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不知道康熙是怎么教导太子的, 他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被叶桂唤醒,正要给小桂子一个警告的小眼神,却听小桂子说:“阿哥爷, 太子殿下要见您,候在窗口那。”
四爷一下子醒困。
他身上烧着,更是懒的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叶桂和老太医忙乎着给他穿外褂和鞋袜, 洗脸漱口梳头,老太监端来小半碗温热的奶汤, 四爷接过来一仰脖子喝下肚子,好歹是有点儿精神。
胖脸板着, 一盏橘红的蜡烛光晕开屋子里的黑暗, 光晕落在他的小胖脸上, 因为眼睫毛没有精神地垂着, 眼睛勉强睁开,瞧着人冷冷的,越发地有气势。
叶桂心里突突跳,一面想着四阿哥果然是天生的威严,一面越发地心疼小小的胖孩子。
他抱着四阿哥来到窗户边, 微微打到一道窗户缝:虽然太子得过天花, 但最好还是不要进来, 万一衣服上沾染了什么, 回去之前的收拾很是麻烦。
四爷也知道太子不能进来, 他到了窗户边被夜风一吹,面容舒展开来,脸上还有了笑影儿。
“太子二哥,太子二哥。”四爷透过窗户缝望着外头的二哥, 敏锐地察觉二哥情绪崩溃,“太子二哥,你说话。”
“四弟……”太子靠坐在窗户边,听着弟弟欢呼的小奶音,望着窗户里弟弟嬉笑的胖脸,梅花窗棱和一帘窗纱,要他们兄弟两个隔成两个世界,要他心里越发地戚戚然。
“四弟,你还好吗?身上舒服吗?”
“舒服。弟弟想老祖宗想皇祖母想汗阿玛想皇额涅太子二哥呀。”
“四弟,二哥也想你。”弟弟表达出来的孤单和情感需求,要太子一直强忍着的眼泪溢出眼眶。“四弟,二哥很害怕,二哥从慎刑司跑来的。二哥想老祖宗想皇祖母想汗阿玛,却不敢去见他们。”
四爷大眼睛瞪圆:“二哥,谁欺负二哥?二哥你等弟弟出去帮你打架。”
“没有人欺负二哥。”太子自己伸手擦擦眼泪,因为弟弟的维护心里好受很多,却也更伤心和羞愧。
“四弟,二哥是不是很没用?二哥在慎刑司,跟着曹寅去看一个证人,二哥吓得跑出来了。汗阿玛一定认为二哥很没用。二哥知道打压人刺杀人,却是第一次见到人流血死亡的样子,二哥很害怕。”
四爷一眨眼,声音鼓励和肯定:“二哥棒棒哒。二哥是弟弟心里最好的皇太子。二哥,汗阿玛最是喜欢二哥,汗阿玛一定是有原因的。”
“汗阿玛是有原因的……”太子艰难地吐出来一句:“汗阿玛要二哥审理一个案子,二哥看案卷,发现其中有点问题,就去见证人。……四弟,二哥去了慎刑司害怕,到了牢里看见证人更害怕……汗阿玛故意要二哥审理这个案子,二哥不忍心。”
四爷心里纳闷,听出来二哥陷在伤心里,摸摸肚子气愤地喊道:“二哥你等等弟弟,弟弟去更衣间。”
小孩子的身体憋不住,叶桂急忙忙地跑着四阿哥小跑去更衣间解决人生大事。
太子在窗外听着四弟的动静,又哭又笑的,到底是心神被转移一点点:四弟还是一个孩子,白天喝水多了,夜里有可能尿在床上的年纪。
四爷很享受孩童的成长过程,叶桂照顾他脱衣服穿衣服,他脑袋里全程都在想着事情:慎刑司里头压抑的杀气,太子二哥还能勉强适应,乍然去看证人,被严刑拷打出来一身血污的证人,再加上牢里头那阴暗血腥的环境,被吓跑了,也正常。
四爷回忆自己第一次跟着汗阿玛上战场,第一次亲手杀人后的恐惧呕吐,有点点代入了。净了手,用冷水洗洗眼睛再加点精神,心里有谱地回来窗户口,惊讶生气地喊一嗓子。
“太子二哥,汗阿玛只会疼爱二哥,二哥多想了。哇哇,二哥,慎刑司什么样子?汗阿玛没有带弟弟去过,好玩吗?大哥和三哥也去吗?”
正默默流泪的太子一愣。
“四弟,汗阿玛从没带你去过,没有带大阿哥和三阿哥去过,带二哥去,也因为二哥是皇太子。四弟,那里不好玩。那里,不是玩乐的地方。”
太子吸着鼻子,因为那句“汗阿玛只会疼爱二哥”心里越发地难受愧疚。听到四弟不服气的一嗓子:“要去,弟弟也要去看看。太子二哥,汗阿玛不带胤禛去,你带胤禛去。”
太子习惯地哄着弟弟:“二哥带你去出宫玩好不好?等你种痘完成了,二哥带你去二伯和五叔家里,保泰不是邀请你去他家里玩?”
“就要去慎刑司。二哥,弟弟帮二哥去打证人。”
“噗嗤”,太子含着眼泪笑了出来,“二哥谢谢四弟。四弟还小,快快长大。二哥带着你去跑马去打猎。”
“太子二哥最好了。二哥,汗阿玛最喜欢二哥,弟弟出去二哥要护着弟弟啊。二哥,汗阿玛说二哥是皇家标杆,是太子模范。二哥,弟弟不要听汗阿玛的话做标杆,不要天天学习学习啊,七月的天无逸斋也不给冰盆衣服穿的整整齐齐的不给解扣子。”
小胖孩子的语气满满的都是骄纵,太子哭笑不得地答应下来:“好,二哥一定护着弟弟,等弟弟正式进学,无逸斋要冰盆,但衣服是不能只穿肚兜的,读书是神圣的事情,要沐浴焚香衣冠整齐。”
“哼!弟弟不服。孔圣人夏天不热不成?汗阿玛也是圣人,汗阿玛的乾清宫就有冰盆。”
“不要说孔圣人的坏话。”太子已经知道大人一贯是“我能这样做,你是孩子是不能这样做的。”顿了顿,纠结犹豫地问道:“四弟,你说汗阿玛也是圣人?四弟,汗阿玛真的最喜欢二哥吗?”
太子的语气带着不确定。四爷猜测,一定是汗阿玛做了什么,吓到了太子敏感的心灵。
四爷重重点头,语气崇拜:“汗阿玛最喜欢二哥呀。二哥最好了。汗阿玛要太子二哥审案子,二哥棒棒哒,二哥是包公哇?二哥最能帮助汗阿玛做事情,二哥最要汗阿玛骄傲,二哥,你也要信二哥啊。”
太子:“……”
什么是“二哥,你也要信二哥啊。”太子又哭又笑的,好歹是大致明白弟弟的表达:二哥你要信你是最能干的最有用的。
“可是,二哥吓跑了。”太子的眼泪哗啦啦,今天晚上的一切,对他的冲击太大太大。
四爷鼓着腮帮子,王之蔑视的语调:“太子二哥,你再回去,就是一个大牢,一个证人,二哥霸气侧漏,威武气派。”
太子没有主意。
“二哥还能回去?”太子没想到,他还可以回去?
四爷挥挥胳膊给二哥助威:“二哥回去!小桂子什么时间了?”
叶桂快速回答:“距离熄灯时间还有一刻钟。”
“二哥快!”四爷催促太子,“二哥快跑,跑到慎刑司,告诉那里的魑魅魍魉,你又重整旗鼓回来了,要杀的他们片甲不留。”
太子意动。
“二哥真回去?”
“回去。一刻钟。二哥快跑。”
太子被激励的一时无法思考:“好,二哥回去。二哥快跑。”
太子站起来撒腿就跑,夜风里传来太子的一句:“谢谢四弟。”渐渐的跑步声也听不到了。
院子门口传来守门人关门上门栓的声音,叶桂抱着四阿哥回来床上,脱衣服脱鞋,四爷打一个大大的哈欠,朝被窝里一躺,呼哈大睡。
二哥回去了,克服失败的心理阴影,应该会慢慢适应汗阿玛的血腥训练。阿弥陀佛,汗阿玛就是这样望子成龙的急脾气,二哥你多保重啊。
四爷睡梦里笑了一下,又因为身体上的不适皱了皱眉,踢了踢腿。
守夜的叶桂看见了,从小榻上起来给盖好被子。四阿哥睡觉不老实,容易踢被子,却是睡得最香,要他看着越发地犯困,思及四阿哥有模有样地安慰鼓动太子爷的架势,不由地又笑了出来。
太子跑回去慎刑司了,不光一路上的人惊讶,慎刑司的人更惊讶。太子一路风驰电掣的气喘吁吁地跑到慎刑司的牢房,趴着门框和里头那个一身血污的证人来一个王之蔑视。
“你等着,孤明天来审问你。”
太子跑的一身一头的汗,说话也说不清楚。证人阿克丹冷冷地望着大清国的皇太子。
曹寅担心阿克丹将他对索额图的仇恨发泄到太子的身上,直接半扶着太子离开。
“太子爷很勇敢。”曹寅给予肯定,重新定义面前奶黄包一样不经风雨的太子爷。
太子喘着粗气,伸手呼噜一把脑门上的汗水,脸色红红的,全然都是释然。
他回来了!他不再害怕那凶狠的,一身血污的证人!原来那个人一点也不可怕!
“巴彦嬷嬷没有明确的动机,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害一个通州的年轻人?曹寅,你的案卷不严谨,没有动机,不能定罪。”太子坚持己见。
曹寅:“太子殿下,皇上将这个案子讲给您来审,一切由您做主。”
“哼!孤知道你们还瞒着一些事情。孤会发现的。孤会先去查那个年轻人的家世背景。”
“好。”
太子傲娇脸:“虽然孤知道你在等孤,但孤一点也不领情。你们都等着孤回来,只有四弟告诉孤,要回来。”
曹寅笑了一下,却没有解释:他只是一个臣子。劝说太子爷回来的事情,不该他来做。
太子冷哼一声,两个人出来牢房的门,他仰头望着头顶的满天星辰,好似和那牢里是另一个世界,是天堂的夜空,自由干净新鲜的空气,要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呼吸一口。
“这里和外面是两个世界。牢里和外头是三个世界。”太子由衷地感叹。
曹寅眉心一皱,随即松开。
两个人一起去乾清宫,康熙见到一脸汗水,满脸释然和勇敢,眼睛亮亮的太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父子两个相视一眼,太子望着汗阿玛眼里的欣慰和激动,眼泪出来,这次却是坚强的泪水。
太子回去毓庆宫休息,一夜好眠。康熙望着曹寅,曹寅直言不讳:“皇上,刚出来牢房的时候,太子殿下说‘这里和外面是两个世界。牢里和外头是三个世界。’”
康熙面沉如水,长长地一声叹气。
“这段时间,要他多多地呆在慎刑司,借这个案子,要他多接触一些实事,看哪天,他能自己审讯犯人。”
曹寅试图劝说:“要不要缓一缓?”
“不用缓和。他早晚要知道和接受,这是一个世界。世界就是这样,这才是世界的本质,不是他锦衣玉食、锦衣华服的金碧辉煌。”
康熙一锤定音。曹寅也不好再阻止。太子开始他水深火热的断案日子,曹寅审讯犯人时候的平静,鲜血喷溅出来的残酷,犯人的哀嚎……要他几夜里睡不好做噩梦,只有和四弟在一起说说话的时候,才能放松下来。
等他查到那个年轻人是四弟奶嬷嬷的弟弟,巴彦嬷嬷的动机居然是要赶孙嬷嬷出宫?他整个人真的崩溃了。
可他跑到东三所的院子门口,却没有和往日一样直接进去。
去求四弟放下这个案子,却开不了口。
弟弟在种痘。
弟弟还小,什么也不知道。
太子无法和皇贵妃开这个口,更不能去直接找孙嬷嬷。他去一趟太医院,望着病床上刚刚脱离生命危险的年轻人,丢魂失魄地回来慎刑司,望着眼前的审讯结果,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还有一个疑点是:巴彦嬷嬷没有能力做这样的事情。巴彦家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个事情是谁做的那?巴彦嬷嬷只要孙嬷嬷出宫,没有要杀人啊。
太子以为找到了希望,继续追查。
他不知道,他的每一步行动,都是康熙引导好的。他的每一个反应,都在康熙的算计中。
四爷在一连好几天没有见到太子找他说话求安慰,隐约猜到,太子手里的案子,和自己有关。
这个时候,也就孙嬷嬷的事情和自己有关了。
难道孙嬷嬷的事情,牵扯到很大的案子?四爷不认为孙嬷嬷有什么要命的把柄被抓住了,孙嬷嬷不是那样的人。四爷躺在小床上,望着窗外的玫瑰花和夕阳,眼睛一眯:很有可能是,巴彦嬷嬷在试图害孙嬷嬷的过程中,闹出来大案子了。
种痘后一般3日左右局部出现红丘疹,5日左右丘疹形成疱疹,8日左右转为脓疱,12日左右形成棕色痂盖,18日后痂盖脱落,遗留瘢痕。四爷左胳膊的红丘疹两日就没有了,4天就变成小脓疱,痊愈的速度快了,但这小脓疱带来的不适却是一样的。
发热,没有食欲,人昏昏沉沉的,也没有心思多想。
康熙来看过几次,心疼顽皮的孩子只能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窗外,却也欢喜于小四胖的身体好,照这样的进程,七天可以出来。
慈宁宫和承乾宫这几天一直在拜痘诊娘娘,上上下下一起吃斋念佛的,听说小四胖七天可以出来,都欢喜地念佛。
太皇太后惊喜道:“长生天保佑。”
皇太后笑:“小四身体好,有福气。”
康熙心里骄傲,嘴上嫌弃道:“小四胖天天吃睡长,这一身肉可是有了功劳。”
皇贵妃想儿子担心儿子折腾的这几天瘦了一圈,正心疼儿子的时候,闻言瞋皇上一眼:“老祖宗您听皇上说的,胤禛这个岁数,不天天吃睡长,要做什么?”
康熙:“……”
太皇太后乐呵呵地笑:“皇贵妃说得对,孩子不能总是打击,尤其不能打击外貌胖瘦。这样,我做主了,等小四出来,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皇太后点头:“好好地庆祝。皇帝,不能老是打趣小四,孩子一天天地打了,胖点好。胖是福气。要多夸夸孩子才自信。”
康熙只能笑着答应下来:“皇祖母,皇额涅,玄烨明白。”瞄一眼皇贵妃,发现她抿着嘴笑,只能无奈地受着。
晚上康熙去永和宫,和德妃说起来这个好消息,德妃默默地流泪。
康熙望着六阿哥胤祚专心玩着布老虎的小模样,瘦弱的身体,心里也是难受。
这个随着三藩平定消息来的孩子,在三藩全部投降的日子里出生的孩子,却好似消受不起这份福气一般,康熙有时候也后悔不该起一个“祚”的名字,可一个皇子,怎么可能连一个名字也受不起?
六阿哥不管怎么精细地养着,也养不回来娘胎里那次的缺失。他唯有叹息。
“要胤祚多出去转一转。有哥哥们带着,会养起来的。”康熙的想法,如果注定养不住,那也要孩子开开心心地活一回,也是父母孩子的缘份了。
可是德妃只哭:“皇上,妾也想带着胤祚出去玩一玩,可今年夏天不热还多雨……”
康熙伸手抱过来胤祚,和他大眼对小眼,发现他长得并不多像小四胖,小四胖是尽捡着自己和德妃的优点长,胤祚更多地像德妃,长得眉清目秀,女娃娃一般。
康熙发现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伸手点点他的鼻子,笑道:“胤祚,出去玩好不好?外面有哥哥姐姐弟弟们哦。我们胤祚长得精致,一看就是漂亮孩子。”
胤祚“啊呜”一声,举着手里的布老虎给他,喜得康熙眉眼都笑开地接过来:“可见是孝顺孩子,阿弥陀佛,不是你八弟呆呼呼的,也不是你四哥每次气得朕跳脚。”
胤祚没听懂,但他听人和自己说话开心,“啊呜”一声,拍手欢乐地笑。
康熙对德妃笑道:“孩子聪明着,你多和他说说话。小八胤禩比胤祚更呆,朕都怕胤禩真的傻了,现在天天引着说说话,逗逗哭哭,好了很多。”
德妃一听康熙提起来八阿哥胤禩,一颗心更是揪紧:那是她的四阿哥用心带着的好处,那本来应该是小六胤祚的位置,却被八阿哥霸占了,她却一个字也不能提。
康熙哪里能知道德妃的心思?德妃自然也明白康熙来了,要让他开心,不能一味地使性子。永和宫里温情脉脉,承乾宫里,八阿哥眼见宫人们喜气洋洋地布置四阿哥的住处,皇贵妃和她亲娘所有人都欢乐地笑着,知道混蛋四哥七八天就能回来,有点傻眼。
果然混蛋四哥是天命之子不成?
别人是十八天,他七八天。
太要人嫉妒了。
八阿哥瞧见所有人都在谈论四阿哥的身体好,福气大……愤怒地一摔手里的布老虎,猛不丁地打一个喷嚏,吓得董佳嬷嬷忙慌地伸手试试他的额头:“没有发热啊。这几天也没有受凉。难道是四阿哥惦记八阿哥了?”掏出来怀表看看时辰,顿时着急:
“哎呀呀,嬷嬷光顾着说话了,八阿哥啊,来快哭。过了一个时辰了。”
八阿哥更怒,可他这几天被大阿哥顿顿打屁股,实在不想在承乾宫也挨一顿,被迫张大嘴巴“哇哇”地嚎哭,一边哭一边咒骂混蛋四哥:有本事在东三所待十八天啊。别人种痘都在福庄里,就你受宠,在宫里的东三所!混蛋四哥!
八阿哥哭着,董佳嬷嬷听了高兴,继续和其他的宫女嬷嬷说话儿,句句不离开四阿哥。八阿哥:“!!”
可怜八阿哥已经习惯了在哭的时候骂几句他四哥,实在是无力反抗,只能仗着还不会说话大骂几句。
四爷不知道宫里人的反应,上辈子种痘的事情他早忘干净了,这辈子他只高兴于可以提前出去,高兴要他什么也不想去想,每天听叶桂讲故事讲笑话,跟着老太医、老太监打太极学医术,时间不知不觉地到了出去的日子。
洗漱沐浴换新衣服,四爷迎着清晨明亮的太阳光,出来这间小屋子,望着外头的太阳眯了眯眼,那真是恍如隔世。
“小四胖!”康熙的声音响起,在门口对着他笑,一身深蓝色袍服,恍若跨海的英雄来迎接他。
“汗阿玛!”四爷大喊一声,迈开小短腿直奔汗阿玛跑来。“汗阿玛,儿子想你呀。”
“哈哈哈!”康熙一弯腰抱起来胖儿子,抱在怀里举高高,爽朗豪迈地大笑。“汗阿玛也想我们的小四胖呀。汗阿玛掂掂,哎呀,好像瘦了一斤了,汗阿玛给好好补补。”
“汗阿玛,这是胤禛英雄的标志。”
小胖孩子眉眼欢喜,胖脸一点没瘦,眼睛乌黑乌黑的亮堂深邃的不见底,康熙高兴至极,大笑道:“好好~~你是小英雄。汗阿玛战胜天花的小英雄,汗阿玛抱着你,去见太皇太后,走着。”
康熙抱着四胖儿子,一路从东三所到慈宁宫,所过之处鞭炮齐鸣,欢呼声震天,所有人都惊喜于四阿哥的好身体。
四爷在汗阿玛的怀里,热情地挥手致意,兴奋地大喊着:“爷又回来了。”
宫人们大喊:“四爷回来了,恭迎四爷。”
康熙乐得哈哈哈大笑。
宫里头张灯结彩,欢乐的乐曲响遍紫禁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皇贵妃都打扮的隆重端庄,远远地望着那对父子的身影,都互相开心地笑着,所有人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
四阿哥种痘成功了,七天,皇家又一个健康的孩子养住了。
皇家侍卫们在四九城的各条街道上抛洒铜钱,街道两旁大红灯笼高高挂,老百姓都欢天喜地的抢铜钱载歌载舞地庆祝,他们又一个皇子,种痘成功了!
这个时代,种痘是大事。没有普及人痘之前,老百姓都说“父母生下来只是半条命,熬过天花才是一条命。”康熙是仁慈皇帝,大力普及种痘,种痘就变成所有人家的大事,每一个皇家孩子种痘成功,都是四九城所有人的大喜事。
大街上有富户们拿出来银子做的流水席,人人吃吃喝喝唱唱跳跳。紫禁城里头,前朝君臣太和殿大宴,后宫慈宁宫大宴。文武大臣皇亲国戚命妇福晋们,尽情地闹着,跳着。戏台上大唱《四季春》,四爷扭着小屁股,在太皇太后面前跳狩猎的舞蹈,带着大阿哥、三公主、三阿哥、六公主一起扭啊扭,吼啊吼。
“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石榴花般的面庞、石榴花般的微笑。石榴花般的曼妙、石榴花般的火红……”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小子,等你长大了,对着小姑娘唱。”
康熙真心没眼看:“惫懒的小子毛都没长齐,就唱《石榴花》。”
皇贵妃又羞又气:“胤禛,你再这样,皇额涅不喜欢你了啊。皇额涅不给你娶媳妇儿了啊。”
四爷厚脸皮,一把上前抱着皇贵妃的大腿,撒娇:“皇额涅,胤禛喜欢皇额涅啊,好多好多的喜欢啊,和紫禁城一样大啊,那么大那么大,大到天上,和太阳一起说话。”
皇贵妃的脸彻底红了,对康熙气恼道:“皇上赶紧将这无赖小子抱走。真真是没见过这样无赖的。”
康熙瞧着胖儿子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又是一阵大笑,起身抱起来胖儿子,畅快大笑道:“胖儿子哎,汗阿玛今儿笑得脸皮都酸了。汗阿玛发现啊,你的厚脸皮比紫禁城的城墙还厚。”
“汗阿玛你是羡慕儿子。儿子敢说大实话汗阿玛不敢,哼。”四爷挣扎下来,和兄弟姐妹们继续跳。
康熙伸手指着他,气得和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您看这小子,他一个毛孩子,有什么他敢朕不敢的?”
太皇太后疼重孙子,不想搭理他:“胤禛说得对。你看小四跳的多好,想跳就跳。”
康熙又气又笑,望着几个孩子,看一眼脸红红的皇贵妃,还别说,其他的孩子们跳啊唱啊,都没有小四胖的随性,他高兴就跳,他开心就吼,纯然的快活。
康熙不由地受到感染,下来跟着孩子们一起跳,拉着裕亲王和恭亲王以及一伙侄子们,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跳舞歌唱。
太皇太后笑得捂着腮帮子。
皇太后捂着肚子“哎吆哎吆”。
眼前是无比快乐的一天。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份充满希望的激动里,尽情挥发情感。
紫禁城里值班巡逻的侍卫们都满脸笑容,眼里亮亮的带着光。
只有太子在强颜欢笑。
宴会临近结束,大多数人都喝醉了,康熙领着妃嫔们照顾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休息,自己已经醉的睁不开眼睛。
太子和大阿哥送康熙回去乾清宫睡觉。
皇贵妃在宫人的搀扶下回来承乾宫。
四爷玩乐一天也累了,在孙嬷嬷的怀里呼哈大睡。
大多数人都沉睡的夜晚,临近熄灯时间,索额图在毓庆宫等候太子回来,七八分醉意的他,见到太子踉跄着行大礼。
太子眉心紧皱:“叔公和孤来书房。”
两个人进来书房,贾应选带着所有宫人退下,关上房门。太子坐到炕上,望着自己的叔公,眼里晦暗不明说不清的情感。
索额图跪着一下也不敢动。
良久良久,太子问道:“叔公,和巴彦嬷嬷联系?叔公,为什么?”
索额图狠狠地松一口气,太子问出来就好。
“太子殿下,臣都是为了您啊。皇贵妃在后宫布局,将宜妃的儿子给皇太后养着,和宜妃结成联盟。那德妃再怎么着,能不护着四阿哥?明珠护着大阿哥,太子殿下,您势单力薄啊。四阿哥的奶嬷嬷的风头都大过巴彦嬷嬷,这损失的是您的面子。”
太子冷笑:“还有吗?”
“有。太子殿下既然问出来,臣不吐不快。”索额图也光棍,“皇贵妃操持曹寅的婚事,这是在拉拢曹寅。太子殿下,您的母亲早逝,如果你的母亲赫舍里皇后还在,哪里有皇贵妃出面拉拢臣子?太子殿下,皇上对曹寅的感情您也知道,甚至纳兰容若对四阿哥也是另眼相看。”
太子的一张脸青白交错,咬牙道:“叔公是不是要说:‘四阿哥背后有佟佳家和乌雅家,还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疼爱,早一步进学和老师们都熟悉,出入乾清宫和大臣们熟悉,太子殿下您不能装看不见啊。’叔公,昨天巴彦嬷嬷哭着来找孤哭诉,也是这些话。”
索额图一梗脖子:“太子殿下,这大清很大,可是对您忠心的,只有我们赫舍里家和巴彦家。太子殿下您以为皇上为什么不动这两家,都是因为您,皇上为的是您的体面。明珠在前朝和臣打擂台,这次您去承德的仪仗,臣按照往年给安排好了,可是明珠说这仪仗规格太高,据理力争。佟国维帮腔……太子殿下,您要防备大阿哥,也要防备四阿哥。”
太子怒到极点,蓦然大笑,笑声凄凉。笑声停顿,太子望着跪着的索额图不知悔改的样子,恨得眼珠子都红了。
“叔公,你派人杀了人,诬陷孙嬷嬷的弟弟,现在你来说,明珠和佟国维一起对付孤?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原因?!”太子气得失去理智,胸口燃烧的火焰要他急需发泄,他抓住手边的物事就扔,抓到什么扔什么。
“口口声声说为了孤好,要防备这个,防备那个。孤真是孤家寡人不成?大哥不说了,四弟对孤这么好,你们都容不下,你们的眼里有谁,除了你们自己连孤也不放在眼里了!”太子大吼着,双手抓起来一个大花瓶朝天一扔,摔得稀碎。
“孤怎么也想不到,你们会杀人!那是一个无辜的平民!你可以对付明珠,你甚至可以刺杀明珠,可你们怎么可以去对付一个无辜的老百姓!”
太子接受的教育,这些天的见闻,要他对于官和民有了清晰的认知,他面容扭曲地怒吼:“那是老百姓!明珠没有派人去杀你的妻小,你就不能动明珠的妻小!你们要对付孙嬷嬷,就光明正大地对付孙嬷嬷,你们用这般手段,是不是要孙嬷嬷也这样对你们!”
一地的碎瓷片上,太子喊得声音都劈了,宛若一头被惹急了狼崽子,他一把抽出来墙上的宝剑,指着索额图:“滚!滚!孤不想看见你!滚!”
索额图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太子,大清的储君,赫舍里家再上一步的希望,用力地磕头,哑着嗓子道:“太子殿下,臣先离开。太子殿下,臣永远忠于您。”
索额图离开了,带着一脑门的鲜血。
太子望着索额图面前带血的碎瓷片,只想大笑,只想痛哭,却好似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小兽崽,空虚孤单地望着空荡荡的书房。
巴彦嬷嬷站在书房门口,默默地跪下来磕头,大声哭喊着:“太子殿下您出来,太子殿下您该休息了。太子殿下您生气打骂奴婢,不要伤着自己。……”
太子扔掉宝剑,痛苦地伸手捂上耳朵,他不想听这些人的一句话,他不想听见这些人的声音,他有预感,这些人的魔障邪气,会拉着他一起坠入地狱。
门口传来一阵阵敲门声,接着就是破门声,太子猛地哭喊道:“要孤静一静,你们都滚。”
曹寅望着一地的碎瓷片,狼狈哭泣的太子,平静地说:“太子殿下,是四阿哥临睡前,喊着今天没有看见太子爷,一定要臣来找太子爷。”
太子一脸的泪,愣愣地听完曹寅的解释,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嚎啕大哭。
“是孤对不起四弟,是孤对不起四弟。”
“太子殿下,您很好。您要不要和臣去找四阿哥?他闹着睡觉前要见您。”
“孤还能去见四弟吗?曹子清。”太子仿徨不安。
“太子爷怎么不能?太子爷,皇上嘱咐了,您今晚上和四阿哥一起住。”
太子呆呆地望着曹寅,夜里的一点蜡烛光落在曹寅的脸上,清贵逼人,温润如玉,好似一盏指路明灯。
太子擦擦眼泪,和曹寅去承乾宫。太子无法想象,四弟若是知道自己的奶嬷嬷要害孙嬷嬷,和他生气,反目的情景,这要他肝肠寸断。可太子也决定了,不管四弟怎么生气,他都受着。他害怕一个人在毓庆宫里面对一群魑魅魍魉,他不要孤家寡人的一个人。
四爷困得受不住,躺在床上好似下一呼吸就睡着了。可他还记得,今天一天,太子都笑得勉强,他强撑着困意,到底是不忍心,叫来曹寅,去毓庆宫一趟。
太子进来,四爷模糊感受到了,嘟囔一句:“二哥快洗漱,四弟分你一半被子。”脑袋一歪真睡着了。
太子望着弟弟胖嘟嘟的面颊,又哭又笑的,却还记得不要哭声大了,影响弟弟睡觉。
弟弟和往日一样。
弟弟没有和他疏远。
弟弟没有害怕他在慎刑司沾染的满手鲜血。
太子哭得癫狂。
洗漱沐浴上床,抱着小火炉的胖弟弟,盖好被子,带着笑儿睡了过去。
曹寅候在承乾宫门口,听苏培盛出来笑着说:“曹侍卫,太子爷和阿哥爷都睡了,您也赶紧去休息。”可算是放下心来。
他循着六月末的月牙儿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朝乾清宫走去,去和同样等候的帝王汇报。
他也不知道,皇家的这一代,能不能和皇上的兄弟们之间,摆脱祖先们狼争虎斗的魔咒,可此刻,至少此刻,是好的。
康熙负手而立站在窗边,披着一个袍子仰望天上的月牙儿,听见曹寅的脚步声,曹寅的请安声,笑道:“小四胖总是要朕惊奇。今天晚上,他玩得这样疯狂,还能记得他的太子二哥一天没笑一下。”
“朕本来已经狠心了,狠心要太子今天就在毓庆宫一个人,看他到底是狼是虎,看他到底能不能自己站起来。”
曹寅心底一阵悲哀,轻声道:“皇上,太子殿下太年少,以前您养的精细,突然这样训练,他能忍到现在崩溃,已经是极好。”
“你说的假话。”康熙的眼底一片悲哀,那是谁也不懂的悲哀,甚至他自己都不懂。他笑着,比哭还难看。
“作为一个皇太子,太子如果有刚骨,他应该砍下来索额图的胳膊,要索额图回家养老。他应该在四天前就送巴彦嬷嬷出宫,曹寅啊,……太子太过于重情,朕不知该哭该笑。朕真怕自己有一天,要对不起赫舍里皇后。可朕又对得起谁?朕对不起钮钴禄皇后,对不起皇贵妃。”
康熙越说越悲伤,声音沉甸甸的,要曹寅泪流满面。
“小四胖说得对,他敢说的,朕不敢说。”
太子重情,尽力要为巴彦嬷嬷周旋,要找一个合适的日子合适的理由出宫。太子重情,对索额图恨到极点,也没有动手。对外人尚且如此,对皇上这个亲父亲,情意该有多重?
他也没有那个狠心去割舍掉四阿哥的情意,更不会去直接对付大阿哥……
可他是一个太子啊。
小四胖不可能永远这样哄着他。
夜风吹来,吹着那脸上的眼泪凉凉的,康熙这才发现,他哭了。
四爷一夜好睡。
第二天爬起来,太阳就是没有老高晒着屁股,他翻个身听到雨声,赖着床,不想动弹一下。
孙嬷嬷上前,弯着腰哄着:“阿哥爷,起来了哦,今天外头下雨了哦,下雨好看啊。皇上刚派人传话说,等雨停了,就出发去承德了。阿哥爷来看看奴婢们收拾的东西,合适不?”
四爷不要起来,趴在床上声音模糊:“太子二哥?”
“太子殿下一大早起来,去无逸斋读书了。”
“八弟?”
“也去无逸斋了。”
“……”
四爷耍赖,就是不起来。
饼饼掀起来门帘子进来,笑道:“阿哥爷,今年新进来一批宫女,您要不要去选几个?娘娘去慈宁宫请安,临走前嘱咐了,要您去选几个合心意的。阿哥爷,您可不能见到新人忘了我们啊。”
饼饼佯装哭着,四爷嘻嘻笑,翻身坐起来:“饼饼姐姐,爷喜欢新人。新人在哪里?”
“就知道爷喜欢新人。都在长春宫那。”酥酥进来,手里端着铜盆和毛巾,脸上洋溢着喜气:“除了主子们指定特意要留下来的,阿哥爷都可以选。只求主子爷别忘了我们就好。”
饼饼收拾今天穿的衣物,假装哭道:“主子爷,可不能忘记我们啊。”
“爷最喜欢饼饼和酥酥了,爷最喜欢孙嬷嬷,爷不忘记你们。爷马上去选新人呀。”四爷嬉笑着,有了兴趣,爽快地爬下床。
饼饼和酥酥都笑。孙嬷嬷喜笑颜开,和几个大宫女一起照顾他洗漱穿衣用早膳。
说实话,四爷没想过会遇到十三弟的娘亲的。
毕竟这宫里头的宫女那么多,他能遇到的几率太小了。可是,他就遇到了啊。他躲在假山后头,眼见一个绿衣宫女被欺负的眼泪花花的,却强忍着不哭,听那欺负人的红衣宫女大喊:“章佳氏,你别装死,你说,你是不是觉得,你被主子爷特意留下来,就有希望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我呸,我没有希望你也永远没有希望!我今儿就划花你的脸,要你狐媚子!”
四爷着急了,大喝一声:“谁敢!”
阿弥陀佛。十三弟的娘亲没有机会做狐媚子,他哪里来的十三弟?四爷从假山后头跑出来,指挥苏培盛:“这几个宫女欺负人,抓起来,交给贵妃娘娘处罚。章佳氏宫女,你和爷走,去承乾宫伺候。爷看中你!”你未来的儿子!
四爷宛若一个地主家的坏儿子,气势汹汹的,忒嚣张跋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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