本命剑千云扫完最后几根藤条,倒飞回他手中,瑞光罩体,同主人一般端整。
众弟子纷纷松了一口气,目光羡艳,陆陆续续道:“多谢季师兄。”
李默讪笑一声,走近几步冲季折道:“还是季师兄警惕心强……”
季折忽道:“警戒。”
场中弟子哪敢不听,顿时恢复戒备。李默的话断在口中,自找了个没趣,见季折没有再搭理自己的意思,讪笑也笑不出了,阴着脸走远。
“方才声音不在此处,”季折又道,“应该是……”
具体是什么,他没能说完。面前所有人的目光忽然齐齐上移,从他面上转移到他头顶,面露惊恐。
无需提醒,季折反身就是一剑刺去。千云剑剑意凛冽,正正刺中一个硬物,发出金石之响。两相冲撞下,千云剑竟被弹回数寸,力道传回剑主身上,连带季折也双臂发麻。
面前,大片翠绿混在连绵枝叶中,只有反射的磷光昭示着它们与树叶的不同。
一条足有两丈高、粗可四人合抱的青色巨蟒人立而起,圆身弯成一道拱形,金色竖瞳拉长,正自上而下紧盯着他。
长剑刺到坚如铠甲的鳞片上,只留下一道浅淡白痕,却激怒了这只巨兽。
青蟒巨口张开,猩红的蛇信滑出,嘶叫一声,悍然冲季折罩去。
千云迎上,直刺青蟒上颚。一旁一个少年弟子惊呼一声:“师兄小心!”也运剑去刺巨蟒。众修士这才如梦初醒,各自动手,法术灵器如雨往巨蟒身上招呼。
青蟒也不是吃素的,摆动身躯疯狂反击,粗壮的蛇尾每每扫过,便倒下大片树木。木屑碎土横飞,修士们狼狈躲闪,生怕被压成肉酱,又碍于那青蟒身上覆了一层浓郁灵气作障,节节败退,竟奈何它不得。
群龙无首间,季折的声音忽从人群传出:“向那处退!”
见有人做主,众人也不管真假,相携且战且退。李默混在其中,目露不虞。
他本看季折吃蔫,心中还有些说不清的痛快,仿佛那条长虫给他出了气一般,眼下火烧上了身又烦躁不已,看其余人还听着季折指点江山,更加气恼。
他们一行俱是鸿阳弟子,其中只有他与季折两人是元婴期大弟子。可一路行来,所有人无不以季折马首是瞻,连带着他也变成了跟班也似。
他不无妒意地想,修炼一途说是各凭能力,实际还不是要看师承出身。师父是峰主,就可以无时无刻做众人焦点,即使境界相同也处处压他一头。
手上动作也慢下来不少,堪堪维持着不让巨蟒近身,对身边苦苦支撑的同门视而不见。元婴境界还是有些作用,一堆人里,就属他退得最快。
又挥开一段枝木,叶团一弹,苍绿退开,猝然露出一张人脸。
李默险些惊叫出声,哪想到对面动作更快,一声惨叫响遏行云,连蹦三步。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
对面丛林里隐约可见人影憧憧,也是无数刀光剑影不休,又有一人焦急奔来,询问道:“怎么了?”
“左师兄,”那人示意李默,“有人!”
李默打量二人一眼,见他们也俱是长衣佩剑,一副修者打扮,便问道:“你们二位是……?”
一人恰在此时从他身侧冒出,神色急而不慌,合剑匆匆一礼,“在下鸿阳季折,敢问道友姓名?”
那“左师兄”两边看看,向季折回拜道:“鄙人左思域。我等乃昆仑弟子,来此诛邪,误入险境,还望诸位道友通力合作,先一齐杀退这些妖物。”
李默暗自咬牙。
真是少出一回风头能死!
两方人马合作,效率快了不少,待日头升起林中大亮,巨蟒与藤妖皆重伤溃退而去,余下两群弟子累得东倒西歪靠在一处,竟有些水乳交融不分你我之意。
季折靠在一旁树下,扫过场中。昆仑人数比他们略多,数十人中只有方才的左思域是元婴境界,余下几个金丹,大部分都是筑基弟子,看来是一个大弟子带师弟师妹们出外历练。
身侧传来脚步声,季折回头,见左思域从林中走出,在他身侧站定。
“我已查过,方圆数里目前再无妖物踪迹。”他气质儒雅温和,不像修士,倒更像是哪里的读书儒生或教书先生,谈吐温文,颇易与人拉近距离。言讫又问,“诸位道友来此,可是也为诛邪?”
“我们欲回门参与天下会盟,路过此地。”
左思域面露了悟,“原来如此。在下方才还疑惑,此地本乃‘五不管’,我等因与此中妖物有前仇,这才舍身犯险,怎会又有鸿阳同道来此。”
“不过,”他眉间微沉,“道友若只是路过,最好快些离开。”
季折问:“为何?”
“我也说不好。但这片林子……似乎有些不对。我等黎明入林,直到现在都未能找到目标,却已经遭到三波妖物袭击,非同寻常。”
季折俊朗的眉宇微蹙,点头,“多谢提醒。”
思索片刻,又道:“季某无意冒犯。但方才左道友所言‘前仇’是为何仇,可否说与在下?”
“这个无妨。”左思域儒雅的面容又沉下许多,透出一股深切的哀伤,“数月前,我有一同门小师妹出外历练,没过几日命灯便熄了。阖门上下寻找数月,才终于在此处寻到相类的妖气,原是那妖物杀害我师妹后流窜入此地。我家中无姊妹,师妹于我便如亲妹,自她故去,我日日痛彻不能眠,一得到消息便带人赶来,誓要杀此妖物慰我师妹之灵。”
说到此处,他哽了片刻,才滞涩道:“只恨左某无能,大仇未报,反落到自身难保的境地。”
季折见他悲切,也有些动容,但他毕竟事外之人,悲悯之外更有些疑惑。
既是报仇,为何只带低阶弟子前来?
但这个问题的冒犯意味过于浓重,他正思索如何委婉开口,就见一个面生的弟子快步跑来,面色焦灼,拉住左思域道:“左师兄,出事了!”
左思域哀戚之色尚未收回,回身安抚他道:“怎么回事?不急,你慢慢说。”
弟子声音发颤,哆嗦着道:“我点了一遍人数,发现、发现,少了五个人!”
眼前一花,脚下土地终于不再泥泞,江枫怀里抱着个冰凉的东西,一步步往山上走。
女孩的目光紧盯面前山道,江寄余只能在余光中一探究竟。
是只粗糙的陶罐。
终于走到山崖边,江枫把腰间佩剑解下,和陶罐一起抱在怀里,席地而坐。
正值日暮黄昏,女孩仰起脸,天光昏黄,雾蒙蒙遮住群山,逆光剪出归鸟的身影。
她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捧起陶罐放在一边,起身拔剑,开始在崖石旁掘土。
长剑带起泥土,磕在崖石上,叮当作响,石后突然探出一人,没好气道:“你在干什么?吵死了。”
江枫完全不知道这里还有别人,被吓了一跳,认出熟悉的少年,她埋头继续挖土,反问:“你躲在后面又想干什么?”
少年气笑了,“你懂不懂先来后到?”
江枫呛回去:“我朋友看上你这块风水宝地了,托梦让我把她埋在这里,不然找你算账。起开。”
少年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陶罐,话里没什么情绪:“你确定托梦的是她?”
江枫忽然烦躁不已,坑也不挖了,直起腰道:“就你长了嘴!”说完侧身靠在崖石上,撩起一片衣摆擦剑上的土。
少年没说话,四周只剩下林鸟的鸣声。晚霞又落下一点,长风从他们背后吹来,顺山势而下,鼓动江枫的衣摆和发梢。
站在山崖边,群山在望,恍惚间,她好像变成了一只飞鸟,马上就可以乘风而去。
江枫远眺那群归鸟,忽然改了主意。
她把剑系好,抱起地上的陶罐,打开盖子。一罐灰白的粉末露了出来。
长风卷动,带走女孩身上的温度。她伸手进去,握拳,攥住一把粗糙的粉末举到崖边。
张开。
灰白色散在风里,眨眼飞向三山外。
江枫动作不停,一把又一把。粉末以飞鸟的姿态扑向长空,乘风归去。
少年靠着崖石懒懒看她,终于疑惑道:“你在干什么?”
江枫:“撒骨灰。”
江寄余叹息。
乱世里离散太多,父母丧子,妻子丧夫,幼子丧亲,说不准谁会是谁哪一天的过客。
到最后,她也没能看到蒙雨真正长开后的面容。
少年问:“你们人类不是非常恨一个人,才会把她挫骨扬灰吗?”
也许是太累了,江枫这回没跟他计较。
“我想用风葬她,”她道,“她的余灰如果能被风带出歧山,她也可以算是出去了。”
少年不以为然,“你知道歧山有多大吗?”
江枫认真道:“没关系。就算出不去,骨灰那么细,被风洒到那么多地方,她随便找一处缝隙就能钻进去,就再也不用怕魔物了。”
也不用害怕死亡,不用害怕离别,不用害怕疼痛了。
陶罐一点点变空,被江枫呆呆地捧在手里。她抽抽鼻子,忽然解下长剑,转向少年道:“我今天新练了一套剑法,给你展示一下。”
少年已经收回目光,背靠崖石继续小憩,闻言,漂亮的眉眼蹙起。
拒绝的话却不知为何卡在了喉咙里。
江枫说干就干,铿然拔剑,就地比划起来。
江寄余剑痴的性子在此时就初显端倪,一拿起剑,她仿佛换了一个人,神情极为专注,伶仃的胳膊舒展端平,一招一式远不如日后炉火纯青,但剑意已有了凌厉的苗头。
女孩一招接着一招,手臂吃力颤抖,挥出时却格外坚定。
像一只狼狈的蝼蚁,仍在努力挥动它的触角。
等她停下,夜幕已经降临。江枫练出一头汗,靠着崖石坐下。
少年跟她隔着一臂距离坐着,从头到尾没有说话,难得做了一回安静的看客。
四野沉寂,没了无休止的动乱血腥,竟有些像是寻常的郊外深山。江枫真的累了,疲倦感一丝一缕蔓延上来。她仰头靠在崖石上,辗转奔命数年,少见地感到一点安然。
她转头叫少年,夜色里,隐约见旁边的人也转了过来。
“认识一下,我叫江枫。”她道,“你呢?”
江寄余以为不会等来回答。
晚风扫过,林木飒飒作响。待长风悠悠荡过一圈,少年干净的嗓音响起。
“阿鸾。”
半梦半醒间,一声巨响在江寄余耳边炸开。
沉重的倦意被惊得一颠,梦中缠绕的情绪却还粘黏不去,如蛛网将她捆在正中。
她沉气睁眼,睡意如水褪去,眼前黑暗终于被打开一丝罅隙,明亮天光泄入,破开浓郁的血腥与悲凉,愈涌愈多,直至大亮。
有点刺眼。
江寄余微微阖眸,半敛着眼转头。
入目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皮肤苍白,隐隐可见其下青绿经络,正撑在她枕侧。
再往上,修长的玄衣身影立在床边,宽肩窄腰,逆光看不清神色,向她俯身下来。
冰凉的发丝滑下肩侧,轻扫过她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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