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爷本计划要邬先生做孩子们的西席。”

    “承蒙四爷看重,  邬某不是不想,是怕耽误阿哥格格们的学业。”邬思道低头看着残腿回忆过去恍如隔世一般,沉吟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何况四爷如此待我?四爷只要看瘸子还有点用场,  水里火里听四爷吩咐,从今而后,  我和府里其他人一样。”

    “不一样。”四爷目光幽幽盯着窗台上跳跃的晨光:“我以师礼待先生。”邬思道吃惊地看了四爷一眼,随即垂下了眼睑,  说道:“邬某断不敢当。顾八代老先生是四爷的老师,  顾八代先生和家严是同年,其为人邬某万般敬仰,邬某何人,  竟敢僭越?四爷,若要我安生处于此地,  ‘师’之一字万难承当。”四爷默然良久,说道:“既如此,爷还是以府中孩子的老师之礼待先生。先生国土无双,爷虽不是孟尝君,应有礼仪是不敢废的。大清目前徒具鼎盛之名隐忧也甚可怖,  爷不能不借助先生智慧。”

    说着话,  一回头,  双手抱拳,  郑重地一鞠躬。

    邬思道大惊失色,  四爷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莹亮晃花了他的眼睛,他费力地伸手要扶住四爷,口中焦急地喊:“四爷,邬思道何德何能?四爷折煞我也。”

    四爷一起身,  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洒然笑道:“先生当得起。爷既然要请先生做孩子们的老师,自然要拿出来态度,那民间,孩子父母对老师们,不就是这样礼仪?改天要几个孩子行了拜师礼,万望先生莫要嫌弃他们顽皮。”

    “四爷!”邬思道苦笑开来,明知道四爷是做戏那,还是感动了。“四爷如此信任我,我敢不从命。”

    四爷畅快大笑:“先生大才,爷为了孩子们,厚脸皮一回。”

    您可不是厚脸皮一回!

    邬思道心里苦笑传闻中活阎王四爷竟然是个无赖,却是眉眼舒展开来,苏培盛双手捧着茶水上来,他呷着茶水,脸上慢慢泛起红晕,瞳仁在晨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倏然间又黯淡下来,说道:“我年轻时候心高气傲,哪知道落拓到这地步,这是时也、数也。原已灰心丧气,并不愿作世人眼里的清客蔑片相公。这次来京为的是和表姐完婚,携她回南,……不料又遭此变故!来府一年多,消息灵通,今已知四爷的为难,用一句圣人的话,季孙之忧,萧墙之内。”四爷浑身一颤,手中的茶水差点泼洒出来,盯视邬思道许久,问道:“难道先生听说什么了?”

    邬思道直言:“四爷,您是做大事的人,走的是阳谋大道。八爷夫妻情意重,顾念八福晋,偏偏没有孩子,是他的弱点。前些日子,四福晋几乎每天都挤出来十分钟时间,去看望八福晋。邬某还听十七阿哥和弘晖阿哥说,宫里有一个答应娘娘,长得很像先皇后,几位小皇子和小皇孙们都偷偷地去看御花园里看过,……”

    “等等。”四爷听得有点懵,看一眼苏培盛听的两眼发光,很是不解地问苏培盛:“福晋前段时间,几乎每天去看望八弟妹,为什么?”

    苏培盛讨巧地笑:“爷,因为惠妃娘娘和良妃娘娘给送来四位格格,八福晋站在府门口,抡起来鞭子就撵人。”

    四爷眉心一皱,只问:“既然撵走了,为何需要天天去看?”

    就知道爷也是不认同八福晋的泼辣做派那。苏培盛苦着脸:“爷,可能八福晋以为,两位娘娘训斥她不能生孩子那。”

    “八弟妹生育子嗣,和侍妾格格有关系?”

    “爷,八福晋,她,她,奴才也不懂啊。”苏培盛苦着脸,“出来这样的事情,八爷就带着八福晋进宫赔罪。哪知道,八福晋一回来,人就变了,不打理家务,不出门不待客……我们福晋担心,就尽可能地去看看。”

    这都是什么事?四爷蹙眉,却是猛地一个激灵,转头看向邬思道,放下茶杯,沉吟道:“先生认为,早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了?”

    “正是。”邬思道叹息一声,方才听苏培盛说着一家子吵吵闹闹的温馨有点恍惚,坦言道:“八福晋用鞭子撵人,被有心人知道,找个嘴巴传到皇上的耳朵里,要皇上对八福晋的印象不好,这是第一步。第一步,就是施压。邬某听说,八贝勒府上有了四位新侍妾,八福晋接受了,可八贝勒和八福晋的心里必然都不舒坦。但都以为事情过去,四福晋也不再担心的时候,昨天晚上,就是第步。”

    四爷徒然一惊。

    “好歹毒的计划!”这是要彻底摧毁八福晋的精神气。八福晋被毁了,八贝勒那?四爷目光沉沉盯着面前的五彩花神杯,“那个嘴巴,就是宫里新进的灵答应,和赫舍里皇后相似的人?”

    “应该是。”邬思道的目光望着窗外一根枝梢微凉的露水,照耀在露水上的稀薄阳光,心里也为这份谋划齿冷。“四爷,皇上是强大自重的大皇帝,他不屑于寻找替身这样的把戏。但是若这位女子,哪里都相似赫舍里皇后,皇上顾着面子,必然要留在宫里,且不能薄待了。如此一来,这女子就有机会,和皇上说一些话。”

    四爷沉了脸。

    这果然是他疏忽的一方面。也是他想不到,即使想到了,也使不出来的手段。学杨广拿女色讨好老父亲?呵!四爷唇角扯着一抹冷笑,只觉得恶心!

    邬思道面色哀戚。

    听得苏培盛呆呆的,保持拿着拂尘打扫书架的动作,身体僵硬,嘴巴张大,合上,再张大,再合上,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太子殿下,居然给皇上找来一个酷似他生母的人?!

    我是谁?

    我是苏培盛?

    不对,我在哪里?我耳朵听岔了?

    四爷心中的愤怒澎湃汹涌得难以遏制,眼角低垂,右手上不停地转着佛珠颗粒。

    苏培盛傻傻地看着四爷,喃喃地问:“这是真的?爷?”

    四爷也不想去信这是真的。一转身,看着邬思道,哑声道:“先生所言,爷大体明白。如果是这样一个精心布置的局,一定所图甚大且要花费时间。首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选。爷不明白,对于太子殿下来说,这样的嘴巴宫里多的是,更何况太子妃嫂嫂管理宫务,……何必一定要送这么一个人进宫做嘴巴?”

    眼睛微微睁开,墨色的眼睛里风雨欲来,旋涡翻涌好似狂风暴雨要吸了人间所有的光。邬思道迎上这样一双生了杀机依旧克制的眼睛,心里的叹息更甚。

    “四爷,八旗选秀年一次,秀女们到了岁数入宫参选,时间方面可调性不大。邬某猜测,这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借着这位女子进宫的机会,吸引人的视线和话题,借机谋划八福晋。”

    四爷不由地抬手按按眉心。

    这真不是他擅长的。

    苏培盛因为四爷的模样,特感同身受。就连他这样一个自诩机灵的,善解男女人意的太监,他也想不出来这样的计策。

    苏培盛心头一阵火大,愤怒道:“四爷,这什么人想出来的法子,太毒了。爷,这次我们一定不能放过他们。”一转头,看向邬思道瞪大了眼:“邬先生,这次你也不要善良。这些人就不值得被善良对待!”

    邬思道因为他的模样笑了出来:“苏总管放心。邬某这次一定不放过他们。”抬首,微微仰头,看向望着康熙御赐的花神杯出神的四爷,低低劝解道:“四爷切莫挂怀。一样米养千样人,这世上,本来就是什么人都有。”

    四爷摇摇头,又微微颔首:“是爷失态了。”

    枉自他总以为能克制情绪,处理一切,总以为自己能平常心,总以为自己能做到完美,然而差些就犯了大错。

    邬思道的叹息如露水一般清浅:“四爷心里的愤怒,邬某明白,只是……”

    四爷点头接下去他的话:“我们要振作,不能因此伤了情绪。”

    邬思道郑重点了点头,道:“四爷说得对,我们的情绪不应该挥霍在这方面。”他停一停,“四爷喝杯茶,稍作休息,我们再继续。”

    四爷默默点头,转眼见窗外一片落叶从枝头坠落,似心底无声的一句惋叹。

    四爷对邬思道很尊重。

    是当成谋臣智世的尊重。

    他在屋子偏中间的一个茶几边的躺椅上躺下来,闭目养神。

    苏培盛推着轮椅,到茶几边,自去继续他的扫尘。

    新来的小厮端着托盘进来,放下两个札古札雅木质奶茶配套碗在桌子上,转身从外间双手抱着一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多穆壶进来,壶口倾斜,香白飘着热气的奶汤流到小碗里。

    再去外间端来一个托盘,放下两个珐琅五彩花鸟碗,杯中茶汤清透袅袅飘香,正是秋冬之际最养生的、南方人最喜欢的杏仁茶。

    另有一个小厮进来,送上来两个素白色的小碗,打开碗盖,奶白而滑,香气浓郁,真跟热牛奶上冻一般。中间几粒红豆点缀,很是亮眼。

    邬思道好奇笑道:“这是牛奶的新做法?”

    “是那。邬先生。”小厮微微弯腰尊敬地笑着:“牛奶煮沸后,不及时用,会结成一层薄衣,尝一口,无比软滑甘香!这就是根据那个来的。牛奶、砂糖、蛋液,搅拌均匀,一起蒸出来,您尝尝。”

    邬思道来了兴致,小厮给放上银汤勺,他拿起来,用一口,奶味重却不腥燥,软嫩顺滑,入口香滑,口感细腻。甜度也正合适。

    “这个好。”端起来茶杯呷口茶水,普洱茶正好冲了口中刚刚的甜香气,留下回味无穷的茶香,不由地笑出来。“这做法好。难得的灵巧心思。”

    苏培盛正在给一个挂式香炉清理炉灰,闻言笑道:“邬先生,我们四爷说您喝不惯奶汤,特意吩咐小厨房给您研究的。”

    四爷:“……”

    邬思道一愣,发自内心地感激道:“四爷,我的吃用已经是最好,不敢要四爷再费心思。”

    四爷没有睁开眼睛,低低道:“哪里费心思?爷就一张嘴巴。邬先生吃得好,苏培盛记得去赏赐厨房。”

    “哎,奴才记得。”苏培盛响亮地答应着。

    邬思道:“……”

    怪不得戴铎等人都对四爷死心塌地的,四爷拿人当人看,是真的用心待人。当然,四爷这般用心,那要求也是杠杠的,在他手底下做事,必须万分小心谨慎,尤其不能有一心。

    邬思道慢慢地用了一份蒸牛奶,再用札古札雅木质奶茶配套碗里的奶汤,不再那么排斥,居然能喝得下了,不由地微笑开来。再看一眼四爷的那俊脸在晨光下的光彩烨然温柔强大,不由地哑然失笑:四爷这般俊秀,这般用心,却对男女之情一窍不通,幸亏四福晋操心着府里子嗣。

    四爷在休息也在思考,邬思道在细细地品位杏仁茶和奶汤的区别和美好,苏培盛打理好屋子的角角落落,在靠墙的柜子抽屉里拿出来几片香片,挨个香炉添上。天空中一片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还吹起来阴风,小厮们担心会下雨,开始收拾外头的桌椅花盆等等。

    王之鼎匆匆地外头进来,举着袖子擦擦额头的细汗,看一眼屋里,和邬先生、苏培盛笑着点头打招呼,走到四爷面前打千儿行礼:“爷,奴才回来禀告。”

    四爷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向他:“说。”

    “外头,开始起来谣言了,说八福晋是醋坛子,比那大唐的房玄龄夫人还凶那。说八福晋自己不能生,还霸占八贝勒不要八贝勒的侍妾生,说八福晋欺压侍妾格格,罚跪、打手心,顶铜盆……有鼻子有眼的,还有毁容那。甚至之前京城纳兰家明珠续娶福晋的吃醋杀人事件,也被翻腾出来了!说八福晋是新一代吃醋魔王。”

    四爷目光一闪,那一抹厉色快的要王之鼎觉得自己眼花。

    苏培盛拿着香片呆呆地看着王之鼎,还真有这样歹毒的人!一定要毁了八福晋不成?!

    邬思道放下札古札雅木质奶茶配套碗,转头问:“流言里有提到八爷吗?”

    王之鼎一惊:“先生是说?——目前还没有。”

    “下一步可能就是了。”邬思道长长一叹,“希望是邬某小人之心了。可能下一步,就是说八爷痴情八福晋,不要侍妾生育。”

    苏培盛已经吓白了脸:这是要八爷的命啊。

    王之鼎看看邬思道,看看四爷,因为四爷没有反驳的模样,惊骇的失去声音。

    四爷刚已经想到了这一点,这个时代,一个皇子痴情一个女子的意思,能直接要八弟失去继承权。危急关头,他反而平静了下来。

    “你去八贝勒府上,找到福晋,要她照顾好八福晋。如果八贝勒回府,告诉他,一切不要担心,爷进宫一趟。”

    “哎。”

    王之鼎跑着离开了。

    四爷看向苏培盛:“告诉府里的人,谁也不许传谣言。”

    “哎。”

    苏培盛快速放好香片,也跑着离开了。

    四爷霍然起身,快速到书桌边,打开一份空白的章程,性音、文觉和尚等人都赶来了,四爷道:“立即去通知七弟、九弟和十一弟、平郡王等人,今天不要出门,都在工部等着爷。告诉温达,所有下面危险的活计,今天全部停下来!再去理藩院告诉容若,一定要侍卫们警醒着,保护好人不要有斗殴情况。”

    “属下遵命。”

    个和尚退下,四爷提笔挽袖蘸墨,一坐下来,刷刷刷地专注于书写。

    邬思道声音严肃:“第一,因为关外沿海边境地方开始办学,江南匠人也有了学院,京畿地区的老百姓都很有怨言,都在说皇上和朝廷偏心。第一,因为关外边境和沿海地区一连串国策实行,大量百姓出关或者去沿海讨生活,有关人口流动的国策,需要改进,加强管理。第,有关关外的环境,曾经被流亡到边塞的已逝边塞诗人·吴兆骞之次子,有一本回忆录《尺鲤松花江》,介绍关外生活,文笔朴素感人,少量刊行看看百姓口风。……”

    邬思道说一样,四爷写一样,边写边问:“爷还惦记着,给京城建造一座女子学院,侄女们长大了,不好天天呆在家里,多一些朋友玩耍更好。”

    “……”四爷您说什么?

    “爷还想着,找谁来配合先生教导四个女儿启蒙,这也应该去求皇祖母和汗阿玛。”

    “……”四爷,您要邬某做先生,教导的,不光是阿哥,还有小格格们?邬思道真震惊了。

    四爷快速地书写,还挺得意:“爷这个提议一出来,保管四九城的老百姓,保守派夫子们无心关注八弟家里的事情。”

    “……”那可,真是。

    邬思道深呼吸一口:“四爷,还有最后一点。朝廷不再颁发贞节牌坊,一嫁由父母,一嫁由自己。贞节牌坊的多少,不再是家族人守规矩的体现,也不是地方官政绩之一,和民风民俗亦无关。”

    “这一点好。”四爷赞叹,手上轻轻地落下最后一笔。

    邬思道转着轮椅上前,从怀里掏出来《尺鲤松花江》递给四爷。四爷翻了两页,眼睛越来越亮。待章程上的墨迹都干了,他合起来章程,在宽大的袖子里揣好章程和书本,言道:“先生留意,若是八弟九弟等兄弟前来,代爷宽慰他们几句。爷尽量快些赶回来。”

    “四爷尽管放心。”

    四爷大步出来书房,骑上车子飞奔皇宫。

    几乎是同时找来的十七阿哥和弘晖阿哥,好奇地看着阿玛飞速离开的人影,一转头,看向后面嬷嬷们怀里的弟弟妹妹,脚边的猫儿狗儿,大眼睛骨碌一转,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一起去后头书房,一进门看见停着轮椅在院子里看乌云的邬先生,开心地呼唤:“邬先生,弘晖和十七叔叔、弟弟妹妹们来陪你了哦。”

    胖孩子欢喜顽皮的笑容映入眼帘,邬思道顿时眉开眼笑:“大阿哥来的正好,今天我们来讲边塞上的诗歌故事。”

    “好哦!”弘晖高兴欢呼,十七阿哥也兴致勃勃。一群弟弟妹妹只管跟着大哥鼓掌欢呼:“好哦!”“好哦!”

    浩浩荡荡的一群嬷嬷丫鬟围坐偏殿里,偏殿中间支起来一个小迷宫帐篷,太小的孩子们在嬷嬷怀里,大一点的自己爬来爬去的玩耍,胤礼、弘晖表示自己长大了,坐在特制的儿童椅子上,板着脸。邬思道眼里含笑,一开口,声音沙哑低沉有力,表情丰富:“宁古寒苦天下所无,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电激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还配有生动形象的解说。

    孩子们听得“哇!”“哇!”,弘晖手舞足蹈地兴奋:“弘晖知道,宁古塔好,是太~祖皇帝的父亲兄弟们六个人居住的地方。”

    “对!”邬思道抚掌大笑:“宁古塔好。现在我们来说一说,都有哪些好~~”

    弘晖最喜欢听邬思道讲故事,和其他人不一样。弘晖没有意识到,他到了交朋友的年纪了,可是兄弟姐妹们和朋友是不一样的。四爷注意到了,有意识地安排邬先生做他的第一个朋友,他很喜欢。

    邬先生也喜欢弘晖阿哥这么一位小小的忘年交。

    胤礼跟着学习玩耍,也发现邬思道和无逸斋老师们的不同之处,也很是惊奇地喜欢。

    后书房里头一片欢乐,刚刚死寂的气氛全无,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多,真有要下雨的架势。进宫的四爷一路飞驰电掣,很快来到乾清门门口,要守门的小太监去通报,安静地等候。

    今天没有早朝,康熙这个时候可能在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也可能在无逸斋检查皇子皇孙们的功课。小太监回来,果然说:“四爷,皇上在宁寿宫那。”

    四爷道了谢,望着他春秋天单薄的衣衫,道:“你叫李德全?变冷的天,怎么穿这么少?”

    李德全不好说,他的厚衣服被其他小太监泼了水,摸着胳膊上被冻出来的鸡皮疙瘩,僵硬着脸嘿嘿笑着:“四爷,奴才贪图轻便。奴才下次一定改。”

    “嗯,看天气,很可能会下雨,现在就回去穿上衣服。”四爷拍拍他的肩膀,快步朝宁寿宫的方向而去。

    李德全望着四爷离开的背影,鼻子翕动,胸腔里里酸酸涩涩的,要他猛地一低头掩饰了。

    身边同站班的另外一个小太监,凑到他身边小声道:“我屋里还有一件棉袄,你先去穿着。”

    李德全一愣。这小太监望着他无奈道:“四爷都开口了,回头回来看你还是这一身单薄的,一定还会问那。四爷最是看不得人这么不爱惜身体的。”

    爱惜身体吗?李德全那一刻,不知道是什么感受。

    四爷到了宁寿宫的院门,听到里头的声音,康熙和皇太后、皇贵妃、惠妃……等人都在说笑,太子一家也在。

    进来门槛,双手打着袖子,一撩袍子,四爷打千儿行礼:“胤禛给皇祖母请安,给汗阿玛请安,给皇额涅请安,给太子一哥请安……”

    长长的一串行礼念出来,一屋子的人哈哈哈哈大笑。

    皇太后取笑道:“看天气要下雨,你不在家里休息,怎么来了?”

    康熙跟着道:“这可真是破天荒了。下雨的天气,多好的睡懒觉的机会。”

    众人都捂嘴笑。四爷乐呵呵的:“皇祖母、汗阿玛,胤禛来找汗阿玛,是有大事那。”

    一句话说的众人乐不可支。皇太后瞧着他脸上已经没有了昨天醉酒的痕迹,放下心来,对皇帝笑道:“阿弥陀佛。皇帝,胤禛找你有大事那。”

    康熙笑骂:“皇额涅,您听听这小子,他睡懒觉的时候雷打不动。他有事了,就巴巴地进宫找到您这里来。”

    屋里的人又是一阵大笑。

    四爷厚脸皮,只管给老父亲作揖讨饶:“汗阿玛最疼儿子的。”

    康熙在屋里又是一阵前仰后合的大笑声中,一眼瞥见皇太子眯起的眼神,摸着胡子苦笑道:“罢了罢了,难得你小子今天不睡懒觉还有大事,朕且去听听。”

    父子两个在一群哄笑声中和恭送声中,离开了宁寿宫,慢悠悠地踱步。一模一样的八字步,一个老迈,一个年轻,几乎一样的姿势。路过的宫女太监嬷嬷们自动低头避让,他们穿过长廊,穿过两道门。

    “弘晖那?”康熙关心胖孙子被昨晚上的事情影响。

    “一早起来,跟着儿子练武,领着弟弟妹妹玩耍,现在应该和邬思道听故事。十七弟也去府里了。”四爷对儿子很是放心。

    康熙思及慎刑司汇报的邬思道的言行举止,摸着胡子点点头:“邬思道走南闯北,经历过,见识多,难得是一片赤子之心不改,做孩子们的西席挺好,只是还需要其他的老师。可有人选?”

    “正要和皇祖母、汗阿玛求人。一个是弘晖和弘时的其他老师,一个是四个女儿的启蒙老师。”

    “……”

    康熙板着脸,拐个弯儿,眼睛望着“乾清宫”的匾额:“哦~~  是要找几个绣活好的嬷嬷去教导朕的孙女们。”

    四爷:“……”

    “汗阿玛,是读书识字的老师,还需要几位西洋老师。”

    “哦~~不学绣花啊?将来缝缝补补的,都不会,手笨得很。”

    “学射箭骑马打火铳,汗阿玛。练武功也成,对锻炼身体更好。”

    康熙一噎。

    “朕记得,弘晖是康熙十九生人?本应今年七月就正式进学,因为出门耽搁了,……不要弘晖来无逸斋上课?”

    “汗阿玛,来无逸斋上课自然更好,只是这样一来,弘晖就要每天来往于府里和无逸斋,他又不是大哥家里和哥家里的孩子大点儿,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儿子不舍得。”

    “哦~~”

    康熙乜他一眼。

    四爷摸着脑门嘿嘿笑。

    那“欲言又止”地告状的小模样,看得康熙抬脚就踹。

    四爷飞身闪开,振振有词:“汗阿玛,弘晖在家里学习,照顾弟弟妹妹们,儿子更放心。”

    康熙眼睛一眯:这倒,也是。

    老大和老、老五……都求着,要弘昱和弘晟……都来无逸斋上课,他答应了。可是皇太子一直对此有意见,认为他们的儿女们都没有资格进无逸斋学习了。康熙也知道。

    而四儿子的顾虑也有道理:不能光顾着在无逸斋上课的名头好,就忽视了家里最亲的弟弟妹妹们,弘晖是长子,做大哥的,照顾家里人很应该。

    “那也不能老待在家里。要弘晖天气好的时候,隔差五的来无逸斋学习,朕考考他的功课。”

    “哎。”

    康熙还是不放心:“弘晖还没剃头,剃头是大事,代表他长大了是一个小儿郎了。剃头礼要好生操办。”

    四爷脱口而出:“汗阿玛放心,儿子疼弘晖那。”

    康熙给他一个大白眼。

    四爷:“……”

    康熙在一众请安声中,背着手进来乾清宫,到偏殿里一坐,正在打扫香炉的魏珠忙上前行礼,给康熙摘掉暖帽和朝珠等等,已经有机灵的小太监端着茶盘进来。

    康熙放松地坐下来,端起来牡丹花神杯用一口茶,斜一眼一脸“有话要说”的四儿子,开恩地道:“坐下来,说吧。”

    “汗阿玛,儿子不敢坐。儿子有愧。”四爷低着头,情绪低落。

    “说!”康熙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却更急于知道了。

    “汗阿玛莫要担心,可能是儿子过于敏感。”四爷语气沉重:“儿子今早上陪着一家人用完早膳,在书房里休息,儿子的小厮来报,外头开始起来谣言,说,八弟妹是醋坛子,比那大唐房玄龄夫人还醋,之前明珠家里续娶福晋的事情,也被巴拉出来,……”抬头,望着老父亲黑掉的面堂,从袖筒里掏出来一个章程,一本书。“汗阿玛,您看。”

    康熙接过来章程,大致翻翻,给四儿子一个冷眼。

    再翻翻书本儿,忒是无奈。

    “当年顾贞观为了将被流放的吴兆骞营救回来,去求容若,容若来求朕。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将他送回江南,嘿,他居然不适合江南气候,大病了?”

    四爷也笑:“吴兆骞回程中,黑龙江将军巴海派兵护送,并拨给驿车驿马和饮食。当时徐乾学于宴会即席有《喜吴汉槎南还》诗,和者后多至数十百人。王士禛句云:‘太息梅村今宿草,不留老眼待君还”,最为人传诵。’顾贞观等有人资助他,筑屋间,命名为‘归来草堂’。可是他多年呆在宁古塔,长期的严寒生活,已不适应江南水土气候,大病数月,不得不赴京治疗。之后就在纳兰府上,给揆叙做西席。儿子记得,那是康熙一十年,容若还手抄一本吴兆骞的诗词给儿子。”

    康熙的目光还落在书本上,随意点头:“他被流放一趟,诗词反而大气起来,于江南不再出名,但朕来看,好得很,……”看到其中一页写着:“家父临殁,人糊涂着,语其子曰:‘吾欲与汝射雉白山之麓,钓尺鲤松花江,挈归供膳,付汝母作羹,以佐晚餐,岂可得耶?’”轻轻一叹。

    这是当塞外是家乡那,临终还惦记着。

    康熙感叹:“各人的各人的命数,容若和顾贞观是为了好友,一心要他回来关内,也是一番好意。”

    四爷:“汗阿玛,自从顺治十五年朝廷规定:挟仇诬告者流放宁古塔。不少文人学子都被流放宁古塔。他们当中有郑成功之父郑芝龙,大文豪金圣叹的家属,思想家吕留良的家属,安徽方拱乾、方孝标家庭,浙江扬越、杨宾父子,著名诗人吴兆骞,佛学家函可,文人张缙彦等等。当他们历经了人生的浩劫,生活进入常态,于思想学问方面也沉淀了下来,佛学家函可传授佛法,教授农耕和商贾;杨越传播耕作技术,并教人改“掘地为屋”为“破木为屋”……更有宁古塔毛皮人参多,还有做商人的,办学馆的。而流人到宁古塔各旗,分给住房、耕牛和土地。宁古塔的官吏及当地百姓十分敬重这些读书人,高看一眼。流人在宁古塔,虽是刑余之人,尚且自由,从大将军到副都统、协领、佐领大都与交结为友好,一起耕种,一起读书,帮助他们适应环境。而文人们还可经常相聚。时而相聚饮酒赋诗,时而又寻密探幽,登临山水。吴兆骞虽有文才在身,但不会耕作,又无生存之道,初到之时意气消沉。后来,吴兆骞就利用自己的长处开馆授徒。他的文采被官方和同去的流人所看重。后来,巴海将军专门聘吴兆骞为书记兼家庭教师,教授两个儿子额生、尹生读书。宁古塔和黑龙江有巴海和萨布素两位将军,如今学风已经形成,商业繁华,未来可期。”

    康熙白他一眼,思及自己这些年故意找理由,送去的文人墨客,一抹脸,摸着胡子感叹道:“身为六祖宗故地,如今有此面貌,朕心甚慰。只是,其他边境地方也都有意见了,不能老流放去宁古塔。边境地方淳朴,先头为了摆脱贱籍的,因为强出头被流放过去的,都是心有志气一片赤子之心,所以能在边塞里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如今关内因为关外好起来再过去的,就没有这份心胸了。朕也担心。你六妹妹、萨布素等人,都写信来说了这个情况。”

    “那,试着管控要过去关外的人,宣扬着要他们去南海?或者以后,朝陕西、甘肃、青海一带流放?”四爷一眨眼:“只是儿子担心,有点早了。”

    “嗯,青海一带,确实有点早了。”青海和西藏要打起来,还有准格尔虎视眈眈,朝廷要图长远布局,暂时不能暴露要彻底收复青海和西藏的野心。“南海。……朕在考虑考虑,上次你庄王伯伯为了南海人请命,要求流放人去南海。”

    四爷眼睛一亮,双手击掌:“这主意好!”发现老父亲黑沉沉的脸,摸摸鼻子,一低头。

    康熙:“……”

    “罢了,这章程里的每一条,有朕要慎刑司和礼部、内务府酌情操办。你回去吧,告诉老八,关键还是要有孩子。要是朕听到外头有谁说,八贝勒痴情不要侍妾生子,朕要他去关外打猎!”

    康熙说到后面,声音里一片肃杀。眼睛也露出来真实的怒火。

    万一有谣言跟着起来说,八贝勒痴情一片所以不要侍妾生子,等着八福晋,还是好的。万一有人一琢磨,是不是八贝勒不能生啊,那可真是,……康熙真能要老八回关外打渔打猎去。

    四爷郑重行礼:“儿子替八弟感谢汗阿玛。汗阿玛,儿子一定和八弟好生说道说道。”

    康熙一瞪眼:“滚吧。还女子学院?!朕看你是疼侄女闺女疼入魔了。”

    “!!!”

    四爷一肚子劝说的话,暂时都不敢提了。麻利地起身,逃命一般地喊着:“汗阿玛,儿子滚了。”真滚了。

    康熙一噎,望着儿子的身影看不见了,一只握住书本的手青筋暴起,攥的书本变形!那一张龙脸完全沉了下来,黑沉沉的,比天空中翻滚的乌云还黑。

    天空中一道雷声“轰隆”响起,外头刮起来大风呼啸着。康熙几个深呼吸还是压不住那火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大手猛地一拍黄花梨茶几,怒声道:“要礼部、内务府、慎刑司来人!”

    有康熙出手,单单一个“朝廷要做调查,有关如何在京畿地区统一办学事宜,踊跃发言提建议……”就够老百姓议论纷纷的了,事关家家户户自己家人亲友的切身大事,哪还有心思去关注其他的?惊喜的、意见不同吵闹的、一些满心期盼的人家欢呼流泪的……不一而足。

    太子回来毓庆宫书房,和文人墨客们说说笑笑。听到雷声,起身站在窗边望着黑云压城的天空,听到贾应选进来说:“太子殿下,老百姓都在议论办学的事情那。”

    “哦~~”太子笑吟吟的,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望着天空中的狂风卷着乌云翻涌,微笑:“这雨,还是下下来的好。”

    贾应选听得一阵心悸,张张嘴巴想说话,不敢。幕僚们纷纷附和,大雨下来,才是痛快。太子高兴地撵着步子唱着:“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最近流行的戏曲《长生殿》,真不是作为一个皇太子应该唱的。贾应选站在书房门口,听着里头的吹拉弹唱,一颗心宛若风中乌云中被淹没的太阳,只余悲叹。

    四爷出来乾清宫发现要下大雨,魏珠给他送来蓑衣雨披,他穿在身上感觉闷得慌,到乾清门门口发现李德全穿的厚实了,点点头,一路骑车飞奔回家,风太大,迎着风,衣服头发都乱了,更骑不快。见到路上行人惊慌奔走地找地方躲雨,他不由地笑了出来。待四爷赶去工部衙门偏堂,小厮常喜上前帮工脱下来雨衣蓑衣,四爷打眼一瞧,几个弟弟坐在靠墙两边的椅子上,魂不附体的,都吓得脸白纸一般,工部尚书温达从外头进来,苦着脸行礼道:“四爷,门头沟一个矿井塌方,幸亏我们有防范,没有伤亡。”

    “你们办得很好。”四爷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四哥!”十一阿哥呼唤一声,含着泪看着四哥。“那是弟弟花费两个月清理出来的一口废矿井,因为发现里头还有煤炭,打算再次挖掘的。”

    四爷镇定道:“别怕。人都好好的,就好。”

    “四哥,不是人都好好的,你问七哥。”十一阿哥一指七贝勒,眼泪忍不住冒了出来。

    七贝勒张张嘴,凄然道:“四哥,容若在领着奥斯曼使臣、西洋传教士参观国子监的时候,几个学子趁西洋传教士去厕所的时候攻击他们,幸亏侍卫们防范及时,没有死亡。但是一个传教士头部被一砖头打得出了血,目前在太医院治疗。”

    四爷一皱眉:“封锁消息了吗?”

    “封锁了。”

    八爷从外头进来,一边脱雨衣,一边说情况:“容若封锁消息,那传教士也醒过来一次,没有性命之忧,养着几个月就好了。但这件事性质过于恶劣。容若在和使臣们、西洋传教士们赔罪,要我暂时避开,我过来四哥这里看看。”

    几个皇子、围过来的工部官员们,都听得傻了。

    因为侍卫们防范严实,学子们居然在厕所里伤人,读了圣贤书的脑袋就学会了这些?!简直丢尽了大清国读书人的脸面!

    不说大清大好的办学势头,就是大清好不容易形成的邦交形势,也有可能被破坏!

    一时间,屋子里气氛压抑死寂,十一阿哥和平郡王无声地哭着。常喜端着托盘进来屋子,担心两位爷顶风而来,受了凉,不顾身份提醒道:“四爷、八爷、先用一碗热汤,今天工部厨房熬的羊汤。”

    四爷先看向八弟,发现他虽然阴沉着脸,眼里都是担忧和愤恨,却不见惊慌失措,稍稍放了心。

    “先喝汤,八弟。”既然发生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四哥放心。”八爷重重点头,有四哥去找汗阿玛用办学的名头覆盖住流言,福晋那边暂时稳下来,他也就稳了下来。端起来青花大瓷碗,一仰脖子,热热辣辣的羊汤进了肚子,五脏六腑都热烘烘地暖了起来,看一眼四哥脸上奔波的痕迹,乱掉的头发,脸上发热,眼眶也发热,忙低头掩饰了。

    四爷本就阳气重一点不冷,喝完羊汤额头沁出来一层细汗,望着众人还处在震惊中的模样,安抚道:“都莫要担心。也不要出去说这件事。等朝廷自有安排。”给温达一个眼神。温达道:“四爷说得对,我们先把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做好,诸位都先和本官去忙着。”说着话,领着官员们都退下了。

    屋子里没有了其他人,九阿哥胤禟猛地站起来,怒容满面:“四哥,这是有人故意捣乱,就是要我们不能办学,矿场整顿也做不下去!可恨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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