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你还要练习?”

    四爷站成标枪一般,双臂一次一次地搭弓射箭,脸上汗水哗啦啦的,练功服都湿透了,任由汗水哗啦啦的,六阿哥在身边围着好奇地看着。

    他从西山打马回来,绕着四九城跑了几圈,跑的马吐白沫,人累得脸红滴血眼冒金星,也心疼马了,可还是一心的气无从发泄,直接在演武场里练习弓箭,这都大半个时辰了。

    六阿哥巴巴地等着他,其实是好奇等同于关心。四哥总是懒洋洋的澄澈明朗,宛若天上的一尊佛爷下凡人间,从来没见过的这般情绪化的时候。

    六阿哥问了几句话,发觉他没有反应,知道事情有点儿大,那更要等着。等到太阳偏西,武场老师们说再练下去胳膊受不住,上去强行制止。他忙拿着毛巾和水囊上去“伺候”着。

    “四哥,弟弟给你擦擦。”

    “四哥,你胳膊先不要动,弟弟喂你喝口水。”

    六阿哥好似一只小蜜蜂般殷勤,只他哪里会伺候人?擦脸的动作仔细也笨笨的,喂水的动作小心翼翼也一点也不舒服,只是四爷这个时候又哪里又心情管这些?折腾的自己累到了极点,没有力气憋气了,正满腹的郁闷悲怆那。

    一仰脖子喝水,大颗大颗的汗珠子顺着突起的喉结滚到衣领里。六阿哥不由地心疼四哥,忙拿着毛巾给脖子、手能擦的都擦了。

    “四弟,你今天去西山,玩得开心吗?刚礼部和内务府的人找你试穿新郎袍服。”

    “明天再试。”四爷对于成亲并没有毛头小子的激动或者害羞。

    他一张脸红布一般,呼吸粗重,一开口嗓子火辣辣地疼,嘶哑干渴,六阿哥一听,赶紧地再喂几口水。六阿哥瞅四哥一眼,感受四哥呼吸间暖暖的热气喷在脸上,敏感地知道四哥还有火气那,继续绕着弯儿。

    “那四哥,你要娶四嫂了,要有自己的孩子了?还会带着弟弟们吗?”

    “亏得你这都十岁了,还说傻话?四哥娶妻,就不是你四哥了?不带着你们带着谁?”

    六阿哥嘿嘿笑,尴尬地吐着舌头,围着四哥的身边前后左右地转悠。

    “那四哥,四嫂会喜欢弟弟们吗?弟弟要是夜里去找四哥一起睡,四哥还能陪着吗?”

    “你四嫂自然喜欢你们。只她嫁过来后要打理家务,有她自己的事情做。你来找四哥,四哥自然陪着,等你长大娶妻,就知道了。”

    “我才不要。”六阿哥鼓着脸嘟囔一句,察觉老师们因为他这句话偷偷笑,赶紧转移话题。“四哥……”

    六阿哥吞吞吐吐的,因为四哥询问的眼神,瘪了瘪嘴,提起来水囊灌口水,耷拉着脑袋垂着眼,“那,四哥大婚后就要搬出去……吗?”

    “嗯?”四爷看不见他神态,但明显感到他的沮丧,伸手在他瘦弱稚嫩的肩上怕了怕,“你以后大婚也是要开府出去的,只是你还是要保养注意身体……”发现弟弟的情绪越发低落,都有点伤心了,还抖着肩膀好像哭了。

    四爷转而道:“你们不是天天惦记出宫玩吗?四哥这几天有空,带你们出去耍一趟。等四哥开府以后,还可以奏请汗阿玛接你们出宫住几天……”

    “真的?”六阿哥惊喜地抬头,只面色还是不好,果然眼睛湿湿的,勉强高兴起来,也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好似儿时一般扯着哥子的袖子,“那府里的……地方够吗?给我们备着住着的地方?”

    “这有什么难的?四爷一句话,都是你们四嫂操心,到时候你们多谢谢你们四嫂就是。”四爷因为他的反应笑了出来,走了这么一会儿,他身体上的燥热缓和了下来,“走着,和四哥去东三所去。”

    “哎!”六阿哥响亮地答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半步,小小地欢喜又是委屈地喃喃:“还以为四哥只会邀请十三弟那。”

    “……”四爷抬手给他一个脑崩儿,“你们不是四哥的弟弟?”

    “哼!弟弟和弟弟不一样的。”

    这还是别扭上了?

    “是不一样,你呀,是哥子的六弟。”

    !!六阿哥眉毛一挑,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挑上挑。

    四爷逗乐了六弟,放下心,听他絮絮叨叨说起功课读书好汗阿玛给赏赐,弓马骑射不灵,汗阿玛临走还是特别嘱咐他和十一阿哥不要练功,四爷听着,点点头,状似不经意地问:“哪方面功课最好?”

    “历史。弟弟最喜欢《春秋》和《史记》。”

    四爷看着他骄傲带笑的脸,自己也笑着,懒洋洋的。

    “最喜欢哪个历史人物?”

    “南朝梁的陈庆之、韦叡。”

    六阿哥脱口而出,眼睛亮亮的:“四哥,他们都不是很出名,但都是大英雄。”

    四爷倒是愣了一下。

    四爷即使大力支持六弟养蚂蚁大军,却也没想到六弟还有当大将军的心。

    “书生做将军,陈庆之、韦叡是最佳代表。陈庆之连马都骑不好,关键时刻还得坐马车,但是他率领一支孤军,在没有任何后援和补给的情况下,从南京北伐一直打到洛阳,在北魏的领土上如入无人之境。”

    “最后他攻克洛阳之后被几十万北魏大军包围,在没有任何希望的情况下全军覆没,但是他本人还是历尽艰险逃回了梁朝。华夏历史上如此人物仅有此一人。”六阿哥快速接口,眉眼舒展,带着期盼和向往。“还有韦叡也是纯书生,他有通风脚痛不能行走,上战场是让士兵用肩舆把他抬上战场。此人的风格是在战场上宁死不退,即使敌人的箭已经射到身边也绝不退避,抬肩舆的士兵如果想逃跑,他就将士兵斩首,换人继续抬。北魏鲜卑都是些凶狠的将士,但是对韦叡十分畏惧,称他为“韦虎”。”

    “不错。既然你这么喜欢,四哥倒要好好考考你了,去你的住处将你的书本拿来。”

    六阿哥听了吩咐,知道今儿是从四哥嘴里问不出来什么了,又气又紧张地一溜烟儿跑了。

    “四哥你先休息沐浴,弟弟马上回来。”

    六阿哥喊着话,拐过回廊就看不到人了。四爷慢悠悠地踱着步,思及六弟的谈话忍不住又笑:难道六弟还真是将才?

    四爷并不想对六弟的人生选择做出干预,只是一个皇子阿哥上战场,牵扯到军权,需要好好教导几句。

    “四哥!我回来了~~~”

    人未至,声先闻,六阿哥胤祚捧着小高的一摊书朝他跑来,四爷一打眼就看到上面第一本的封面。

    古旧的黑色白字封面上,白纸签条的题名:《戚继光教孙子兵法训》。

    胤祚心思灵敏,和胤禩、十三弟都不一样。对于这个弟弟他一点记忆没有,看胤祚的身体情况,如果不是小蝴蝶翅膀扇着,偶尔关注着,夭折是必然的。四爷摇摇头,可能身体弱还有志气的人,都不要多苟活几日,都想要尽可能地燃烧自己,一展才华。

    “四哥!你重点考我这个……四哥上战场打仗很厉害,我都知道……”

    四爷看他清雅中透着女孩秀气的小脸,目光一闪,刚洗漱沐浴换了汉家书生袍服,身上还透着刚沐浴过的水汽,他接过来书本一本一本地翻着,静静地看着弟弟:“六弟从什么时候开始读兵书的?”

    “从,从四哥去边境……”胤祚凭直觉,四哥的问题严肃,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极力想证明自己,立在他跟前努力板着脸朗声答道:“四哥一直喜欢兵法练武……我不能习武,……”

    四爷听着就觉着闹心,这还是因为自己了?点头示意他坐下来,因为兵书里密密麻麻的心得笔记表情一变化,声音懒怠里带着一抹冷峻:“四哥去边境是参与谈判,不是打仗。跟去西征也只是担一个名头,并不是打仗。你知道,一个皇子阿哥亲自领兵打仗的意义吗?”

    这还是第一次,四爷对六弟这般认真谈话,真把胤祚吓得不轻,可怜他一个小书生气的半大孩子,就算知道一点儿又哪里明白深浅?清冷淡淡的问话在耳旁回响,要他六神无主,愣愣瞅着哥子,苍白的双唇倔强地咬着,人傻站着不敢坐,双手还下意识的攥着这世面上属于的孤本。

    “不要害怕。”四爷安抚弟弟,合上书本,放松表情,右手屈着两个手指敲着梨花桌面,闲聊天的语气。“你喜欢读这本书,是不是偷偷的?这书,谁给你的?和四哥说实话。”

    四爷面对福惠一样的六弟,总是和颜悦色的,况且只是喜欢读一读还没做其他的六弟。看见他满眼的泪花,觉着这样问话的语气也重了,再缓和缓和神色,待要开头,猛不丁的,六阿哥高声问道:

    “四哥,我不能读这些书吗?是十三弟在三哥的书架上拿给我的,四哥你不要怪十三弟,三哥要四哥的一套春盛,十三弟拿春盛换的。”

    六阿哥哭花了小脸,哽咽着:“虽然弟弟不喜欢十三弟,但弟弟一人做事一人当,弟弟承十三弟的情。”

    四爷抬头按按眉心,他就纳闷自己的春盛怎么每次用了几次就不见了。

    “这个事情,四哥知道了。四哥只有一句嘱咐你,如果有一天汗阿玛问你,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许有一句隐瞒。包括今儿四哥和你的谈话。六本书,四哥一本本地问你。”

    “四哥,弟弟记住了!你尽管问!”六阿哥的眼睛亮了,金灿灿的傍晚落日余晖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他眼里的光芒脸上激动的红晕,胜过火红的晚霞。

    四阿哥这尊佛爷,好似来自远古魏晋的山间弥勒佛坐像,惫懒平和、温文尔雅、雍容大度、慈悲端庄、神势肃穆……不管哪一种,都是令人肃然起敬,仰慕神往的。

    十三阿哥说的“盘古巨人的四哥”,也是有渊源的。打小听着他故事长大的弟妹们,都觉得他们的四哥头与山齐,足踏大江,双手抚膝,广额丰颐,临江端坐,悟道成仙……

    他身边跟着的宫女太监都好像沾染了他的性子,一举一动皆是不同;他用过的物件儿、院子里的摆设都好似香气袅袅,此刻六阿哥漫步在四哥的院子里,就觉得,墙上柱子上屏风上精湛的雕绘,古拙大气的色彩,无不蕴藏了内敛而灵逸的“四哥”风华。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春日里小雨细细绵绵,他沉浸在氤氲的烟雨中与缥缈的沉香里,听四哥弹那意大利的钢琴,山水风月、诗词书画、戏曲评弹,禅机仙气……就连屋顶的青瓦都澄澈明朗。

    摇曳的烛火,微翘的檐角,孤傲地眺望远方,哼!六阿哥细听琴声,一琢磨,四哥一定在将十三弟等待,回忆为十三弟送别的时刻。

    隔壁的三阿哥循着琴声,自己打着一把油纸伞踏着木屐缓缓走进,一眼看到他气恼不甘愤怒的小样儿,不由地好奇。

    “六弟,谁惹你了?”谁不知道六阿哥和十一阿哥身体弱,可不能受气啊。

    六阿哥站在廊下,听到声音一抬眼,见到小太监正在帮三哥接伞换鞋子,而三哥一脸八卦地巴巴瞅着自己,下巴一抬,撇着三哥道:“是被四哥训话了又怎么滴?”

    “我就说嘛,”三阿哥接过来小太监手里的檀木香扇“刷”地打开,悠哉哉地躺到走廊里唯一的躺椅上,“乖,好好听琴静心。”

    六阿哥瞪圆了眼睛:我刚坐的躺椅!

    三阿哥装没看见,手里扇子慢慢扇着,身体有规律地晃着摇椅,半眯着眼睛一脸享受,还矜持地来个昆曲戏腔吟诵:“春雨淅沥淅沥~~,四弟弹琴,今儿真是我的幸运日呀呀~~”

    六阿哥运气运气,一屁股坐到苏培盛再搬来的躺椅上,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一会儿,五阿哥来了,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也来了,四爷从书房一出来就被几个兄弟闹腾着要请客。

    “原因?”四爷顺手接过来五阿哥带来的小点心,用一口。色泽金黄,玲珑小巧,外酥里嫩,唇齿流香,上头一层酥皮口感层次分明,一咬即散,不由地问:“这叉烧点心谁带来的?”

    “我,四哥!”五阿哥兴奋地拉着他的袖子,憨憨地笑:“四哥,他们要赶在四哥没大婚之前多聚聚那。”脑袋凑上前,与有荣焉的小样儿:“就知道四哥能吃出来不同。这是汗阿玛特意要膳房给皇祖母做的秘制叉烧酥,素油素馅的。”

    四爷:“挺好。”

    九阿哥愤愤:“五哥,我昨儿去找你,我怎么没吃到?”说着话,抓过来一块大口地咬着,好似咬得是五阿哥的肉肉。

    五阿哥一转头,白眼一翻:“我有好东西还要先给你?”

    一句话把九阿哥噎的眼泪花花的,抖着胖手指着五哥,和四哥告状:“四哥,五哥欺负胤禟。”

    四爷咳嗽一声,赶紧用一口茶顺顺。

    三阿哥“噗嗤”一声,笑得好不欢乐:“五弟,九弟,你们别打岔。你们的四哥爱清净,不若三哥明儿摆酒我们聚一聚。”一转头:“四弟,你必须来。”

    四爷正在揉着九弟的小脑袋,随口答应道:“好。三哥你定日期就是。”

    五阿哥灵机一动:“三哥、四哥就今天。”

    七阿哥重重点头:“三哥、四哥,汗阿玛明儿就回来了。”

    七阿哥脸上带点儿第一次做“坏事”的羞愧,十阿哥是大声呼喊:“就这样说定了。三哥快去准备。”

    “好。你们要吃什么?都报上来。”

    三阿哥兴致勃勃地和弟弟们商议着,四爷躺在躺椅上慢慢摇着,眼睛微合,耳朵听着他们少年热情冲动的玩闹。

    九阿哥尖叫:“三哥,你一定害怕三嫂彪悍,怕以后都没钱买酒喝了。”

    十阿哥轰然大笑:“三哥,话本里那泼辣的婆娘都是管着夫婿管天管地,三哥,你一定要雄起呀。”

    “怎么可能?”胤祉红着脸高喊:“你们的三嫂一定是温柔大度的人,三哥将来要红袖添香,一屋红颜那。”

    ……

    闹腾的笑声一阵一阵,四爷好似听到又没听到:明天十三弟就要回来了,不知道会长胖一点还是瘦一点?

    于这宴席,四爷其实纯属凑趣儿。他虽然带着小弟弟们的时候多,但他老鬼的心性淡得紧,又是惯于严厉的,跟一群小兄弟实在玩不到一块儿去。

    况且以他的眼界儿,前世今生真正能看上的人都是少之又少,更不必说这一群毛头小子,大半没什么话可说的,思及上次从边境回来的酒宴,纯粹自己看孩子一样看着他们玩,摇头笑一笑。

    精致玲珑、热气腾腾的春日野菜宴席,身边弟弟们玩斗草玩投壶的热闹,照例自己独坐饮酒,更觉得因着他骨子里带出来的性子,这辈子的小兄弟们对他本还是敬畏之心重,而亲近之情远。

    四爷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胳膊一伸,护着不慎要摔倒的七弟,听九弟扯着嗓子认输唱歌,兄弟们起哄的欢笑……

    外头小雨将停。三阿哥院子里的火把照耀的夜晚亮如白昼,花影重重伴人不眠,杨柳吐了新翠迎夜风,洁白的杏花开成了花雨,丝竹欢笑声响春意浓浓。四爷起身,拎着一个酒壶出来欢闹的屋子,安静地站在杏花树下,一双清亮深邃的眼睛望着天上十三的胖月亮。

    月亮悄悄地出来,乌云慢慢地散,夜色火光下,杏花微雨中,长身玉立的高大少年头顶瓜皮帽一身书生玉色宽袍大袖,手持白玉雕花酒壶,微微仰着头,姿态随意地一口一口地饮酒。

    恍惚间,也是这样的一个春天。六岁的太子一身杏黄太子袍服,急急地跑进来院子,一把将他抱了个满怀,笑吟吟看着他懒怠挣扎的模样,兴奋地额头去顶弟弟饱满的天庭,“四弟,二哥今天的功课做得好,汗阿玛拿给大臣们看,汗阿玛和大臣们夸二哥那……”

    他懒懒地皱皱眉毛,拍手:“二哥棒棒哒。”

    “眼睛都没睁开,还二哥棒棒哒?”太子不乐意,却是兴头不减,伸手戳一戳那胖胖的小脸,又很高兴起来,“汗阿玛答应二哥给你开蒙了。二哥好好读书,给你开蒙,你一定学习好,将来要做二哥的辅弼栋梁……”

    自己说着,先乐了起来,也不管弟弟能不能听懂,摇头晃脑地唱诵新新的诗词,“花开酒美盍不归,来看南山冷翠微。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与雁南飞——”

    发现四弟望着自己帽子上的红宝石,小俊脸上笑容加大响亮地亲一口弟弟:“汗阿玛新赐的宝石不能给你,二哥新作的牡丹荷包给你。将来二哥和四弟,就如同苏轼苏澈兄弟一般兄弟同心、肝胆相照。”

    然后那?

    四爷凝目望着天上永远不变的云头月亮,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的血脉兄弟姐妹们聚在无逸斋,无论是读书还是吵架打架,哪怕是被罚做作业,也是一起,天伦和乐……

    “四哥?四哥?”

    几道呼唤的声音响起,四爷一眨眼,也没回头,淡淡的一句:“八弟,有事?”

    “都说紫禁城的杏花是春天的一绝,色白微红,让人心动,每年春天等到满树花开,无数文人等着名单在无限的荣光下进来观赏写诗作画……四哥你说,这杏花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不像害羞的少女,衬着湛蓝的天,温婉地绽放美丽?”

    八阿哥慢慢悠悠的吟唱句不答反问,长长的一串,忒是有天家贵胄的矜持。

    眼前一阵带着小雨点的夜风拂过,杏花缓缓飘过,天上宛如飘了一场洁白的雪,地上仿佛铺上了一层杏花造就的地毯。

    四爷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八爷看一眼四哥,也笑:“怪道世人都说唯有紫禁城的雕梁、画栋,才能让这抹粉白色变得格外清新脱俗。前儿八弟来和三哥说话儿,三哥的一个侍女一身红衣舞姿翩翩,三哥在杏花里吹笛子的情景,甚美。”

    莲漏三声烛半条,杏花微雨湿红绡。那将红豆记无聊。春色已看浓似酒,……这是容若怀念先头福晋的诗词,容若的文人拥簇们都喜欢和红颜知己们来一段。

    四爷举起酒壶对嘴用一口,空空,晃晃,最后一滴进了嘴巴,遗憾地望着空酒壶,真个儿空了?八爷抽抽嘴角,递上自己左手的一个,原来他一只手拎着一个酒壶。

    四爷顺手接过来满足地用一口:“谢谢八弟。”

    八爷看着他一口一口,克制地用着,沉默。

    曾经的雍正,对比种地养宠物狗,同样喜欢玩cosplay戴法兰西大波浪假发,玩鼻烟壶、喝酒……尤其喜欢和隆科多一起喝酒,喝醉了写诗作赋。他其实真的是一个酒鬼,世人骂他嗜酒如命,他还喜欢狡辩说浅饮小酌。

    “四哥,三哥是真的要走文了。四哥你说,人真的能改变别人吗?”

    四爷一仰头,酒壶的壶嘴到了嘴边顿住,放下酒壶,回身看一眼他。

    “八弟,人改变自己,是成长。人要改变其他人,是战争。”

    八爷心口蓦然疼的刀割一般,他强行忍住了,冷冷地笑:“四哥倒是真成佛爷了,十三弟也是吗?”

    “十三弟也是。”顿了顿,“他永远都是十三弟。”

    八爷想嘲讽大笑,想破口大骂,张张嘴巴,失声了一般。

    八爷抬起头,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冷静地面对两辈子的仇人,身体前倾近的能闻到四哥身上淡淡的酒味儿,压住了嗓子,嘴巴对着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

    “四哥,如果不是你,尼布楚条约会割地,失去西伯利亚和尼布楚。如果不是你,汗阿玛这一次西征,打败了噶尔丹却也至今无法收复喀尔喀失地!”

    “如果不是你,黄河治水不会这样顺利,于成龙为了赎罪今年就累死在黄河上!可是四哥你做了这么多,你得到了什么那?四哥……你到底要做什么?”

    雍正不是这样高调的性格,八爷心里的雍正,比小人更小人,比君子更君子,如此他才能突破九子夺嫡的无望瓶颈,走出历史必死局面的夹缝,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他对待不同的兄弟,总能使出不同的招数,而这样的招数事后都证明都是天才的设想,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和野心家合谋的结果。

    八爷咬牙切齿,听着自己的磨牙声,恨不得直接咬住混蛋四哥的耳朵咬得血淋淋的:“四哥,弟弟好奇呀,你到底要做什么那?”人人都说你不懂帝王之术,简直是无稽之谈。你明明知道你该低调隐忍,即使为了救格斯泰,也不会去拿军功,即使知道索额图的逼迫也会忍着太子!

    四爷微微睁眼。

    兄弟两个四目相对。

    火花四射!八爷臆想中的!单方面的!

    四爷瞧着他眼里那始终未从褪尽的戾气血腥,微微一笑,懒洋洋的。

    “八弟,你着相了。”他还拍拍八弟尚且稚嫩的小肩膀,眼角低垂,摘下来他肩膀上的一朵杏花,拈花一笑。“八弟,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还不懂?八弟呀,”伸手拍拍他全无血色的美丽小少年脸:“果然越长越好看了。”

    好似拍着百福大狗狗的狗脸!

    八爷血压上升拳头直接挥出去。

    四爷闪身躲过去,右手在他胸口轻轻一点,八爷:“!!!”瞬间不能动了。

    “四哥刚学的点穴手,八弟来说说体会。”

    八爷定在一个扑上去的姿势,除了眼珠子浑身上下哪里也动不了,那眼珠子都红的滴血了。

    四爷“哈哈哈哈——”大笑着,端的笑得春华无边,将右手空的酒壶放在一个杏花树枝上,腾出来一只手,对着八弟捏捏戳戳拧拧耳朵。

    “八弟啊,四哥还记得你叫的第一声‘四哥’?很是好听。哦,对了,那一天你哭得最惨,哭得嗓子都哑了,哭得昏了过去。四哥很高兴。来,四哥给你解开,哭一嗓子听听。”

    八爷都能闻到自己嘴巴里的铁锈味!

    雍正!

    混蛋四哥!

    四爷伸手拽一拽他乌黑的小辫子,逍遥自在地用一口酒,又是一阵肆意快活惫懒的“哈哈哈哈——”

    他右手一伸,在八弟身上一点,潇洒地一转身,口中曼声吟唱着:“八弟呀~~你的大字作业还是不合格呀,明天重写五遍~~”

    八爷“嗷”的一嗓子扑上去,不防扑了一个空,“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摔的他五脏六腑都掉出来一般,脑袋嗡嗡的眼里冒金星,模糊的视线里,是三阿哥、五阿哥、六阿哥、七阿哥一起瞪着他的愤怒。

    他被仇人四哥搀扶起来,耳边都是天雷炸响一般地疾言厉色。

    “四哥你别搀着他,要他就趴在地上得了。”

    “八弟,你平时最是和善好脾气的,怎么和四哥闹起来?你是弟弟,四哥是四哥,你忘了你小时候四哥是怎么疼你的了,四哥现在还要每天费心批改你的狗爬字作业!”

    “八弟,居然敢和四哥打架?八弟,七哥且不问你原因,你和四哥打架就是大错!快和四哥道歉!”

    八爷浑身疼的麻木失去知觉,眼泪鼻涕的一起流在脸上,他极力地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仇人的大笑脸,却是眼泪越来越多,哭花了眼,哭花了心。

    阿弥陀佛,长大到十岁的八阿哥,再次嚎啕大哭,哭得昏了过去。

    阿弥陀佛,四阿哥且歌且舞,酒意正兴,笑得别提多开心了。

    满宫的人都陷入回忆中,想当年啊,四阿哥疼八阿哥啊,现在还疼啊,八阿哥都长这么大了,还挂心要他多哭一声……

    八爷满脸怅惘颓丧,脚步恍惚地跟在七哥的身后去迎接汗阿玛的归来,眼前一黑,瞧着眼前波光粼粼的闪亮,愣愣地伸手一勾,身体一栽,“扑通”一声响起,九阿哥的尖叫声响遍欢迎队伍。

    “八哥掉进金水河了!~~~”

    侍卫们忙慌地去救八阿哥。

    兄弟们大臣们宫人们都惊动了。

    八爷浮在冰冷的金水河里,眼见如此情景,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两眼一闭,真恨不得化身水鬼算了,白眼一翻晕了。

    雍正!

    混蛋四哥!

    康熙归来的第一天,满是欢喜的。却不想八阿哥掉进了金水河,真吓了一跳。

    康熙一惊,急传太医,一路匆忙跟着抬着八阿哥的人赶了过去,四爷也跟着,心中却是更惊百千,知道肯定是昨天惹出来的祸患,但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儿。

    进了翊坤宫,所有人一同去看面色变得更为青白的八阿哥。

    八阿哥牙关无意识地紧咬,全身打着颤,似乎还有些抽搐,让人看了顿生恻隐之心。

    连康熙都泛上怒意来,这春寒天里,冰刚消融的河水,八阿哥怎么受得了这个,狠狠朝这哥俩瞪了过去。

    都怪八弟自己不小心,讨厌的心机鬼……隐约猜到是昨天晚上闹得那一场的原因,太子到底是护着四弟的,看康熙眼神,脑袋更低了低,又梗起来。

    儿子也没想到,四爷惊讶老八脆弱的承受力。

    就你们两个喜欢欺负老八!康熙洞察细微,一眼断定!

    ……

    康熙亲自守了半天,四爷不敢走,所有人都不敢走,直到八阿哥停下了打颤。

    却是发起了高烧。

    “胤礽!说,临走的时候要你看护一家人,这是怎么回事!”斥退了一宫婢子,康熙的火才爆发出来。

    “汗阿玛息怒,可能是八弟昨天没睡好没看清……”太子自觉找到理由,脸上还有几分懊丧晦气。

    “没睡好!没看清?”康熙拍着外间桌子简直暴跳如雷,“说的好轻松啊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天气?!那水又有多冷?!把你也扔进去试试?!”

    话说到这份上就严重了,四爷赶忙跪下听训:“汗阿玛,昨天晚上儿子和八弟玩闹一场,可能是他哭得太过了一夜没睡好,儿子认错,和太子二哥无关……”

    太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转而就听见康熙仍是怒气未平,“你还敢说!你平日看着还妥当,怎么越长大越是没个稳重?”再转为叹息。“胤禛啊胤禛啊,你就不能缓一缓‘心疼’你八弟?啊!”康熙手指着里间床上八儿子的方向,一抖一抖地颤,那是真不知道心疼还是同情哪一个多。“你看看,你看看,他都成什么样子了?真要烧的傻掉了。你听听,你八弟烧成这样还惦记你,还喊着你。”

    “你惹出来的,你来照顾。一直到你八弟醒来,好了,你再回去你的院子。”

    康熙这次是真担心八阿哥变傻了,关键时刻还是信任小四胖。

    国事繁忙。康熙才刚回来北京,刚在这呆了一会儿,外间又有急事报了进来,康熙皱了皱眉,他是一个爱护孩子的慈父,即使要自己心里还有疙瘩的老八。却万万不肯误了国事。

    “汗阿玛请放心,儿子一定照看好八弟,以解内疚之情。”四爷这话倒不是假的,他确实觉得老八这次有点可怜无辜。

    康熙再去里间去看看八阿哥,瞧见他瘦小的身体躺在床上,烧的稀里糊涂的,脸红通通的,又开始说梦话了,梦里连连喊“……四哥……”一抹脸,面对跟来的四儿子,一挥手,要其他人都退下,抬脚就踹。

    四爷第一次没躲,耷拉着眉眼。

    康熙的第二脚踹不下去了。

    康熙、太子、大阿哥等人都离开了。四爷一个人在小床边上趴着,借着宫女的手亲自给他拧了个冰帕子换了,看他脸上身上滚烫滚烫的,一块冰包放上去一会儿就热了,心里越发震惊,更多了几分内疚。

    八阿哥这烧,直到第二日清晨才退,四爷前晚迷迷糊糊抓着他的手趴了一夜,早上用膳的时候也依旧守着,太阳升起,开了窗,他盯着那张清俊白嫩的小脸发呆。

    老八确实是越长越好看了啊,朕说的大实话。手欠地拍拍。

    “四哥……”八阿哥被拍醒了。

    耳边软软的病人声音响起,四爷呆呆盯着他,伸手指头戳戳脑门,试试温度,放了心。

    “……小八……八弟,这是怎么回事?”四爷眉眼凌厉起来。“怎么会落水?”

    八爷的脑袋无法思考,干裂的嘴唇轻轻地唤一声:“四哥……?”模糊的视线里是混蛋四哥冷着的脸,嘴巴好似有自主意识一般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八爷内心的执念强烈:雍正皇帝讨厌八爷党一群人,但他更讨厌懦弱无能的人。八阿哥这般落水发烧,在他心里就是降了一级分量了。可是八爷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在雍正/混蛋四哥的心里,连对手都不是,变成一个只会自残示弱的人。

    四爷眼睛一眯。

    “不是故意的就好。烧的有点重。你别动,乖乖躺着。”四爷对待病人还是很有耐心的。

    一把按住他挣扎要起身的架势,叫了太医来诊脉。

    正让人去通知康熙,就见苏培盛直愣愣撞了进来,扯着嗓子叫了一句:

    “爷,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闹着要找您。”

    四爷:“告诉他们都好生上课。”

    话音一落,梁九功小跑进来,急得脸发白地喊:“四爷,皇上喊你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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