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怜舟死了。
叶怜舟又活了。
他死的时候, 死得那叫一个不情不愿,他活的时候依旧还是活得一个不情不愿。
“我不是都说了吗,我不要重来一次?!”
如果人的生命可以重来一次, 那么相信很多人都不会拒绝这样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吧?可这个很多人里面绝对不包括叶怜舟。
他生活在一个动荡不堪的年代。
新旧权利交替之下,上头是斗得你死我活, 下头百姓人心惶惶, 饥荒频繁, 瘟疫横行,每一天都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易子而食也不再只是书本上的字符,那是一场场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叶怜舟小时候家里穷, 为了讨一口饭吃, 家里人把他卖给了当地的戏班子当学徒, 就想让他以后学唱戏。
那会儿可不比后面,那时听戏的人也多,连一些大字不识一个的门外汉也能跟着哼两句调子, 可见有多时兴?
那据说那时候一个角儿一月光是挣台下丢上来的打赏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不少家里揭不开锅的自然而然是争先恐后的想把孩子送进去,可谁又哪能想到世道会乱得那样快?只想着能有一技之长总归是饿不死的。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这一行本就练一个童子功, 须得从小开始,叶怜舟在戏班子里头练了数年的功夫,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练功,跑圆场、压腿、踢腿、拿顶、小翻。早中晚还要开嗓子, 他这样重复的生活不是一两天, 是十几年…
他登台唱过第一场戏,那也是叶怜舟见过最后一幕属于梨园的盛世,底下密密麻麻人头攒动的戏迷们,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往后再没见过如此盛景。
那也成叶怜舟心里永远的定格画面。
外头天蒙蒙亮,沉重的头面还将将带上,面上的妆也才上了一半,他重生回了他的第一次登台亮相的第一场戏《玉堂春》。
他饰的旦角苏三,也是剧名玉堂春。
整部剧讲得是在明朝的一位名妓和吏部尚书之子王景隆相识相恋,中间历经种种坎坷,而后两人终苦尽甘来,收获大团圆的浪漫传奇爱情故事。
一场玉堂春分好几场,叶怜舟过会儿要出演得也是全剧的第四回——《玉堂春三堂会审》
他因为太过于兴奋提早起来给自己包头帖片子,若是那种有名气的角儿身边都是专门有人做这些的,可叶怜舟还是个籍籍无名的新人,自然是没有的。
本应该先上妆,再带头面的,可是他太激动了,台下苦练了那么多年才终于能上台,他根本迫不及待就要戴上头面。
其实都自己画得差不多了,就差最后点唇,叶怜舟拿彩勾笔时,手都在不自觉的颤抖,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触碰这些东西了。
对着镜子,那是他勾过最慢的一次唇。
一起唱戏的师兄过来再看到叶怜舟的时候总觉得他哪里不太对了,具体哪里说不太上来,明明昨天还兴奋得睡不着,今天又一脸淡定,仿佛那并不是他第一次登台一样?
就连叶景玉自己都不免有些跃跃欲试。
他们在后台,外面的底鼓已经敲起来了,序幕也即将进入尾声,马上该他们上场了。
“怜舟…你不要紧张,我们练习了那么多年,不会有事的。”
叶怜舟看了看叶景玉自己微微抖着的指尖,又想起上辈子他也是这样安慰自己,那时候的自己实在是紧张得不行,不停的深呼吸。
现在已经经历过生死,再来经过这个时刻,叶怜舟的确是没了那时的万千忐忑,可他也没了那时对未来的憧憬和殷切希望。
他已经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叶怜舟深吸了一口气……
“走吧。”
不管未来如何,也不管脑子里那个奇怪的自称什么系统的东西想从他身上拿什么,死而复生这样的怪事都有了,就算告诉他重生只不过是他做的一场梦,他也是信的。
就是下一秒天塌了,但只要上了台,只要开了口,便只心无旁骛的认真唱完一场戏,戏一旦开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停,直至落幕。
这是一个伶人最基本的认知。
这一回叶怜舟唱旦角,师兄唱生角,旦重唱工,生重做工。
台上的老生抑扬顿挫:
“大人出京以来,路过几州几府?”
还不到他的戏份,他看着师兄演的小生念出台词,他的底功还是很扎实了。
“路过九州八府,一百零八县。”
“哪里下马?”
“太原府下马。”
“内中可有什么奇巧案件?”
“奇巧案件倒有,内中有一谋杀亲夫一案。”
“大人今日审问,不知哪一案?”
“自然先审谋杀亲夫一案。”
听到前面的犯妇可曾带到?
一阵敲锣打鼓中也该叶怜舟出场了,玉堂春里最精华两场其一的会审,这一场旦角的唱功更繁重。
出场一声叫板“苦哇!”
瞬间把台下的观众带入了情景之中,
叶怜舟且行且唱,且唱且行。
无论上台前什么样的心情真正到了台上便什么也想不起,那是他十几年的习惯,刻入骨髓和血肉的条件反射。
“来至在都察院,举目往上观,两旁的刀斧手,吓得我胆颤心又寒!苏三此去好有一比,好比那鱼入罗网有去无还。”
如泣如诉、委婉动听、余音不绝。
台下的掌声轰鸣一如叶怜舟记忆中的样子,他心里更知道这是他第一次登台也会是他最后一次。
谢幕时,叶怜舟仔仔细细的环视四周,他想把这样的盛景,把每一个戏迷脸上的表情都牢牢刻在脑子里。
一直到他目光扫到最边上的时候…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他穿着西式的深色大氅,个子比旁的人都要高上一截,明明一眼望过去就他最是显眼不过了,那为什么上辈子的叶怜舟却对这里完全没一点印象?
向焱!
叶怜舟始终都没搞清楚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上辈子他要向自己示好,为什么一声不吭的给他送各种礼物,衣服首饰一箱子一箱子往他院子里抬。
反正那些东西叶怜舟连看都没看。
第一次听到向焱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在一个特别糟糕的环境,叶怜舟刚一下台就被一群人绑着送到了一处高门大院内。
那些来找他的人一开始说是什么他们焱爷要见他?
什么焱爷?谁是焱爷?
叶怜舟的确不记得汴城什么时候有了个焱爷,反正也不认识,自然就拒绝了。于是刚刚演完第一场戏下台,还没来得及洁面,屁股还没坐热几分的叶怜舟就被一群看着像土匪的人给掳走了。
一路上在西洋车里骨头都快颠散了。
他们把他送到了一个房间的床上就走开了,只留下叶怜舟一个人。
头上的头面以及身上的戏服皆沉重得很,更别说他手还被反绑着,怎么想都不可能舒服,可数年练功的条件反射又叫他身段挺得笔直,同时……这也会更累。
而在那样的情况下,哪怕那个男人过来后先是替他松绑,又和他解释说是因为他底下的人误解曲解了他的意思。
他真的没想这样“请”他过来的。
他说只是想请他喝杯茶,没有别的意思。
呵,狡辩。
叶怜舟根本不信向焱的拿着鬼话,他活动了一下被绑的有些发麻的手腕,冷眼看着那个身穿制服的高大男人称得上是局促的一言一行。
他和叶怜舟自我介绍说他叫向焱,三火焱,他不是汴城人,前些日子被上头暂派过来剿匪的,也算是初来乍到,所以叶怜舟不认识他也正常。
喲,听着名头,这还真是位爷啊。
向焱说他很喜欢听戏,他干巴巴的夸赞叶怜舟唱得很好,然而在他说这话的时候,脸红脖子粗的,怎么看都不像在说什么他喜欢戏…
反而像个呆呆的愣头青给心上人表白。
前世的叶怜舟一杯茶水稳稳端手上,却一口也没抿,心里只觉得向焱好笑得紧,他居然说他喜欢听戏?
叶怜舟打眼一眼,他就敢打包票,面前的这个男人以前绝对以及肯定从来没听过任何戏。
别说他听不听得懂了,就算现在让他立马说出自己刚才唱得是哪一回,演的又是哪一个角色,向焱估计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还在他这儿装什么装?
他以为他撒谎,说不定从来就没看过的他的戏,可从这辈子来看,向焱的确来听过他的戏?虽然他听不懂是真的听不懂,但他在台下看自己的表情绝对是专注又认真。
至于为什么上辈子的叶怜舟没看到他?
可能因为是沉浸在自己终于上台的喜悦,幻想着以后他还能唱好多好多场的美好愿景,所以才没注意到底下那么显眼的向焱?
上辈子的叶怜舟被向焱纠缠了好一阵子,其实那会儿戏班子就已经有点青黄不接了,所以在知道向焱请他去府上唱戏是别有所图。
他却还是不得不去。
向焱出手阔绰,给的钱就是买下他也是绰绰有余的,叶怜舟那会儿又不是什么角儿,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小戏子。
叶怜舟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他要如此执着于他,本来都已经答应他放他回梨园,回戏班子,可是没过几天他突然又反悔了。
向焱说既然自己喜欢唱戏的话,他可以在院子里给自己搭一个戏台子,往后就只唱给他一个人听好了。
这不就是变相的软禁吗?
叶怜舟各种闹腾,可不管他是随便摔向焱屋里那些贵重的东西也好,破口咒骂他也罢,哪怕是对向焱又踹又踢,向焱也绝不动摇。
一直到他开始绝食,向焱才有点慌了。
向焱端着煮得糜烂的肉粥在旁边哄:“舟舟,你别跟自己过不去啊,好歹吃一点儿,你没力气以后怎么跟我闹啊。”
叶怜舟已经很饿了,可还是努力的别过脸,反正就是不肯吃。
再然后是向焱自己拿过碗自己喝了口,掰着叶怜舟的下巴强硬喂他吃下。那会儿叶怜舟恶心得快吐了。
叶怜舟没咽下去的一些肉粥从他嘴角流下。
向焱一副心疼的样子俯下身子舔干净,他说:“舟舟不要浪费啊。”
那时候的叶怜舟在向焱的府邸里头又怎么会知道外头的情况,他又哪里知道外头又闹起了饥荒,已经有无数人饿死。
而侥幸活下来的人都饿得啃树皮,吃草根了,别说什么肉粥,就是清汤寡水的白米粥也少有人吃得上了。
那些事是以后叶怜舟才知道的,而在向焱身边的时候,在以为被迫留在他身边的日子,他却还能嫌弃这个嫌弃那个。
而他吃的那些基本都是向焱把自己的那份分给他罢了。向焱虽是个职位不低的军爷,可世道艰难,他不是土匪做不出强占别人粮食的动作。
又因是初来乍到,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哪怕有通天的本领,在汴城也是孤立无援施展不开。
汴城的势力本是梁、严两家各自互相制衡,这两家往日里打打闹闹互相提防也就罢了,突然来了个空降的上司,谁都不愿意被这外人分走一杯羹。
有了共同的敌人,两家暂时握手言和开始齐心对付起外来的向焱,而向焱实在太难对付了。
一个看上去不通文墨的大老粗居然如此圆滑,做起事滴水不漏,他既不收礼也不见外人,兢兢业业完成他的剿匪任务,只每隔一段时间向上头汇报进度。
要知道汴城的很多土匪和城里的两大家族可是私底下有来往的,他们虽然名面上毫无交集,背地里却是经常互通有无。
两大家族对那些城外的土匪不闻不问,甚至会对他们提供一部分庇佑,而那些个土匪每个月定期给两大家族上供。
这是汴城内一条心照不宣的约定。
而向焱剿匪就是在断他们的财路。
梁、严两家观察了很久可算找到向焱的一处软肋,
起初听说他看上了一个戏子,见天往梨园跑,天天给人送东西,那是稀罕得不得了,甚至没多久还把人抢了回去了?
虽然都觉得向焱只是玩玩而已,但这也算终于有了一个突破口,然后他们废了些功夫找到了叶怜舟。
而对于那时候本就急于想从向焱身边跑的叶怜舟来说……他当然是同意了和他们合作,再加上他自己也是听信了那些人的鬼话。
心里也觉得是向焱利用权势逼迫自己顺从于他,他本就不是真心待他,就是随意逗他玩,想拿他当个金丝雀养着罢了。
外头的人可都说叶怜舟是个兔儿爷…
兔儿爷可不是个什么好听的称呼。
其实就连叶怜舟自己也清楚他不过一下九流戏子,充其量也不过模样长得周正了些。人家也就是把他当个玩意儿,向焱总不至于…
总不至于真的爱上他了吧?
按照那些人的说法,叶怜舟要做的也很简单,他只需要偷走向焱的一样东西拿给他们,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大概可能是私人凭证之类的东西。
反正从他偷拿走了以后,向焱就比平时忙碌了许多,以前一有空就来烦他,而那之后就有好几日未见到他。
像是被什么绊住了脚。
总之也给了叶怜舟脱身的机会,等叶怜舟以为从向焱身边跑来就是从地狱回到人间,出去后才知道,外面才是人间炼狱。
戏班子早已不复存在,叶怜舟饥一顿饱一顿的在乱世里吃尽了苦头。
毕竟身无长物,光只会咿咿呀呀的唱两句戏算得了什么本事?盛世的时候或许还有人有闲心听听,可乱世里都在疲于奔命,说不准明天就死了,又怎么会有心思听那些?
一直到最后,突然有人来找他。
是以前来绑过他的,向焱身边的心腹下属来着,不知经历什么断了半截手臂。而他给了带来了一个地址和一个对叶怜舟来说不知算好还是算坏的消息。
那个地址里的地窖埋着一箱金子,说什么那本是向焱想拿来娶他的。
而那个消息是,向焱死了。
“他死前都还说一定要找到你…把这东西交给你,这样你后半辈子不至于挨饿受冻…还叫我嘱咐你拿了不要声张,偷偷藏着……”
说到这里那人抬袖抹了抹眼泪。
“真搞不懂焱爷怎么看上你这样的小白脸,你良心都让狗给吃完了吗,焱爷明明对你那般好,你……你!”
当时有点灰头土脸的叶怜舟先是看了看手里皱巴巴的字条,上面歪七扭八的字是向焱的字迹不假,字条浸了血,血迹已经有点发黑。
他竟突然笑出声:
“我也不知道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明:中间有一段引用了京剧玉堂春剧本唱词。
新单元开始啦
希望不要不喜欢舟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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