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  康熙一个人用午膳,有一道荷花酥挺好,宛若一朵朵荷花清香淡雅,  记起来惠妃爱吃,  派人给惠妃送去,  又记起来好些日子没见惠妃了,  当天晚上便翻了惠妃的牌子。

    晚上康熙批复完折子,临近熄灯时分到了栩坤宫。

    惠妃对于康熙的到来自是欢喜,  她这个岁数了虽然没有宠爱,康熙也给她面子,不要她卷成鸡肉卷扛着去乾清宫了,  对康熙的服侍也是殷勤周到,    让康熙受用得紧。

    康熙洗漱沐浴后,  惠妃亲自给他泡脚:“主子爷走路多,这是我新研究的泡脚法子,解乏好睡。”

    康熙只穿着寝衣,对着惠妃笑问道:“这些日子都做什么了?”惠妃拿着柔软的擦脚布给康熙擦脚,笑道:“开春了,整理春天的衣服,给两个孩子收拾出来,又去慈宁宫问问,今天夏天的衣裳分发。”

    “嗯,皇贵妃有孕不好打理宫务,你们多帮衬一些。”康熙满意地轻轻拍了拍惠妃的手,    “你一向做事是极为妥帖的。”说到这里,康熙又想起一事,对着惠妃道:“大阿哥的身边人选择,  你可有什么想法?”

    “妾哪有什么想法?还是要皇贵妃给掌掌眼,先送两个小姑娘去大阿哥的院子伺候着,看看大阿哥喜欢不。这方面,妾可没有皇贵妃看人准,妾怕选的大阿哥不喜欢。”

    惠妃想起大阿哥的拧巴性子,轻轻地一叹气:“皇上,您也知道大阿哥的性子。妾呀,是想操心,但是真不知道怎么操心,八阿哥送给妾养着,妾满心欢喜体会养娃的快乐,可是大阿哥说妾在溺爱八阿哥,愣是天天带去无逸斋,两个时辰哭一次狼嚎一次,不照做就打屁股。”

    “皇上您说,这亏得是四阿哥带着八阿哥一阵子,否则他这样练兵一般的练八阿哥,八阿哥哪里受得住?妾看着啊,这宫里的孩子越来越多,还是四阿哥最好。”

    惠妃生怕大阿哥闹得康熙不喜欢,又记得明珠福晋的交代要交好四阿哥,语笑嫣然:“妾也知道大阿哥是友爱兄弟,可他怎么能这样粗鲁那?妾知道他喜欢四阿哥,只求他和四阿哥多处处,也改一改脾气。皇上,四阿哥十月份的生日,今年满了五岁了吧?阿弥陀佛,四阿哥也搬到东三所去住,他们兄弟在一起。皇上,四阿哥可人疼,您可得给四阿哥选一个好点大点的院子。”

    听了惠妃这席话,康熙也想起来惠妃照顾八阿哥的方式,那确实是不管不顾的溺爱不是重视。大阿哥性子直,对亲娘的做派看不惯,照着训练军人的模式训练八阿哥,不过八阿哥也确实长得太过怯弱了一些。……小四要搬到东三所了吗?康熙有点恍惚,他记忆里的小团子,要五岁了?康熙想起大阿哥、八阿哥,就想起来更要他操心的四阿哥,以及皇贵妃现在的形状。

    康熙脑子里存事,面上依旧乐呵呵地和惠妃交流。第二天傍晚忙完之后就去了承乾宫。

    小四胖在无逸斋进学,皇贵妃在散步,院子里章佳氏在低头绣着花样子,见到他来了都福身行礼。

    皇贵妃现在的饮食变好了,脸上有了孕妇的发福红晕,肚子已经隐隐显露出来,行动间有点笨拙。康熙和她一起散步,问道:“大阿哥的身边要选两个伺候的宫女,你有精神的时候给看看。”面对皇贵妃疑惑的眼神,康熙直接说:“只是两个伺候的,但毕竟是第一个,关系到后面的后院和乐。惠妃说她信任你的眼光。”

    皇贵妃不由地笑了出来:“我有什么眼光?惠妃推给我,我倒是有点惊讶了。”

    “你看着给选两个。放在大阿哥的院子里先看看。”

    “好吧。大阿哥的脾气爽直,我看着给选两个心善性情好的。”

    “嗯。”

    “皇祖母三月二十八的大寿,皇贵妃认为谁来操办?”这是康熙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宫务是皇贵妃管理,即使有孕在身不方便他也不夺权,先来问她的意见。

    皇贵妃因为康熙的尊重心里头高兴,笑道:“钮钴禄贵妃、宜妃和德妃都有孕。惠妃要照顾大阿哥和八阿哥,荣妃要照顾三公主和三阿哥。就平妃吧。”

    “行。”

    康熙望着她,安详幸福的表情,不忍心,却还是望着她的眼睛,试探着提了提:“昨天惠妃还提起来一个事情,胤禛今年满五岁了,要搬去东三所。朕一时恍惚的,小四胖居然五岁了?”

    康熙笑着,皇贵妃却是听得一愣,好一会儿没有回神。

    康熙安静地等候。

    和煦的春风吹在两个人的身上,吹动两个人绸缎华服的袍脚,周围的楼台亭阁、春花烂漫都吹到两个人的身上,皇贵妃不由地伸手抚摸自己的肚子,康熙的目光也落在皇贵妃的肚子上,这是他的孩子,他一直劝着皇贵妃不要,心里又如何不心疼?

    康熙的目光不由地有了一分慈爱,皇贵妃也缓了过来。

    青葱玉手依旧放在肚子里,脸上带出来一份感伤:“没想到,胤禛一眨眼都五岁了。我还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干嚎了几声就不哭了,懒懒的,抱来承乾宫的时候,小红虾的一样,大声嚎着,哭得胸膛一起一伏的,我还以为他不喜欢我,知道离开生母大哭,想送回德妃又不舍得……”

    康熙也笑,这次的笑容也带着回忆,更有面对孩子长大的不舍、面对她的反应的审视:“他呀,就是惫懒的顽皮孩子。当时哭得那个模样,真吓得朕不轻……朕还以为,和你说起来,你会不舍得那小子搬家。”

    皇贵妃沉浸在回忆里,没有发现康熙的异样,只笑道:“男儿郎长到五岁,自然要住到东三所,这是规矩。”

    康熙一愣,那一抹惊讶快的一闪不见。

    两个人四目相对,说起来四阿哥五岁要剃头的剃头礼,肚子里孩子的成长,最近饮食的见好,又说这个绑带止吐的法子好,太医院打算生产一批给水师将士们用。

    康熙收敛心神,很是赞赏的语气:“防晕船,防吐。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用处大,这个法子不光不用吃药,还能循环用。”

    皇贵妃也笑,心里一片柔情母爱溢出的她,建议道:“多造一些卖给有需要的孕妇们,皇上您不知道,那些民间保胎的土法子,那难吃。这个法子多好呀。”

    皇贵妃的声音软软的,和春风一样要人陶醉。面色红润皮肤比没有身孕之前越发白皙细腻,眉眼含情地笑着,再加上一份母爱温柔,看得康熙一时眼花。

    两个人的背影叠在一起,如同春风依恋春天一般的恩爱。四爷傍晚下学回来,来给皇贵妃请安,见到康熙和皇贵妃这般模样,脸上懒懒地笑着,也没打扰。

    他自己用了晚食,去慈宁宫请安。

    太皇太后最近一直关注承乾宫的消息,生怕他今天晚上不开心,再一次问他:“胤禛要不要搬到老祖宗这里住?”

    四爷在太皇太后的怀里猴闹着,嬉皮笑脸:“老祖宗,胤禛要五岁了,搬去东三所住,好不好?”

    太皇太后愣住。

    太皇太后望着胖孩子的眼睛,这双眼睛在长长卷翘的长睫毛下,清明澄澈,宛若天地间最亮的黑宝石熠熠生辉要人心折。

    “胤禛,为什么要搬到东三所去呀?”

    “老祖宗,胤禛长大了呀。”

    “哎吆吆,老祖宗的胤禛长大了呀?老祖宗看看,嘿,别说,长得真好,将来一定迷倒四九城所有的小姑娘。”

    四爷傲娇:“老祖宗,胤禛是好男儿,不要迷倒四九城所有的小姑娘,不要她们伤心呀。”

    太皇太后哈哈哈大笑,苏茉儿嬷嬷端着奶汤进来,笑得一脸皱纹绽放。

    太皇太后摩挲着胖孩子嫩豆腐一般的胖脸颊,眼里有一抹深深的慈爱和期待,那浑浊的眼里的光芒闪动着,充满了生命坚韧的力量,差点要四爷看花了眼。

    “老祖宗?”

    太皇太后眼里有惊讶,苏茉儿嬷嬷更惊讶:太皇太后的目光普天之下能受得住没有几个,而四阿哥居然没有避开闪躲,自然坦然地迎着?

    “我们的四阿哥是好男儿。”太皇太后的话老迈,但依旧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小四啊,这是皇祖母常年佩戴的一串菩提佛珠,你戴着。”

    太皇太后说着话,望着自己手腕上几十年日日不离身的一串佛珠,一圈一圈地解下来,一圈一圈地绕在胖孩子的手腕上。

    一个老去的手腕,一个胖孩子藕节一般的手腕,并在一起,宛若传承。

    “老祖宗小的时候呀,第一次见到太·祖皇帝,太·祖皇帝给了这串难得的佛珠,说:科尔沁的小公主呀,你要好好地长大呀,你要记得,这个世界上,有你的缘法,总归是你的。没有你的缘法,你不要去求。”太皇太后笑着,回忆中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平静,目光灼灼地望着怀里的胖小子。

    “提前去东三所住,老祖宗答应了。胤禛你要记得,这个世界上,总有属于你的缘法。不是你的,不要去求,不要怨恨,惦记也不要惦记!看都不要去看一眼!”

    太皇太后的话里带着一股子历经风霜的杀伐果断,该取的取,该舍弃的舍弃,取了就珍惜,舍弃了,从不惦记,回忆都不要回忆,看都不要看一眼!

    四爷定定地望着老祖宗苍老的面容,眼里忍不住的泪水流下来,望一眼手腕上的佛珠,抱着老祖宗无声地哭着。

    四爷从来没想到,自己还有眼泪。

    手腕上这串菩提佛珠的温度提醒着他,上辈子那些封印在记忆深处的一幕一幕,都清晰的宛若昨天,就好像他只是一个五岁小童,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人生。

    上辈子,他去世前叮嘱弘历,唯三的陪葬品之一,太皇太后的菩提佛祖,再一次绕在他的手腕上。

    他再一次提前搬到东三所去住。

    太皇太后再一次教导他这番话。

    不同的是,上辈子的他,被贪嗔痴癫充斥着,亲眼目睹皇额涅有孕后对肚子里孩子的不同态度,听到宫人们用同情的语气议论着他到底不是皇贵妃的亲生孩子,不明白好好的皇额涅怎么变成不是他的了?不明白他怎么变成德母妃的孩子了?

    五岁的他,望着汗阿玛和皇额涅对那肚子里孩子的笑容,伤心不甘愤怒不平:他们是一家三口,而他这个外来的,该退出了。

    可即使是五岁的他,也是骄傲的。面对太皇太后要他住到慈宁宫的邀请,他宁可提前搬到东三所去住。他感觉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他,不要搭理任何一个人。

    可他毕竟只有五岁,所有心事憋在心里,压抑的久了,人瘦了,在汗阿玛秋天出发去承德之后,一场大病来袭,三天三夜在生死之间煎熬,混沌中看见汗阿玛和皇额涅、德母妃……所有人关切焦急的面容,他却下意识地抓紧了手腕上的佛珠。

    爱新觉罗·胤禛,是骄傲的儿郎。不要用生病乞讨来的关爱。

    爱新觉罗·胤禛,总有一天会遇到自己的缘法,总有人不因他生病可怜去关心他,心疼他!

    爱新觉罗·胤禛从那以后,他在任何人的面前,都是一个金刚不可摧的坚强模样,即使万夫所指,即使无数人唾骂。

    历历在目,却又恍若隔世一般的释怀。四爷抱着太皇太后的胳膊,默默地流泪,清晰有力地回答。

    “老祖宗,胤禛知道,有恩要报,为人子要孝顺。”

    太皇太后的心口一抽一抽地疼,宛若被人用钝器一下下地敲打她最嫩的心尖尖。

    太皇太后搂着怀里的胖孩子,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地抱着他,陪伴着他。

    她的四阿哥,知道了啊,知道他不是皇贵妃的亲生孩子。

    知道皇贵妃养着他,有恩。有恩要报。为人子要孝。

    可她多么希望,他不懂。

    他哭,他闹。

    他大声地喊出来心里的不甘不平。

    “胤禛说得对。我们胤禛是八旗的好儿郎!是老祖宗最好的孩子!”太皇太后听到自己这样大声地说,泪流满脸,只紧紧地搂着怀里的胖孩子。

    怀里的孩子,将来会和自己一样的孤单,亲缘浅薄吗?太皇太后不敢去想。三月里的晚风吹在这老少两个的身上,仿佛不忍心看他们的孤单,要努力地吹动他们的袍子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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