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去看看大哥和十三弟,  哪知道里头几个兄弟聚在一起,唱啊喝的,  围着羊肉锅子,  吆五喝六的红着脸闹得正疯。

    他站在窗户外头看着,听着胤祥抱着酒坛子醉醺醺地哭喊:“都是我太冲动,是我……”呜呜咽咽的,  抱着膝盖哭着宛若一个犯错的小幼崽悔恨交加。

    四爷轻轻地一闭眼。

    康熙和两个孙子说了一会儿话,心情好了不少,要马齐和李光地教导他们读书,处理完一件件要紧事情,赶着喝得烂醉的混账儿子们回去各自住处,要傅尔丹带着人抬来胤祥和胤禵,自己上前照脸“啪啪”两巴掌。

    胤祥和胤禵被打的模糊醒来,迷瞪醉眼费力地睁开一眼看到老父亲,一个激灵。以为康熙生气他们醉酒,  一骨碌爬起来磕头,  条件反射的先认错儿:“给汗阿玛请安。儿子,  儿子喝醉。求汗阿玛恕罪。”

    “嗯。戴罪立功。立即带着你们的亲信兵马,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北京。”康熙眉眼冷肃,  帝王威势勃发:“各自领着丰台大营、西山健锐营,时刻关注通州大营和九门提督的兵马。”

    !!!胤祥胤禵吓傻了,一贯机灵的哥俩直愣愣地看着老父亲,  脑袋一时无法运转。

    汗阿玛说什么?

    二哥真要谋反?

    万一那?就算二哥没有反心,下面的人那?赵匡胤不就是被“黄袍加身”?

    兹事体大,  两个人额头都沁出来密密麻麻的冷汗。其他的什么也顾不得了!胤祥胤禵俯身磕头,一身将军气度溢满全身,声音铿锵有力:“汗阿玛,  儿子立即出发。”

    “记得,一切以稳住四九城为主。不要出现任何变故。”

    “儿子明白!”

    康熙记起来一件事,盯着胤祥略苍白的脸一皱眉:“胤祥记得,最好不要动用内力,最近好生保养身体。”

    胤祥眼眶一热,就是胤禵都鼻子酸酸的。兄弟两个俯身大拜,胤祥哭着磕头道:“汗阿玛,儿子记住了。儿子要汗阿玛操心,很是愧疚。汗阿玛,您和四哥说一声,不要担心胤祥。都是胤祥的错儿,您等胤祥回来,处罚胤祥。”

    这话?康熙眼睛一眯,瞅着胤祥哭得红肿的眼睛,神神秘秘地从袖筒里掏出来一黑一红两个锦囊,慈爱道:“黑的胤祥的,红的胤禵的,出了这里再打开。”

    ???胤祥胤禵却是没有注意到康熙的表情变化,以为是锦囊妙计,越发感动于康熙的用心,虎目含泪诚恳地三磕头谢恩。胤祥怀着恕罪的心情,怀着对如意洲嗷嘎夫妻这两颗“地雷”万一爆炸的恐惧,带着人打马就离开了。

    康熙下命令,除了老三老四老八,谁也不许去探望胤禔、胤礽和胤祥。这才回去烟波致爽殿午休,一觉睡得昏天暗地。

    四爷听到康熙休息了,已然猜到老父亲都布置要事完毕。虽然索额图一党已经倒下了,但一个掌权太子不是那么好废的。这边一说要废太子,就要担心北京可能会发生兵变。必须防止万一太子在通州大营的兵马闹起来。心里想着事情,不知不觉出来万壑松风殿。

    “四爷,请上轿吧……”

    他回头一看,见是苏培盛王之鼎率着一群王府侍卫来接自己,苏培盛和王之鼎手里各自捧着一套手炉脚炉,一套是自己的,另一件却是胤祥素日所喜……他觉得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走上前,踩着凳子,神情惫懒地上轿踏雪而去。

    一夜一天,四爷默默看着这一切,心里一片哀伤,这个结局他早已知道,这在他的人生中,只是一段过往而已。甚至因为觉得老父亲在太子事件上处理得很是不明智,明知道胤礽不适合当前形势做帝王,却总是举棋不定。如果他能早日下定决心,不至于出现那后人口中“九龙夺嫡”的惨烈情景。

    如今再次亲眼目睹,不知是因为兄弟父子真有了多少感情,还是真切地感受到康熙心中作为父亲对胤礽的偏爱,以及此刻的心痛无奈愤恨,只觉得老父亲的悲痛落泪深深震撼了自己,作为一个皇帝,老父亲也许没有处理妥当,可作为一个父亲,无可非议。

    “确乎出人意料。”邬思道、高斌听四爷细述了夜来的情状,虽然诧异,却并不十分震惊,扑朔迷离竟至如此!

    四爷深深叹道:“万万没想到,大哥飘成那样,……敢明目张胆地陷害老十三!这些也都罢了,我只不明白这些兄弟,皇父这样悲伤,为什么不动心,连一丝丝犹豫那!”

    邬思道用火筷拨着红炭没说话,四爷这样推心置腹,连康熙询问大清入关人口的绝密言语都诉给了自己,他心里既不平静又感动,许久才道:“这不奇怪。几个爷也不是不感动。但当不当太子,一天一地,大利当头,人情自然要往后放放!一日登极,坐拥天下大权,怎么能叫人不动心?”

    “先生说笑了。”四爷抱着头,看着旺旺的火盆,喃喃说道:“哪有这样恣意妄为的至高权利?”这话要其他两个人都是沉默——除了四爷当权利和责任对等,天下大部分人,都只想着享受权利的无上尊荣。

    邬思道沉思着,半晌方问道:“据四爷看,调兵印章出自谁手?是不是十三爷?”四爷苦笑道:“……老十三要做这事,不会不和我商议。”

    邬思道点头道:“自然,这只是一面理儿。更要紧的一层,十三爷一直跟着四爷,四爷和二皇子不和睦,人人皆知。否则四爷认为,为什么二皇子犯事,皇上要不管不顾地拿下十三爷?”

    四爷听了一愣:是啊,为什么那?一些自己早已不想去陈年回忆的记忆汹涌而来,要他身体一晃,差点坐不住这最喜欢的简约版无雕花黄花梨玫瑰椅。

    “太子身边保管印章的亲信,哪个皇子都可以拉拢收买。”邬思道又道,“干得出这种事的,我看只有八爷或十四爷。皇上接连囚禁了大爷和十三爷,一为示群臣至公无私,二为敲山震虎,打灭一些人非分之想,……未始不是菩萨心肠啊!”

    四爷扯着嘴角笑笑,……菩萨心肠,是啊,垂垂老矣的老父亲,躺在病床上,用尽全身力气握住自己的手:“老四,老大直脑子,老十三太冲动了……”

    四爷双手捂着脸,泪水湿了骨节分明的如玉指尖。

    邬思道的心思,石头里也要挤出油来,确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儿。发现四爷情状有异常,正想说话,年羹尧从外头进来,向四爷行了礼,说道:“四爷,马齐叫臣传请四爷,说叫四爷去万壑松风殿,陪太子和直郡王十三爷。”

    四爷略吃惊地抬起了头,脸色急剧地变幻着,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年羹尧见他有点着急,脸上似乎有泪光,惫懒冷峻中多了一份脆弱,鸦羽的眼睫毛也是湿润,要他看得一个愣神,又因为那双深邃清亮眼眸中的威压醒了神,忙道:“奴才没问,既没旨意,只隐约听说,皇子们闹腾的厉害,喝醉了喊着‘四哥’。马齐陈廷敬李光地三位大臣怕惊醒皇上,可能是这个原因。”

    “四爷只管放心去。”邬思道知他担心如意洲的两枚“地雷”,遂笑道:“只是可能夜里也不好回来了,四爷可有什么嘱咐的?”

    四爷匆匆去了。屋子里只留下年羹尧和邬思道两个人,高斌也出去打探消息去了。两个人一个站一个坐,似乎有点无话可说。年羹尧睨着眼上下打量着邬思道,想着自己也不是客人,一屁股坐下来,端起桌上的凉茶吃了一口,顺手泼了,径自坐了邬思道对面,向着火,眼前好似又是四爷那张流泪的冷厉俊脸,脑袋里无端地想着,妹妹要是看见了,一定情根深种。

    年羹饶胡思乱想一通,许久才问道:“老邬,你在想什么?”

    “哦——”邬思道一怔,他正在想康熙明知道十三爷冤枉,还将十三爷关押,因为没有问话,也没有一个罪名儿,刚要有灵光一闪而过,待要抓住“兵权”两个字的时候,被惊醒了。从沉思中醒过来。

    “我在想,局面纷繁,可怎么应付?”

    年羹尧粗声粗气一笑道:“你可真是赤胆忠心!”邬思道盯视年羹尧一眼,道:“邬某指责所在。”

    年羹尧扳起二郎腿,笑道:“闲来时我常想起你,人品、学识、智谋都不是常人所能及。只可惜怎么就如此坎坷遭际变成了瘸子!你就真不怨恨?”

    “怨恨什么?”邬思道听了这番刻薄讥讽,不禁一笑,“有李铁拐,有孙膑,人生一世,没有盖棺论定,谁能知道自己什么样儿那。”年羹尧身子一探,说道:“哦?原来先生也精于看相之术?你看四爷命相如何?”

    “六爷十三爷也问过我四爷的命相。”邬思道说道:“我说四爷龙骧虎步,鹰隼雄鸷,命系于天,必将龙腾虎跃!”

    年羹尧哈哈大笑,拍着大腿道:“先生忽悠人那,四爷是皇子,当然是龙!龙种也是龙。”

    邬思道笑道:“四爷是龙,其面相岂能是我们说的?这点道理你也不懂?六爷十三爷问我,也只是随意问一问。亮工,要说看相,对你,我或者就不忽悠。别看你在四爷面前循规蹈矩,若出了京,就又是一番光景,而几位相臣有意推荐你出京重用,皇上也有意重用你,邬某错说你没有?”

    年羹尧正笑首,听见这话戛然而止,惊道:“你怎么知道?”

    “你除了出身、通文墨、权能善变、谋略大局,还多了一个胆。”邬思道转着轮椅,悠悠地从抽屉里拿过来一个盒子取出来香片,放到熏炉里。“这一条,无论四爷哪个门人都不能比,这原极好。不过,你将来即使贵极人臣,但若玩火,那就不堪设想。”年羹尧也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紧盯着邬思道。

    “我虽通五行,遵的却是儒家。”邬思道看也不看年羹尧,继续说着:“不要玩火,这是我一片慈心相劝。”邬思道细细地端详他的面容:“你因为八爷门头的热闹心动,又因为嗷嘎被四爷信重而吃醋,邬某可有说错?一念天、一念地,四爷是雄主,你打定主意才好!”

    年羹尧垂下了头,他已经服了邬思道,没想到这瘸子真有点本事,良久才道:“先生,亮工谨受教。说实话,我和三爷、八爷、九爷的门人都有交往,甚至太子的人也来拉拢我。我也嫉妒嗷嘎。但天地良心,我这心没有自外于四爷。”年羹尧没说,他很担心妹妹选秀,万一选到大爷、三爷、八爷府上……他真是要为难死。

    “你做好你该做的事情,万事放心。”邬思道对他的担忧明镜着,以为四爷信重嗷嘎是因为嗷嘎的妹妹,想着要妹妹进府,却又因为选秀的事情不能做主担忧。遂淡淡一笑道,“四爷取的是你这个人的忠心能力。”两个人正说着,王之鼎从外头进来,搓着手道:“下雪不冷化雪冷,真是一点不假!——四爷叫我回来说一声,他和三爷八爷一同照看直郡王、太子爷和十三爷。都好着!”

    “老天保佑,十三爷身体没事就是大吉!皇上怕人加害太子,竟用了三个皇子!父子情深啊。”邬思道举目望天,长舒了一口气,“王之鼎,你先走用最快的速度送两封信。我们不便和四爷同行,都先走一步才是!”

    邬思道算天算地,先一步回京了。却也算不到,这事情还有波折。

    当天下午,邬思道临走之前,安排嗷嘎夫妻生病,通知扎什郡王来抬着他们回到他们的帐篷。嗷嘎夫妻经历这一场惊吓,也是真病了,病的很严重,高烧烧的人都糊涂,说胡说地喊着:“阿古拉……阿古拉……”躺在床上浑身打着摆子一阵阵惊悸抽搐呕吐,脸白的好似透明,比外头的大雪还白。

    扎什郡王福晋心疼的一直抹眼泪,伺候的人都担忧不已,叶桂去给诊脉,也不敢打包票。

    苏培盛和扎什郡王言道:“那天下雪,他们去找四爷,哪知道掉进如意洲的湖里了,救上来后本来第二天要送回来的,……”

    都知道四爷和嗷嘎的关系、当天夜里发生的变天大事情,扎什郡王对苏培盛感恩戴德的,要自己福晋给四爷府上送去重礼,其他蒙古老王爷们也没有怀疑。

    弘晖和弘时,跟着马齐、李光地学习,摇头晃脑地背诵课本,一会儿就坐不住,要去骑马玩耍。康熙在一阵吵闹声中迷糊醒来,见到弘晖和弘时一身银红长袍,白狐狸毛马褂围着桌椅跑,一边跑一边喊:“来抓我呀来抓我呀。”

    马齐李光地老胳膊老腿地追着他们:“小主子哎,骑马玩过了,该背书了。”一脸老褶子的笑儿好似窗台盛开的名品墨菊花。

    康熙咳嗽一声,弘晖和弘时齐齐扑向他,扭糖儿地亲亲闹着:“玛法!你醒来了。我们想十三叔呀,要去见十三叔呀。阿玛说要玛法答应。”

    康熙被闹得没有办法,半坐起来,不自觉一脸放松的笑儿,伸胳膊搂着他们两个,脱口而出:“好~~去看你们十三叔。”说完面对两个老臣无奈的眼神,发觉失言了,听到两个胖孩子欢呼“玛法最好”,咳嗽一声:“你们十三叔暂时有事,等回京的。马齐、李光地,你们带着他们玩儿。弘晖,弘时,要想去看你们十三叔,就要背书!”

    两个胖孩子一人亲亲玛法一口,蹦蹦跳跳地跟着两个老臣走了。“好哦~~谢谢玛法。玛法,弘晖/弘时是乖孩子哦。”

    康熙瞧着他们欢快的背影,不禁笑了笑。梁九功因为康熙的笑脸儿,也笑。

    梁九功打起来帘子,行礼:“皇上,四爷和傅尔丹请见。”

    康熙一抬眼,四爷和傅尔丹一前一后进来,帮着伺候康熙洗漱穿衣。康熙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脸色也好看多了,瞧着他们两个站在自己面前,思及胤祥临走时候的话语,反应过来,阴阴的一声冷笑。

    梁九功机灵地早带着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傅尔丹瞄着康熙端坐龙椅,右手端着茶杯盖刮着茶叶沫的气定神闲,吓得脸一白,扑通跪下磕头:“主子,奴才查出来,那天和灵答应、妙答应一起赏雪的人中,就有嗷嘎福晋。嗷嘎福晋,会武功。且,且,当天晚上天黑了挺晚也没有回去帐篷,嗷嘎身边伺候的人也说,嗷嘎出去找他们福晋了,也没有回去。其他的,蒙古勇士,都在帐篷里,可以互相证明。”

    “哦~~”康熙目光幽幽地盯着红艳清澈的普洱茶汤,鼻端闻着普洱茶的香气,好似有点明白老四喜欢普洱的原因,又好似不明白,他还是喜欢淡到无味的绿茶。

    嗷嘎福晋,那个小女子,再冷傲,也是一个没有见过血的女子,听见了胤礽和灵答应议论算计她,一怒之下打晕了宫女太监,抢走了太子和灵答应的衣服。

    嗷嘎来找她,发现她的漏洞,担心她的脸被那一个太监一个宫女看到了,回来帮她补刀。只到底是心软,杀了两个,留下三个……事情不用多问,就明白着。

    包括嗷嘎夫妻因为傅尔丹出现,逃回去的时候发现自己也到了,吓得跑去找老四,他也推理出来了。

    暖阁里的气氛实在压抑,傅尔丹额头直冒热汗,却又不敢说话。等他听到康熙的一声“傅尔丹退下”,顿时如闻天音,一声“嗻”,磕头起身就跑。

    傅尔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帘子打起来的声音也停下来。康熙还是头也没抬。

    四爷面不改色,微微欠身,表情还是往日的惫懒温和:“汗阿玛,他们当时去找儿子,是托孤阿古拉。都想着来和汗阿玛请罪,却什么也不说。儿子着急,想着如果事情很大,他们死了也于事无补,就打昏了他们。……紧接着隆科多就去传旨,儿子要下人照顾他们,哪知道他们醒来真的吓病了,如今还在烧着。”

    “至于涌翠岩的人被送回京的事情,儿子多少听了一点点。儿子也知道二哥这次出门,带着药物,……因为二哥临出发前,要给三哥赏赐一些药物,三哥拒绝了,传出来的。”

    “老四呀,你倒是老实。”康熙冷冷一笑:“到如今都对老三,不说一句不好的话。嘿,朕就喜欢你这使坏都懒的小样儿。——打昏了他们?不是因为老十三求情的吧?”康熙本来还挺愧疚于关押老十三,此刻心肠又硬了硬。老四是妇人之仁的人吗?除非是老十三求情!

    发现老父亲一脸怒色,迁怒十三弟,四爷默然,长长的眼睫毛在白皙脸上落下两道鸦羽,轻声道:“汗阿玛,十三弟就是这样的脾气。儿子当日说养着他,当实践诺言。儿子以前也想改变十三弟的性格,可是,改变了的十三弟,还是十三弟吗?儿子有自信,十三弟不改变,儿子也能护得住他。”

    !!!

    康熙气得呼哧呼哧直踹粗气。

    气得差点晕过去!

    “混账!”青花茶杯落在茶桌上“砰”的一声,康熙龙目怒瞪。“他将来犯了天大的错误,你也护着?他这般心软冲动,你能护着到什么时候?!”

    “汗阿玛,儿子能护着他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汗阿玛,您当日答应,将十三弟送给儿子。”

    “朕后悔了!”康熙咬牙看着他,目光里幽幽的好似有鬼火在闪动:“老四,老十三如果不能成长起来,朕且看着你能不能护得住!”

    四爷心一颤。

    安静的暖阁里,只有父子两个的呼吸声,窗外山风呼啸声。康熙安静品茶。四爷平静得如一泓池水,背手儿站在石阶上凝望着窗外的蓝天,深邃的目光好似要穿透厚厚天幕。

    这一天傍晚,几个兄弟再次去求康熙要见十三弟,几重奏那个响亮,康熙气得一人一脚罚他们都跪在屋檐下,气得他们嚎啕大哭。

    “汗阿玛,您不要儿子们和十三弟一起被关押,您要儿子们去看看十三弟!”

    “汗阿玛,求您,您要儿子们去看看,大哥、二哥、十三弟的关押地方,暖和不暖和。”

    “汗阿玛!这么冷的天啊,汗阿玛!”

    “……”

    康熙听着他们的哭嚎声,看一眼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牙花子露出来,气得额头青筋蹦蹦直跳。

    黑沉沉着脸问隆科多:“你们四爷那?”

    隆科多吓了一跳,张嘴犹豫,想说,目光里带着祈求和渴盼,不敢说:“……皇上,四爷在如意洲念佛,伤心那。皇上您别和他生气。”

    !!!康熙气得脑门疼!气得面目狰狞。他伤心个屁!朕不和他生气!

    “混账老四!”康熙大吼一声,伸手一指:“去将他们都打晕了,哭什么哭!马上弘晖和弘时要下学了。”

    “嗻!”这下子隆科多不犹豫了,如果两个小主子知道他们的十三叔被关起来,那不得水漫金山?

    康熙面对一个个被侍卫抬走的儿子们,抬手按按眉心。老四那个混账,要这些笨蛋天天来折腾朕,偏偏朕还要因为他们的“兄友弟恭”忍着,谁要现在皇家急需要这个名声那?

    如此一想,康熙更怒了。他这都是因为什么?不还是这一群不孝子折腾出来的!

    康熙脸色铁青,宫里太监们吓得大气不敢喘,呼吸声儿都听不见。梁九功从外头打帘子进来一看,心肝儿突突跳,小心翼翼地回禀:“皇上,扎什郡王求见。”

    “要他进来。”

    扎什郡王大步进来,一进来就伏地痛哭:“皇上,求您救救小王不争气的女儿女婿。皇上,太医说他们得了什么肺肿,要用北京太医院新研究出来的新药,皇上,求求您,救救他们,皇上!小王感恩戴德,没齿难忘,求皇上!”

    康熙一个激灵。

    太医院有新药,能治疗肺肿发炎,是谁说的?!混账老四!

    康熙的牙齿“咯咯”咬得响,恨不得将老四塞回去他娘肚子里重新造一回!

    可是康熙再气,面对八公主的公公,喀喇沁王公心腹,还是要拿出来和蔼关心的态度,深呼吸再深呼吸,对痛哭的扎什郡王硬挤出来一抹关心,温声:“怎么回事,和朕好好说说。梁九功,扶着扎什郡王坐下来。慢慢地说。”

    “皇上!”扎什一起身,一脸的鼻子眼泪,哭嚎道:“皇上!是四爷说,太医院有新药!”

    康熙:“!!!”

    康熙做了四十多年帝王的威严,硬生生地忍住了,再次硬挤出来一抹关心,五官都变形僵硬,幸亏扎什郡王泪眼朦胧,没看清。

    “太医怎么说的?哪一味药?你慢慢说。”

    “哎!小王代替那对不争气的女儿女婿,给皇上磕头。”扎什郡王再次倒头就拜。

    康熙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上来。

    不管康熙怎么希望那对儿“地雷”小夫妻病逝,面对扎什郡王的请求,还是不能不管不问。一口老血呕在嗓子眼,那憋屈的脸青了紫、紫了白。

    八爷,也觉得这几天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的过于蹊跷。上辈子是因为十八阿哥病逝,康熙一怒之下训斥太子,太子夜帐偷窥,导致康熙一废太子——这辈子,全乱了。他身心疲惫,也盼望着早日回京。

    “可能人间之事,就是这样。你越怕什么来什么。担心牵连大哥和老十三,还是牵连了……”八爷心念电转,摇头一笑,眼里浮现一抹苦涩的自嘲。“我居然也有文人的伤春悲秋了。”

    旁边老九和老十在猜拳行令地喝酒,他胸口闷得很,走到窗边,推着窗户开一条缝儿,冷风进来,鼻端呼吸冷肃的空气,脑袋也清醒一点点。

    举目望着大雪铺陈的白茫茫人间,细细地琢磨四哥最近的举动各种奇怪之处,琢磨格斯泰将军和混账四哥的关系,四哥是怎么把小舅子郭木布送到老父亲身边,还不被老父亲怀疑的……

    还有那枚要命的印章……

    八爷沉浸在他的思绪里,没有发现身后的两个弟弟醉的钻桌子底。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夜晚的山庄灯火通明,橙黄的火光映照皑皑白雪如同星河灿烂。山风呼啸卷着世间一切,秋叶纷纷落、飞沙走石,好似在告诉他,人间的事情,谁也逃避不了。

    八爷的面容渐渐冷凝下来。

    太子如今还是天天发疯地摔打东西,那气势,还是一个和老父亲闹脾气赌气的孩子,果然是被宠长大的,脾气真大。

    他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儿。

    随即掩饰去了,快的好似闪电一闪即逝。即使身边没有其他人,他也习惯了克制自己。

    就好比他再怎么情绪波动,夜里做噩梦,也不会吐露上辈子的一个字儿。

    “谁能逃得过因果那?”八爷望着雪地里鸟儿啄着米粒的欢快,脸上露出独属于他的标准完美笑容,唇角翘起来的弧度都是拿尺子量好的,一贯温润的眼眸里一片要人恐惧的冷漠狠厉。

    “还是早日回京吧,福晋、额涅、四嫂和侄子侄女们……”他在心里念着,回头看一眼醉酒乱嚷嚷“我不服……”的两个弟弟,只有他自己明白,此刻一家人齐全的闹腾,是多么幸福。

    自那日后,四爷下定决心,坚决在如意洲礼佛,伤心过度不能起身。有时谁提起十三的话头,都被他顾左右而言它给支开。众人谁也就不再提起,只都去和康熙哭。

    康熙因为答应扎什郡王,去北京取药物治疗嗷嘎夫妻,气得也躺着了,躺在床上捧着一本书,亲自教导弘晖和弘时,其他几个孙子,听着他们的哭嚎,就当是听曲儿。

    弘晖和弘时,其他几个孙子:“……”玛法笑得好荡漾哦,和山庄的湖泊秋波一样!

    苦思冥想两天,终于隐约猜到端倪的八爷,一步一步步步生莲地,从他的住处穿越半个山庄,来如意洲看混账四哥,在苏培盛的引导下进来如意洲的小寺庙,笑笑地看着他。

    看着他一身青色阴阳八卦的宽大道袍,盘膝端坐蒲团,右手数着菩提佛珠,一粒一粒,闭目念佛的模样儿,宛若鸿均道祖和如来佛祖的结合体,眉眼低垂,宝相庄严。秋日晴天的太阳光从窗外落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可以看清元宝耳朵上细小的小绒毛。

    好一个装模作样的混账雍正!八爷可算体会到老父亲气得躺下的滋味儿,上下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一张清雅白净的面容越发笑的完美温润如玉。

    挥挥手要苏培盛退下,自己在佛堂里找一个蒲团盘坐下来,自觉比耐心比不过混账雍正,不为难自己。

    “四哥,你好狠的心。”八爷双眼紧紧地盯着四哥迷惑天下人的俊脸,一开口,满嘴的血腥铁锈味。

    “……”

    “四哥,十三弟如今,和十四弟在北京吧?”八爷一想起来十四弟和上辈子一样有了自己的心思,恨得差点没坐住,要和雍正厮打!

    “……”

    “十三弟,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情,您要教训他,要他怀着愧疚回京办差。”眼里精光连闪,八爷决定自己不好过,也要雍正不好过!

    “……”

    “都以为只回去十四弟一个,……自然放松警惕,弟弟佩服汗阿玛和四哥。可是四哥,胤祥受伤了吧?”

    “……”

    “这一去,必然是危险重重,历练出来了,也是亲身经历争斗的危险了。好要他以后,都记住这个教训。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再受伤那?”八爷冷笑,温和眼瞳里那一抹恨极了的笑,阴冷的好似地狱冤魂一身阴气鬼气森森。这要是其他人看见了,一定吓得八爷中邪了要驱邪。

    可是他对面的四爷,还是静坐如山,宛若老僧入定。

    八爷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咧着嘴巴赫赫地笑,真有点鬼样子要人瘆得慌。

    “四哥,弟弟听说呀,这权利之争,只有上和下,没有中间道路可走。可是弟弟呀,就是没有四哥的狠心,这么训练九弟和十弟。”

    “……”

    “四哥,你真是好手段。汗阿玛容不下十三弟,生怕他的存在影响到你,逼迫他成长。你却利用汗阿玛的狠心。四哥你说,你是不是比汗阿玛还狠?”

    “……”

    “四哥,你果然是铁石心肠。弟弟早就说你刻薄无情,你看你,折腾的十三弟哭着出京,折腾的自己也心疼,……弟弟还真是佩服四哥,还能坐得住那。”

    “……”

    “四哥,你不说话,弟弟就当你默认了哦。等十三弟回来,……四哥,你说,十三弟若是知道了,这是你配合汗阿玛的算计算计他的,你说,他会怎么想那?”

    “……”

    其时日落西山,余晖如金,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在他身上,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秋日的小风吹过梅花窗户,吹在对面人的道袍上,衬托的他宛若一团光一般璀璨耀眼。

    他的身体在霞光下如同天神一样皓洁庄严,山风如梭,他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胀,飘扬若三尺碧水。

    八爷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暮色,无限温软清凉的秋日微风,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取过来香案上一串供奉的金刚菩提佛珠,两手大拇指一起数着,眼睛微闭。

    香案上供奉的沉香和鲜花弥漫芬芳,他们两个对坐着,都是风姿出众的人,脊背挺拔默默地念佛,这般画面看在别人的眼里,美好的好似一幅画儿。谁能知道,其实他们是两辈子的仇人那?

    八爷冷冷地瞧着他平静如波的眉眼,心里恨得想要死死地咬他一口,恨不得生吃了他的肉,却又不敢不能,那恨得眼珠子都滴血,牙齿咬着嘴唇出血,嫣红一片,也没有发觉。

    良久,安静的佛堂里,再次有温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随着小风传到窗外的一簇菊花、连翘花上,花瓣儿嫩嫩的,开的如斯洁白纯净。

    四爷还在打坐念佛,好似睡着了。

    于是八爷微笑,带着血的唇瓣,也如同花儿氤氲盈盈。一串话吐出来,也是带着血的温柔。

    “四哥,你猜到了吧,调兵是弟弟安排的。但是,那枚印章,不是弟弟准备的,弟弟也在查。四哥若有消息,麻烦告诉弟弟,感激不尽。”

    回应他的,只有徐徐风声,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第三天早上,康熙在大帐里召集群臣议事,突然一个军士快步跑来,递给梁九功一个快马急件,梁九功不敢怠慢,立即呈给康熙,四爷心里暗想,莫非和太子有关,太子被废外人看着只要一道诏书,可具体操办起来,是很复杂的,难道是十三弟?他凝视康熙的面色不由地心里一紧。

    康熙一面看着,一面脸色渐渐凝重,最后猛地站起说:“吩咐快马每日来报信!”外头跪着的军士,高声应道:“嗻!”磕完头,转身快跑而去。

    康熙坐下后沉声说道:“传旨!十八皇子胤祄病重,即刻准备回京。”又接着道:“朕要见扎什郡王。”梁九功身子一抖,磕头领旨后,匆匆而去。

    帐内当班的太监都大气不敢喘地静立着。四爷难免心里惴惴,如今事情怎么发展他是一点头绪也无,难道十八弟这辈子还是熬不住?他拼命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任何一点有关十八阿哥的事情,只能告诉自己小心着。

    今天的事情很多,好不容易熬到议事结束,才发觉自己竟然一直坐着一动没动,现在走起路来全身还是僵硬的。康熙自己接见蒙古王爷们,又是商议了一个时辰。蒙古王公们明天送康熙,再陆陆续续地离开,也开始收拾东西。

    一路上,周围虽人来人往,忙着准备行囊,却都压着声音,全无前几日的热闹。四爷静静地往回走,想着该如何快速把答应家人的礼物都整好。

    又要跟着处理政务,又要准备礼物。但也许因为一再告诉自己千万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出任何差错,所以虽很累,但精神却还好。晚间正在让几个太监小心打包裹,忽听得远处嘈杂的声音,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一面留着心,一面继续忙着手头的活。

    过了一会,嘈杂的声音没了,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四爷也没再理,直到把所有礼物包裹好后,又放置妥当,这才回了万壑松风殿看看太子。

    一进暖阁,八贝勒胤禩就面色严肃地迎了上来,拉着他坐好,小声道:“看样子,四哥还不知道。”四爷怔了一下,忙凝神细听,“太子爷刚发疯要出去散步,谁也拦不住,骑了蒙古王爷进献的御马,引得蒙古人闹了起来,说是献给皇上的御用之马,却被太子拿来玩耍,如此大不敬,瞧不起他们。”四爷一眨眼,御马放在马厩里,太子去马厩做什么?

    忙问:“皇父怎么说?”胤禩悄声道:“还能怎么说,为了平息蒙古人的怒火,当着所有蒙古人的面斥责了太子爷。”他轻叹了口气。“这要是我们任何一个,在十八弟病重的时候,抢蒙古人的御马取乐……啧啧。”四爷听完后,静静地看着他。

    想了会,认真叮嘱胤禩道:“明天早上动身回京,一路上不管多累,一定要打起精神,否则一个不留神,只怕就是大祸。”

    胤禩忙点头,“四哥放心,我也这么想的。只还是要和三哥说一声。”两人又默坐了一会,遂洗漱歇息在关押太子的隔间。可心里担着事情,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会对现在的形势有什么影响,虽然大致结果知道,可具体的过程却无从而知了,所以睡的不安稳。

    四爷是基本上都不记得了,他临睡前还奇怪,小的时候,还能记得隆科多和他福晋闹腾的事情,怎么现在记忆越来越模糊那?

    八爷这个先知用处现在也变成半吊子。哀怨地想这样变化下去,将来他先知的优势都要没有了。听四哥睡梦中不停地翻身,好似终于找到一个舒服姿势了,两只胳膊抱着他的脑袋,好似抱着一个抱枕一般,八爷惊吓的差点条件反射大叫出来。

    混账雍正!

    这都是什么破毛病!

    八爷小心翼翼地钻出来脑袋透口气,又被抱住,被折腾的一夜无眠,早晨起来看着老大的两个黑眼圈,嗷的一嗓子,抓住雍正的胳膊就咬,被发疯狂笑的胤礽一嗓子吓得魂飞魄散。

    八爷:“……”爷到底是什么命啊,被废的太子也能吓半死!

    康熙四十七年十月十八日,在皇家三兄弟被关押的第四天早晨,康熙顾不得等大雪化了,命令大队人马用最快的速度出发。

    十九日,浩浩荡荡的大营开拔,因为快报传来十八阿哥的病情又加重了,康熙的表情很是神伤,所有御前侍奉的人都提着一颗心,小心伺候着。众位皇子也都面带忧色。就连记不住哪一个是十八弟的老大胤禔都叹了口气,表达怜惜。唯有太子胤礽的表情最是复杂,恨意、不甘、夹杂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忧伤。康熙听马齐说了,亲自去关押三个儿子的地方看了看,果不其然。一张老龙脸极其冷淡,要人无端地多了几丝惧怕。

    一日清晨,四爷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苏培盛在帐外的声音,他和胤祉胤禩忙坐了起来,让他进来。他进来后,安也顾不上请,只是快步走到四爷身边,大冷的天,胤祉胤禩忙随手披了件衣服,凑了过来。

    苏培盛面有余惊地道:“爷,昨日夜里皇上大怒!”四爷和胤祉胤禩都是轻轻‘啊’了一声。他道:“太子爷昨夜竟在帐外用小刀隔开御帐从缝隙偷窥皇上,被皇上给察觉了,又惊又怒,当场就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傅尔丹赶着增调了侍卫守护在帐外。”

    四爷和胤祉胤禩听完,都是一脸不敢置信。胤祉看看窗外,秋日太阳高照,大惊失色:“现在什么时辰了?我们竟然睡的这么晚!太子出去都没有发觉吗?”太子不光偷偷出去,还竟敢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情。

    苏培盛又匆匆说道:“巳时了。爷,昨天夜里你们都中了迷香。现在外头乱着那,王剡和熊赐履几个大臣又在围堵皇上,和皇上哭着。”

    太子爷势力大着那,被关押也能迷晕人跑出去!兄弟三个听完,忙起身穿衣洗漱,苏培盛和其他几个小太监也在一旁伺候。都知道事情紧急,早膳就不用了。

    急赶了几日路,终于到了布尔哈苏台行宫,快到京了。大家正松了口气,想着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四爷却心神越发绷紧,八爷更是紧张的夜不能寐。

    因为八爷记得,上辈子康熙就是在塞外行宫第一次宣布废太子的。这辈子居然还发生了太子偷窥御帐的事情。四爷没有记忆,凭借他的直觉,他也知道,将出现大事,吩咐自己的人行动说话都加倍留了心。

    晚间梁九功正准备伺候康熙歇息,三份快报送到。康熙看完后,低垂着头,静静地把手中的三张纸张一寸一寸地揉成了一团,紧紧捏着纸团的手上青筋绷起。梁九功隐约猜到,不光有十八阿哥的病情,还有通州军营和九门提督的兵马动静。

    恰好,一些个毓庆宫臣工在王剡和熊赐履的带领下,例行一日又去和皇上哭。

    “皇上,太子殿下是冤枉的啊。皇上,不能废太子啊。”

    “皇上,您是太子殿下的父亲,皇上,太子殿下有错,您要教导啊。”

    王剡和熊赐履一人一句:“皇上,太子是好的……”“太子万万不会做逆天之举……”声音越来越大,老王剡思及马上要到京了,恐惧康熙真的废太子,直接坐在地上眼泪鼻涕的嚎啕大哭。好似呼吸都颤抖的七旬老人,老迈嘶哑的嗓子破碎在秋风萧瑟里,格外凄凉。

    梁九功跪在地上,不敢说话惊动,四周站立的太监也人人沉寂地站着,康熙一直以同一个姿势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往日因天子威严所慑,虽然年过半百也是精神抖擞,今夜默坐于龙椅上的康熙,却让人无比真实地觉得他已经五十五了,看着,好似六十五了。

    可他再心神疲惫,他是皇帝,一个说要回京废太子的皇帝。越来越多的大臣都围上来,跟着进京的蒙古王公扎什郡王等人也在,各执一词求情的,打压的,正在喧闹,梁九功领着皇子到来,康熙神情憔悴地看着众位迅速沉默着跪倒在地上的儿子们,疲惫地道:“让随行文武官员都过来!胤礽也来。”魏珠忙应嗻,匆匆跑了。

    康熙神色死寂,定定瞅着太子胤礽,疯癫的太子被看得满脸惊惶,低垂着头,伏在地上,纹丝不动。一会的功夫,此次随行的文武官员已都到齐,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康熙慢慢巡视了一圈,最后眼光仍落在了太子胤礽身上,他痛心愤怒哀伤地盯了太子半晌,最后一字一顿地沉声道:“胤礽不听教诲,目无法度,朕包容二十多年,他不但不改悔,反而愈演愈烈,实难承祖宗的基业!”话未完,泪已流了下来。底下的大臣只知道磕头,再三奏请:“皇上请三思!”康熙缓缓开始历数胤礽的罪状:

    二十九年,朕在亲征噶尔丹的归途中生了病,十分想念皇太子胤礽,特召他出迎至行宫。胤礽见到朕竟毫无忧色;朕已看出皇太子无忠君爱父之念,实属不孝。

    胤礽对十八皇子胤祄之病重,无忧痛之色,毫无兄弟友爱之情。

    胤礽平时对王公大臣,稍有不从便任意殴打,其侍从肆意敲诈勒索,仗势欺人,激起公愤。

    ……

    康熙一面落泪,一面痛述着,最后竟一时气急攻心,再加上几日来的伤心,念完诏书直接扑倒在地昏厥过去。全场又是一片忙乱,请太医的,叫皇上的。最后,康熙缓缓醒了过来,却再无精力说什么,只是吩咐人再次把胤礽看管起来,然后挥手,让大家全部退下去。

    四爷平静地看着,和其他兄弟们一起守着康熙,望着康熙绝望悲痛到气若游丝的苍老面容,唯有沉默。

    夜深深如海,一灯如豆。他望着跳动的灯烛,恍惚间,是自己过继弘时给老八,圈禁弘时的一幕一幕,走马灯地在眼前转啊转。一贯稳如泰山的俊脸上,瞬间好似被抽走了全身血液的苍白,眼睛里唯有一片空漠。

    康熙想要给太子胤礽留着体面,到北京再正式宣布诏书。可是一件件事情赶着,要他在回京途中,就宣布废太子诏书。

    王剡和熊赐履当场就晕了过去。

    胤礽仰天疯狂大笑。

    老三、老六、老八、老九、老十……脸上那喜色都不遮掩了。就连同样被关押的老大,都咧着嘴巴都后脑勺笑得一脸阳光般灿烂。

    四爷记得,当时胤祐恐惧地靠近他,右手摸着左胳膊,好似冷得起来鸡皮疙瘩,说:“四哥,秋日晴朗天气的布尔哈苏台行宫清蕴生凉,我只觉得寒风森森入心,如堕冰窖之中。”伸长了脖子大雁一样使劲踮脚地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再挪挪靠近一些,似乎这样就有了更多的暖意和安全感。

    廊下朱栏雕砌,从枝叶的缝隙间百转千回轻淡落下的阳光有陈旧的金灰颜色,沉沉的,有积古的幽暗。胤礽还在疯狂大笑,好似要将心肺都笑出来,五脏六腑都笑出来,目光如利刃锋芒直迫一个个兄弟们,心中无尽的怨毒化作口中放肆恣意的狂笑:“就凭你们……哈哈哈哈!就凭你们!哈哈哈哈!”一阵一阵,怆然凄然讽刺愤怒不屑孤傲,他笑到浑身抽搐,还在笑,笑得声音变形宛若受伤的狼在嚎,唯有看向康熙的目光,始终那样痛苦和不敢置信。

    康熙昏了过去,被很多人围着,抬着送去救治。太子也要被侍卫押走了,可他那目光始终落在康熙的宫殿上,好似刚刚做了一场噩梦。醒来,那还是最疼他的汗阿玛,包容他一切不孝行为的老父亲,在找他要训话。

    太子一直到回到北京城,还是不信康熙会废了他的。

    他的汗阿玛,他的老父亲,怎么会废了他那?他是大清储君,自出娘胎,他就被封了大清的皇太子,寸步不离紫禁城。皇帝常常把他抱在膝头逗着玩,在他出花的时候,即使是三藩战乱中无时无刻都要皇帝处理政务军务,皇帝也日夜守在他的身边!他是皇太子,从他有记忆起,他就是皇太子!打小儿熟读圣人书本,精通各家文化文武全才,人人夸耀。年稍长些,皇帝就叫他学习处置政务,三十余年哪一日不见康熙三五次?父子情深无人能比,皇帝怎么会废了他那?谁这么歹毒,制造大逆的罪名往自己头上扣!

    汗阿玛查出来后,一定会还给他清白!一定会狠狠地惩罚恶人!太子恶狠狠地瞪向他的兄弟们,果然!果然!他们都是他的敌人!他们打一出生,就是他的敌人!

    太子开心地笑了起来,肆意张扬,意气风发,好似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一身杏黄纵马扬鞭紫禁城。

    康熙的龙驾回来北京,依旧是浩浩荡荡从正阳门到午门长长又长长的队伍,东西鼓楼钟鼓齐鸣,乐声大作。城里的人们张着眼瞧时,黄伞旌旗遮天蔽日迤逦过来。四顶明黄九龙曲柄盖、两顶翠华紫芝盖、二十四顶直柄九龙盖,纯紫、纯黄大盖扈随于后,招招摇摇浩浩荡荡压地黄龙一般,从正阳门不断头地涌出。

    年轻一点的没见过这排场,张着迷惘的眼只是傻看,见过康熙御驾亲征的老人们跪在地下悄声指点:这是二十四面八旗大纛,十六羽杖大纛,都用纛车载着,辚辚萧萧怒马如龙,……至此,才见到皇帝明黄辇。

    没有了太子的杏黄辇相跟而出。没有了皇长子胤禔、皇八子胤禩骑缨络御马,穿团龙袍黄马褂,手按腰刀前面导路;也没有了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带着四十名二等侍卫左右护持,簇拥着车驾徐徐而行。

    相同的是,后边望不断头的是亲卫军,手持出警入跸旗、五色销金旗、镫鼓、大刀、弓矢、豹尾枪、鸟铳,在寒阳之下光灼灼、亮闪闪,端的是灿烂辉煌。送驾百姓看得越发鼓噪兴奋,一街两行男女老幼齐跪俯伏、山呼海啸般高唱:“皇上万岁,万万岁!”

    相同的是,四爷还是坐着马车,尽管他是一个人,迷迷糊糊地歪靠在马车壁上打着盹儿。

    马车里这次只有他一个,他格外地想念十三弟。

    十三在傅尔丹面前跳下马,转身看着翻身下马的新任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一字字慢慢地说:“傅尔丹,我四哥在哪辆马车,你快告诉我!”说完,定定地凝视着傅尔丹。

    一身紧身银边白盔的十三,背附黑铁长弓,立在黑骏马旁,阳光照射下,身姿高贵俊致,浑身气度迫人。目光却如春日湖水般清澈温和,眼睛里全是恳求、期盼、相信。

    傅尔丹脚步停住,回头看了眼周围错身而过的侍卫们,目光从打马跑来的胤禵脸上扫过,转回头看向十三阿哥。

    原来,十三阿哥真的进京了。

    康熙是,明面上关押他,其实要他进京办差,汇同十四阿哥领着的西山健锐营,一起镇压通州大营和九门提督?

    傅尔丹眼睛一眯。

    策马缓缓而来的胤禵一面下马,一面问:“怎么回事?”侍卫们忙俯身请安,十三和傅尔丹却身形未动,两人依旧定定地看着对方。胤禵随意挥手让侍卫们起身,眼光疑惑地看着十三和傅尔丹。

    傅尔丹闻着胤祥身上的血腥味,好似有一点点痴迷,笑了出来:“十三爷身上的熏香,真好闻。只是臣听说,十三爷受伤了要调养,不宜用内力。”

    “多谢关心。”胤祥潇洒一笑,疏阔明朗的眉眼间多了一抹威势,也多了一抹不羁,爽朗地笑着:“还没有恭喜傅尔丹做领侍卫内大臣。恭喜恭喜。”

    “十三爷、十四爷、傅尔丹,你们在说什么不上马?”夸岱疑惑地打马过来,要侍卫们继续按照队伍前进,自己下马:“给十三爷请安,给十四爷请安。”

    “夸岱舅舅快起来。”胤祥和胤禵一起说道。紧跟着傅尔丹傲然笑道:“刚十三爷恭喜我升官儿,我正要邀请十三爷一起去喝酒那。”

    夸岱击掌大笑:“这可是一个好主意。”疑惑地在他们三个身上寻梭一眼,恍然大悟:“我就说,刚刚这里围着那么多人,你们三个站在一起,太显眼了。没看两边街道人群都看过来?”

    胤禵闻言大乐,也是笑道:“夸岱舅舅,我们若长得不好,哪里敢站在这里?”说着一扬下巴。

    胤祥笑看了傅尔丹一眼,侧头望着胤禵。夸岱兴致勃勃地吐糟:“傅尔丹小公爷你要请酒,可有我的?你小子是我上官了,可要关照我一点儿。”

    傅尔丹哈哈哈哈大笑:“夸岱,当然有你的。十三爷、十四爷,等奴才安排好,就给你们下帖子。”

    “好!”胤禵很喜欢他的傲气,痛快地答应下来。胤祥却是发现他眼里有一抹挑衅,他发现胤祥凝视的目光后,不光不躲避,反而那抹挑衅更浓。

    “十三爷,您敢和傅尔丹交朋友吗?”傅尔丹抱拳行礼,看着胤祥笑。

    “好一个傅尔丹!果然名不虚传。”胤祥大笑,一身白色盔甲在秋日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他的人一样炫目耀眼。

    夸岱不禁摸着胡子赞叹道:“好一个伏虎十三郎啊。”一把开了刃的绝世宝剑!他越看越是眼里奇彩连连。怪不得傅尔丹主动结交!

    夸岱自己长得普通,最是喜欢长得好的人。他还是佟佳家功利心最低的一个,平时一般不掺和事情,和鄂伦岱不和睦,又念着四爷曾经救过亡父佟国纲的情分,因此他是除了隆科多以为,和四爷关系最好的一个,日常办差能力不够突出,但贵在用心,在贵族子弟中人缘颇好。

    傅尔丹颀然岳立,容貌修伟,颇有雄纠气象,面色黑红健康,在满洲贵族里长相数一数二。他出身瓜尔佳氏,满洲镶黄旗人,开国五大臣费英东曾孙,内大臣倭黑之子,一出生袭三等公,兼任佐领之职。康熙四十三年,御马冲撞康熙圣驾,傅尔丹降服御马,要康熙越发喜欢。

    夸岱一面打着手势要侍卫们都照常骑马过去,一面想着,未见前,从未想到三个美男子也是人间奇景之一,潇洒不羁的十三阿哥,明朗英挺的十四阿哥,傅尔丹相貌上略孙,可是眉目间蕴涵的豪爽精明,举止的从容大度,让人一看就想起奔跑大草原的贵族狼,十三爷看人的眼光是极好的,只是不知道他与傅尔丹有无缘分?

    胤禵也看胤祥,猛然明白他的顾虑:他们现在是手握兵权的皇子阿哥了,不能随意交往大臣。万一汗阿玛来一个“结党”……?

    胤禵不由地着急。

    胤祥却是忽然一乐,露出来一口大白牙:“有何不敢?十三爷不敢喝马齐的酒,还不敢喝你傅尔丹的酒?”

    “哈哈哈哈!痛快!”傅尔丹大笑上马:“傅尔丹扫榻以待十三爷十四爷夸岱。”说罢,伸手一指。

    胤祥眼睛一亮,几步窜上去一辆金黄华盖的四驾马车,打开车门就猫了进去。

    四爷在马车里突然被一阵呼唤惊醒,懒怠地睁开眼睛,痴痴看着十三,化身如歪歪的石柱。

    随后而来的胤禵一面上马车,一面问:“十三哥,四哥在这辆马车吗?”四爷和胤祥忙俯身探出头,夸岱和傅尔丹骑在马上,一起朝他们看过来,定定地看着他们。胤禵双手撑着车辕一跃进来马车,惊喜地喊着:“四哥、十三哥,你们都不说话了?”胤祥还是哑巴,呆呆地看着四哥,好似他今天一早出门没有带着喉咙一样了。

    四爷侧头看向他俩,紧握拳头,手心湿腻。

    马车门关上的瞬间,傅尔丹脸带思索目光从我们面上扫过,落在了四爷身上。胤禵眼中隐含忧虑看了四哥和十三哥一眼,警觉地问道:“四哥,你怎么一个人坐马车?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十三弟、十四弟。”四爷伸手,左右手各自握紧了他们的一只手腕。挑着一边唇角浅浅一笑:“四哥想你们了,特意等你们。”

    胤祥一愣,敏锐地发现四哥温热的掌心里凉意的汗水,张嘴要说的话和唾沫一起咽下去,直直地看着四哥的眼睛。

    胤禵一个大大的白眼一翻,长长地“嘁”一声,冷哼道:“四哥,你是想十三弟吧?你还能想老十四?你有两只手,你有两个脑袋吗?哼!”

    “你怎么知道四哥没有两个脑袋?”四爷挑眉一笑,清朗温和的笑容,透着风流多情,一只大手轻抚一个弟弟的额头,瞧见了他们眼睛里溢满出来的杀气和锐利。

    “四,四哥!”胤祥眼睛一眨,有点傻,还有点担心,飘着目光不敢和四哥对上。

    “四哥!”胤禵则是双手握住四哥的手,重重地晃了一下,惊吓又惊喜地喊着:“四哥,你不怕我们?四哥,我们回府,进宫,他们都说怕我们。”尾音里透着刚刚长成的少年的骄傲和委屈,还嘟了嘴巴。

    四爷抬头给他一个脑崩儿,嫌弃道:“矫情!”

    胤禵突然被打,瞪圆了眼睛双手捂着脑门,有点傻。等他反应过来,气得狠了,大吼一声:“你就打我,你怎么不打十三哥!他比我还矫情!他还说这是可爱的矫情!”

    胤祥咳嗽一声。

    四爷伸手扑棱扑棱他的青瓜脑门,少年人火力壮,十月的秋天里也没带皮毛瓜皮帽,四爷皱眉道:“骑马怎么不戴皮帽子?”

    胤祥因为四哥眼里的关心,一抿唇,待要张嘴。一边的胤禵愤怒大喊:“四哥,我问你话那?你先回答我!我告诉你,我和十三哥办差不相上下,以后你不能区别对待!”双手还放在脑门上,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胤祥一瞪眼:“喊什么!我是你哥哥,我也能打你。你要再来一下?”

    “你!你们!我和你们拼了!”胤禵太生气了,一头扑向老十三,扭打在一起。马车里空间宽敞,可不够打架的。两个人手脚伸展不开,在地毯上跟扭麻花一样地开始一场马车摔跤。四爷身体放松下来,没有形象地靠着,随着马车的行动一起一伏,开心地笑着看着。

    “老十三,打小儿你就和我抢四哥。我告诉你,我现在和你一样办差了,你再敢抢,我和你没完。”

    “我比你大半年多,是你和我抢!”

    “他是我哥子。”

    “我四哥!”

    “我的!”

    “我的!”

    你一拳我一脚,和小时候小哥俩一人一把小木剑,在桂花树下比划,吵架,打架,一模一样。

    马车进来午门口,哥仨整理整理衣服,等守门的侍卫打开车门,人模人样地依次下来马车。

    胤禵激动地搓手道:“四哥,今晚上我们一起畅饮,不醉不归。”

    四爷一眯眼,前头后头马车里的兄弟儿子侄子老臣们都下来了,最前头的那辆明黄马车,应该已经到了乾清门了。

    汗阿玛……

    “今晚上不喝酒。”四爷望着人山人海车马拥挤喧嚣的午门口,听着弘晖和弘时朝这里奔跑的脚步声,扑到十三叔和十四叔怀里高兴撒娇,沉声道:“今晚上事情很多。”

    胤祥和胤禟一愣,弘晖和弘时欢呼大喊:“十三叔、十四叔,玛法想你们哦。伯伯叔叔都想你们哦,都天天哭哦。”

    胤祥和胤禟还没反应过来,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谁天天哭?弘晖、弘时,叔叔们那是被风沙迷了眼睛。”是老八胤禩走了过来。

    四爷的目光迎上老八的眼睛,兄弟两个彼此对一个眼神,胤禩不给众人发问反驳的机会快速说道:“今天事情很多,我们先办差事,再去给汗阿玛和皇太后、母妃们请安。”

    四爷看向弘昱和弘皙红肿的眼睛木木的表情,伸手抚摸弘晖和弘时的脑门,问道:“哥哥们伤心,去陪伴他们,送他们回家,可好?”

    “好哦!”两个胖孩子很开心,这代表他们也有差事了,是大孩子了嗷!

    胤祥给弘晖整整歪掉的瓜皮帽,捏捏弘时的小鼻子,两个孩子好似上战场被整理盔甲一样。

    弘昱还好,弘皙一脸倔强地看着上前的弘晖,跟看着仇人一样,一副狼崽子的模样。看得叔叔们都心里叹息,越发警惕自己,千万千万要稳住。

    胤禵眉心一皱,随即松开。他没有四哥顾全大局,也没有胤祥的侠义心肠,只是此情此景,到底也是低沉下来。

    午门口蓦然一阵安静。

    压抑、沉闷。

    有人放声大哭了出来。

    有人低声呜咽。

    有人在憋着笑儿憋得一脸青紫。

    有人泪水流淌在心里,只能高高地仰着头,咽下肚子里。长远的天际深处传来轰隆的雷声,寒凉的雨水从檐间哗哗抽落,似无数把利刃直插大地之腹,仿佛也在宣泄着无尽的悲愤,无尽的帝王之怒之痛之伤之苦之猛烈。

    康熙在乾清门门口下来龙撵,步履沉重的似乎粘在地砖上,虽然心事重重压迫胸臆,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谁也没带,自己撑着伞,走去宁寿宫,去接受所有的询问。

    梁九功缩着脖子,吩咐人撑着一把黄色华盖上前,忍住泪意劝说:“皇上,大雨太大了,一把伞淋湿了。”

    “朕知道。但是朕今天,要自己走,一步一步地走。”康熙听到自己如是回答,声音是冷漠的。雨滴打在伞上噼啪作响,狂风吹着,迎面扑打在人的脸上、身上,有些生疼,让人不禁的惊颤,又是一场秋雨。天空灰蒙蒙的好似被风雨压缩再压缩,没有了清透和明亮,空气都好像停止了流动,天与地的空间,仿佛压缩成风雨的世界,纷飞的雨线卷着宛若畅春园喷泉水法,冷气直钻人的骨髓,可是这样,要康熙心里反而好受一点儿。

    皇太后站在宁寿宫的仪门口门殿屋檐下,右手腕搭在一个大宫女手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面前的瓢泼大雨。自从收到承德的消息,朝里翻了天,宫里翻了天,佟国维和陈廷敬都来求她出面,她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最担心皇帝的身体和伤心——废太子,还有比皇帝更痛苦的人吗?

    遥遥地看到一条老迈的人影走在雨里,有小宫女眼神好兴奋地喊着:“太后娘娘,是皇上!”

    “快,都快去给皇帝撑伞。”皇太后顿时顾不上其他,只心疼康熙这个模样。

    康熙一个人撑伞而来,看到皇太后老迈发福的人影快走几步,极力忍住胸腔里汹涌的泪意,不等小宫女们出来门殿来到她跟前,眼泪混合雨水一起下来。当皇帝是不能在外人面前哭的,今天是大雨天,没事,别人看不出来。

    皇太后见他衣服靴子都湿透了,脸上身上都是雨水,一脚下去靴子里都出水,自己接过去他手里的大黑伞,生气道:“皇帝,你这么大年纪了,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还任性?”

    康熙看着皇太后眼里的关切和心疼担忧悲伤种种情绪,胸腔里酸痛,这是他世界上唯一的长辈了,只有这个长辈第一个关心的,是他的身体。他从喉中溢出一丝酸楚,龙目湿润,泪水顺着雨水流淌面颊:

    “皇额涅,儿臣的路和您的路一样,只能往前走,再不能回头了。”

    皇太后心头大震,和康熙母子两个,相对泪流。

    当年皇太后进宫,并不受宠。太皇太后和先皇不和睦,主要是政见不合,还有立后的人选争斗。而这些矛盾点都集中在她身上。她那时候十七八岁,有一天在御花园交流偷偷哭泣,四五岁的皇三子玄烨甩了嬷嬷宫女偷玩乱跑,见到了,问她:“皇额涅,为什么哭?”当年的皇太后说:“我哭一会儿,就有力气坚持下去了。玄烨啊你还小,不知道路只能往前走,再不能回头了。”

    万万没想到,他们母子一样的悲苦命运,一个少女时期遭遇婚姻不幸福,一个晚年遭遇祸起萧墙。

    皇太后疼爱地看着一身湿透的孩子,含泪道:“玄烨,皇帝,你看,我有你这个好儿子孝顺,你也一定有好儿子孝顺。长生天保佑你。”

    康熙心一颤,一颗热泪流到嘴巴边,即使被雨水稀释了,也是苦涩滚烫。

    进来宁寿宫,梁九功悄悄给他送来换的衣服,大宫女送上来一碗热乎乎的姜汤,康熙用了,浑身发热发汗,思及即将要说的事情,眼睛里又出来雾气。

    皇太后坐在上首,身体前倾看着他,还戴着老花眼镜,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康熙,越看越是心疼。挥挥手,要宫女嬷嬷都退下,忍不住关切地问康熙:“皇帝,你还好吗?你的脸色很是虚弱。”

    “皇额涅不用担心,儿臣尚且能坚持。”康熙此刻更愧疚不安。“家事不宁,国事不安,都是儿臣的错。儿臣在回来路上收到信报,大臣们此番还要劳动皇额涅,儿臣惭愧。不能要皇额涅安养,反而为不肖子孙们操心。”

    皇太后伸手,扶住了老花镜朝上托一托,睁大眼睛看着,确定康熙没有怎么瘦,略略放心,掏出来手帕擦着眼角的泪水,叹息道:“我能操心什么?就是帮他们压一压,都是皇贵妃操心。”

    康熙也掏出来手帕哭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皇贵妃没有您出面,她哪里有胆气?都是不肖子孙的错。”

    “哎。孩子们都是好的。”皇太后第二次听到康熙骂她的孙子,不乐意了。“胤禛、胤祺、胤祚、胤祐……都是好孩子。不光他们好,他们的福晋也都是好的,这些日子每天都有一个孙媳妇进宫陪着我和妃嫔们。老了,到底是精力不足了,皇贵妃天天说,这次幸亏四福晋帮着。还有啊,良妃受寒了,敏妃的腿病犯了躺着不能动,都是八福晋和十三福晋忙前忙后,还有太子妃,皇帝,毓庆宫没乱……”

    一串蒙古话叽哩哇啦依哩哇啦,听得康熙擦泪的动作一顿,伤心的情绪也是一顿。

    合计着,到现在,老人家还是护着孙子们。遂伤心道:“皇额涅在怨玄烨吗?是玄烨没有教导好他们,没有管好家,出来这样‘青史留名’的事情。”

    皇太后又心疼康熙了,安慰地笑着:“我知道皇帝打小儿喜好名声。青史留名好。可是这家人啊,比名声重要。只要一家人好好的,史书上任由他们写。皇帝要是不喜欢他们写的,要他们改一改。”

    康熙:“……”

    得嘞,老人家目前还听不大懂成语反用,还要改史书?

    康熙迎着皇太后关心的苍老面孔,不由地笑出来,也不哭了,被皇太后这样一折腾,心情反而松快一点儿。

    “皇额涅,以后,叫太子妃,二福晋。皇额涅……玄烨烦恼啊。”康熙在老母亲的面前不再掩饰,一肚子的苦水朝外冒。“皇额涅,胤礽做皇太子,儿臣烦恼他做的好不好。胤礽不做皇太子,儿臣烦恼满朝文武,要求复立胤礽,要求册封新太子。皇额涅,大清,总是需要一个皇太子。”

    皇太后不明白,迷糊道:“都是好孩子,都好。皇帝若不想再立,就不立。为什么烦恼?”一皱眉,更心疼康熙,跟自家孩子被欺负的长辈一样,气恼道:“大臣要是逼你,你就骂他们。我们不想立,他们还能逼着我们立太子?”

    皇太后的话,要康熙一愣,随即高兴地笑了出来,即使只有一瞬,也是好的。

    魏珠在门口探头,皇太后扶着老花眼镜看到了,唤道:“魏珠,你有什么事情?”

    “奴才给皇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

    “起来。什么重要事情找到这里?”康熙眉眼严肃。

    魏珠微微鞠躬,恭敬地笑道:“皇太后,皇上,皇子们要奴才来报说,他们送皇长子和皇二子去宗人府,都收拾好了。几个皇孙送弘昱阿哥回府,送弘皙回去毓庆宫,都看过了,家里都整齐着,奴才们没有乱的。”

    康熙登时生气:“谁要他们安排的?去宗人府还收拾了?还记得是去被圈禁坐牢的吗?”

    魏珠吓得忙道:“那,将收拾的东西都撤回来?”你老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大清圈禁有四种,府里、宗人府、四面墙露天、人墙。那当然是府里最舒坦,宗人府阴冷潮湿破家具破床……因此皇太后立即拦着:“皇帝,你这是什么话?孩子们手足情深,一番心意,您倒是训斥上了?去宗人府就不能收拾了?住板床该破棉絮?”

    “别人关到宗人府都是这样。”康熙火气更高。“皇额涅您不懂。”一转头,喝问:“是不是老四折腾?老十三那?朕免了他的关押了吗?”

    魏珠有点傻:您都要十三阿哥提前回京办差了,还要关押宗人府?

    另一边皇太后一瞪眼:“皇帝,国家大事我不懂。但是老十三犯了什么错?我早就听说了,就凭一点那什么,‘莫须有的可能猜测’,就要关押老十三?皇帝,你是皇帝,也是父亲。你这样对孩子们?”

    “皇额涅!”康熙气得蹦起来,黑着脸气得踹粗气,极力克制脾气和皇太后询问:“是不是老四和您告状的?”

    “是又怎么样?”皇太后也动了真火,因为他的模样更生气,手一拍二十四孝人物浮雕黄花梨圈椅扶手,怒瞪康熙:“三千骑兵,一个印章就能调动?谁去调动的?传信人有吗?我虽然不知兵,但我知道,皇帝你办的糊涂案子。怪不得孩子们一路上哭得凄惨,可怜见地,今天一句话锁拿胤祥,明天都锁拿了算了,我老太婆也搬到宗人府,和孩子们搭伴儿!”

    康熙:“!!!”

    脸上肌肉抖动,连忙赔不是赔笑儿:“皇额涅您别气,胤祥的案子还没问一句那,就是涉嫌。就是因为要查一查,所以关押他。”

    “查什么?”皇太后一点不买账:“这些日子,胤祥在宫里宫外的孝顺,有目共睹。要查,他在哪里不能查?查他一个,是不是都要查了?”

    康熙有点惊讶,皇太后今天嘴皮子有点利索?

    皇太后白他一眼,又叹息:“皇帝,胤祥就是和嗷嘎打架,嗷嘎和他媳妇一着不慎掉到湖里,病了一场,胤祥有什么大错儿?嗷嘎夫妻用了新药,也要好了,好好养着就是。”举着手帕擦擦眼泪:“可怜胤祥,以为什么大错儿,吓得全认了,生怕他四哥被牵连,多好的孩子。”

    康熙一眨眼,有点懵:“……皇额涅,您说什么?无意使得嗷嘎和他媳妇掉到湖里?”朕好像被老四设计了?

    “嗷嘎和他媳妇不是病了吗?就算胤祥出手没有轻重,下雪了比武,少年人嘛都这样,治好了就好。”

    康熙一手扶着额头要晕。

    皇太后奇怪地看着皇帝,很是通情达理,一脸面对顽皮孩子理解的长辈笑儿:“皇帝,我听说您要嗷嘎和他媳妇进京了?还是北京条件好,有好药。养养就好了。您不用烦心,我和嗷嘎小两口说这件事,他们都是好孩子,不打不相识。”

    康熙要站不稳,眼看国事要变家事,语气艰难:“……皇额涅,您不能觉得,胤祥对老四好,就是好孩子  。”

    “那是,我要觉得,对老四不好的,才是好孩子。”

    “!!!”康熙一口老血要喷出来,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太后板着的脸,干巴巴地问:“皇额涅,这不是您能说出来的话?谁告诉你的?是不是老四?”

    “就是老四怎么着?”皇太后欣慰地笑了。“老四担心老十三,说老十三要提前回来北京,身体还受伤,要我多照顾着。我能不心疼?老四给了我一封信,我嘴笨,闲着没事儿,背一背。”

    康熙眼前一黑,要晕。

    “……皇额涅,胤祥这错儿还不大?嗷嘎和他媳妇差点就没命了,要养两年不止那。”

    “天灾人祸,必有后福。”皇太后挥挥手,颇有洒脱的气势。“皇帝,孩子们之间的事情,我们不要管太多。”

    康熙身形一晃,差点就晕了,不能晕,不能晕,晕了就着了老四的道儿了!

    一直当隐形人的魏珠两眼一闭,真晕了。最后一个念头:皇天后土在上,我为什么要跑这一趟?我为什么要带着耳朵出门今天!!

    康熙不搭理魏珠,一脚轻踹,踹他到一边,对着皇太后咬牙道:“皇额涅,不管怎么说,胤祥犯了错,要受罚。”

    “罚他这次办差,没有封赏。”皇太后笑哈哈的。“打架是双方的责任,不能都怪胤祥。嗷嘎是明理孩子。胤祥办差辛苦,担心皇帝和老四挂念他身体,不敢用内力,尽量休养身体,打架全靠脑袋和硬功夫,那真是累惨了。正好啊,不办差,好好休息休息。”

    康熙伸手扶着椅子背才是堪堪站稳,合计着,老四不要李光地询问胤祥,要苏培盛送嗷嘎夫妻回去,说是掉湖里重病,算计在这里?胤祥直接和印章的事情摘开了?就是嗷嘎夫妻掉湖里?还是友好切磋的一半责任?无意的?

    难道,朕连嗷嘎夫妻这两颗“地雷”也不能处置了?

    康熙有点接受不能,不堪打击的帝王脑袋堪堪运转,结巴道:“皇,皇额涅,老四给您的,信那?”

    “在这里那。”皇太后指着多宝阁的一个红木盒子里,康熙几步上前,打开盖子一看,好嘛,厚厚的一个盒子,有点惊讶:“皇额涅,老四写这么多信?”

    “是啊,老四孝顺。”皇太后拿过茶几上的一本佛经翻看,头也没抬。

    “……”

    康熙明智闭嘴,取出来最新的一封信看了看,是问候和说好消息的,有关自己的一些消息也在里头。再看倒数第二封,好嘛,老四一笔小楷堪比最优美的山水画,可惜念念叨叨都是和皇太后告状自己,个臭小子!

    胤祥就是一个冲动小子,无伤大雅的一点小错。

    还要留嗷嘎夫妻在北京定居?虽然他不好动手除去嗷嘎夫妻,他也想拘束嗷嘎夫妻在北京,要他们闭紧了嘴巴。可,在北京定居?办差?还要嗷嘎去研究数学?

    康熙抬手按按眉心,看底下写信日期,果然是自己关押胤祥那天写的,可能就是他中间回去如意洲那一会儿写的!

    这小子,都算到了朕要胤祥回来北京!

    还就算到一点点!

    康熙气坏了,老四居然连朕也算计?!他一眼瞄到在门口探头的梁九功,大喝一声:“梁九功!进来。”

    “皇上,奴才在。”梁九功笑眯眯地打千儿行礼。

    “去打听打听,外头有没有关于胤祥的一些说法?传言?”

    “……”梁九功为难地看着康熙,“皇上,有。皇上,刚刚奴才就听说了一点,就一点儿。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说十三爷和嗷嘎打架,嗷嘎和福晋掉到湖里,才被皇上提前送回北京。皇上,臣之所以知道,是宫里留守的小太监说的,说现在又有新传言了,嗷嘎福晋是草原第一美人,进京治病。美的要各家夫人都去看望。”

    康熙龙目睁大,越睁越大。

    关押胤祥的事情无疾而终,外头都有人说:“皇上就是故意关押十三阿哥,好要他偷偷回京办差的。皇上是什么人啊,那算天算地,不管谁怎么蹦跶,也蹦跶不出他老人家的五指山!……”

    还有人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大清皇子们的感情好着那。十三阿哥偷偷回来北京,其他皇子们不知道,天天要去看望,我们皇上那当然不答应啊。不答应他们就天天去跪着哭,据说那山庄的湖水,就是被哭出来的荡漾……”

    小姑娘都喜欢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小伙子都觉得当兵穿军装老帅了:“看看十三阿哥一身白盔甲,十四阿哥一身黑盔甲,威风!朝通州大营门口一站,乌拉拉跪倒一片,哪还用打吗?被帅的腿软!要不说皇上就是英明,派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嘛!”

    康熙老郁闷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十三和老十四是硬生生在通州大营杀出来的!

    可他不能跑出去说:“朕就是想要打压锻炼胤祥,真想要罚他去宗人府圈禁几年……”

    郁闷的都没有情绪伤心了。

    还不能去质问老四。他算计胤祥,结果被老四反算计。去质问,不是代表自己输了吗?他是皇帝,他能认输?

    而且这段时间,康熙是真忙。

    康熙回到北京的当天下午,即把诸王、贝勒等副都统以上大臣召到午门内,宣谕拘禁太子胤礽事情,康熙又亲自撰写祭文,在二十八日告祭天地、太庙、社稷,还把胤礽转移到内务府上驷院幽禁。十一月十四日,把此事颁告全国百姓知晓。

    为了打击太子一党的势力,下令将二格、苏尔特、哈什太、萨尔邦阿等人立行正法,将杜默臣、阿进泰、苏赫陈、倪雅汉、凌普等人充发盛京。宗人府来往人多,特意将胤礽转移到内务府上驷院,将胤禔移送府邸圈禁。朝堂上下空出来很多极好极好的空缺儿,朝臣们要抢,儿子们都闻风而动,康熙自然要盯着。

    十八阿哥的病情用了新药和猛药,堪堪稳住。七贝勒胤祐又病了,病的不轻,送去南海子养病,还不敢告诉皇太后。

    转眼到了腊月,十八阿哥都好了,胤祐还是不见好。大街小巷都是过节的热闹,前朝后宫甚至民间,仍然暗潮汹涌,不断有大臣出面或真心或假意地奏请康熙收回废太子成命。康熙看完折子后,总是一言不发,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

    密切关注此事的八爷,虽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想什么,却能肯定最后他又会恢复太子的位置,所以心中微微带着丝莫名的优越感看着那些焦头烂额的大臣。可以说康熙身边伺候的人和前朝后宫的人,都或多或少地都流露着茫然和无所适从,不知道他们暗地里是哪个阿哥阵营的,也不知道得罪过谁,又结交过谁。八爷是因为知道结果,所以内心笃定。而对于四哥,八爷只能无限钦佩地说,一只千年老狐狸,世情人心早已通透。兄弟两个偶尔会交换一个眼神,八爷觉得混账四哥好象对自己很是赞赏。吓得寒毛直竖。

    ——上次四哥这么欣赏自己,是要自己帮忙矿产改革的事情!

    思及上次自己打了败仗,暴露所有的实力,这样关键时刻,怎么可能?八爷天天躲着他四哥。

    人心惶惶中,已经是康熙四十八年的三月。

    一日正在武英殿刊印处翻阅刚去世的张英老师的《平定朔漠方略》,李德全进来,一面打千,一面说:“四爷!”四爷随口应了声,从炕上下来,吩咐他拿着书,提脚一径来到乾清宫。

    李德全捧着茶,轻步走进,将茶搁在三爷桌上。走出时,听到三爷说:“儿臣有关于二哥的重要事情面奏汗阿玛。”这才心里一下子明白原因。三爷要向康熙再次告发:二爷之前一切行为举止失当,是因为大爷用喇嘛魇术镇控了二爷?思及这段日子的惊心动魄,朝堂震动,甚至宫里无端没了几个太监宫女,无端地吓得他出来一身冷汗。

    李德全瞄着歪着里间炕上看书的四爷,天气开始暖和,他只穿了件月白的刺绣织金锦缎宽袖长袍,只在袖口刺了两朵银白的四合如意的花纹。这个样子,半分也看不出亲王气度,倒像是一个寻常的读书公子。李德全琢磨着四爷的安然,认为这事儿四爷应该有主意了,稍稍放了心。

    四爷一抬头,从腰上荷包里掏出来一锭银子,扔过去:“李德全,帮爷买三十份豌豆黄儿,棉花胡同新开黄记家的。记得给你多买几份。”

    李德全条件反射地抱住了元宝官银,傻乎乎地看着康熙。

    康熙正在看胤祉送上来的章程,气得一转身,怒吼:“使唤朕的人得劲的你!”

    四爷迷糊:“汗阿玛,就是派去买个东西。”

    “罢罢罢。”康熙一侧头看向李德全:“去吧。”

    李德全吓得嗖的跑的没有影子。

    四爷:“汗阿玛,你看儿子要乾清宫的宫人身轻如燕。”

    康熙受不住他的厚脸皮,咳嗽几声,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胤祉眉心紧皱,似乎有重重心事压在心里,却还是惊讶于四弟使唤乾清宫宫人的自在,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不注意!

    “四弟,你要出宫买豌豆黄儿做什么?做法独特?”胤祉试图提醒他。

    四爷一听乐了,放好书签合上书本儿,一副大度分享的模样:“一般宫廷做法,过箩筛,把熬好的豌豆馅儿过细箩筛,把大粒儿没煮烂的豌豆儿给筛出去,才能有绵如细沙的奇妙口感。但还有一条更关键,熬到什么火候儿,水分浓度有多少开始凝固,全靠着传承人的手艺。这家店新开的,师傅手艺一个字好。刚来的时候路过,没抢上。”

    “什么稀罕物儿?巴巴的使唤李德全?”胤祉斯文的书生脸都皱巴起来,腌菜团子一样,脸色也晦暗了几分:乾清宫还有和四弟处得来的小太监?李德全?

    “哎~~三哥,这可是乾清宫唯一一个亲近弟弟的小太监,找个机会多给他一点银子也好。”四爷摇头笑着,眼里有无数神采流转。“汗阿玛,三哥,你待会儿尝尝就知道。”

    康熙笑斥道:“要是不好吃,罚你今晚画一幅画儿。”

    “如果好吃那?”

    “朕送你一样,就你最近眼馋的成化年梅花焦叶断琴,给你了。”

    四爷顿时有了精神,双手击掌:“幸亏儿子要买的多。万一汗阿玛耍赖说不好吃那?”

    康熙抬脚就踹,四爷爬起来就跳起来,半悬在空中。

    康熙:“你下来!”

    “下来!下来!”四爷讨饶,抬起手腕看看时间,下来立即迎来一个响亮的脑崩儿,四爷捂着脑袋哼哼,利索拎着靴子套脚:“汗阿玛,儿子去接孩子们。”

    “快滚!”

    “儿子去接孩子们下学,回来陪汗阿玛一起用饭。

    “吆喝!”康熙也正翻阅这本老臣编撰的书,一听气笑了:“小子是不是又要拖家带口地蹭饭?”

    “去年容若的一批货沉在海里,我们两个都赔个精光,现在儿子的荷包艰难。”

    “梁九功,你再去膳房看看,注意孩子们不同年龄吃的。”康熙倒是知道这件事,据说沉下去的五条大船,价值三百万两银子,引得不少海盗去寻找。

    四爷慢腾腾地离开了。康熙看书,胤祉也不再说话,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一抬头,发现他领着孩子们、丫鬟婆子太监们,漫步而来。

    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的手,一边走一边说话儿,缓缓慢慢的。一身锦衣脚蹬羊皮靴的孩子们围绕阿玛走着,跟着阿玛的脚步,也是慢吞吞的,胖乎乎的,圆肉肉的。

    满心烦闷的胤祉也不由地会心一笑,四面暮色,无限鲜活的早春微风,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胤祉想要开口说话,却是双手暗暗交握着,手心细密沁出汗来。自从去年承德,他们之间只有面子情了。

    隐隐有歌声从孩子们中间传来,渐渐听得清了,原来是麦麦在歌唱,唱得正是她一直在唱的那首童谣:“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

    康熙乐得哈哈哈大笑,孩子们听到笑声一起跑进来小螃蟹一样咚咚咚的,嫩嫩地喊着:“玛法!三伯父!”

    康熙大笑,张开胳膊抱住一个小胖墩:“玛法来看看,这是我们的麦麦。”

    “玛法,我是豆豆。啾啾。”

    康熙乐得合不拢嘴:“好~~豆豆,玛法眼神儿不大好,今儿没戴眼镜。”

    小米粒抱住康熙的胳膊快言快语:“玛法,三妹和四妹今□□服一样,老师都没认出来。玛法闻一闻,麦麦兰花香,豆豆小熊熊香。”

    “哦,玛法来闻一闻。”还别说,麦麦天生的兰花香。豆豆身上是老四特制的,宛若一个上午晒好的被子的太阳香气。刚要说话,好几声肚子“咕噜咕噜”,弘晖第一个捂着胖肚子,大声地喊:“玛法,饿了。”

    “传膳。”康熙一看孙子们都饿了,知道可能是下午练武多了,顿时心疼。摆膳、用饭,康熙年纪大了本来就吃得少,光照顾孩子们吃了。

    四爷给两个小子喂饭,胤祉、梁九功、魏珠也帮着喂饭,要他们都一起吃上。

    在四福晋的操办下,如今雍亲王府上的孩子最多,七个阿哥七个格格,康熙可是喜欢坏了,隔一天来一天无逸斋,中午来午休,午休完用饭,晚上还一起用饭,几天不见就想得慌。只这段时间,康熙到底还是瘦了,眼窝深陷,脸上的皱纹沟壑一般的深。多亏了和孙子孙女们相处,要他好歹是用点饭。

    蛋羹、韭菜盒子、香椿拌豆腐、炒合菜……老北京人春天都吃的野菜、当季蔬果,胖孩子们腮帮子鼓鼓的好似小松鼠,眉飞色舞,要康熙光看着也有了胃口,多用了一碗五菇汤,还有豆豆喂了玛法一个荠菜团子五个茴香水饺,一个乾清宫的太监们都在心里念佛。

    康熙心想:这都是老四的懒性子导致的,孩子们不光会照顾自己,还会照顾别人。瞧着懂事的孙子孙女们越发心疼得慌。

    等李德全亲自骑车跑去买来豌豆黄,康熙一开始挺矜持,等孩子们用了都说好,胤祉也说好,端起来小碗舀一勺子一品,眼睛一眯。咽下去后回味,不由地点头:“嗯。好。火候到位。”

    四爷惊喜,飞扬着俊秀的眉毛讨巧道:“汗阿玛,儿子晚上给你弹琴听。”

    弘晖孝顺:“玛法,弘晖也会弹琴。”

    康熙不搭理无赖小子,转头对弘晖和蔼笑道:“弘晖弹琴好。老四,你拎几份碗口黄给你皇祖母和两个母亲送去。胤祉你也给你母亲送去。”

    “好。”“好。”

    四爷拎着的多,皇祖母、皇贵妃、德妃、苏茉儿嬷嬷、宣妃、敏妃、良妃,转了一圈。

    荣妃和胤祉说话,用了一口,顿觉可口,笑道:“雍亲王就是孝顺。”

    胤祉一愣:“额涅,只是一份豌豆黄。”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年过六十依稀可见当年美貌的荣妃,淡淡地瞥他一眼。“你学书本,学的入迷了。”

    这话胤祉怔怔地看着母亲。他也知道,老父亲孤单,寂寞,伤心。即使四弟是假的那,做到了,就是孝顺。论迹不论心。更何况还有可爱的侄子侄女。

    “四弟家的孩子都胖,好可爱。”胤祉语气干巴巴的,目光盯着这碗看似普通,其实味道极其奇妙的碗口黄。

    荣妃动作优雅地再用一口,小两口头上的红玛瑙流苏轻轻摇晃珠光,开心地笑道:“你一天天的,这个模样儿,你府上的孩子们见到你,能吃得下?吓都吓跑了。”

    胤祉:“……”

    一抹脸,他确实是,这段时间压力太大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还是错的。二哥能复立成功吗?人人都以为他想帮助二哥复立太子,好获得从龙之功,其实他最不想帮助二哥,大哥下去了,二哥下去了,论长论贤论母妃地位,下雨淋也淋到他了。

    可是汗阿玛册封老四和老八做亲王,他手里都是清流文臣没有真正的实力……一旦老八接了大哥的剩余实力,他必须接下来二哥的剩余实力,他必须继续出力帮助二哥……他陷入思考中,思绪飞扬。荣妃看他一眼,眼里一抹担忧流露,一眨眼消失不见了。

    夜色降临,康熙拢着孩子们在身边,听他们背书,听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的快乐和不快乐,指点教导一番,当然,对儿子,和对孙子,那完全不一样的和蔼。弘晖开心地用他阿玛赢来的宝琴弹奏《月光曲》,好像一个小战士,弟弟妹妹们鼓掌,康熙领着一个乾清宫的太监们一起热情鼓掌,脸上笑容灿烂,要他高兴的身后好似有小尾巴翘上天。

    等雍亲王领着孩子们也走了,康熙立即派人去胤礽住处搜查,果然搜出了‘魇胜’之物,康熙大怒,立即下令将胤禔夺爵,在府第高墙之内幽禁起来,严加看守。但却幷没有对胤礽做任何的处置,仍然被囚禁在上驷院侧。虽然朝内请求恢复太子地位的奏章纷纷而来。

    其他的兄弟们都是震怒,老三的手段狠辣落井下石到了极点,要他们一时无法接受,老父亲对老二的偏心程度,更要他们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可能是打击过大,这次他们倒是没有和康熙闹腾,只来找四哥,沉默的喝酒,大口地灌醉。

    若要把太子的行径归咎于大哥的诅咒,实在荒唐。可这一切就是如此发生了。而且表面上看来,老父亲似乎也是相信的。至于说他的相信是又一次的感情妥协,一方面为胤礽脱罪,一方面借此惩治大哥确实对太子做过的不轨之举,再狠狠地威吓警告一番蠢蠢欲动的其他儿子们……四爷唯有第无数次感佩,汗阿玛和二哥父子情深。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四爷思及如今越发有兵痞子大侠模样的十三弟,无声一笑。

    一日傍晚,康熙看完奏章后,沉思了很久,对魏珠吩咐:“传李光地觐见。”

    这已经不是四爷第一次见康熙单独召见过李光地。只是康熙是很谨慎的人,四爷是很有礼貌的人,即使他隔一天傍晚就来乾清宫等着孩子们下学,也不知道什么。

    晚上用完膳回府,他和胤祥一起在前书房喝酒,还在想着康熙召见李光地的事情。

    胤祥七八分醉了,脸上红红的,眼睛也是潮湿,瞧着四哥一心享受美酒的模样,真心着急。

    猛地趴着他的耳朵说道:“四哥,我就知道你不会去打听。我和李德全打听了,也不是我打听的,是他故意告诉我的。说皇上都知道他和雍亲王关系好,却没有避开他,说明皇上想要他传话儿。”瞧着四哥不认同的模样儿,皱眉哼哼道:“四哥,我知道御前当值,最忌讳传递皇上与臣子之间的私下谈话。我没必要为此难为李德全。我虽然好奇,但也也不是真的那么上心。”

    四爷:“……”正在暗自琢磨,胤祥起身打开了正对院门的窗户,院内景致全通透地落入眼底。四爷看着他的举动,喝着茶,静静等着。他检查一遍外头没人,才又坐回,一面喝着茶,一面若无其事地低声说:“今日汗阿玛问李光地关于立太子的事情。”

    四爷微微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李光地推举了八哥!”他话音刚落,四爷的手一抖,茶水溅在了身上,忙搁了茶盅,拿绢子。胤祥也忙抽了手帕出来,帮着擦拭。

    随后两人随意地闲聊起来,什么春天喝最好看,今年再亲手酿造几坛子美酒,马上荔枝的季节要到了,今年一定不要天热,多吃几颗荔枝。

    熄灯时分,各自回房歇息后,四爷才觉得自己的心一直揪着,闭着眼睛却没有丝毫睡意。

    第二日,早起时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明显没睡够的样子,不禁狠狠地用冷水洗了几把脸。站在乾清门大殿中早朝,心神却有些恍惚。康熙盯了他几眼,这才强打起精神。

    今日从早上起,康熙在乾清宫就一直坐着默默沉思,李德全端进来的茶,总是热着端进来,又一滴不少的端出去重新换过,换了一天的茶,康熙却连坐着的姿势也没有变过。殿内只有四爷和魏珠、李德全陪着,魏珠、李德全面无表情的立着康熙侧下方,四爷在里间炕上,专心欣赏窗台上盛开的一盆姚黄。

    正琢磨着离开的时候搬走,外殿的小太监进来回道:“二爷已经到了,正在殿外候着!”康熙淡淡说:“宣他进来吧!”。四爷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召见了二哥。

    胤礽进来时,康熙默默看着跪在地上的胤礽,四个多月的□□,太子爷明显瘦了很多,骨骼突出,面色也很是苍白,神情拘谨不安。

    过了好一会子,康熙起身道:“随朕进来!”说完,径自起身进了里间暖阁,胤礽也赶忙爬起跟随而入。

    四爷麻利地穿靴子出来,打了个手势,让李德全去把门掩上,接着走到魏珠身边低声说:“待会想法子劝说皇上吃点东西。”说完,提脚就离开了。

    魏珠和李德全静静立在外面。看着刚才康熙坐过的龙椅,想不通它的魅力有多大,要皇子们兄弟父子相杀。可是,他们不也是拼了命的朝上爬吗?上下人际关系,拉拢打压算计的,不也是费尽了心思。虽有不同,可不也是为了利益而营营苟苟吗?只不过眼前的这个利益是天大的,所以也要付出天大的代价才有可能。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天马行空。忽听得二爷的哭声,仔细听了听,里面说话声低低沉沉的,听不清楚,也就没再留意。四爷听到李德全再次的通风报信,想着反正老父亲终究又心软了。现在只是时间而已。

    这天晚上,临近熄灯时分,雍亲王府,如意居,邬思道转着轮椅,穿过一片迎春花田,进来偏殿。

    四爷正在写大字,他凝目盯着摇曳的烛火,等了一会儿,等四爷停笔,叹息道:“四爷,我再仔细地琢磨了,皇上想要圈禁十三爷,还有一个原因。”

    “邬先生,胤祥是最合适的人选,也是汗阿玛眼里最应该的人选。”晚风透过窗户进来吹着纸张翻飞,四爷用镇纸压着写满大字的纸边儿,笑吟吟的。

    邬思道皱眉:“四爷,皇上在提防您,接下来您要越发低调了。找机会休养一段时间,修建青莲苑,造园子念佛。”

    “邬先生,现在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四爷用小剪刀剪着灯花。

    都知道汗阿玛对二哥的感情,都在试探汗阿玛废太子的决心有多大。那大哥为什么会脱口而出那句要命的话?因为他不够谨慎,被汗阿玛哄了几句就飘了。

    更是因为大哥请杀太子的举动,彻底暴露了他对二哥的无情,间接促使汗阿玛要各种想办法保住二哥,不容二哥有任何意外闪失。

    上辈子圈禁大哥和十三弟,是为了保护,更是为了打压。老父亲临终之前的嘱咐,四爷都明白。这次……给承德山庄这场风波做一个结案,断了胤祥在军队的发展,牢牢地将军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再为了锻炼老十三的性子,好继承二哥的剩余实力,给后头的继承人培养一个完美的帮手,……多么完美。

    汗阿玛已经习惯了,替自己和二哥排除一切可能存在的敌人。

    汗阿玛也习惯了,走一步看十步。

    “邬先生,您也察觉到了,十三弟在丰台大营的发展,太好了?”四爷还挺骄傲。

    “是邬某提前没有想到。”邬思道苦笑摇头。“十三爷回京来的一系列动作,都证明了他的天赋和谨密周全。偏他是一个义薄云天的性子,身边很容易聚集一群相似的军官们,甚至傅尔丹都主动结交。——十三爷不跟着皇上,不跟着太子、大爷、八爷,只跟着四爷您。四爷,皇上的性子,不会容许军权落在任何一个皇子手中。”

    再摇摇头,邬思道揪着胡子愁眉不展:“为今之计,光是日常孝顺皇上是不够的。不管风多大地吹着树,您也必须和皇上表示出来,您将来绝对不会伤害太子,更会给太子的后人荣华富贵,对于皇位和军权一点贪恋也没有。”

    悠哉踱步出来书桌的雍亲王,唇角挑起来的弧度,颇有几分顽皮的味道。

    “邬先生,前年去年天气太热,北方热,南方更热。这两年庄稼收成都不好,如果今年再天气不好,江南必将爆发一场打乱,爷想带着十三弟去走一趟。”

    “看机会。”邬思道还是担心,目光严肃地看着四爷。“您必须先保重自己,将来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四爷,小不忍则乱大谋,遇事要静、欲行要缓。如果有一天,皇上再次找到机会要圈禁十三阿哥,您千万不能冲动。”

    四爷站在窗边,微微仰头望着天幕上的繁星和月亮,目光比月亮还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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