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人生中的第一次“微服私访”,  能记一辈子,每次想起来都要恨得牙根痒痒,要狠狠地揍一顿胖四弟。

    此时此刻的太子,  听着周围人好奇地看过来的眼神,面对行礼故意使坏不起来的孩子们,面对大阿哥那咧咧到天上的嘴巴,嘲笑的眼神,偷瞄汗阿玛一眼,回头再瞪一眼四弟。

    到底是弯了腰,双手在胸前一抱,  凑合地回了礼。

    孩子们一起身,  大喊:“你这个做哥子的,在家里难道是被宠的不讲礼仪了不成?”一转头,齐齐看向最小最胖懒最亲切的一个,热情地上前说话:“小阿哥,四九城没有我们不认识的儿郎,你们是不是从盛京来的,  叫什么?要不要一起玩游戏?”

    四爷笑着,  送上去自己的烤红薯和糖葫芦:“我叫小四胖。红薯不好分谁要吃?糖葫芦一人一颗吃了。阿玛和长辈们说话,  我和你们一起玩。”

    “好嘞。小四胖你是好兄弟。”

    小孩子之间没有大人的虚让着,给了就一起吃了,有人摸出来自己兜里的糖果递上来,  四爷接过来道谢,  一口吃了,要一群孩子看着这小胖友越发喜欢。

    康熙看着,轻轻点头。他和几位南边来的游商文人在茶楼里说话,太子坐在身边听说书的说《小琉球大战》,  大阿哥跑去街头看耍大刀,三阿哥去楼下书铺找书。

    四爷和一群孩子玩转陀螺,空竹响、欣赏了各家的斗鸡,听各人夸自己的斗鸡好,听他们说城西的斗鸡比赛……当场就组织比赛一场。

    孩子们的身边都有侍卫跟着,安全方面不担心。康熙打听一阵南方的情形,民间的一些情况,从窗户口朝下一看,好嘛,胖儿子正撅着屁股红着脸对斗鸡大喊着:“小红发威踢小黑的脑袋。”

    一群孩子站成两派,一队喊小红,一队喊小黑,都是一身泥巴疯傻的小样儿,围着正在相斗的两只鸡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激。

    康熙一转头,问太子:“老二,你不下去玩?”

    太子浑身一僵。正琢磨不下去的理由,楼下传来一阵震天的欢呼:“小红赢了小红赢了。输的人唱歌!”其中胖弟弟呼声最高。

    太子硬着头皮道:“阿玛,儿子下去看着四弟。”

    已经行礼过了,应该不要再次行礼了吧。太子抱着侥幸的心理,后来每每后悔,他为什么要下去。

    下来楼,听着一队输了比赛的孩子在引吭高歌,那五官俱全、五音不全的一身泥巴点子,太子不着痕迹地一皱眉,奔赴刑场一般地上前几步,来到胖弟弟身边,发现他正欢呼着鼓掌:“好!唱得好!”压根没看见自己。

    太子气得给他背上一掌,到底是没有用力气。四爷一转头,惊讶:“二哥你下楼了?二哥,弟弟正要喊你。”

    “你还没玩得忘记二哥?”太子冷着脸。

    四爷嬉笑,抱着二哥的胳膊摇晃:“二哥,你闻闻,香不香?‘栗香市前火,菊影故园霜’,北京的糖炒栗子可是与烤白薯、糖葫芦,一起被视为冬日里最具风味的三种冬天小吃。二哥……”

    “!!!很香人也很多。”太子愤怒,刚出锅的糖炒栗子,那香气真的是香了一条街,家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跑出来排队,大人小孩的长长的队伍。亏得小四胖说得出口!

    四爷厚脸皮:“那二哥你在这里帮我盯着下一场比赛,我去排队。”

    太子顿时头皮发麻:在这里盯着比赛,万一输了……他可不想当众唱歌。

    身边的一个大孩子凑上来道:“你这当哥哥的,出来玩怎地这般拘束?你弟弟要买栗子,你就帮忙。哎,我家弟弟的尿布我都给洗。”

    尿布!太子怕控制不住自己跳起来,脸皮抽筋扭曲,一拍弟弟的肩膀,转身就去排队。

    “哈哈哈哈!”那个大孩子笑得忒是开心:“怎么样,小四胖兄弟?看我一句话,你二哥就去排队了。哈哈哈哈。”

    太子:“!!!”浑身僵在原地,犹豫要不要回头打一顿熊孩子的太子,听到四弟亲近地问话:“兄弟大才啊,敢问兄弟名字?哪家的?家里是不是有哥子?”

    “那当然。我家里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我呀,在中间最有经验了。我爹重视大哥,我娘疼爱弟弟,我就偷跑出来玩了。对了,我叫廷玉,字衡臣。不是哪一家的,我家姓张。”

    “哇哇,听口音,是桐城?兄弟可听说过张英?”

    “咳咳咳。看斗鸡看斗鸡,待会儿说。”

    好吧,出门一趟,遇到老师张英的次子了。什么叫“我爹重视大哥,我娘疼爱弟弟,我就偷跑出来玩了……”明儿叫张英好好训一顿!太子发着狠,咬牙启齿的,站在一群人后面,闻着糖炒栗子的香气,认命地排队。

    刚站好,一股臭味蔓延开来。

    太子娇养着长大,闻着街上人身上的汗味都要捂鼻子,哪里闻的这味道?他鼻子又敏感,在刚闻到一丝丝的那一刻,用他最快的速度跳开,真的面容扭曲了,误以为是栗子坏了,气得大喊:“怎么有臭气,是不是栗子坏了?”

    但见大铁锅前的汉子中气十足地气急大吼:“前面的大哥,你怎么这般没有德行?需要解决人生大事去茅房不知道!我这里炒栗子你在放屁!要打架不成!”

    放屁是什么?

    太子头晕眼花,恨不得跳进护城河里头,从里到外洗干净。

    太子是真怒了。

    前排那汉子乐哈哈地笑,周围的人笑。

    “小公子是不是第一次上街?不习惯的话出门记得多带几个小厮,要他们跑腿干活儿。哈哈哈,这大街上,不是难免的吗?响屁不臭,小公子的鼻子端的灵。”

    居然真是那传说中的“放屁”,太子差点吐出来。

    偏偏周围人都对他笑着说:“真的不臭。小公子的鼻子灵,哈哈哈。”

    太子黑着脸,待要拔腿离开,可这不是他的风格啊!被一个响屁熏得跑回去,这多丢人?太子捂着口鼻,距离他们有三丈远,排着队伍。

    他浑身紧绷着,宛若周围人身上都有生化毒气,身上无意识中散发出来的尊贵气息,要围观的人和排队的人都友好地笑,有那刚来不知道的插队,还帮忙提醒。一个老学究叹息道:“小公子在家里娇养着,这幸亏出门一趟,否则以为世界就你家里那么大。”

    气得太子一瞪眼,吓得所有人都不敢说话。

    一个大娘用满语笑道:“孩子小着那,我看这教养好的,慢慢多出门几次就好了。”

    太子:“……”

    太子跟着前面的人乌龟地前进着,好不容易排队到他了,箱子里只有一点点糖炒栗子了。摊贩谄媚地笑:“小公子啊,这是前面几个大哥少买的,留给你的。别气了哈。他们都这样不讲究,人不坏。”

    “我知道他们人好。”太子硬挤出来一个僵硬的笑,挤出来一句:“谢谢摊主。我给弟弟买的,他的伙伴们多,你看能给多少给多少。”

    摊贩乐了,抬头看街头一群孩子撅着屁股看斗鸡,大笑:“是不是在哪里?好嘞。俺给你两斤。够他们孩子都尝尝的。也不能吃多,吃多了中午就不正经吃饭了。”

    太子抱着两斤糖炒栗子回来,一眼看见胖弟弟的队伍扯着嗓门在唱歌,胖四弟输了唱歌还是最有气势的孩子。

    太子心累。

    将栗子分下去,一群孩子吃着栗子,都冲他讨好地笑。太子不想搭理。

    四爷望着太子憋气忍耐的婴儿肥脸,兴奋地给二哥一个飞吻,拉着二哥的胳膊骄傲地介绍:“这是我二哥。”

    太子:“……”莫名地脸红。

    孩子们都哈哈哈大笑,张廷玉还道:“二公子啊,一看你就是娇养着的,难得难得。”

    孩子们更是笑:“你这哥哥这般娇气,还能去排队买栗子,可见是好哥哥。”

    太子脸皮抽抽,不搭理这些随地吃东西不讲究的孩子们。

    可他因为他们的接纳,听着他们说话谈笑,莫名地感受到一种活力,这种活力,和四弟地里的麦苗一样,生机勃勃,连接大地。用着最臭烘烘的粪肥,长出来最养人的粮食。

    大阿哥看完一轮耍大刀的,买来一包冻海棠。三阿哥在书谱里找到一本孤本,利索地掏了银子,店主送给他自家腌制的一小坛子姜,他也抱了回来。

    大阿哥学着摊主的说辞:“阿玛,冬天鲜果子少,烧着暖炕还会起来燥热,冻梨、冻柿子、冻海棠就是首选。人寒冬腊月从外面冻着回家,心里想着冻海棠,看着蔫蔫跟坏了似的,不用水洗摸着直接吃,面面的、酸酸的还有点儿甜,还特别凉,那叫一个倍儿的爽!”

    康熙笑着,摸过来一个用了一口,这当然没有宫里的好,但胜在一份烟火气,笑道:“家里也有,只是你们还小不敢给吃。”

    大阿哥有点懵:“阿玛,……家里也有?”

    “有。冻梨、冻柿子、冻海棠都有。”

    大阿哥面容扭曲:“那以后能吃吗?”

    “少吃一点,别给你弟弟们看见了。”

    大阿哥心理平衡了。

    弟弟之一的三阿哥:“……”

    “阿玛,您看儿子带回来的,这是姜,能直接吃。”三阿哥今天高兴,大胆表现一回,打开手里的小坛子给康熙看。

    大阿哥探头看一眼,闻一闻,皱眉:“这是腌制的?”

    康熙身边的一个长须文人笑道:“两位公子,这是鬼子姜。姜在一个缸里腌制,腌制过的姜很脆、很水灵,咸香的滋味儿也掩盖了姜本身的那股刺激的怪味道。臣家里每年冬天都吃它。早上夫人熬一锅白米粥,配上这鬼子姜,哪怕没有其他小菜,吃起来都特香,特美味~”

    店小二机灵地送上来一个小碟子,康熙用筷子夹出来一块小的,尝一口,点点头。

    “雪里蕻、水疙瘩、鬼子姜,是家家户户冬天都吃的腌菜。火洞子里出来的韭黄黄瓜都贵,一般人不舍得买。”

    那文人笑着,一脸的满足:“今年好多了,多了一样辣椒。大白菜、冻豆腐、萝卜、莲藕……不管什么菜搭配一把辣子,一碗下去,浑身都热乎着。”

    三阿哥迷糊:“辣子好吃,但我吃了会上火。你们那?冬天要热乎,喝奶汤,用羊汤啊。”

    这文人一愣。

    大阿哥反应过来,瞪一眼蠢笨的弟弟:“羊肉每斤值钱50多文,够买五斤好大米,哪里是能顿顿吃的?奶汤也不是家家户户舍得喝的。”

    三阿哥张张嘴巴,看一眼汗阿玛,再看一眼这位文人,红了脸。

    四爷和太子拉着张廷玉上来的时候,一眼看到这奇怪的气氛,四爷坐下来捏着冻海棠要吃,被康熙一瞪眼夺下来:“什么都朝嘴里塞?没长大不能吃。”

    大阿哥眯着眼睛乐:“四弟,这个你还不能吃。”

    四爷摸摸半空的肚子,望着桌子上只有炒花生米、茴香豆、凉拌萝卜的下酒菜,嬉笑:“阿玛,大哥,那我还能吃什么?”

    康熙牙疼,掏出来怀表看看时间,快到午时了,和身边的文人道:“彭先生,时间到了,我们一起用点。店小二,上你家最拿手的涮锅子,切最好的肚尖来,孩子们吃的。”

    “好嘞。客官稍等。”店小二欢声答应着,麻利地送上来碗筷摆上。

    兄弟四个按照次序,连带大孩子张廷玉。太子好奇地问:“阿玛,这是什么,四弟不能吃?这坛子里是什么?”

    三阿哥连忙解释:“二哥,这是冻海棠,小孩子肠胃弱,不好吃。坛子里是鬼子姜,一般是早上搭配白粥喝。”

    太子点点头,宫里头也吃腌制的东西,但康熙认为他们年龄小不能吃,只敢尝一尝,倒不知道民间的人居然白粥搭配姜,这么简单?

    四爷凑到桌子上的小碟子前闻一闻,夸道:“闻着新鲜,腌制的好。哪里来的?”

    三阿哥立即从兜里掏出来自己买的书:“你看,我淘到一本《水浒传》,店主送的。”

    “真是前朝手抄的《水浒传》。”四爷拿在手里翻了一页,还给三哥,赞道:“大哥、三哥大才。阿玛、大哥、三哥、二哥和我淘换到一个人,你们看。”

    康熙刚就注意到这个大孩子,当下笑道:“小子浑说。还不快介绍你的小伙伴认识?”又对陌生孩子亲切地笑:“别拘束。也别搭理小四胖这顽皮的,只管坐着说话儿。你父母要你回家用饭,你就说在这里用了。”

    年仅十二岁的张廷玉,自负比其他同龄孩子都聪明,又生在大家族打小儿见识的都是大人物,可他已经隐约意识到不对劲,面容拘谨,站起来恭敬地回答:“回老爷问话,小子姓张,名廷玉,字衡臣。老家桐城人。”

    康熙一愣,瞅着他长相上和张英几分的相似,看向太子。

    太子微笑着点点头。

    康熙乐了:“坐下来说话,不要多礼。原来是桐城张家的小子。哈哈哈,可见是有缘分。”

    四爷嘴里“咯嘣咯嘣”用着花生米,笑道:“阿玛,有缘分还不浅啊。”

    “是不浅。”康熙笑道,一转头,和儿子们介绍:“这位老先生乃是彭先生,彭鹏,字奋斯,又字古愚,号九峰,福建莆田小横塘人。”

    太子眼睛一亮:“可是在康熙十三年,三藩叛乱,据闽的耿精忠欲揽其为官,有一位彭先生托病不就,乃至以利锥刺破牙龈佯作吐血坚拒,誓不与叛贼为伍。还曾在莆田大力倡修木兰陂水利工程,设粥厂济民,支持兴教办学的彭先生?”

    彭老先生笑容谦虚,是真的谦虚:“不敢当公子的夸奖。为子民者做一点该做的事情。”

    太子目露赞赏:“久闻彭老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风采不凡。”

    大阿哥、三阿哥、张廷玉,都敬服地看着他:一介举人,有这份胆识和气魄,可谓是操守过人。

    四爷早就发现了他,一个举人最后做到一省巡抚大员,大清鼎鼎有名的清官之一彭鹏。不惧宦海凶险,几遭贬绌,仍坚贞不屈,知难不退,奋力抗争,最后倒在任上,要汗阿玛一想起来就悔恨不已。

    店小二端来水盆,四爷净手擦干净,一眨眼:“阿玛,您帮一帮彭老先生。彭老先生这样的人都不能做官,大清的其他官儿岂不是要羞羞脸?阿玛,彭老先生这样的人要是做官,一定是清官、能臣,可惜啊,一定会被人天天弹劾告状。”

    康熙正在洗手,闻言气得脸皮一僵,怒道:“胡说八道。”一转头,安慰道:“彭老先生别听他小子无知的戏言。我们大清如今百废待兴,就是要先生这样的人整治一番。”

    哪知道彭老先生叹气:“多谢金公子安慰。四公子说的是真话。我的性格得罪人我知道,一辈子都快五十年了,改不了了。我本来都要放弃了,从顺治十三年到现在,就是考不中会试,只能做一个举人,又不甘心做一个小史。……姚巡抚临终前推荐我来考今年的博学鸿儒科,我也不抱多大的希望,尽心吧。”

    四爷一瞪眼一拍桌子:“彭老先生,您这样的大才考不中会试,那是会试的错儿。我知道,有的人有大才,就是不会考试。”一扭头,义愤填膺:“阿玛,您说对不对?阿玛,您明儿给皇上大老爷上折子,就说要整治科举考试,怎么能把有才之人拒之门外那?大大的不妥!”

    一桌子的人都愣了。

    周围偷听的人也都愣住了。

    康熙伸手指着他,手抖心肝儿也抖,一抬头看见店小二端着铜锅子来,一闭眼对三个儿子气道:“照顾他用饭。”可别说话了。

    四爷气恼地哼哼:“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儿子也是民。”

    太子抓起来一把蚕豆塞他嘴巴里:“饿了快吃。”

    “哼!”四爷大口吃饭,大口吃菜,三个哥哥顾不上自己吃,全程照顾他,给他涮菜,给他倒茶,力求他没有嘴巴说话。

    康熙一抹脸,这是亲儿子,亲儿子,使劲告诉自己这是亲儿子,可还是好想把他塞回娘胎有没有。

    店小二送上来温好的黄酒,康熙和彭老先生碰了一杯,面带赔礼的笑:“老先生切莫听他小儿之言……”发现彭老先生抖着唇,眼里有泪,轻轻地一叹。

    今年是大比之年,参加博学鸿儒科的文人们,参加会试的举子们,早早地来到北京。因为朝廷收复小琉球,进一步确立朝廷正统地位,今年地方的乡试、府试都比往年人多。康熙本来很高兴的,可是胖儿子这么一搅合,他又情绪低落。

    在西山看雪的时候,站在山顶吃着山风眼望冬雪初霁,琼树瑶峰,空阔无际,极为开朗。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斜一眼净添乱的胖儿子:“……小四胖说说,这‘积雪’、‘晴雪’、‘霁雪’哪个好?”

    四爷“乖觉”地摇头晃脑:“凝华积素,千岩万壑,宛然图画的美好景色。红霞映雪,青石玉琼,一派银装素裹,倍极壮丽。初名‘西山积雪’,元朝改为‘西山晴雪’。明朝改称‘西山霁雪’,儿子认为,它就是雪啊,阿玛,直接叫西山雪吧。”

    “小子无知。”康熙转头问其他三个儿子:“你们说说。”

    太子是真的乖觉,小心翼翼地应对:“阿玛,不若,‘西山霁雪’?居庸关的‘居庸叠翠’是夏景,中海的‘太液金风抽丰’是秋景,香山的‘西山雪’是冬景。‘西山御屏江山固,积雪润泽社稷兴。’……积雪直白,晴雪更富有诗情画意,霁雪最美。”

    大阿哥难得一次附和太子,和三阿哥一起重重点头。一人一个肩膀,护着四弟站到后头。

    四爷:“……”

    康熙眼一眯:“老四,你去写两个字,要人竖个碑。”

    四爷鼓着脸唱喏:“儿子遵命~~阿玛您稍等~~”吓得大阿哥和三阿哥拉着他就跑下山。

    四爷大喊:“跑不了。累。”

    大阿哥和三阿哥一人架他一只胳膊,算是扛着他下山。

    康熙运气运气再运气,脸黑如墨。

    山风呼啸,站在山顶遥望下面,要人凭空生出无限豪情壮志。太子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阿玛,四弟年龄小,不知道事情轻重。……儿子认为,彭老先生若是为官,确实需要格外护着。”

    “道理是这样。可是天下初定,朝廷里各种关系错综复杂。我问你,彭老先生一旦做官,万一他耿直的性格得罪了朝廷大员,朝廷该怎么做?广东巡抚的贪污大案,至今刑部还在拖延,官官相护!”

    “……”

    “内务府的行事越发嚣张,如果内务府下去地方,要银子要到他的面前,他不给,一封折子送上来,朝廷要怎么做?”

    太子抿唇。

    “小四胖说的对的。”康熙却是更深地叹气,“选择用哪家文化治国,我也犹豫。理学、心学、基督学、佛学、道学、法学……可最终还是在明面上选了理学。理学末路,大清需要新的学说,顾炎武、黄宗羲在江南倡导朴素治学,却终是不成气候,你可知道原因?科举已经不能满足朝廷选才、更不能满足人才施展才华,我们可有更好的办法?要天下子民接受的方法?”

    太子沉默。

    康熙沉默。

    玉嵯峨、高耸神京,峭壁排银,叠石飞琼。地展雄藩,天开图画,户列围屏。分曙色流云有影,冻晴光老树无声。醉眼空惊,樵子归来,蓑笠青青。

    傍晚康熙领着儿子们在潭拓寺用素斋,饭后和老和尚们谈论佛法,古寺暮鼓声声,松林涛涛,要他不由地理解先贤们都因为世事艰难,归隐田园的心思。

    前有拓树,后有龙潭。四爷吃饱喝足懒得弹,躺在龙潭边的摇椅上眯着眼睛,听着风声。身边一个胖和尚在坐禅,突然睁眼环顾四周,缓缓说出一句谐语:“削发辞家静六尘,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爱物无穷事,原有周公、孔圣人。”之后拿起手边戒尺拍打了几下石头,声音居然像是撞钟时候发出的声音,清越有力。

    四爷闭着眼睛悠悠哉:“殿宇巍峨、庭院清幽,楼、阁、亭、斋景色超凡,古树名木、鲜花翠竹遍布寺中,假山叠翠、曲水流觞相映成趣,红墙碧瓦、飞檐翘角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殿堂整齐、庄严宏伟,赞曰:气摄太行半,地辟幽州先。传说先有潭拓寺,再有北京城。活佛如此大的野心,也敢说‘静六尘’?”

    胖和尚·无云和尚长长地打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啊,是老衲阻止西山十八寺庙万钟齐鸣,求佛祖金身莫要显灵。”

    四爷吓得差点跳起来。

    这些老和尚们还是有点门道的。

    难道是看出来朕是重生的?

    四爷脸一肃,举起右手腕:“阿弥陀佛。爷打小跟着家里的老祖宗学习佛法,日日佩戴此菩提佛珠,日省吾身,感念佛祖保佑。”

    无云和尚咧着嘴巴笑了:“阿弥陀佛。双龙齐至,乃佛门之福气也。”

    四爷捂着心肝儿,稳住稳住,冷笑一声:“大和尚,阿玛已经给你们亲笔题字了,还要怎么样?不若爷把你们送到大西北,对着沙俄大毛熊念佛经?”

    “阿弥陀佛。”无云和尚再打一声佛号,面容肃穆端正:“施主杀心重。佛祖有不明王化身,然不是以杀止杀。施主,您已经是佛了啊,不到万不得已,万请莫要犯下杀戒。”

    大和尚不知道何时离开了,悠长叹息的声音还响在耳边。

    康熙、太子、大阿哥、三阿哥都在参观寺庙,这里只有他自己,可四爷仿佛看见,他们都在看着自己。

    他静静地望着夕阳下的寺庙,山林,龙潭,风声、水声……心静的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曾经的康熙二十九年,噶尔丹将军队推进到离北京只有几百里的乌兰布通,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康熙染病高烧不退,大臣跪恳康熙回銮静养,但康熙抱病在前线指挥,坚持不退,那也是他第一次亲临战场,第一次和将士们一起,用火铳,用刀,用箭,用各种方法杀人。

    四爷胖脸上一抹懒懒的冷笑。生死存亡之际,什么佛学道学人鬼佛都是狗屁。

    他伸手,看着手上练习弓马骑射留下的一道道茧子,这辈子他的功夫更好,他跟着老师们苦学兵法,他会杀更多的人。

    日暮时分,康熙带着他们回宫。

    无云和尚目送渐行渐远的父子五个,眼里有泪有慈悲,似乎是不忍再看,他闭上了眼睛。

    回来紫禁城,刚到自己的院子门口,就看到六道小小的身影趴着门框眼巴巴地望着,看见他们来了,扭着屁股齐齐朝他们跑来。

    “四哥、四哥,妞妞的礼物。”六公主跑在第一个,兴奋地大喊。

    三公主要护着年幼的弟弟跑得慢,弟弟们大喊:“四哥四哥要礼物。”六阿哥喊得要哭出来:“等一天啊等一天。四哥玩一天。”

    四爷空出来双手,展示给他们看:“哇,四哥忘记了。”还转个身给看看,“瞅瞅,瞅瞅,四哥没有骗你们吧,下次的哈。下次汗阿玛带四哥出门玩。”

    弟弟们憋着嘴巴“哇”的一声:“四哥玩得忘记弟弟们了。”

    六公主不信,在他身边跳着翻着袖子荷包,囔囔着:“礼物是不是在侍卫们手里?四哥说好了带外头的吃食玩乐,四哥不骗人。”

    四爷抱着妹妹哈哈哈大笑:“还是六妹妹最乖。四哥怎么可能忘记你们?怒,都在侍卫们的手里拎着。”

    “嗷~~”六公主喊一嗓子,撒腿就朝侍卫们的身边跑。

    四个小阿哥一看,顿时顾不得哭了,“嗷嗷”叫唤着朝侍卫们跑。

    四爷对三公主笑,从腰上解下来一个荷包递上来:“三姐姐给,潭拓寺今年的第一支打花苞的白玉兰。”

    三公主惊喜地接过来,打开荷包看一眼,望着弟弟妹妹们闹着要吃素斋的身影,抿唇一笑:“谢谢四弟。”

    “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的缤纷白玉兰,唐代诗人咏:“晨夕目赏白玉兰,暮年老区乃春时”,说女子天天赏视玉兰,嗅着浓郁的芳香,可留住岁月,永著青春。其中尤其潭拓寺的双色白玉兰最为出名,三公主知道亲弟弟的德行取不来,求助于四弟,果然……。

    三公主瞄着没有注意悄悄收好荷包,嫣然一笑:“多谢四弟了。以后有需要姐姐的地方,尽管提。”

    四爷一抱拳:“三姐姐仗义,弟弟义不容辞要麻烦三姐姐。”

    三公主:“……”

    “好~~”三公主伸手比划他的鼻子羞羞脸,人却笑得明艳爽朗,暮色下,豆蔻年华的小姑娘,鹅蛋脸上双颊红晕,比枝头盛开的白梅花更娇艳。

    四爷宠溺一笑。

    洗漱沐浴换了一身衣服,去乾清宫,康熙、太子、大阿哥、三阿哥都在,还有一个年轻人跪在下方,低着头。

    四爷打量一眼,小小的奇怪:“这脚怎么了?抬头来。”

    年轻人犹豫着抬头,却又慌张地喊一声:“四爷,草民丑陋,怕吓到您。”

    “爷是吓大的不成?抬头。”

    那年轻人慢慢地抬头,似乎是给他适应时间。

    四爷:“……”哈哈哈大笑。

    “眼歪,手蜷,足跛,门偏,所谓是‘五行不全’,汗阿玛,这哪里来的人?儿子再细瞅瞅啊,目光果决坚毅、清正有神,眉间可见机灵聪慧。不错不错。”

    太子、大阿哥、三阿哥不忍心看年轻人受伤的表情。

    可这年轻人真的是一个聪明人,也是心性坚强的人,直接伏地磕头,大声喊着:“臣施世纶,感谢四爷夸奖。”

    康熙正嫌弃姚启圣推荐的年轻人长得实在丑,听了这话畅快大笑:“好!如此心性,殊为难得。既然如此,就叫你‘施不全’吧。‘五行不全’不怕,心全。”

    “草民施不全谢皇上赐名。”

    四爷拍手欢呼:“恭喜汗阿玛。先皇赐名陈廷陈廷敬,朝廷得一能臣。汗阿玛赐名施世纶施不全,再得一个能臣。”

    三个哥哥一起脸上肌肉抽抽:弟弟你拍马屁能认真点吗?

    康熙摸着胡子志满意得。

    “姚启圣在最后的折子里大声夸你,与一众年轻人不同。朕信他的眼光。‘带甲横波摧窟宅,悬兵渡海列艨艟。烟消烽火千帆月,浪卷旌旗百万风。……’是你在澎湖海战中写的?年轻人有志气。你父亲在信里给你的兄弟求职务恩荫,独独不给你求,是不是知道不需要给你求呀?”

    施不全磕头:“回皇上,是草民写的诗词,草民没想到皇上主子爷知道,草民惭愧。父亲的意思,为人子只管听着。”

    四爷张口就来:“汗阿玛,儿子知道。施琅总觉得施不全能干聪明,完全不要顾着,那真真是偏心得紧。”

    康熙一噎。

    施不全一呆。

    太子赶紧插言:“汗阿玛,施不全作为靖海侯的儿子,不去科考,没有恩荫,您看给什么职务?”

    大阿哥却是点头:“四弟言之有理。连一般读书人科举的权利也没了,还不给求恩荫,这父亲当得不是普通的偏心。”

    三阿哥鹌鹑地一低头。

    四爷重重点头。

    康熙嘴角一抽,小四胖就能要好好的严肃场面变成家常伦理,要人忒是无奈。

    “江苏泰州知州,即日去上任。朕先看看你的能力。”

    “臣遵旨,谢主隆恩。”施不全再次磕头行礼,声音慷锵有力,胸腔里一股豪情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

    施不全去泰州赴任。

    博学鸿儒科开考,彭老先生得了一个“丁”,伤心欲绝要跳护城河,被侍卫们救了下来,还有康熙开恩,给了一个县令的官儿,就在直隶内的一个县,三河县。

    县令的小官儿,也不用来给皇上谢恩,直接去上任。彭老先生知道自己真遇到贵人了,他已经知道大孩子张廷玉是皇子老师张英的儿子,能要张廷玉乖乖听话的人家,估摸着是皇亲国戚,他也不敢多问,也没有贵重礼物可以送,临走之前去张英府上,拜托他转交一份自己写的民间笑话小册子。

    四爷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看着小册子,眯了眯眼睛反应过来,拍腿大笑。

    大阿哥:“四弟,你拍的是大哥的大腿。”

    四爷:“大哥,好好笑,你快来看。”

    三阿哥凑上来。

    太子也凑上来。

    哥四个一起哈哈哈哈地捧腹大笑,一边笑一边学着作,再哈哈哈哈大笑。

    来检查功课的康熙:“……”小四胖越来越顽皮了,就,头疼。

    春天里百花烂漫,万物复苏,朝廷可用的人才倍增,本是大喜事。

    三月初十,京师正阳门外大火,民居受灾严重。康熙亲登正阳门城楼,指挥救火。发现该城司坊巡捕营等官,并无一人在场,更无救火者,而都察院左都御史科尔坤等朝廷重臣待火势熄灭后方返回各自府中,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四月十四,根据福建总督、巡抚、提督遵谕议定的管理台湾疏奏,给台湾选定巡抚一员,总兵一员、副将二员、兵八千名,分为水陆八营防卫。加上澎湖守军,共计将士万余人,命将士们在台湾开荒种地,实行屯田。

    五月十八,慎刑司查出来,广西巡抚宜昌阿,广东巡抚金俊。二人同谋舞弊,侵吞平叛兵饷及原平南王尚之信应抄没入官的财产,复接受尚之信属下商人沈上达的贿赂,畏惧告发,遂杀人灭口。合计贪污白银八十九万两。康熙大怒,要刑部抓拿涉案官员进京候审,哪知道刑部官员都给求情,龙颜震怒。

    召开八旗议政王大臣会议,议定刑部主事禅塔海等人罪,康熙皇帝严谕:外出大臣和各部院私作弊端,情罪可恶,一并严惩。宜昌阿、金俊,郎中宋俄托、员外郎卓尔图、笔帖式伊色硕多礼及尚之璋等人处以斩监候,道员王永祚处绞监候,禅塔海革职。案内应追缴银两,交与户部,供拨充兵饷用。严厉地整顿京官和地方官勾结贪污之风。

    六月初五,正式下发圣旨,开海往来贸易。通告天秀,在澳门、漳州、宁波和江南的台山设立海关,以为粤海、闽海、浙海和江海等四海贸易,酌定则例,设官收税。

    七月酷暑,带着四个儿子和文武大臣们去承德避暑,木兰围猎。

    九月回来,准备出发去南巡,前朝后宫都翘首以盼跟随南巡之人的名单,毕竟能跟去,这才是真受宠。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四爷傍晚下学,去承乾宫请安,皇贵妃盯着他看了好久,说了一车轱辘:“你一岁染了风寒,你汗阿玛和皇额涅守着你一夜没有合眼。等你好了,皇额涅病了。

    四爷:“……”

    皇贵妃又哭:“你二岁犯了咳嗽,皇额涅亲自下厨房烧火给你熬药,可怜皇额涅不会烧火,被烟呛的眼泪花花……”

    四爷:“……”

    “现在你长大了,小翅膀一扇能飞了,皇额涅守在后宫,哪里也不能去,天天眼巴巴地等着你们哪个来说一句话儿。”皇贵妃继续抹眼泪。

    四爷:“皇额涅,八妹妹那?儿子一天没见到她,想得慌。”

    皇贵妃的哭声一顿,八公主在嬷嬷怀里欢快地“啊呜”一声,朝四哥伸着胳膊:“哥……哥……”

    四爷立即上前抱住,亲亲一口:“妹妹今儿真漂亮,蝴蝶花好看。”

    “花……花……”八公主指着头上的花,软软糯糯地给四哥看,喜得四爷再亲一口。

    临走的时候,四爷承诺:“皇额涅,儿子和汗阿玛提一提,但不能保证。”

    皇贵妃这才笑了开来。

    四爷站在承乾宫门口舒出一口气,抬脚去永和宫请安。

    德妃拉着他的手抹眼泪:“去南巡那么远,胤禛真的要去吗?你六弟哭闹了好几天了,说你去他不能去。”

    四爷:“……”

    德妃一低头,哭得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这次你汗阿玛要带着谁去,你一个人去,额涅也不放心你。江南的菜,你能吃得惯吗?”

    四爷:“……”

    “今天额涅给你六弟做衣服,想起南巡的事情,一颗母亲的心啊,一会儿落在这个身上,一会儿落在那个身上,一会儿分成三份儿。”

    四爷:“额涅,六弟那?这几天换季不敢出门,儿子几天没见,想得慌。”

    德妃哭声一停。躲在门口的六阿哥立即喊道:“四哥,弟弟想你。弟弟最想你。”

    六阿哥撅着屁股爬进来门槛,朝四哥小跑,一边跑一边喊:“四哥你也想弟弟?弟弟好高兴。”

    四爷高兴地抱起来六弟,亲亲一口脸蛋儿:“六弟今天气色真好,快能出门了。”

    “真的?四哥,弟弟就知道能出门了,额涅不答应。四哥,明儿弟弟就和你去无逸斋。”六阿哥迫不及待:几天没去无逸斋,三个哥哥不知道怎么讨好四哥,就,着急。

    “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儿上午四哥如果早起,来请安的时候带着你。晚起就直接去无逸斋,你要嬷嬷抱着去。”

    “好哦,谢谢四哥,四哥最好了。”六阿哥的眼睛亮亮的,纯然的欢喜,德妃还怎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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