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六角亭伫立在花园,在六角亭旁边,是一个残破的石井。微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乌云遮蔽住月亮,周围漆黑一片,似乎在每棵树下都藏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影子。
一只猫头鹰站在树上,一双空洞诡异的大眼紧紧盯着辛秋,时不时发出一阵喑哑难听的叫声。
辛秋越走越远,走进了唐家深处,一条长长的走廊映入眼帘。
在走廊的末端,有一块被几株芭蕉挡住的斜倚廊下的碧玉石,下有蜿蜒曲折的青石小径涌向一座爬满藤蔓的假山,而潺潺流水从假山洞口流出,汇聚成彩石铺满的清潭,里面有几条名贵的红元宝鹦鹉鱼。
这个居处清幽雅致,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翩翩公子的雅居。
辛秋仿佛看到一人倚在芭蕉下的碧玉石上打盹,松松垮垮的白衣随意披身流露出他的潇洒不羁和写意风流,一睁眼,清蕴雅意便从他眉眼的亮光中颠倒众生…
辛秋揉了揉被风吹得酸涩的双眼,再睁开眼睛时,芭蕉和碧玉石的组合依然那样精妙绝伦,倚在碧玉石上打盹的人却已不再。
这个地方,令辛秋有种熟悉的感觉。
再走了一小段距离,辛秋来到了一扇海棠洞门面前。
洞门之后,是一座牡丹园。
辛秋仿佛置身于世外仙境之中,眼前处处是惊艳之景:廊腰缦回,亭台伫立,流水潺潺,鸟语唧唧,“豆绿”、“白雪塔”、“青龙卧墨池”、“御衣黄”、“姚黄”,各种珍稀品类的牡丹竞相绽放。
只是在惨白的月光之下,牡丹饱满的颜色就像是渡上了一层水银,显得毫无生机,就像是雕刻而成的假花,愈发显得诡异。
更为惊悚的是,花丛中竟然坐着一个人。
大半夜,大家都已经酣然入睡,谁会坐在花园里?
辛秋一动不动,宛如一块僵硬的石头,呆若木鸡地注视着他。
他身着一袭松垮的白衣,墨发倾泻如瀑,就像是一缕黑色的轻烟,双腿盘坐在花瓣上,手中拿着葫芦瓢,微微弯腰,给前面的牡丹浇水。
无端让人想起一首诗:
千二百轻鸾,春衫瘦著宽。
倚风行稍急,含雪语应寒。
但是,辛秋却清楚地看到,他浇的水,是鲜红色的,宛如血水。
而他的脚下,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蓝衣少女,一动不动,生死不明。
所以,他葫芦瓢里的鲜血,是那名少女的?
他应该是听到了辛秋的吸气声,缓缓抬起头来时,一缕墨发从他洁白如玉的额间划过,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就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辛秋,辛秋转身想要逃跑,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迈开双脚。
他站了起来,走到辛秋面前,冰凉的双手抬起了辛秋的下巴,宛如紫檀雪莲的清香包裹住辛秋,让人昏昏欲睡。
辛秋的手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下,不断摸索身上可以防身的武器,摸出了入睡前放在身上的香囊和匕首。
刚想拿出匕首,辛秋却犹豫了。
如果辛秋不能一击必中,那一定会激怒他,到时候恐怕会面临更不好的后果。
辛秋的手轻轻抖了一下,还是拿出了那个香囊。
香囊中包含了白附子、丁香、白芷、檀香、零陵香、龙脑还有昙花,散发出轻缓安神的淡香。
他比辛秋高了许多,辛秋缓缓仰头,用平生最大的演技,佯装成一个不谙世事两眼发光的怀春少女,眉眼弯弯地冲他一笑,仿佛满心满眼里都是他。
“公子,你又来啦。”
辛秋仔细端详他的神色,继续说道:“明明知道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而你只是一个多次出现在我梦中的陌生人,但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这个梦能够再长一点就好了。”
“我隐隐觉得,你一定是对我无比重要的人,可能我们有未曾履行的前世约定,而我执拗地不肯将这份执念摒弃在忘川。不然为何,我一看到你就满心欢喜,梦醒之后就六神无主呢?昔日我读到‘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总觉得有些不真实,直到遇到你,我才明明,期待入梦,与君相见,是真真切切存在于相思人的心中。”
听到“相思人”三个字,他的眼眸似乎微不可见地抬了一下。
辛秋嗟叹着,又露出苦笑,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抵在辛秋下巴的冰冷如蛇身的手,同时将那个有些陈旧的香囊塞到了他的手中。
“今夜的风是什么香?你或许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听说梦中的人是闻不到任何香味的,正如梦中的你,永远也不可能在现实中与我相见。不过没关系,我将我的贴身香囊送给你,你若愿意戴在身上,那么,当我明早醒来,闻到香囊的清香,就如同与你在梦中相逢。”
辛秋偏头一笑,依依不舍道:“好啦,我要走啦,希望你一个人在梦里不会孤单。”
辛秋从他面前走过,与他擦肩,向着相反的方向前行。
辛秋希望他把她当成在梦游。
辛秋提心吊胆往前走了一段路,身后都没有传来什么动静。
辛秋如释重负,手心全都是汗。
就在她以为就这么轻易糊弄过去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冽如玉的声音。
“站住……”
站住是不可能站住的,辛秋拔腿就跑。
翌日,辛秋跟萧奕说,她在唐家花园里看见了一个身份可疑的人。
萧奕点点头,神情有些郁郁。
“你怎么了?难道你对唐家内幕一点也不好奇吗?”
萧奕此刻正在擦拭他的宝剑“长绝”,修长莹润的指慢腾腾拂拭着剑身,头也不抬地答道:“没意思,思来想去,都督、城主和唐家的事情,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明白了,这是间歇性倦怠。
辛秋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如此,不过,他既然这么说了,辛秋当然是顺着他的意思。
于是,辛秋悠闲自在地在树下的藤椅上躺了一天,萧奕也跟辛秋一起。
他懒洋洋地拿着一块极其漂亮的雨花石,似乎正在往上面雕刻诗句。
“你要去河边碰运气,找你的有缘人吗?”辛秋不由打趣道。
“唔……”他含糊地应道。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期期艾艾地看向了辛秋。
“师姐,我感觉我的功法又要突破了,你帮我准备药浴好不好?”
萧奕修炼的剑法招式是《渡世七剑》,内功心法是《长生》,尤其是《长生》,宛如一剂猛药,能够使人快速变强,但是很容易走火入魔,用药物辅助可以促进内力运转。
辛秋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是夜,辛秋调好乌黑色的药浴后,让萧奕走进房间。
他光着上半身直接走了进来,发白的肌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反光,宽肩窄腰,体魄结实,有着独属于少年的清瘦。
辛秋没有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没穿衣服?”
以往至少还会穿一件薄透的单衣!
萧奕打了个哈欠,精神不济地瞥了辛秋一眼:“麻烦死了,赶快泡完睡觉吧。”
明明是他说要药疗的,现在像是辛秋强迫他一样。
辛秋瞪了他一眼,指示他浸泡在浴桶之中,乌黑色的药水将他整个身子淹没,只露出一个脑袋和纤长的脖颈。
辛秋站在他身后,帮他把高马尾松散开来,水雾氤氲中的他有一种超越性别的美。
接着,辛秋将银针缓缓扎入他头顶和肩颈上的的穴位处,令他的脑袋看起来宛如一个刺猬。
等辛秋做完这些,他已经闭上了双眼。
辛秋摸了摸浴桶中的药液,尚且温热,打算过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添加热水。
本来打算悄悄退出房间,刚走到门边,萧奕的声音蓦然响起。
“师姐……”
等了一会儿,他并未继续说下去,似乎只是无关紧要地唤了一声。
辛秋最终还是离开了房间。
折腾了半宿,清毒总算结束了。
辛秋将半梦半醒的萧奕扶到了床边。
他忽然睁开双眼,精神抖擞,将辛秋压到了床上。
“师姐,你佩戴在身上的香囊怎么不见了?”他的手在辛秋的腰间摸索着,并未如愿摸到那个香囊。
辛秋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手似乎是一团炙热的火焰,令辛秋手足无措。
“师姐,你冷吗?为何抖得如此厉害?”萧奕佯装担忧地看着辛秋,双眸仿佛被刚刚的水雾沾湿,湿漉漉的。
“还好。”辛秋轻轻摇了摇头,斥道:“你太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还不起来!”
萧奕却置若罔闻。
“师姐,你有特别喜欢的事物或者人吗?”萧奕此时像是没事找事。
“我说了你就能放我起来?”辛秋问道。
萧奕点头。
此时,他正虎视眈眈地俯瞰着辛秋。
辛秋身后是柔软的被褥,眼前是萧奕的脸庞,周围笼罩着大片阴影,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察觉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就像是某种极为危险的野兽。
一时有些水深火热。
“师姐……”萧奕的声音有种蜜糖的粘稠感,跟他平时清冽的嗓音不太相同,喊辛秋的时候如同在撒娇,但是,是那种一旦对方不应承下来,他就会立刻翻脸的虚伪的撒娇,“你喜欢谁?”
辛秋答道:“师父。”
萧奕:“……”
“还有呢?”
“我喜欢大海和草原,不喜欢高山、悬崖、瀑布。我喜欢各种各样的甜食,我喜欢一觉躺到日上三竿。”
萧奕似乎在磨牙,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这些不算,还有呢?”
辛秋无奈地抬头盯着他。
他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对劲,难道他的恶趣味已经蔓延到身边的人了?
“你不要无理取闹。”
萧奕嗤笑了一声,眼看他缓缓低下头,凑得越来越近,气氛越来越旖旎,几乎要触碰到辛秋,辛秋心中的某根弦忽然就那么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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