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戏曲还发光发热的时候,  无数个戏班子也应运而生,如雨后春笋般齐刷刷冒出来,而谁也未曾想到那竟是最后的余晖。

    前面十几年和外人打,  打完又和自己人打,  打得满目疮痍,  再后面好不容易能太平会儿了,歇口气,却也再回不去了。

    娱乐方式日新月异,人们有了更多的选择,  有了节奏更快的流行音乐,见识过更新奇的洋玩意儿,  自然就不会再听那些过时的且老掉牙的戏曲了。

    以前无论家里有什么大事儿小事儿,时不时都会请戏班子去唱戏,  在露天搭一个台子,  就会聚集一堆戏迷。

    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再后面,  能吸引人聚集的只有那扯一块幕布放大电影的时候。

    这时候还能够苦苦支撑下来的少之又少。

    吉祥戏班子位于汴城南边老胡同里的一处低矮平房里,老班主将几个原本砌了墙的独门独院也砸开打通,  从外头看不太出来,  只有进去才知道内里乾坤。

    起码之前向焱第一次来的时候,还特别傻的问了过路人应该进哪个门。

    的确是都一样的,  无论从哪个门进去,都是他们戏班子。

    叶怜舟去的时候正是下午,那会儿的太阳也没正午那么毒辣,但胡同口那颗老树底下还是聚集了一堆乘凉的大爷大妈。

    原本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见着叶怜舟和他身后的向焱突然也都住了嘴,像打量什么新鲜玩意儿一样打量两个人。

    “是小舟回来啦?”

    其中一个略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冲叶怜舟打着招呼,  叶怜舟走到她跟前,半弯腰凑到她耳边,和她说话时还提高了几分音量:

    “冉婆婆,是我呀。”

    冉婆婆上了年纪耳朵背,眼睛也不好,却还是能认出叶怜舟。她一看到叶怜舟就开始翻找起自己的口袋,一边找一边自言自语:

    “诶……我记得就放这儿。给小舟留的…他喜欢吃的白糖糍粑……嘶…怎么不见了。”

    在物质还比较匮乏的那几年,白糖糍粑的确算小孩大人都喜欢吃的,需要的食材少,做法也想对简单。

    外皮已经煎到焦脆,内心还是软软糯糯的,再配着花生的香和白糖的甜,趁热的时候非常好吃。

    叶怜舟按住她,把那只经过岁月沉淀如老树枯皮般的手牵起来贴到自己脸上,“没有不见,你已经给过我啦……糍粑很好吃,谢谢。”

    小时候的叶怜舟就长得唇红齿白的,在胡同里还是挺有名的,那是谁见了都想来捏捏他的脸。

    那时还是个小不点的叶怜舟特别乖,眼睛乌溜溜的,和别的小孩黄黄的脸对比起来,他白得简直跟雪一样。

    师兄师姐们在台上表演,明明还没板凳高的小怜舟便煞有介事拿着盘子下去讨赏钱。谁要是给了,就按着师傅教的又作揖又鞠躬,嘴上还要甜甜说上几句吉祥话儿。

    这是多乖的一个小孩啊,赏心悦目的。让一些本来没打算给赏钱的观众也有了意思意思给点的心思。

    “刚刚那个你认识啊。”向焱没话找话。

    “嗯。”叶怜舟却不怎么想多说的样子。

    他在前头走着,向焱跟在后面,其实向焱都不用叶怜舟带路,毕竟之前也来过几次了,该走那条道,该转哪个弯,他还是很熟的。

    穿过小巷子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门口

    来开门的是个至多十岁的小孩,一见到叶怜舟来了,便很热情扑过来,仰起头噼里啪啦的问着问题。

    叽叽喳喳的问叶怜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问他这次还走吗,说院里别的人都说叶怜舟攀上高枝儿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他以为都见不到他了。

    “怎么会呢。”

    墨玉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就因为他脸上天生有一块青蓝胎记。他是戏院里年纪最小的,以前和叶怜舟关系也不错。

    叶怜舟熟练的揉揉他的脑袋,“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在外头玩,也不练功呀?小心被师傅训。”

    “师兄你不知道吗?”

    叶棠玉一副说什么大秘密的表情,先是看了看向焱,见叶怜舟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后才又和他说,

    “之前有个生人来找班主的时候,我去偷听他们讲话了,班主说要把戏班子给卖了嘞……”

    “别瞎说。”

    “我没瞎说,我真听见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较真了,他见叶怜舟不相信他的话,语气更急了。

    “我真听到了,我没骗你!而且这几天班主也不督促我们练功了…他还让年纪大点的都出去另外找活儿干了。”墨玉瘪瘪嘴,“这不就是要散了嘛。”

    “我真舍不得大家…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了。”

    叶怜舟心里也知道这怕是真的了,不过他面前还是安慰着小师弟,“没事的,不会散。”

    “你别想那么多啊。”

    “我去跟师傅他们说,咱们啊,肯定还是要在一起的。”

    现在都还能留在戏班子里的多的是无父无母的苦命孩子,以前吉祥戏班热闹的时候能有好几十个人呢。

    然而在收益愈发少的时候,那些但凡稍微有点门路的,哪怕是自己有点别的手艺的,早走了,留下来要么是对戏班子有感情的,要么就是实在无处可去的。

    “你先在这等一下,我去和我师傅说点事。”

    叶怜舟一开始真不想带向焱来,但想了想他要说服师傅同意他的法子,估计还得借一下向焱的名头用一用。

    再加上向焱好像也蛮喜欢跟着自己的。

    就这样让他跟着了。

    但现在还不到用得到他的时候,于是就让他在候客厅等着,他先去师傅住的院子解释他此行的目的。

    戏曲之所以渐渐衰落,不仅仅是因为它过时了,其实更多的是越来越多人听不懂。门槛太高,要清楚台上的一场戏到底在唱什么,首先得知道故事背景,不然看着就是一头雾水。

    叶怜舟之前一直有一个视野盲区,他觉得他能懂的,那么别人也应该能懂,一直到那天向焱一句话点醒了他。

    向焱说他为了能听懂叶怜舟在唱什么,提前去看了那个剧相关的书,他说他终于现在知道那天台上的叶怜舟演的是哪个角色了,又是个什么故事了。

    的确。

    到底怎么样才能起死回生,叶怜舟想了很久,和向焱一起去看了几场西方话剧表演,他们把话剧也叫做戏剧,

    包含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

    两者虽同为舞台表演,但话剧的表演形式明显更要直观,传达价值观也更直接,不像他们戏曲的含蓄委婉。

    叶怜舟毕竟还比较年轻,他可以接受一定的改变,可他要如何说服班主进行创新呢,说服他顺应时代的风向进行一定的中西结合。

    老班主是个很固执的人,在这之前他从不听,也不看那些…他应该不会同意改老祖宗留下的东西。

    果不其然,叶怜舟刚开了一个头就被劈头盖脸骂回来了,出去了几天还真是长本事了。

    叶怜舟也不反驳,默默听着班主的斥责,看他差不多说累了,起身给他倒了杯茶递到跟前。

    等他喝下后才复开口,这次叶怜舟倒是没劝什么,他只是很平静的说:“师傅,我只是想咱们还像以前那样一直在一起。”

    他细数院里那些同门,哪个师兄酷爱在灶台边打转,哪个师姐力气极大,谁性子最跳脱,谁最小心眼,谁喜欢画画,谁的鼻子最灵。

    又说起往年大年三十时,大家围着一张桌子吃饭。

    叶怜舟越说,班主的表情却越惊讶。

    他原以为应该是最不会在意这些琐碎小事的那个人,反而默默把大家的所有喜好都记的这样清楚。

    “对了,这是一部分钱,可以当我买下戏班的订钱。”

    叶怜舟当时被卖进戏班子时签了卖身契的,在他离开的前一个晚上,班主把那张契纸又还了他。

    二十年前叶怜舟被亦父亦师的班主通过一张薄薄的纸带走,二十年后,叶怜舟又重新还给班主一张薄薄的纸。

    是一张合同。

    “还有约六天的时间,我想先试一下效果。”

    他本来就想尝试,而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他为什么不把握住呢。

    锦心楼,向焱做东。

    新的也不一定就是好的,他自己也是学了十多年的自然舍不得把戏曲改得乱七八糟,可即便如此这也是一次极为大胆的尝试。

    如果效果好那自然最好,他们戏班子还能继续苟延残喘下去,借着新式的名头改头换面躲过一劫。

    哪怕退一万步说,效果不好也没什么,三十六行他们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叶怜舟想着他们在一起做点别的营生也不是不行。

    他竟想得这样远……

    班主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开口,“你之前寄回来的那些钱已经足够多了…那,是他给你的吧?”

    班主正要说几句,谁会那样轻易就给人这么大一笔钱,他以为叶怜舟得付出了什么,起码得答应了人家什么…

    “别担心,是我借的。”

    这话叶怜舟和向焱说过一样的。

    以前向焱送什么他照收不误,也有了一点小金库,但这次的事儿不是光钱就能搞定的,他要改头换面也得要个名头。

    从他这借钱,也算从他这扯一面大旗。

    一开始向焱说:“不用还,那都是我愿意给舟舟的,而且也没多少。”

    “不行,算我借的。”

    叶怜舟冷下脸,重复了一遍,“我说,是我借的,是有字据的,连本带利以后会还你的。我们一码归一码。”

    向焱又才改口:“那好,算借的。”

    实际上他就没想过从叶怜舟身上要回什么,第一次和叶怜舟说喜欢他的时候,叶怜舟的表情很淡定。

    淡定得好像在那个时代下,一个男的和另外一个男的表达爱慕之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过了许久。

    “我可做不来那些伺候人的活儿。”

    叶怜舟意有所指的说。

    其实他这样的话,这样的行为,这样的语气,乃至叶怜舟从头到尾在向焱面前的态度,说出去恐怕都不会有人信。

    他太大胆了,不过一个下九流的小戏子而已,而向焱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都远远高于他。

    他的家庭背景具体怎么样,好像没听他提起过,以前又经历过什么呢?但是想也能知道并不是一个多么好相与的人。

    光手臂上都有数不清的纵横疤痕,从他底下那些人口中偶尔的嘀咕,也能拼凑出向焱并不是在叶怜舟面前那样的心无城府。

    那些拥有权势和地位的大人物也很少会去在意小人物的情绪和意愿,

    叶怜舟自己也不是没听过数不胜数的事迹,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单方面压榨和索取。

    其实向焱完全也可以做出那样的事,毕竟两个人之间的悬殊实在太大了,可是他没有。

    到底是谁给了叶怜舟这样的勇气和底气?

    叶怜舟自己想了想,

    大概是向焱自己给他的吧。

    因为他的态度和言行无一不是在给叶怜舟传递某种信号,比如他明明可以升迁到外面发展更好的地方,却要留任在汴城。

    既然都把杆子亲自给递过来了,叶怜舟当然是选择顺着杆子往上爬。

    只一寸当然不够,他还要更进三尺。

    向焱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叶怜舟当时话里头的言外之意。

    他居然笑了:“没事,我伺候你也一样的。”

    伺候这个词语的词意是很含糊的,往浅了说好像没什么意思,但是往深了说又是另外一层不可细说的意思。

    再或许…他根本就没懂呢。

    叶怜舟于是打算说的更直白些,比如他不是那种会屈居人下的,他也做不来那些曲意奉承的事儿。

    “其实那些事,我也不是很懂……”

    “但是只要舟舟高兴,我做什么都愿意。”

    向焱凭借着惊人的直觉居然误打误撞回答上了叶怜舟的问题。

    “你说你不喜欢伺候人,那就我来伺候你好了。”他语出惊人:“其实我不太会,但可以学。我学东西还是挺快的。”

    向焱从外头给叶怜舟买了一束花,是一朵他自以为的玫瑰,实际上的月季。

    掐去长长的带刺的杆,向焱将开得正盛的艳丽花朵别在叶怜舟的鬓角边,层层叠叠的玫红花瓣衬得戴花者的肤色白皙。

    叶怜舟本就好看,耳边别着花更显得他形貌昳丽,人比花娇。

    花别在叶怜舟鬓边也开在向焱心头

    只觉得自己胸口莫名酥酥麻麻起来。

    人说戏子无情,假如叶怜舟当真是个无情的人,那么他就爱他的无情。

    总之,没办法不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

    攻现在还只是利用受而已。

    小舟身边有一个无形的圈,被他划进圈里的人,他就会对人好,真诚相待。而现在,受很明显还在圈外头。

    下一章吧一定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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