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科多舅舅, 你和爷说一说,你和舅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四爷好奇呀,忽闪忽闪着大眼睛, 一副要听故事的架势。
隆科多磨牙,可他确实需要倾诉一番委屈, 更需要四阿哥的指点,涨红着脸道:“阿哥爷, 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从臣寄东西回家, 一封封信件,这都有十封信了, 可福晋一封也不回来……”
四爷眼睛微微发亮, 等候。
隆科多伸手一蹭鼻子,眉眼纠结得来, 似乎难以启齿:“……阿哥爷, 每次阿玛和额涅给臣回信, 都没有福晋的信。”
顿了顿, 瞅着四阿哥等着听故事的模样, 咬牙道:“……信件来来去去的花费时间,目前收到五封家里的信件, 阿玛和额涅在信里都没有提及福晋,只说什么都好, 不用担心。”
“阿哥爷你说,这不是要臣更担心吗?”隆科多气得喘着粗气,急躁不安地转圈走动着,浑然忘记了,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四爷瞧着隆科多这终于可以一抒情绪的模样, 眯着眼睛。
初冬的苏州和北方不一样,细雨飘飘,这里的雨很有特色,乎而雨起,乎而雨歇,就像苏州当地柔软温和的女子。
四爷抬头,苏州织造局的老屋,一落雨,椽檐滴滴答答就如同断线的珍珠,在这柔软的天气里格外的温情脉脉。
他伸手,接住一滴雨水,看着雨滴在手心里晕染开,笑了出来。
“隆科多,汤斌说今天的江南格外的冷,可能会下雪哦。你知道江南下雪的样子?这样的老屋子,一旦落了雪,银色的厚厚的雪线与漆黑的檐线划出特別好看的弧,像空中的音乐线谱,……”也像极了后世商店橱窗里让人垂涎欲滴的奶油蛋糕。
隆科多傻眼:“阿哥爷,您说什么?什么下雪?要看雪花,当然去关外,那可是江南人一辈子都看不见的‘燕山雪花大如席’。”
四爷对着漫天的雨丝笑着:“隆科多,传说中,江南的雪是那样的,下了一夜的雪停了,太阳出来了,西洋奶油一般的雪水便顺着椽檐往下掛,冻成一条条透明的冰棱,尖尖地利剑般森寒。一个个母亲拉着顽皮的孩子大喊:‘今早冷得结冰棍个,著丝棉棉袄吧。’吴侬软语,软化人心。”
隆科多抽抽嘴角,待要说“阿哥爷您虽然六岁,臣也知道您真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咱能不装吗”不敢,瞧着四阿哥不满意的小眼神,忙作揖打千儿地讨饶:“阿哥爷,您说的对,臣一定好好地欣赏江南的雨,江南的雪。”受不住地哭道:“阿哥爷,臣在和您诉苦……”
“嗯。爷知道了。”四爷完全没当这是一回事儿。“舅妈不给你写信,你可有问过家里人原因?”
“阿哥爷,这如何问得?”隆科多震惊地张大嘴巴,似乎在震惊:“阿哥爷,这可是男儿郎的尊严!”
“哦~~”四爷看一眼隆科多,这辈子估计是学不会软和一点了,也好。四爷朝躺椅上一趟,慢悠悠地摇着,隆科多机灵地接过来苏培盛手里的奶汤,双手端给四阿哥,笑容谄媚:“阿哥爷您慢用着。”
“嗯。”四爷用着香喷喷的奶汤,江南人不用牛奶,这是康熙决定带着四阿哥南下后,特意吩咐养的奶牛。四爷细细地体会老父亲的一颗爱子之心,用了一碗奶汤,眼睛鼻子肠胃浑身里外都满足了,隆科多赶紧地接过来空碗,端着茶杯拿着毛巾仔细地照顾着漱口擦手。
四爷满意了。
“隆科多舅舅啊,爷认为啊,你做到了你该做的,其他的,就是无愧于心。至于舅妈不给您写信,……你到了苏州,可有和往常一样寄礼物回北京?”
“臣还要寄?”隆科多鼓着脸横着眉头大不乐意,愤怒道:“阿哥爷,臣不要寄了。”
四爷抬起脚来,向他虚踢一脚,笑道:“我现在踢你一脚,抵得过将来踢你二十脚。爷问你,你写信给你福晋,为什么是你阿玛和额涅回信?你当真不知道?”
隆科多挠头,苦着脸,气急败坏的,随即耷拉着脸:“臣猜测福晋是胆子小,不敢回信。阿哥爷您说这气人不?哪有这样胆小的人那?”
“一样米养千样人。这就是妙处了。爷现在不管什么原因,你将你自己该做的做好,其二,”发现隆科多要噘嘴,一瞪眼,等他乖了,继续道:“其二嘛,既然有可能是舅妈胆小,不知道你突然改变为了哪般,不写信来,你就在信里更关心舅妈,问问她,嗯,仆人听话吗?婆媳矛盾,姑嫂矛盾……有没有?拿出来你的关心。”
四爷瞅着他目瞪口呆的蠢样子,皱巴小眉头:“爷都知道的事情,你不知道?女子嫁人后,不都是这些事情?”
隆科多张张嘴巴,好一会儿找到自己的声音:“阿哥爷,臣不知道,臣奇怪,您,您怎么知道的?谁和您碎嘴说这些破事儿?”隆科多眼冒杀气,动了真怒:“阿哥爷,这都是女子们之间的事情,我们是男儿郎,办大事。家里的事情都交给她们。”
“哼!”四爷斜视他一眼:“爷知道,是因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儿,男儿郎志在大事不假。可一家不平,何以平天下?”
眉眼严厉,懒怠的胖脸上挂着一抹训斥。
隆科多吓得一个哆嗦,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怕四阿哥怕的要命,当即求饶:“阿哥爷,您别生气,您说怎么做,臣就怎么做。”
脸白生生的,可见是真怕了。四爷却没有就此放过他。
“老祖宗教导爷,将来爷的福晋是一家主母,打理家务,统管家产,教养子女,一大家子的风气素养,都在福晋的身上。爷要敬着,要教导着,要帮着,就算她没有子女,她也是主母,明白?”
“明白明白。”隆科多吓得点头如捣蒜。这次是不明白也必须明白了。“阿哥爷,臣知道,福晋关系到臣的差事升职子女后人,臣一定好好地教导她,敬着他,帮着她,她没有孩子也不妨碍她的地位。”
“这才对了。大家女儿,性格再懦弱也是教养极好,汗阿玛给你指婚,一定也是有考虑你的性格喜好的,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不喜欢?”
隆科多一愣,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弯着腰,张着嘴,似乎进入贤者模式。
四爷不搭理他的猪头样子,吩咐苏培盛拿来宣纸和颜料盒,在茶桌上开始作画儿。
好一会儿,就听“啪”的一声巨响,隆科多拍着大腿惊喜地欢呼:“阿哥爷,臣明白了。之前那容若娶媳妇,也是不喜欢,后来喜欢的,现在还念念不忘。”抓住四爷的胳膊忘情地喊着,眼睛亮亮的:“阿哥爷,我们皇上识人方面最是准的,赫舍里家好几个姑娘,为什么单单选了一个这么弱的?一定有道理的。”
“……”无言以对的四爷,给他一枚淡淡嫌弃的小眼神,要他自己体会。
果然隆科多懊恼地一拍脑袋,感叹着:“阿哥爷,之前容若和臣说,要珍惜,臣沉浸在伤心里,光耳朵听了,压根没听懂。哎呀,怪不得皇上也训斥臣家事不平,闹得四九城家家户户都知道。臣这是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了啊。”
四爷专心画画儿,继续深沉。
隆科多着急地转圈圈,双手一击掌,越发沮丧。
“阿哥爷,臣上次在书信里说了,到了苏州买一些苏绣寄回去,给她们做衣服穿。臣都给忘记了。”
四爷倒出来几样颜料兑着自己想要的颜色,头也不抬地嫌弃:“那还不快去?”
“哎哎哎。臣马上去。”隆科多抬脚就要朝外冲。
四爷:“打伞。”
“哎哎哎。”隆科多又跑回来,搓着手一脸感动地笑:“臣谢阿哥爷的关心,这点小雨臣不怕。但阿哥爷关心,臣就打伞。”
苏培盛提着一把油纸伞递给他,牙疼的眼神。他还是欢喜地笑。
苏培盛等隆科多打伞的身影看不见了,窥着阿哥爷的表情,小声说道:“阿哥爷,奴才有点想头……”
“说。”
“隆科多福晋不写信来,可能是因为隆科多侍卫突然的变化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应对。也可能是,有人告诉她,不要回信。奴才猜测啊,还可能有人在隆科多福晋面前说三道四的,说可能是隆科多在外头胡来犯了错儿,才心虚写信的。”
四爷一抬头,看了苏培盛一眼,笑道:“行啊,苏培盛,这你都想得出来?”
“嘿嘿。”苏培盛搓着手笑,一脸显摆的谦虚:“阿哥爷,您是不知道,隆科多福晋这样弱的性格,身边一定有强势的人压着,可能是奶嬷嬷,也可能是她的母亲,或者哪个姐妹,一个贴身丫鬟也有可能。这呀,都是奴才常见的。”
四爷点头。这个舅妈在他的印象中,最深刻的优点是坚韧,受了那么多磋磨,始终留着一口气活着,活到儿子长成办差,替她告到大理寺。
“性格弱的人,往往最有韧性。这就是诗歌里说的,‘蒲草韧如丝’了。不知道隆科多舅舅这块顽石能不能开窍了,接替这个人的强势位置了。”
“一定能的。”苏培盛很有自信,与有荣焉的模样:“隆科多侍卫有阿哥爷的提点,要是做不来,奴才都觉得不可思议。”
四爷微笑,毛笔蘸着颜料,在宣纸上画出来一片一片的“奶油蛋糕”,银色的厚厚的,按照节拍在天空中欢快地跳着舞蹈。
苏培盛因为阿哥爷眉眼间的那抹笑儿,不由自主地探头一看,看得愣了眼。
等四爷画完这幅画儿,提笔写上“甲子年冬苏州听雨思雪”,掏出来腰上荷包里的私人印章,蘸着印泥轻轻地盖印,唤一声“苏培盛去拿着画儿去晾着”,没有回答,一抬头,发现他居然看着画儿哭了。
哭得一脸泪,和外头的雨水一般。
四爷看看苏培盛下雨一般的眼泪,入了魔障的模样,再看这其实很是喜庆的一副画儿,忒是纳闷儿。
傍晚,康熙一群人打着伞从衙门回来,看到这幅听雨思雪的画儿,心里一震。
“这是你的画的?胤禛?”康熙面容严肃到冷漠。
“儿子画的。”四爷迷糊,“汤斌说今年江南冷,很可能会有大雪。”
康熙脸上的表情缓一缓:儿子不是看了什么邪书,而是听汤斌随意说了一句,就画了这么一幅画出来,这要他放心之余,又多了一份担忧。随即又迁怒汤斌,一转身,对身后的汤斌瞪眼:
“确定今年四阿哥能在江南看到雪?看不到看朕怎么罚你。”
汤斌光看了那画儿的色调,已经心里涌出阵阵悲伤,听了这话,眨眨眼睛,眨去眼里的泪水,认错道:“皇上,是臣多嘴。”一转头,对上四阿哥疑惑的眼睛,动动嘴巴,艰难地说道:“阿哥爷,都是臣胡说那。江南的雪不好看,稀稀拉拉的,还是北方的大雪好看。”
四爷挥挥手,不乐意:“汗阿玛莫要骂汤斌,江南的雪儿子要看,江北的雪也要看。儿子记得那年跟着汗阿玛在黑龙江、长白山的大雪,儿子还要去看。”
康熙勉强笑道:“好,等朕再带着你去盛京走一趟,要你看个够。”目光落在画儿上,脱口而出:“本来是要画画儿展示一番,既然如此,这幅画朕收着了。胤禛再画一副,就‘冬夜喜雨’。”
“汗阿玛拿着儿子的画儿,是去展示的?”四爷瞪大了眼睛,控诉康熙的压榨行为。
康熙卷着裱糊好的画儿,乐呵呵地笑:“江南文风鼎盛,容若诗词好,不擅长画画,其他的几个画画好点儿,都不如你突出,不拿你的展示拿谁的?”
“儿子要工钱!”四爷抱着康熙的胳膊耍赖,“儿子打听到黄履庄在苏州,儿子的三千两银子花完了。”
康熙叫他闹得差点站不稳,气恼道:“一个不好好读书一心做匠人的年轻人,也值得你牵挂?”
“汗阿玛不讲道理,儿子在扬州看到黄履庄做的木头自动小狗,汗阿玛还夸来着。”
“好~~要黄履庄去北京给你做木头小狗狗。朕可告诉你啊,黄履庄这样的倔人,你给银子是没有用的,你要动脑袋。”
四爷的大眼睛骨碌骨碌转,讨好地抱住汗阿玛的胳膊撒娇:“儿子请汗阿玛指点。”
康熙将画儿给梁九功,拖着无赖的胖儿子转身,对汤斌等江苏大臣们笑道:“看看你们的四阿哥,忒是顽皮厚脸皮。”
众人:“!!”四爷:“!!”四爷因为众人不敢笑实则可劲儿笑的模样儿,气得索性不要脸皮地抱着他摇晃闹腾:“汗阿玛~~汗阿玛~~”
康熙这个时候还是看不起黄履庄一个小匠人的,只笑着:“这样的小事也要朕动脑袋?汤斌,你教教我们的四阿哥怎么和匠人们打交道,可别闹得和在扬州一样,像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四爷决定不搭理康熙了,一转头,冲汤斌道:“汤斌,你给爷办了,办不了,等你娶儿媳妇,爷要汗阿玛和太子二哥不借你银子。”
大清官·家徒四壁·汤斌真着急了:“阿哥爷哎,臣一定办好这差事。臣家里娶儿媳妇,急需聘礼啊。”
“哼!办好了,求求爷,爷给你银子,你就不用借。爷有银子,老祖宗、皇祖母、皇额涅、额涅都给了爷一张大银票。”顿了顿,咬牙道:“虽然都在汗阿玛的身上,但也有大事可以动用的哦。”
康熙扑棱他的光脑门,无奈宠溺地笑。
众人都看着四阿哥笑不可仰。汤斌更是哭笑不得,却也真心觉得,如果能用功劳换银子,那真比和皇上借银子强百倍啊,无他,就凭他的清廉能力,再干十年巡抚也还不起那银子。
“阿哥爷,您不知道,江南这边的厚嫁厚娶之风,哎,臣准备好的五千两银子不够了,还需要五千两。阿哥爷,臣一定给您将事情办好了。臣不敢要五千两,两千两就成。”
四爷:“……”
康熙心疼自己的大清官,对胖儿子点头:“你在江苏这几天,但凡有事情,就找汤斌,看他能不能办好喽。”一转头,忒是无力吐糟的表情:“这小子的银子都在朕这里,他呀,实际上比朕还富裕,只是年龄小,太皇太后说,等他长大到十五岁,再要他自己管着。”
四爷骄傲地一抬下巴:“两千两是什么?办好了,两万两,爷给你。哼。”
汤斌及众人目瞪口呆:早就听说太皇太后、皇上、太子都疼着四阿哥,精油作坊有四阿哥一份子,玻璃作坊也有一份子,原来是真的。
贫穷且富裕的四爷,在苏州城里头一亮相,那真是霸王出街的横着走,万人侧目。慢吞吞地挪步,懒洋洋的小表情,宛若他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悠闲散步体会江南烟雨,谁也不能打扰,细雨小风落在他身上,都轻轻的,柔柔的。
纳兰容若跟着一路护着他不要人碰到他,纳兰容若的好友们顾贞观等江南才子们,只得也都跟着,还有汤斌这次要成亲的小儿子汤准,算是不小规模的一个队伍。
小耳朵动动,隐隐的有人吆喝:“藏书羊肉开锅了哎……”四爷瞅着几个加快步伐的行人,心动。
“容若,爷要喝羊肉汤。”
纳兰容若担心四阿哥的肚子到底有多大,犹豫道:“四爷,只能小喝一碗。”
四爷从善如流,端着矜持的范儿,摇着手里的折扇:“爷只是要尝尝味道。”
不大的店堂里,三四张擦洗得很干净的八仙桌,围桌的是一圈长凳。桌上放三只盖碗,分别是雪白的细盐、碧绿的蒜叶,通红的辣火酱,这是藏书羊肉店的标配。
作为无锡人的顾贞观义不容辞地解释:“四爷,江南人吃羊肉有不同的方法,煮羊肉时不放盐,汤也是淡的,一碗羊汤放在桌上时,还是淡的,食客自己加盐和佐料,咸淡由己。”
四爷点头,带头坐下来,瞅着半敞开的厨房门口,大师傅称一块块羊肉,利索地切成薄片,用一勺热汤温一下,再温一下,但见那滚烫的、乳白色的原汤冲入碗中,店小二接过来,一一端上桌。
容若仔细地照顾他净手漱口,根据他的口味给添加了蒜叶和少许盐,叮嘱道:“不能吃辣酱,小孩子阳气足,一碗羊汤就够暖和了。”
四爷乖乖地点头,面对一群不敢动筷子的人,大方道:“爷不能吃,你们喜欢吃,尽管吃。”
容若笑笑,对好友们道:“都不用拘束,四爷最是不讲究的人。”
四爷暗瞪他一眼,倒也给面子,接过来勺子和筷子开始。
其他人一看,胆子大了一点点,现在大清国流行吃辣子,即使不能吃辣的也要少放一点点,这才是灵魂。是的,辣子很快风靡大江南北,现在辣酱是很多菜的灵魂了。
四爷用了一口汤,点点头。记忆里的味道,回忆里的味道,这便是一碗苏州人冬季享用的美味羊汤了。
“汤准,爷听说你也有才,你写一首来听听。”
汤准年轻人自从跟随父亲来到江南,对于随时诗词歌赋很有准备,当下略一沉吟,就有了。
放下筷子,曼声吟诵:“四爷,各位兄台,那我献丑了。之前我一直琢磨一首《桃花诗》不可得,今儿有了。柴桑便是羲皇世,智慧相忘息众喧。能使此心无魏晋,寰中处处是桃源。”
“好!”纳兰容若第一个喊出来,顾贞观等人细品片刻,齐齐拍掌叫好。
顾贞观大赞:“汤公子大才。这首诗词首二句借用陶渊明数篇作品中的词意,可谓大妙。其中心境修为,深得陶诗底蕴,愚兄佩服。”
四爷看向纳兰容若,容若笑着转头解释道:“四爷,陶渊明的家乡是浔阳柴桑,今江西省西南一带。他在《与子俨等疏》一文中云: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羲皇上人,伏羲时代以前的人。《桃花源诗》云:……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这就是汤淮化用的‘智慧相忘’。”
四爷了然点头,对汤淮夸道:“汤淮有才,记得多和你父亲对抗对抗,别跟着那老头学理学学傻了。”
汤淮:“……遵命。”
顾贞观憋着笑,突然不服气道:“四爷,我们也会写诗词。”
四爷嫌弃:“爷当然知道你们都会写诗词,爷不稀奇。爷倒要看看今儿你们要带着容若去哪里耍。”
咳咳咳,顾贞观脸红脖子粗的,尴尬地辩解着:“不是耍,哈哈哈。”
朱彝尊清瘦的面容上带着一抹傲然道:“四爷,论诗词,这里就属陈维崧、容若、我们三个好。”
四爷凝视他眼底深处因为妻子去世的悲伤,哼哼:“文与汪琬并驱;诗与王士祯齐名,并称为南北两大诗人,人称苏浙词派创始人,爷知道。待会儿到了地方,你们都写一首。”
咳咳咳。顾贞观偷瞄四爷用羊汤的完美侧脸线条,露出来半个饱满的额头,再偷瞄容若,发现容若点点头,齐齐震惊地倒吸一口气:去那样的地方,容若也能带着四爷?就皇上管着皇子们的严厉不扒了容若的皮?
容若坦然微笑。
四爷对他们的眉眼官司视而不见。用完了一小碗羊汤,漱口净手,一起身,和店老板道谢:“好吃,店家要保持这样的原汁原味哦。”
店家诚惶诚恐地点头不停。
店里的其他食客都偷偷地瞄,紧张又兴奋地争取多看几眼贵人。
顾贞观等人迈着赴刑场的步伐,领着四爷和好友容若来到一处清幽的小院子,院子的主人家前来迎接,一眼看见打头的胖孩子,头戴棉花里子的瓜皮丝绸小暖帽,抹额中间的红宝石鸽子蛋大熠熠生辉,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马蹄袖棉袍大袄,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身上挂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尤其身边跟着熟悉的大家公子们,这一看就是大家中的大家。
“扑通”“扑通”地齐齐磕头。
四爷瞅着年轻的沈宛,鼎鼎有名的江南才女,恍惚间是年迈的她,带着容若的遗腹子进京见他的画面,眯了眯眼。
“起来。带着爷进去坐一坐。”
“奴婢遵命。”
沈宛已经猜出来四阿哥的身份,胆战心惊地提着心,恭恭敬敬地领着四爷进来自己的院子。
顾贞观傻眼了,看向容若,贴着他的耳朵问:“四爷认识沈先生?”
容若更傻眼了,无语地看向好友们,动了真火:“不认识也知道!你们居然带我来这里?我以为是顾炎武先生的家!”
“别气别气。”好友们也吓到了,讨饶地赶紧解释,“我们这不是看你孤单,给你介绍一朵解语花吗?我们和沈先生是以文会友,清清白白的,可你也知道她寡居,在江南也是孤独终老,我们也不忍心,就想着撮合你们。”
“你们!”容若气得脸发白,深呼吸深呼吸,说不出来伤人的话,狠狠地瞪好友们一眼,抬脚进去院子。
众人互看一眼,赶紧跟上。
院子小亭,沈宛正端坐茶桌泡茶,四爷躺在躺椅上悠哉哉地摇着,见到他们一个个鹌鹑一样地进来,尤其容若气白了的脸,招呼道:“都坐下来听听风声水声花香声,等着沈先生泡茶。”
“吾等遵令。”众人答应着,紧张地坐下来,身体紧绷着。
江南人家,有点格调的都有院子,院子里都有花园池塘,最好门口通着小河,出门坐小船。沈宛即使落魄了,生活上也是自给自足的,院子里的风景甚好。她又是雅致人,布置的更是精致绝伦,可这些人哪里有心情赏风看景?
沈宛倒是镇定下来,泡好了茶,端着托盘,送一杯茶给四爷,跪在下首:“四爷请用茶。”
“嗯。”
四爷接过来茶盏,慢慢品着。
沈宛示意丫鬟将茶端给各位年轻公子。
自己伺候在四爷的身边,眉眼不抬,宛若世间最体贴用心的大丫鬟。
众人都傻了。
容若轻轻地一闭眼:四爷给了沈宛面子和怜惜,万一要皇上知道了,皇上会怎么样生气?
沈宛,闻名大江南北的著名歌姬,也是江南著名的才女。世人不知道的是,沈宛还有一个名字就是青格儿。她本是抗清名将沈均的女儿,母亲是著名的才女肖婉,后来其父战死,母女二人被鳌拜收做俘虏,肖婉嫁给鳌拜为妾,鳌拜将沈宛收为继女,取名青格儿。
少女的青格尔喜欢诗词,非常倾慕纳兰容若。但是纳兰容若喜欢表妹,但是阴差阳错的,因为康熙几道指婚,三个人都各自婚嫁。青格儿嫁给当时的藩王尚之信。
三藩之乱平定之后,尚之信死亡,青格儿流落民间。因为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干脆挂牌做了歌姬。皇家四处打听青格儿的下落,青格儿即使将名字改回了沈宛,居住在江南一所别致的小宅院中,这个秘密也不能瞒过皇家。纳兰容若以前只是知道一点点,今天见到四爷的态度和沈宛本人,已经确定。
他举目望着沈宛现在的模样,清瘦佳人一身才气盎然,深陷风尘却还坚持操守,气息纯正,不由地暗暗叹息。思及少年时候的玩伴们,当年的一幕一幕都好似昨天一般。
好友们居然要介绍沈宛给自己?容若无奈地摇头,以茶当酒,一杯一杯地灌。
他不知道,他的样子落在有心人眼里,真有点儿对沈宛一见倾心,却又碍于教条礼法不得亲近的悲苦。
朱彝尊的妻子年初去世,不知道怎么的喜欢上寡居在家的妻妹,汉家女子讲究不二嫁,他愁苦于心,站起来,走到丫鬟们准备的条桌边,面对一应俱全的文房四宝,提笔写道:
那年私语小窗边,明月未曾圆。含羞几度,几抛人远,忽近人前。无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头船……
顾贞观怕他发疯,不放心地跟来看一眼,骇然脸白的宣纸一般。瞧见朱彝尊大胆地取名《眼儿媚》,倒吸一口凉气。
这如何是四爷能看的?顾贞观赶紧地给收好了,给他猛烈地挤挤眼:“再写一首,快!”
朱彝尊还沉浸在自己的伤心里。纳兰容若也走过来,一把接过来宣纸一看,婉转细柔,凄美的哀艳之笔,笑着摇头。
“你站过来,我来写一首。”纳兰容若拉开发呆的朱彝尊,提笔运气,一气呵成。
惜春春去惊新燠,粉融轻汗红绵扑。……绿阴帘半揭,此景清幽绝。行度竹林风,单衫杏子红。
他因为与沈宛在江南的再次见面,回忆自己的少年意气岁月,笔触间皆是轻快与愉悦。
写完后,自己看着满意,拿着宣纸走过来,给四爷看:“四爷,看看臣写的新词。”
四爷用了一杯茶,正在摇啊摇地“偷得浮生半日闲”地闭目养神,听到呼唤,微微睁开眼睛,看见容若脸上的开怀,有了兴致。
细细一看,不由地点头。
“不错。要保持这个开心的调子,但不要陷在回忆里。”
容若眉眼弯弯带着笑:“多谢四爷的教导。”
四爷有模有样地点点脑袋。
每个人都因为今天的情形“灵感爆发”,可能这就是文人吧,总是在苦难伤心寻愁觅恨的。
四爷挨个看完,每个人赏了一个大红包,喜得一个个眉开眼笑,感恩戴德地道谢。
顾贞观捂着胸口的小红包,小小的激动:“四爷,那些人都说我们不入世俗,不做官儿不经商,还不事生产不做农田,见天儿喝风饮露的,都是大误会啊,我们都是五谷轮回的大俗人,哪里能不需要银子?”
四爷不在意地一挥手:“爷有活儿给你们。汤斌在这里帮爷做一件事情,你们帮助吆喝几嗓子。”
众人一听,吆喝几嗓子,那就是几个小红包啊。均是手拍着胸膛热血沸腾:“四爷您但有吩咐,我们义不容辞!”
四爷小小的满意。
最后展开沈宛的大作。
瞄着沈宛惴惴不安的神色,看完她的一首“惆怅凄凄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轻声道:“玉有灵性,灼灼其华。人有灵性,绽放光华。这样的男子/女子任何朝代都有,都活得精彩。沈先生既然自称‘先生’,何必因为女子身份拘泥了自己的才情和见识?”
发现沈宛咬着牙低头不说话。又问:“沈先生在这里生活好吗?”
“……好。”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泪意。
“有空进京一趟吧。”
一颗泪珠儿落在身前的衣襟上。
四爷看一眼纳兰容若,仿佛记得野史上他汗阿玛见到沈宛,也动了心,还和容若争来着?四爷摇摇头,反正他是不敢给汗阿玛拉人得罪皇额涅额涅满宫的母妃们。一掀眼皮,发现沈宛已经吓得浑身发抖,笑道:
“你不进京,要在江南终老不成?爷听说你寡居,在江南怎么再嫁?爷年龄小也知道在江南不好嫁人的。到了北京,想嫁给谁就嫁给谁。”
沈宛猛地跪下来,身体伏地,哭着道:“四爷,奴婢薄命,当不得。进京污了贵人的眼,牵连四爷,沈宛死不足惜。”
“嗯。刚说你拘泥,你又犯了?你哪里薄命?那么多将士们尸骨抛洒在他乡,怎么论?”
沈宛嚎啕大哭,杜鹃泣血,五内俱焚、肝肠寸断。
沈宛一边哭一边哀嚎:“四爷,您说得对。八年战争,死了多少人?我还活的好好的,我胳膊腿儿齐全,有吃有喝,我的福气大着那。四爷,您骂的对,沈宛矫情,青格尔大错特错!”
痛苦的沈宛承认,她就是青格尔。
声音破碎,顾贞观几个没听清,纳兰容若面容凄然,却也为儿时好友走出魔障欢喜。
四爷回来,找到康熙,发现他正在书房里翻阅北京来的折子,捏了桌子上一瓣儿橘子送上来。
“汗阿玛,儿子喂您吃橘子。”笑得忒是殷勤。
康熙咬着橘子笑道:“谢谢儿子。”
四爷嬉笑:“汗阿玛,儿子要一个半指婚呀。”
“哎吆吆,中了你小子的计策了。”康熙几口咽下橘子,伸手扑棱他的小脑袋。四爷扑到老父亲的怀里猴闹着:“汗阿玛,汗阿玛,儿子今天遇到一个奇女子啊。汗阿玛见了一定喜欢。可是儿子害怕母妃们,就想要汗阿玛半指婚给容若。”
早就听说儿子今天行程的康熙拧着他的耳朵笑:“什么样的女子?”
四爷摇头晃脑地夸:“话说那女子,倾国倾城之貌、闭月羞花之容,风流婉转之姿。更有齐名江南六大才子的才情文采,心思柔软,天资聪颖,蕙质兰心、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真真是天海风涛之奇人也。”
康熙回忆当年的青格尔,自己这两年收到的消息,点点头:“小子夸的还有点水平。”
四爷显摆:“汗阿玛,容若的胸中块垒,非酒可浇,庶几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啊。”
咳咳咳。康熙瞅着儿子灵慧真挚的大眼睛,无声地笑:“她既然已经深陷风尘,如何能进纳兰家的门?”
“所以要汗阿玛半指婚啊?”
“汗阿玛指婚也不灵。”
四爷迷糊:汗阿玛半指婚也不灵?
康熙给他一个“你不懂”的眼神:“朕是皇帝,朕管的是天下事,管不到家事。容若的母亲,你的堂姑奶奶,脾气暴躁,明珠对比她就是慈父严母了。你说她要是倚老卖老地来找太皇太后哭,朕能怎么办?”
“即使朕半指婚,亲自出面要青格尔做容若的侧室,你堂姑奶奶也不会给她进门,只能住在外头。”
原来这才是上辈子的沈宛住在外面的原因?可怕的堂姑奶奶。四爷拍拍小胸脯:“汗阿玛,女子可怕啊。”
“是啊,你小子才知道啊?”康熙点着他的鼻子吓唬道:“等你长大娶妻了,更知道了。”
四爷心肝儿一颤,猛地摇头不去想长大后娶妻的事情。
四爷板着小胖脸信誓旦旦:“汗阿玛,儿子是您的儿子,永远八岁不长大。”引得康熙失笑:“傻小子。你就是成仙了,也要长大。玉帝不还娶媳妇儿?”
说着话,牵着胖儿子的手,走出来书桌,散步中,望着江南典雅的园林精致,慢悠悠地说道:“今天朕收到急报,传说中不知真假的朱三太子会在江南露面,很可能会有行刺计划,联合郑家势力残余,动用大炮攻打行馆,你再出门,要多注意。”
“汗阿玛放心,儿子机灵着。”
“嗯。……容若和青格尔的事情,朕想想办法。可能,住在外面,永远做一个妾室,青格尔也愿意。”
青格尔会愿意。康熙有预感。
康熙要隆科多偷偷地带人来行馆,望着面前清瘦苍白到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的人,依稀看见当年的美貌无双,也依稀可见岁月的风霜。
沈宛磕头请安:“给皇上请安。”
“起来。青格尔,四阿哥给你求情,求朕帮你进纳兰家。朕问你,愿意吗?”
沈宛挺直脊背,大胆地望着康熙,所有的恨意此刻都不重要,她轻启朱唇,轻声慢吟:“白玉帐寒夜静,帘幙月明微冷。两地看冰盘,路漫漫,恼杀天边飞雁。皇上,与其奴婢在江南天天思念他,等着他,不如去北京吧。”
“你知道明珠和老福晋的脾气?”
“知道……”沈宛浅笑,帝王眼里已然没有一丝少年意气,她伸手捂住胸口,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微红:“皇上,奴婢这次见到他,还是心跳不已,只有和他在一起,才是活着的。”
顿了顿,面前的帝王还是当年的少年天子,也不是当年的少年天子了,她也不是当今进宫选秀的青格尔了,一脸苦涩和幸福混杂的复杂:“皇上,四爷说奴婢大误。奴婢才醒悟。能再见到他,胳膊腿儿脸堂齐全,误了名声却还没有掉进污泥里,多么幸运。那么多的人死了,奴婢还活着,奴婢是大福气的人,皇上,求求您,余生奴婢只想做想做的事情,为妾做外室,都愿意。”
青格尔双手放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体伏地,给康熙磕头。
最终康熙轻轻一叹。
鳌拜啊,康熙不想去回忆。青格尔,就当是少年认识的一个少女,能帮就帮一把吧。康熙说服了自己,告诉明珠:“朕将青格儿给容若为妾。”
明珠气得当场晕了过去。
吓得纳兰容若一连陪着老父亲三天不敢离开半步。
四爷瞧着明珠那“宁死也不答应你进门”的态度,坚决不牵扯在里面,生怕堂姑奶奶去和太皇太后告他的状。
苏州越来越冷一些,河水都结成很厚冰,预计到开春后才会解冻。家家戶戶为了用水,给明年夏天储存冰块,纷纷来到河上,用洗衣服的棒槌先把冰敲成块,敲碎。棒槌都砸不开厚冰,便要去找石头帮忙。
四爷和当地的孩子们一起玩冰嬉,组织冰上马球,冰上蹴鞠,好不开心。汤斌还真的给四爷找到了离家出走流浪的黄履庄,四爷如获至宝,坐在一边用着热乎乎香喷喷的奶汤,听着古板的汤斌为了娶儿媳妇的聘礼,慷慨激昂地劝说黄履庄。
“黄履庄,本堂知道你有大志向,可你首先要显示你的能力,朝廷不知道你的能力,光知道你做了一些会动的两轮车,会叫的木头小狗狗,自然不会用你。现在机会来了,你去木作处,听四爷的命令造会动的木头小狗狗,你要四爷高兴了,就是机会来了!”
“你也不用担心银子问题。宫里头贵人们赏赐的多,你也知道内务府匠人的收入多少。李光地是你的好友,和四爷推荐了你,本堂还能欺哄于你不成?谁告诉你,进宫是给小主子们当马骑,做太监做奴仆的?小主子自有汗血宝马,用得着你?奴仆都争着,轮得到你?切莫听信谣言,误了自己的前程,这可能是你人生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你这辈子的梦想啊,首先要有人赏识,有银子,才有希望完成,还是你真的甘心流浪街头荒废一生?……”
汤斌嘴巴说干了,转的地面磨平了,等来一句话。
“巡抚大人,您说的都对。草民不甘心。草民能看一眼四爷吗?”黄履庄跪在下方,挺直了脊背,声音嘶哑地喊着。
汤斌请示四爷。
四爷点点头。
汤斌严肃道:“四爷答应了。但黄履庄,四爷喜欢在民间游玩,你见了四爷,在外头见到不许说。更不许和其他人说起四爷的长相。”
“草民谢四爷。草民都知道。江南还有乱民要对皇上和四爷不利。请四爷和巡抚大人信草民的忠心。”黄履庄磕头谢恩,抬头望着巡抚汤斌,一咬牙,鼓起毕生的勇气,看向那兀自喝汤的胖孩子。
瞳孔地震。
这真是一个千宠万宠长大的孩子,这份胖气大气磅礴,前所未见,以后也不会有。
四目相对,四爷对他友爱地一笑。
懒怠的,亲和的,眉眼间智慧闪动,黑黝黝的深邃望不到底的眼睛里,那份通达灵性,要他震撼。
“巡抚大人,草民要去北京。”黄履庄听到自己的声音,激动的变了声。
大队人马一路南行,因为离开京城已经是九月中,江南暖色一点没见,便先浸了水乡湿寒。北地入了冬是冷的裹得严严实实的,南方却不光不是传说中的四季温暖如春,反而是潮湿阴冷的入骨,穿多少都冷,尤其这湿冷,北方人都受不住。
好在出发之前准备充足,知道南方湿气重也没带不好打理的毛皮大氅,棉花衣服做得多,倒也不至于冻着。
四爷吩咐汤斌送黄履庄进京,在苏州继续找匠艺人才、数学天才,还给了他好多奇奇怪怪的指示,再命顾贞观等人帮忙吆喝,写词作赋的传唱,大搞宣传。
汤斌含泪送走了这吓死了他半条老命的四阿哥,望着手里五千两银子的银票,老泪纵横。
四爷乖觉,接下来踏踏实实做功课、研读兵书,闲时看看山河风光,冬日萧条,他一样喜欢,江南的风土民情和北方不同,更要他看得稀奇,宛若第一次看,第一次跟着汗阿玛南巡的上辈子的惊喜。
时常陪在汗阿玛身边,谈谈民政河务,时不时争吵斗嘴一番,日子充实得很。康熙总觉着这孩子能听懂,还能懂自己,愉悦开怀。当然,他心里最惦记的是太子,四爷再一次目睹老父亲与太子二哥的父子情深:老父亲面上不露出来,其实背地里思念坐纛的太子思之如狂,一日一信,衣食住行无不关切,情意拳拳之处要他再次恍恍惚惚,而同样看着自己手中或抱怨或关心或要礼物的墨迹,太皇太后、皇太后、皇额涅、额涅……兄弟姐妹们,一封封问候的来信,看看太子说“二哥想汗阿玛和四弟,二哥心情不好最近也喜欢欺负弟弟们,八弟被欺负的哭了,果然更漂亮,怪不得四弟喜欢欺负他……”懵。
现在的二哥应该不会抡鞭子抽人,不用担心。四爷一个念头闪过,到底是放不下,赶紧给太子回信。
这一天,大队人马要到达金陵,四爷骑在小马驹上听着马蹄子踢嗒踢嗒,隆科多打马跑来找到他,怒气冲天的样子脸红脖子粗的大喊着:“阿哥爷,您看看这信,臣是有多么冤枉!”
四爷也没在意,接过来展开舅妈写来的信件,随即欢喜放声大笑:“那天苏培盛就在猜测,舅妈不给你写信,是不是怀疑你做了什么事情,心虚才突然写信的,哈哈哈,咯咯咯,果然如此。”
隆科多:“!!!”
隆科多大喊着:“苏培盛,你怎么不告诉我?”
远处的苏培盛陪着笑儿。四爷道:“你怪他做什么?你突然转性子,舅妈当然要怀疑,哈哈哈,咯咯咯,舅妈好贤惠,说你要是看中了哪个青楼名妓歌姬,她来安排进府,哈哈哈哈……”
四爷抱着桃色的信纸笑得肚子疼。
隆科多气得脸色铁青。
合计着,他烦恼这么多天,阿哥爷早就有了猜测,就是不告诉他,等着看他的笑话!
隆科多待要控诉,突然一阵喧哗起来,好多人大喊:“敌袭!”隆科多和苏培盛等人,条件反射地护着四阿哥快速到皇上的马车里。皇上也听到了敌袭,从马车里跳下来,大喊着:“胤禛快过来。”四爷大急猛地一拍马屁股:“汗阿玛,儿子过去你不要出来马车,汗阿玛!”
炮火声起来,要他的声音破碎在半空中,四爷在烟雾弥漫中看到汗阿玛冲过来的身影,眼睛似乎是慢镜头地看见了一只飞镖射来,在马背上猛地一个飞纵,手里的小火铳在飞扑中就射击出去,这一枪打中了要偷袭的刺客,他的人扑在康熙的身上,被一个侍卫压住,康熙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发着剧毒蓝光的飞镖打在侍卫的后背上,目龇眼裂。
“胤禛!”康熙气疯了。
天知道,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没了,他愣愣地望着侍卫那被飞镖射中的后背,不敢信这飞镖要是射在儿子的身上,他的整个人发抖,侍卫们过来扶起来他们,康熙看着他气急地大吼:“谁要你扑过来的!”
四爷一回神,大喊:“汗阿玛,快救侍卫,那飞镖有剧毒!”
康熙气得要晕过去,手指着他,眼睛红红地怒吼着:“你!你!你给我滚进去马车!”
四爷被容若一把提溜进去马车,更多的侍卫们冲上来,受伤的侍卫身上穿着特制的护甲,服了解百毒的药物,暂时保住了性命。
康熙见儿子安全了,侍卫也救回来了,吩咐人守着马车,明珠来报:“皇上,是康熙十九年在陕西起事的杨起隆,用沙俄的火铳大炮,伙同三藩残余郑家势力残余。”
儿子扑过来的身影在眼里晃来晃去,康熙第一次忘记他要仁慈。
“传朕命令,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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