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弟弟,  太子二哥。”四爷声音淡淡的。

    “!”太子最后一丝理智的弦断了,举着拳头就打。四爷比太子略高,右手握住他拎着自己衣领的手,  瞄准太子胳膊肘内侧麻筋部位,用拇指一侧的腕骨击打对方的手臂,都是打小练武的,太子迅速松开钳制衣领的手,退后一步。

    相隔不到半丈的距离,  兄弟两个对立地站着,四目相对。

    四爷望着他,  深邃黑亮的眼睛望着太子,又好似没有望着太子,深深的深不见底。纯粹的黑仿佛吸了所有的光,宛若一个酝酿滔天巨浪的深海旋涡,  席卷一切的狂风暴雨,  包括自己。

    清晨微冷的风吹在脸上,太子奇怪,  他居然还能感知到风的速度。

    “为什么?”太子扭曲着脸问。为什么不能等一等?

    “太子二哥问弟弟为什么?弟弟以为太子二哥都知道。”

    从当年,  弟弟问你,  要留着外戚势力,还是真正地成长起来,做一个太子,到如今,你还在问弟弟为什么?

    我知道你要报仇,  可是弘晖并没有出事。你知道我在谋划大事,在造势要早日登基,你知道的。

    我知道。

    你要背叛我吗?

    四爷的面容刹那好似被寒冬腊月的西北风吹过,  他变色瞬间变化,似笑非笑地看着太子。从来不知道太子当着面承认,视兄弟情如同纯粹君臣。如今,亲耳听到,瞬间有一种如置身积雪中的寒冰之感。二十五年不止,具体是二十五年多少天,他一个老鬼,早已经凌乱了记忆,只觉得对太子的情感已经很明白很明白,前世今生两世兄弟,至少会护着同根同枝的子侄。这一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失望了多久,谁也不能体会。

    “你!……”太子张了张嘴,因为他那散漫惫懒的目光,突然嗓子被卡住一般。脸色不再如早先怒火滔天,而是一瞬间苍白。虽然早先隐约知道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任何人也不明白的隔膜,那日他要处罚四福晋在乾清门门口分别就更已经明白,但他还是留着一丝希望,他还是认为,四弟最懂他。如今亲身面对,亲眼看到,还是令他遭受了一锤重大的冲击。

    内书房打扫庭院的小厮们,匆忙赶来的性音和尚、文觉和尚等人,一起看着皇家兄弟两个的架势,有些不忍,但小不忍将来也许就是大错。文觉和尚尽量让自己冷下心,打着佛礼着劝说道:“阿弥陀佛。太子爷,我们爷的性情您最是知道,可能有误会。”

    四爷面上笑意悉数退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子。

    太子一时间失了所有言语。

    太子默默地从腰上掏出来小shou枪,指着自己最疼的弟弟。

    四爷和他的动作一样快,一把同样的银质小shou枪在手里,同样的姿势指着他。

    太子没想到,混账四弟居然敢和他真刀真枪地比划,眼里一抹癫狂闪过,怒声道:“不管如何,二哥要保住赫舍里家。”

    四爷挑了挑眉,随着他挑眉的动作,额前阳光滑落,顺着他如玉的脸庞流下,阳光晶莹剔透。他忽然一笑:“  太子殿下,您在问弟弟吗?是弟弟能做主的吗?”

    太子听了这话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不能做主吗?你去和汗阿玛说,你不追究那件事!”  皇太子的气势勃发,完全命令的语气。

    四爷脸上还是懒怠、温和的,声音慢吞吞的没有一丝起伏。

    “太子二哥,这是工部最新生产的shou枪,里面有三发子弹。”

    太子气极反笑,他自己没看见,他笑得极其难看,厉鬼一般。

    “四弟,你要打二哥?还是你认为二哥不敢打你?”

    “二哥,弟弟上次被人这样指着脑袋,是在尼布楚。”四爷盯着他,深邃黑亮的眼睛望着太子,又好似没有望着太子。

    “太子二哥,弟弟告诉你,如果你扣动扳机,弟弟会还手。”

    淡淡的语气说着这般的话,太子却是听出来了,四弟说的是真的,这要他愤怒的无以复加,全身紧绷,握住shou枪的手青筋暴起,手指扣在扳机上,慢慢用力。

    “你答应不答应?”太子的声音好似蛇一半的嘶嘶,一句话出口,满嘴的血腥铁锈味。

    四爷全身放松地站着,但姿势一点没变,轻轻的一句:“不答应。”

    太子的眼里冒出来丝丝缕缕的血红。

    四爷还是放松的姿势。四爷在战场上杀人,和他救人的动作表情是一样的,眼睛眨也不眨。

    兄弟两个刀刃相见,杀机毕露。

    他们呆的地方,在内书房门口的台阶上。四爷身上还有水汽朦胧,显然睡懒觉刚起来沐浴,打算去偏殿看书。

    太子要早日登基计划的每一个细节虽然早就全都安排好了,可是不到最后关头,除太子本人外,还是没有人能完全知道。

    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人能看见他的势力多少。

    可是他一定很快就会暴露出来一部分来了。

    宽大的台阶上,晨风轻轻地吹着,大家的呼吸却还是很急促。

    所有听到消息的人,直郡王、诚郡王等等兄弟们现在都已到齐,竟完全没有意外的看到,他们两个会真打起来。

    只是不可否认的,此情此景,心里最隐秘的那一瞬间的紧张和刺激,却绝不是很快就会平静的。大家还是显得很紧张几乎没有人开口说话的。

    直郡王随时躲避跑开的姿势,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肉包子,想必是因为赶来的太着急,肚子又太饿,八贝勒甚至手里举着一块挡子弹的厚木板,吓得,或者说,激动的,身体颤抖。

    他们本该高兴的,因为他们此刻面对的事,无疑必将会改变天下朝廷的历史和命运。

    小厮们齐齐围上来,在四贝勒府上,即使是太子殿下,他们也不能要四爷受伤。

    内书房的门半开着,被风吹着发出“吱呀”的一声。四爷听见了,目光一闪,眼角余光看见下人们的动作,大喝一声:“都退下……”

    他这一分神,太子抓住机会,“砰”的一声,四爷闪身就地一滚,同时手上的扳机扣动,一颗子弹直直地迎上太子的这颗子弹。

    太子已然完全没有理智,他本意是要四弟受伤求饶,却没想到同样的shou枪,他的子弹居然被拦住了,情绪失控的情况下,手指再次扣动扳机。

    四爷不再躲避正面迎上。反应过来的兄弟们齐齐动起来,小厮们不要命扑上来。

    书房门里冲出来一个人,手持一柄长剑,出了鞘的剑,他的人和他的剑融为一体,快如闪电。

    他握剑的手瘦削、干燥、稳定,手指长而有力。这只手握住一柄合手的剑,这只手是不是比大清最新的火器更可怕?

    他箭一般地蹿出去,剑光闪动,太子手里的shou枪掉在地上,四爷手里的shou枪掉在地上,兄弟们举着手里的桌椅木板惊住了一动不动,扑上来的小厮们都看傻了。

    “奉皇上的命令前来。”

    这个人留下一句话,众人还在惊吓于康熙知道了,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一直做好准备的八爷反应最快,扑到地上抢过来两把枪,大喊一声:“两位哥哥,我们是兄弟。”

    直郡王紧跟着怒吼:“你们闹什么?还真打起来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其他的兄弟们都不敢说话。四爷伸手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笑了一下:“时辰不早了,先去用早膳?”

    他第一个抬脚朝前院走去,月牙白的锦袍卷起一阵微风,清清凉凉的寒意赛过了初秋早晨的凉意,他惫懒的声音此时依然惫懒,但任谁听了都有一股凉入骨髓的冷。这一刻的他,疏离冷淡,别说三尺之内令人望而却步,就是十丈方圆之内的花草都现出颤颤寒意。

    太子蓦然哈哈哈哈大笑,笑声里都是杀机弥漫:“四弟,你好样的!”

    转身就走。

    诚郡王猛地一回神,待要追上去,动动脚步,回头看一眼四弟,到底是提脚跟了上去。

    其他兄弟们一起看向四弟/四哥的背影。

    得嘞,三弟/三哥跟着太子离开了,但我们又不是汗阿玛给太子爷选的追随者,还是去和吃四弟/四哥早膳吧。

    至于此时留下来代表的意味,还有谁在意那?直郡王和八贝勒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眼里的喜气,一起对着太阳咧嘴大笑:太子和四弟/四哥终于彻底决裂了,求之不得那。

    四爷一步一步还是缓慢,慢的好似乌龟爬。此时太阳已经出来,晨起金色的阳光打在他如诗如画的玉颜上,他容颜清透,锦袍上似乎冰了一层秋天的寒霜,可是他整个人却是说不出的温暖。四福晋领着众人站在正院门口看着他,眼眶忽然瞬间湿润。似乎几世轮回,蓦然回首,那人就在一家人的身后,太阳升起的地方,坚守保护,从未离去。

    四爷又笑了笑:“几个兄弟一起用早膳,福晋去准备。弘晖起来了吗?”

    慢慢又舒缓的嗓音让人着道迷,很有磁性,显得很稳重,给人一种安全感,感觉很踏实。

    四福晋用力地眨眨眼,努力地笑着:“爷,兄弟们的早膳都准备好了。弘晖刚醒那,看太阳好,翻身又睡了。”

    用早膳,去上早朝。四爷在澹宁居院子门口看到站班的隆科多等侍卫,和往常一样微笑打招呼。

    看到隆科多等人齐齐心肝儿直跳。

    这两年,每次四爷看到他们,甚至看到一起站岗的格尔芬,都是态度温和,要他们以为,四爷真的不记仇索额图那。

    即使这次索额图被圈禁,如果不是今天早上太子跑去找四爷,他们都不知道这事和四爷有关系。

    侍卫们,有的越发惧怕四爷。有的如隆科多,倒是越发佩服四爷了,这才是男人该有的忍耐力和行动力。

    隆科多对四爷挤挤眼,表示他支持的态度。

    四爷:“……”

    从一个大家公子,变成都统大员,再变成御前侍卫,隆科多的心态慢慢恢复了,却是一身兵痞习性越发浓重,混不吝的。

    抬脚进来澹宁居,和兄弟们宗室们大臣们见到了,不管心里怎么想,都是人精儿和人老如贼,和往常一样的彼此请安行礼寒暄着,太子还是骄傲着一张脸,四爷还是懒洋洋的小样儿,其他的兄弟们也都是往常的样子。

    除了诚郡王跟着太子,一颗心急于找机会和四弟解释;听到风声的胤祥和胤禵担心地看着四哥。

    礼仪太监尖声喊着:“上朝~~”澹宁居前院响起来静鞭,康熙端坐龙椅,面对行大礼参拜的儿子大臣们,面无表情。

    朝堂上,暗潮汹涌。

    索额图亲近的大臣,太子的人,依旧都在给索额图求情。

    “启奏皇上,索额图有错当罚。请皇上看在他有功劳的份上,一心忠心大清和皇上,饶恕一次。”

    “启奏皇上,索额图年迈,已经在家里休养,求皇上仁慈。”

    康熙还是面无表情。

    佟国维给他的人一个隐晦的眼神,立即有亲近的大臣站出来:“启奏皇上,索额图有功有过,如今已经退休在家,臣等也于心不忍……”

    直郡王一看,根据和八弟商议好的策略,给自己亲近的大臣们一个眼神,于是,又有人站出来……

    康熙脸上有了表情居然有了缓和。

    一大半的大臣们给索额图求情,陈廷敬、李光地、高士奇等清流,都保持中立。

    中立,本身就是一个态度,在皇上要发作索额图的时候。

    可是康熙还是没有任何表态。

    太子一张脸铁青。

    四爷懒懒地站在三哥身后,闭目养神。

    前朝都这样了,整个四九城议论纷纷。

    后宫中的主子奴才们,惊心肉跳。可他们不是街头的老百姓能说两句,就算身边是亲近的人也要闭紧了嘴巴,更何况谁能确保身边的人都值得信任?

    只能表现的,早晨的一切,好似没有发生一般。

    还记得,弘晖阿哥生日那天,皇太后开心地邀请福晋命妇们进宫吃宴席,皇贵妃和妃嫔们一起吃酒醉了,有太子妃领着皇家儿媳妇们亲自照顾着,幸福安心地睡去。

    四爷在工部研究手里的木头,要根据意大利小丑、法兰西武士,亲自给孩子们做一套华夏勇士的小机器人。有孩子的皇子阿哥们都要定做几套。

    康熙温馨地回忆,当年打仗的时候,面对太子送来的鸡蛋,鸡鸭鱼肉,闻着坏掉的臭臭的味道的惊喜。

    太子梦想自己登基的荣光,兴奋的心情飞扬对家人特别好。

    谁能想到皇上突然的动作。

    还和四爷有关系那。

    皇太后一贯不管国事。

    皇贵妃、惠妃、宜妃、德妃等人更是乖觉,这个时候谁都不想掺和进去。再三约束着各自的儿媳妇,都当什么也不知道。

    可太子妃不能躲开啊。太子妃这些日子担心太子要利用十三阿哥,照顾皇贵妃和敏妃的同时,各种打听消息,却没想到带来索额图被羁押的大事。

    她缓过来后,忙着安抚一家的孩子们,太子在前院一直不到后院,估计在密谋要营救索额图。

    听说太子冲到四贝勒府上,打了一架。她顾不得太子的心情,来前书房等候其他人都走了,拉着他的胳膊直接问他:“爷,之前您要我照顾皇贵妃和敏妃,为什么?爷,皇上怎么会突然对索额图动手?你知道什么?”

    太子恼怒,一甩手摔了她的手,烦躁道:“你无需知道。”

    太子妃也有了情绪:“爷,国家大事我不问,可至少你告诉我我应该知道了。我们是夫妻。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该做什么?”

    “……”

    太子妃能做什么?太子冷漠道:“照顾好孩子们,管理好宫务和家务就成。”

    好一会儿,太子妃端庄行礼:“……好。”离开了。

    太子望着她脊背挺直的背影,轻轻地一闭眼。

    妻族能做什么?几个小舅子都没有才能。虽然出身和皇太子小舅子的身份在这里,只有不犯大错可以慢慢培养。可是,太子最烦的就是“慢慢”两个字。

    太子最痛恨的两个字,几乎和他做太子之久伴随了,和他的四弟乌龟挪步一样的背影融和在一起。

    可是不管老百姓怎么议论,赫舍里家怎么惊恐四处托人,太子如何想办法营救,康熙面对前朝后宫每个人的反应,求情的、落井下石告状的……都是不理会。也没有留给太子、索额图一派的人更多反应时间。

    八月十六,康熙离开京师,还是皇太子胤礽、四贝勒胤禛、十三阿哥胤祥随往:鉴于小弘晖闹着要跟着,康熙将长大的孙子都带着。一起西巡陕西、河南、山西观览民风,询察吏治,简阅禁旅,整饬军营。

    经涿州、安肃、保定、庆都、新乐,至真定府。后自井陉出固关,九月初抵平定州。康熙责问山东赈灾迟缓,朝廷发去银两仍贮库内,难道非要饥民逃散之后才开始赈济?经寿阳、榆次,至太原府。康熙谕免山西巡抚噶礼,山西改革成果不容易,要保持初心。若有了成绩就自满,岁丰用奢,则来年必致匮乏。

    康熙的第五次西巡,面对山西这个全国第一改革省份的变化很是满意,面对跟随的儿子们大臣们山西官员们说:“教民以礼义,导民以守法,重农务本,作坊经营用心对待匠人有良心,藏富于民,则朕无西顾之忧。”

    这是康熙第一次表示出来,他要外儒内法用心墨家。

    在山西,康熙在太原检阅驻防官兵。在五台山,众人参观寺庙田地,面对正在收割的玉米丰硕的果实,纷纷写诗词,太子也有一首:

    “凤刹虹幡碧落悬,盘空磴道白云穿。上方恍在诸天外,积雪疑从太始前。……曼陀花雨纷纷落,总为君王种福田。”

    众人都大声夸好,这不光是因为太子的身份。太子于诗词一道上的修为,比不上容若这样的,但和当世大家一样好。

    康熙也挺骄傲太子的才华,摸着胡子微笑。

    胤祥找一颗干巴的不长玉米只长杆子的玉米,剥了皮在嘴巴里当甘蔗啃,听见众人花团锦簇的喝彩声,眼睛一眯吐一口玉米渣,赞美道:“太子二哥的诗词情感真挚。”一转头看向康熙:“汗阿玛,儿子才发现,太子二哥的诗词,都是写给汗阿玛的那。”

    说的康熙一愣,太子也愣怔。除了负责画画的四爷、帮助阿玛画画的弘晖没有关注,众人更是一时懵住。

    太子和四爷闹成这样了,四爷的十三阿哥帮着太子?

    弘皙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听了这话只满眼崇拜地看着阿玛。

    大臣们一个激灵。陈廷敬第一个感叹道:“皇上,臣等没有注意那。臣记得大部分太子殿下的诗词文章,确实是都写给皇上您的。如此父子情深,千古为曾有之,大清的福气啊。”

    其他大臣紧跟着夸夸夸。

    康熙听着,看一眼还没回神的太子,心里一暖,再是鼻子一酸。

    这话有胤祥说出来,倒是要他格外地感动。他勉强忍住情绪,只笑道:“……也就老十三跟着他四哥学的,小机灵鬼儿。”一转头,转移话题道:“胤禛,你也写一首。”

    胤祥一听,一边跑近前一边喊着:“四哥,汗阿玛要你写诗词。”

    抱住玩着颜料的弘晖,给四哥挤挤眼。那着急暗示的模样,看得康熙上前一步抬脚就踹:“要你四哥自己写。就他的水平,能写出来一首打油诗,朕就满足了。”

    胤祥抱住弘晖闪身跳开,脸上嬉笑着,着急地给四哥递送眼神。

    太子看着十三弟一眯眼。

    弘晖还没明白,好奇地看十三叔:“写诗词哦?”

    “写诗词,弘晖的阿玛写诗词。四哥!”胤祥大喊一声。

    四爷因为他们的动静,一起身,看向生气的老父亲,等候的弟弟儿子众人,再看一眼望不到头的麦子地和玉米地,忙碌收割麦子掰玉米的农人,略一思考吟诵道:

    “雨润郊原奉豫游,勤民御辇向西畴。摇空翠浪沄沄起,覆垄黄云冉冉浮。……伫看比屋连枷动,击壤声中麦有秋。”

    咳咳。

    咳咳。

    要不说四爷就是四爷吗?就能当着皇上的面儿,落点在“麦有秋”。

    “哇!四哥壮哉!”“哇!阿玛最棒棒!”伴随着两道声音,是十三阿哥和弘晖蹦跳的欢呼鼓掌声,叔侄两个一起,敬仰崇拜地看着四哥/阿玛。

    众人:“……”

    康熙:“……”

    太子冷着脸。

    弘皙奇怪地看向阿玛。

    可那叔侄两个还在不停喝彩,而且他们的动作表明,他们是真的觉得好:胤祥敬服四哥一片为国为民之心,弘晖是听不懂阿玛做什么都是最棒棒。

    四爷目光微合,不禁微笑开来。

    晚上,康熙在五台山顶的寺庙摆农家宴喜,大多人都喝醉了。

    太子大醉中,弘皙扶着他,他对着五台山上的竹林即兴念诵:“为爱临流凤尾斜。不将丹粉斗春华。……月影忽筛纹错落,风茎未改骨槎枒。多应预兆江郎梦,斑管纷披五色霞。”

    这是写给母亲的。

    康熙听得心神大震。

    康熙因为太医管制,没有喝醉,没想到听到太子如此情真意切地思念母亲。康熙和弘皙守在太子的床边,默默地看着太子,再思及白天胤祥说的话,格外地怜惜太子。

    胤祥本来也要陪着,被四爷硬拉出来。四爷照顾胖儿子弘晖先睡觉,听小厮王之鼎说了白天的事情,和十三弟一起散步五台山顶。

    临风揽月,不光是胸襟大开,更因为这里是夏天的避暑胜地,到了秋天格外的冷,两个人都被冷的穿着厚衣服披上披风,带着瓜皮帽。

    站在山顶看夜幕上的月亮和星星,格外的亮。四爷仰头,看了好一会儿,一低头,轻声道:“十三弟,四哥希望你好好的。”和月光一样清冷的目光,看着十三弟长成的少年人意气风发,四爷的眼神,不容胤祥逃避丝毫。

    胤祥疏阔明朗的面堂倔强地紧绷。

    四哥看出来他故意讨好太子了?

    他是不是装的很不像?

    四哥是不是很生气很失望?

    他微微低了头,不说话。

    四周无人的台阶上,临着前方绝壁万丈,武僧们手中的火把在夜风中噼里啪啦地响,那要世人牵魂动魄的牵牛织女星,在冷清的秋夜里还是最亮,似乎在诉说千古以来无尽的悔恨之情。

    四爷叹气:“十三弟呀,你要四哥说你什么那?你对四哥狠,对你自己更狠。你知道,你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那?你知道四哥的心痛吗?”顿了顿,指着自己的心口:“四哥宁可吃无数的苦和忍耐,和不要你这样做。四哥,宁可你从这里跳下去万丈深渊,也不要你做这样的事情。”

    胤祥猛地一抬头,万万没想到,四哥猜到了他的用意,还说出来这样狠心的话来。

    他脸上动容,抖着嘴唇看着四哥,好久没有说出来一句话,却是眼睛先红了。

    四爷一看,又心疼了。

    抬手拍拍十三弟长成的肩膀,回忆他刚出生时候,一个红皮小老鼠的小样儿,不由地感叹,他长大了。

    伸手一指天上的星空:“十三弟,你看看这天上的牛郎织女星,都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爱情、友情、兄弟情……都是一样的要人珍惜。可是事情发生了,结果就是结果。你明白吗?即使有一天,我们还做回来兄弟,这银河两分的过程,也永远在生命里。”

    “四哥呀,不若现在一咬牙,一脚揣你进去万丈深渊里静一静。”

    !!!

    胤祥吓得白了脸。

    四哥用最温柔的话,说着最残忍的话。还说的跟真的一样。他下意识地朝悬崖下方一望,脸在夜色下白的透明,双腿都开始发软。

    胤祥颤抖着眼睫毛胆怯地看着四哥。

    看在四爷的眼里,好似一只非要跳进去刀山火海中的小鹰儿的恐惧,笑了。

    脑海里是十三弟跟着自己,做太子党的结果,十年圈禁,双腿膝盖鹤膝风的瘦骨伶仃,四爷扯着嘴角扬起来一抹笑,再拍拍他的肩膀,重重的,安慰:“十三弟别怕。四哥开玩笑的。四哥只是一时想着,宁可四哥打的你生活不能自理,也省的看着你被其他人糟践。”

    胤祥是真怕了,什么感动和担忧都没了,只有恐惧。

    可他的性子,也最是倔强的。听说太子妃嫂嫂对自己母妃很好,知道太子要借自己对四哥做什么事情,起来了念头要讨好太子,借机接近太子做内应,他就不想退缩。

    但见他强撑住不去看那悬崖,脸上还是委屈地答应着:“四哥,弟弟知道错了。四哥您别生气。”脸皮僵硬硬是讨巧地笑:“四哥,弟弟哪里敢那?再说了,弟弟是哪个牌面上的人那?人家哪里看在眼里?”

    四爷微笑:“是吗?四哥很高兴,你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是的是的。弟弟……”“弟弟不敢骗你……”胤祥还没说出来,冷不防眼前一花,四哥的手指快如闪电要他躲避不及,他周身几大穴道被点中了,动弹不得。

    胤祥瞳孔地震。

    四爷狠狠心,一拍手。

    黑暗里窜出来四个体格壮硕的武僧。

    “阿弥陀佛。四爷请吩咐。”声音若洪钟,震得胤祥心胆俱裂,目光看向那悬崖,真怕四哥要人扔他下去,看着四哥眼神祈求。

    “现在来求,晚了。”四爷语气凉薄,越是爱之深越是责之重,当下回了佛礼。

    “感谢四位大师相助。爷这个弟弟需要静一静。五台山上可有惩罚人的法子,不伤身体,但足够要他记住教训。”

    其中一个领头的和声,同情地看一眼十三爷,一躬身:“阿弥陀佛。回四爷,有。”

    这些和尚,和性音大师都有同门之情谊,收到性音大师的信件要听四爷吩咐。

    当下胤祥被五花大绑,绑在寺庙大雄宝殿门口的粗粗的柱子上。

    为了防止夜里风大受凉,全身被裹着貂皮,裹得严严实实的。

    胤祥一开始没有在意。

    看着四哥转身离开的身影,狼崽子一样的目光还在犯着倔强,被气得红红的,就是不讨饶了。

    随即,他就感受到这折磨的滋味儿。

    大雄宝殿里,夜里做佛课的大和尚的木鱼声声声入耳,大殿里的沉香直钻鼻腔,禅音焚唱直钻心神,还有路过的和尚们,每一个见到他,都在他面前盘坐下来,送一遍《金刚经》《严华经》……

    西洋人见到牧师,在教堂里深切忏悔,痛哭流涕是什么感受,他就是什么感受。

    要你感觉你做了天底下最大的恶事,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那心灵的折磨,老厉害了。

    夜风吹着,他也不觉得冷,就是站久了有点累。被绑着身体不舒坦血液不流通。运转心法,澄明心境,倒也可以忽略这些。可是胤祥自认强大的心性也受不住了。满心里悔恨的无以复加,不跪着哭求四哥宽容一番,不能形容,先是小声地哭着,路过的和尚们给他擦眼泪,他好似看到四哥痛心疾首的眼神,委屈地“哇哇”大哭,哭得跟一个小孩子一样。

    太子因为大醉睡得很沉。

    弘皙听说了,想来给十三叔求情。可是康熙摇头:“你四叔罚的你十三叔。”弘皙就吓得不敢了。

    寺庙里的和尚们默默念经,有幸跟着皇上住在山上的大臣们侍卫们,在心里给十三爷默默地念佛,可不敢去找四爷求情。

    都以为,四爷是为着十三爷白天讨好太子,背叛的行为,生气那。

    四爷抱着弘晖,睡得香甜。

    晨光大亮。早起跟着武僧打拳的他,来到十三弟的面前,看着一脸的泪水,被绑着哭着睡着的模样,给他解开穴道,解开绳子,放下来平躺在地上,不断拍打周身给活血。

    醒来的胤祥,眯眼看着灿烂的朝阳,最亲的四哥,抱着四哥的大腿嚎啕大哭。

    “四哥,弟弟再也不敢了。四哥,弟弟再也不敢了。”

    四爷抱紧了十三弟在怀里,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一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晨起的慵懒和沙哑。

    “十三弟,你要是准备好了一定要这样做,四哥还能怎么办那?总不能真的打断了你的两条腿。四哥呀,一夜没睡,想明白了,四哥干脆就带头跟着吧,四哥跟着,你跟着四哥,总也能护住你几分。”

    胤祥吓得肝胆俱裂。

    四哥和太子闹成这样了,为了他的小心思去跟着太子,那他真是万死也不能赎罪了。

    胤祥抓住四哥的胳膊,身体颤抖着,哭得好似当年三四岁的小娃娃,“四哥,弟弟真的不敢了,求四哥不要打断胤祥的腿,莫要挖胤祥的心,求四哥,哇哇!”

    “乖。”

    四爷抱着他轻轻哄着。

    “十三弟,一定要好好的。这些都是四哥的事情,你只管快快乐乐的。”

    “弟弟知道了。四哥。”

    胤祥哭得打嗝儿,眼睛红的跟兔子一样。

    早起散步的康熙听说了老十三的哭嚎,无奈地摇头,和梁九功说:“他呀,也就这点儿出息。”康熙倒是模糊能明白几分,老十三讨好太子,是怕他四哥和太子闹起来吃亏,可就因为他知道几分,越发乐呵地笑。

    “你们十三爷比其他那些没有出息的,好一点儿,可他也逃不出他四哥的五指山。”

    梁九功只管乐呵呵地笑,可不敢评判任何一个皇子。

    弘晖起来,听说十三叔被阿玛欺负的哭了,跑去看望躺在床上的十三叔,和十三叔抱在一起痛哭一场。

    “十三叔,弘晖理解你呀,十三叔,阿玛就疼妹妹们啊,十三叔,阿玛欺负弘晖啊,还欺负弘时弟弟啊。十三叔,弘晖伤心啊……”弘晖大人的模样给十三叔拍着后背,张大了嘴巴露出来牙花子愤怒哭嚎。

    “弘晖!”

    “十三叔!”

    叔侄两个颇有难兄难弟的患难情意。

    胤祥抱紧了大侄子热泪滚滚。弘晖哭得有腔有调的,跟北京城吆喝糖葫芦似的有韵致。

    四爷:“……”

    康熙听说后,笑的直不起来腰。

    太子愤恨地一眯眼。

    弘皙:原来四叔这样欺负人,连弘晖、刚出生的弘时也不放过,好可怕。

    变成凶佛爷,小儿止哭·四爷:“……”无奈地一抹脸,摇头失笑。

    看着四儿子闹出来的笑话,心情大好的康熙,领着大队人马经过介休、灵石、霍州、洪洞、曲沃、闻喜、安邑、运城后,到达甘肃,渡黄河,经潼关、临潼,到达西安府。

    青海蒙古亲王札什ba图尔、鄂尔多斯郡王董罗布松阿喇布等朝见。康熙检阅西安驻防官兵,见军伍骑射娴熟,军容整肃,非常高兴,表示要大沛恩泽,以示不忘劳苦人员之意。谕示免陕西、甘肃两巡抚所属地方康熙四十二年以前未完钱粮,免河南杞县等十四州县本年度水灾额赋有差。

    一路走,一路施恩。各处官民扶老携幼欢腾道帝,每加询问,又令在乘舆左右,备咨地方利弊,所以风俗民情无不洞悉。遇到地方官兵因为和平日久懈怠,营伍不整,官兵铠甲全无,军官贪污战士们的军饷等等行为,抄家砍头严惩不贷。

    老百姓都夸皇上圣明仁慈。

    康熙对这趟巡视很是满意。

    回程的路上,康熙夜里睡不着,出来帐篷遥望越发临近的北京城,勉强睡着做梦,梦到索额图和他的近身侍卫们走得很近,梦到自己擒杀鳌拜的一幕一幕,真的要在他身上重演,吓出来一身冷汗,挣扎醒来,坐起来思考。

    康熙以索额图意图谋反为由,把索额图幽禁在宗人府进行审查,一连审查了三四个月,也没有找到谋反的实证,其他方面的罪行证据越来越多。

    一夜没睡的康熙早上起来,听说有人劫狱索额图,勃然大怒。吩咐四贝勒胤禛火速返回京师,连夜进入宗人府中关押索额图的监房。康熙:“视索额图拘禁之情形,查察看守王公、大臣、兵役、内监有无徇情庇护及助伊逃遁之事。”

    局势敏感,四爷再恨索额图,也不好自己去见他,

    快马加鞭赶到北京,找到监国的三哥胤祉,皇太子的奶父凌普,三个人一起去关押索额图的宗人府。

    索额图被单独关押、并无优待,且两条铁链锁身,快七十岁的身体本就老迈,再加上他一出生就是首辅之子,没有吃过一点苦,突然名誉都没了,遭遇如此,身心已经奄奄一息了。

    人之将死,人言也善。

    索额图留下遗言,临终自嘲:“没想到,老朽最能信任的,居然是四爷。”

    索额图在宗人府监房内只呆了不到四个月,于康熙四十二年十一月寻幽死于狱中。据说是被宗室·老汗王努尔哈赤玄孙、贝子杜努文之独子苏努·宗人府左宗正饿死的。

    得知索额图在宗人府“幽死”之后,康熙不再做噩梦。太子找到康熙,父子两个大吵一架,都红了眼宛若两头狮子一样地争吵。

    “汗阿玛,索额图对大清没有功劳吗?汗阿玛您何至于此?”太子不甘不忿。

    “汗阿玛,索额图都退休了!他都退休了!”太子疯狂大喊。

    康熙抖着手指着他,眼珠子红红的:“胤礽,你要为了索额图,和朕来闹?”

    “你要为了索额图,报仇吗?”卡在嗓子眼,康熙没有说出来,太子也没有说出来,但父子两个都明白。

    太子认为,父亲不是他一个人的。父亲还给他生了那么多兄弟抢他的龙椅。母家才是一心帮助他的。

    康熙认为,他这么用心付出对待的太子,居然真的心向着母家,这还没登基了,就要为了母家人和父亲闹起来了,将来还得了?!

    父子两个四目相对,一路上刚培养出来的温情都没了。

    太子大喊:“汗阿玛,儿子求您放了格尔芬他们。”

    “朕还没死那!”康熙大吼一声,“滚出去!”

    太子愤然离开。

    康熙捂着胸口,几个大臣和太监扶着他,太医给他诊脉,他却是强撑着摆摆手。

    康熙担心太子有动作,当即开始第二部计划。以只是被□□惩罚就绝食自杀,实在是怨恨朝廷,辜负皇恩为理由,下旨剥夺了索额图一切官爵、名誉,查抄家产,并将他的儿子格尔芬、阿尔吉善继续禁锢于心裕、法保□□候斩,不得开释。“太子党”中的一部分重要成员、也是索额图党羽的江潢、麻尔图、额库礼、温代、邵甘、佟宝、阿米达等人,或处死、或严锢、或罢黜,他们的同祖子孙在朝廷为官者,也被夺官革职。一度风光无限的“索党”,就此灰飞烟灭。

    世人唏嘘不已。

    朝堂上的大臣们更是感叹:索额图的一生,因为家族和康熙的联姻,光耀一时,是忠臣!为康熙立下了大功。但是也因为与皇家联姻的产物,协助皇太子胤仍争夺皇权惨遭康熙活活饿死,全家陪葬,不得不说《左传》那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应了景。

    太子的实力备受打击,一面和康熙僵持着,一面动用他的势力,尽可能地保住赫舍里家的其他人。

    四爷身边的幕僚,隆科多、年羹尧……所有人都来劝说四爷,趁热打铁,落井下石,废太子!

    四爷只摇头。

    这些日子,他除了衙门就是在家里休养。日常一身家常的松江棉宽袍大袖,为了避嫌在家里练习书法的身影英挺俊朗,颇有闲散文人、田间老农的架势。

    带着一家人出去庄子上小住,为了安抚闹脾气的弘晖,将弘时给他带着:“天天说阿玛不疼你和你弟弟,阿玛将你弟弟送给你了,你带着。”

    “弘晖带着。”弘晖气呼呼地一挺胸膛,低头亲亲摇篮里的小弟弟,哄着道:“弟弟不哭啊,阿玛疼妹妹,哥哥疼你哦。”啾啾,弟弟长得真漂亮。

    弘时手脚舞动,开心地“啊呜”一声,糊了哥哥一脸口水。

    四爷:“……”

    等到自己的人大都忍不住前来找他,四爷针对他们要争皇位的话,都予以严厉训斥。

    听到他们要打击索额图家剩下的人,声音轻慢。

    “索额图是皇太子的叔公。皇太子是汗阿玛的皇太子,大清的储君。这个世界上,有关皇太子的一切,只有汗阿玛有权利、有资格评判。汗阿玛能打能骂能训斥能抄家,我们,……”放下毛笔在笔架上,看着他们震惊的面容,挑唇微微一笑:“想一想爷的十三弟,爷的弘晖……爷自己能打能骂,别人,碰一下都是大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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