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回来府里才知道,  胤禩也来了,正坐着看自己案上的字画。顾问行便忙迎上来请安。胤祥一头进书房,口中笑骂道:“陈平这狗才,  只说顾问行来了。早知八哥也屈驾寒舍,就该连四哥也叫来,  我们一处吃几杯!”

    “老十三这画画得越发有神韵了!”胤禩笑道:“有功夫给我也画一副——我来时顾问行先来了,我们是碰上的。”

    胤祥心里打着主意,一笑作答,他原想装病随意应付顾问行,  胤禩一来,便不成了。因笑道:“八哥,四哥府里的邬思道,  我原想他一个残疾人,  天天赖着四哥做什么?后来才知道,  他诗词写得极妙。瞧瞧我们四哥,面上那真是侍弄田园念念佛经的正经道学,谁知他的侍妾格格们,  哎呀呀,  那真是,  啧啧……怎么说呢?一个比一个有才华,见到邬思道诗词写得好,  放声高歌,那唱的,端的天籁之声啊!谁能想到那?兄弟中最会享福的,竟是四哥!我们竟都是些傻子……”

    胤禩不禁看了顾问行一眼,担心胤祥将手谕给了顾问行,他才亲自赶来,  原想胤祥必定要说句“什么风吹得八哥来了”之类的话,却不料胤祥绝口不问来意,一进门就眉飞色舞说什么曲子——又不好扫了他的兴致,只好耐着性子附和,说道:“那是!四哥最是聪明伶俐着呢!”

    “就是!”胤祥越发来了兴致,命顾问行坐了绣墩上,叫阿眉和春姐儿进来点灯,上来茶点水果,索性长篇大论,说道:

    “我竟是个井底之蛙,今儿在四哥那算爬出井沿见识了一番!那小嫂子们不但姿容绝世,口齿便捷,就才学二字,叫须眉男儿自愧不如啊。单说写诗的押韵……”

    胤祥将他的小嫂子们夸夸夸夸,夸完这个夸那个。他小嫂子多啊!阿眉和春姐儿一杯茶接着一杯茶地上来,果盘换了三轮,点心上了三轮,胤祥口似悬河滔滔不绝,将他平时听四哥和邬思道、文觉大师等人讨论诗词,佛家道家心得都拿出来,按在小嫂子们的头上,将小嫂子们都夸成女状元。

    顾问行也是读书人出身,听得痴迷,大为叹服,俨然忘记了差事。

    胤禩心里发急,知道老十三难缠,特意自己亲自过来,没想到这么年轻就这么难缠了,心里骂一声混账四哥,一个劲地掏怀表看时间暗示胤祥,胤祥说的两嘴白沫,终于略停一停要喝茶,便道:“也亏了十三弟好记性——我今个……”

    “今个你可不能走,顾问行也留下!”胤祥心里暗笑,一口打断了胤禩“今儿个来有要事”的话,“对了,四哥和小嫂子们还在读《佩文斋书画谱》,里头着实有些绝妙好词。八哥你知道,我是不养戏班子的,就抄了几首拿来打算给阿眉和春姐儿,叫她们练习,可巧了今儿你就来了,你有这个耳福!”招手儿叫过陈平,说道:“八哥难得来咱们这里一回,我真高兴!你去厨房看着弄一桌小菜,清淡些儿,叫阿眉和春姐儿过来,给爷们助助兴,顾问行也沾个兴儿!”

    喝酒、听曲子、吹牛……胤禩暗恨他怎么就不是四哥的性子,开门见山直说那!他和这无赖小子附和什么!

    胤禩气得人恍恍惚惚的,见胤祥兀自缠着劝酒,给听得如痴如醉的顾问行使个眼色,起身道:“回头我也借一本《佩文斋书画谱》好好看看。不过今儿实在太晚了,宵禁时间马上到了,回去后,刑部有文书要看,礼部也有文书需要看看那。”

    胤祥嘻嘻笑道:“《佩文斋书画谱》已是人间绝版,四哥那里有一本,我去借给你看——八哥在礼部有什么事?”胤禩便看向顾问行,笑道:“筹备皇上出巡的事。汗阿玛前儿说,要出去走走。”

    胤祥命人止乐,说道:“原来如此!怪道邸报说‘已委皇子筹办出巡大礼’。原来是八哥!呃——”他打了个酒呃,已有些醉意朦胧!“说到现在,我还没问你们来意,八哥习惯办出巡仪式的,难道叫我去礼部学习么?”

    “不是。”胤禩见胤祥借酒装迷糊儿,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冥顽不化的“四爷党”,口中却笑道:“刑部的档案,都封了几个月了,下头书吏们都说不便,得有你一个手谕,叫他们启封。”

    胤祥满不在乎地又斟一杯酒自饮了,说道:“哦……是为这个?告诉八哥一句话,兄弟给你保证,你们要查什么,只管找我,要一件给十件,要十件给……给一件……封档的事是汗阿玛的话,要启封,等闲了我禀一声——汗阿玛,胤祥和你南巡——”说着已是玉山倾颓,歪在椅中兀自口喃喃而言,却任谁听不懂说的什么了。

    “走吧。”胤禩铁青着脸,扫视了一下众人。

    胤禩回去府里,一个人憋在屋子里气得破口大骂混账四哥!越骂越是不甘心,八福晋拿着一个大红肚兜进来,一脸幸福地问:“爷,看我给孩儿绣的肚兜好看吗?”他脸上条件反射地露出夸赞的表情,瞅着看不清是鲤鱼还出红绣球的绣花夸道:“好看。”孩儿一定喜欢。八福晋幸福地笑,高举着肚兜在身前,幻想孩儿出生后穿上肚兜的可爱模样,美丽的眼睛里有一模梦幻:“孩儿一定长得和四哥四嫂家的孩子一样胖气,我下次再绣一个大一点儿的。”

    胤禩点点头,眼里也有了期待和笑意:“好。劳累福晋。”

    “劳累什么?我高兴得很。时辰不早了,我先去睡觉了。爷早点休息。”八福晋给他一个愉悦的眼神,转身就走了,从背影看一点没胖,还是以前的轻盈苗条。

    胤禩等她的身影看不见了,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收住,如此幸福的日子好似做梦一样,他不允许有一点点失去的可能。他猛地冲出来书房就要爬梯子去找四哥论理。却是刚上了墙头,听到四哥府上小厮询问:“八爷,夜里风大您穿的少,奴才给您拿披风。”他就愣在墙头上。

    自己在营救大哥事情上的糟糕表现,至今可还没去给四哥道歉那。四哥见到了自己,指不定怎么埋汰嫌弃臭骂一顿。

    “天儿太晚了,四哥好睡了,我就不过去了。自己喝一会儿酒。”胤禩穿着混账四哥的披风,找来一坛子四哥的好酒,自己在梯子上迎风灌酒。

    一口酒,这辈子,到底是改变了。是郡王了!

    一口酒,不再是被贬低到贝勒顺便被废除继承权了。

    一口酒,大哥也救出来了。

    一口酒,还有了嫡出的孩子了!

    一口酒,……

    生活真好。八爷想着心事,一口一口地闷酒,一颗颗大大的泪珠子往下掉。思及自己在营救大哥事情的糟糕表现,幸亏四哥救场,一系列的发展,一开始羞愧心虚又兴奋激动,再来就是悲愤莫名,再后来是越想越高兴,不知怎么的越高兴就委屈,脑袋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乱嚷嚷着就要去找四哥论理儿。

    可是他已经喝到第三重境界,变成疯子了,脑袋一歪脚上一滑就睡着了,幸亏侍卫傅鼐接住了,否则从梯子上摔到地上。

    八福晋肚子里有了娃休息很有规律,听丫鬟说:“爷喝醉了……”打个哈欠,习惯性地关心地起身,起来一半又躺回去,生怕八爷的一身酒气熏到孩子,迷糊吩咐一声丫鬟们:“照顾好。”眼睛一闭继续睡养胎觉。

    毓庆宫,顾问行回去复命,太子气得摔的两个花瓶:“老八!”

    太子以为,一定是因为胤禩在,胤祥才没有将手谕给自己的。越发地恼恨老八!顾问行不是贾应选会安慰奉承,他自己还沉浸在十三爷说的那些精妙佛家体悟中,见太子没有其他吩咐,就回去自己的屋子研读佛经了。

    对此,太子很是窝火,赵国柱进来,太子摔摔打打的骂骂咧咧的:“内务府一群废物,这是派来的什么总管!不把孤放在眼里,看孤以后怎么收拾他们!……”

    赵国柱赔着笑儿听着,他也恼火那。贾应选死了,太子复立了,本来该是他做总管了!结果皇上直接给空降一个修佛的!关键现在凌普不在内务府了,他们真是处处不方便。

    可他又不敢附和,只能劝说着:“太子爷,他很得圣心那。听说太监中,皇上就喜欢听他说说佛。”气得太子猛地给他一脚:“敢情孤这里是寺庙!”赵国柱抱着肚子倒在一地的瓷片上,身体哪儿哪儿都疼还不敢表现出来,眼泪流肚子里的同时,突然有点怀念贾应选,以前,这些罪都是贾应选受的。他想着,腰上又挨了一脚,听到太子一声戾气十足的爆喝:“蠢笨的东西,滚!没有贾应选一半机灵!”

    “奴才马上滚!”赵国柱哭一嗓子,爬起来一歪一扭地走着。迎面见到高三变,面对他收回进去的脚,转而离开的背影,恨恨地吐一口唾沫:“早晚轮到你!”骂完又抽自己一嘴巴了——这不是诅咒自己和贾应选一样运道吗!

    一个小太监听到“啪”的一声匆忙地看他一眼,被他怒瞪回来,忙低头继续端盘子。毓庆宫里头,册封太子的大宴美酒佳肴等等还没有完全收掉,太监宫女婆子们都在忙乎着,太子妃听说太子去书房了,也没去问,只管自己洗漱沐浴,去哄好了昭儿,唱着歌谣哄着弘曣睡觉。

    诚亲王府里,前书房,三爷胤祉和陈梦雷先生正深夜畅谈,听到小厮禀告,感叹道:“八弟居然亲自去找十三弟?”

    陈梦雷两眼发光:“爷,刑部里头一定有猫腻,关乎八爷自身的!”

    胤祉眼里奇彩连连,脸上有一抹兴奋的潮红。

    “来而不往非礼也。八弟要弹劾我的门人孟光祖,我就送他一份大礼吧!”

    陈梦雷谨慎:“三爷,孟光祖有不法之事,我们还是……”

    “我知道!”胤祉眼里都是阴狠。“我已经抄光了他的家底子,将银子送去慈幼院了。也是,善事一件了。”

    “这样妙!”陈梦雷放心了。笑道:“三爷,听说四爷管着户部,八爷管着刑部了,您是什么章程?”

    提起来这件事胤祉就窝火。承德山庄的一场大乱,自己冲在前头,结果好处都给了四弟和八弟!他还是管着翰林院和武英殿!

    胤祉憋气地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

    良久,方道:“老八对比四弟嫩着。刑部?刑部不是那么好管的,是非之地也。这不,出来麻烦了?一个档案都搞不定。我的这个十三弟啊……如今太子复立了,大哥被放出来了,看似一家人和以前一样。这新一轮争斗的开始,谁也没有想到,会从胤祥这里开始。平时谁也没看在眼里的案卷之争,嘿,我也是开了眼了。”说着说着,胤祉很是自嘲。

    陈梦雷却是严肃道:“这事情,确实是谁也没有想到。十三爷,……这点小动作,皇上即使知道了,也只是哈哈哈哈一笑,不会责罚,甚至觉得十三爷顽皮闹气。所以,太子爷、八爷,都不敢去和皇上说。”

    顿了顿,他摸着白胡子,伸手拨弄桌上烛火,老眼一眯:“这样看来,三爷,上一轮争斗,四爷才是最大的赢家。”

    “你才发现?”胤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随即又取笑道:“也是,你现在能发现就不错了,其他人,估计都在琢磨老八是大赢家那。”

    陈梦雷苦笑:“三爷,四爷本来就是一直位高权重,功劳大。这次被封亲王,也是水到渠成。谁也不会去多想。”

    “是啊。我们争来争去的,四弟变成亲王,十三弟锻炼出来,还要满朝文武大臣在害怕之余,多了一个‘服’字儿,……”胤祉苦笑连连,眼睛望着橙黄的烛火越发想叹气。“你不知道,四弟最要我服气的一点,从来片叶不沾身。一幅《画虎》的画儿就能要汗阿玛哭吗?汗阿玛压根就是借坡下驴,顺势放出来大哥,名正言顺地复立太子。”

    “可是三爷,不管怎么说,四爷不是威胁。如今我们是暂时不能动了。只看太子爷和八爷的争斗,再等机会出手。”

    “争斗什么?”胤祉自嘲地笑,拿眼瞅着陈梦雷:“先生认为,太子爷还有争斗的力量吗?蠢老九老十老十四打架闹事的一番争执,八弟获得了汗阿玛的认可,最后还是四哥收拾摊子。老八还暗自高兴那,岂不知汗阿玛最是看着这一点:收拾摊子。——如今我们八爷啊,高兴的一心争皇位那。”

    陈梦雷望着摇曳的烛火思考一会儿,凑近了三爷:“三爷,太子到底是太子,要聚集大臣很容易。我们这样……”

    两个人的表情从黯然到明亮,到笑了出来,越说越高兴。屋外,三福晋从青色霞影纱中望着两个靠近的人影,轻轻地叹口气,好一会儿,见他们越是越是靠近,无奈地转身离开。

    太子册封礼还没过,争斗再起。虽然,这些争斗都是私底下的。

    四爷第二天醒来,听王之鼎说了老八夜里在墙头爬梯子喝醉的事情,还有十三弟昨天的一场大秀,自己府里的侍妾格格们如何如何,一眨眼,还是担心老十三惹事。

    一大早的,早朝也没去,叮嘱再叮嘱了老六,还有福晋、弘晖、金常明等等人,赶去宫里请安,挨个长辈请安,陪着康熙用完晚膳散步,四爷和康熙请示了,带着胤祥去江浙一趟实际地看看庄稼土地情况。

    四爷回去府邸,继续安排一家人的生活学习等等。清溪书屋里,康熙思索一会儿,要李德全找来胤祥和胤禵,上下打量两个老儿子英姿勃发的小样儿,温和地询问他们:“你们四哥要去江南办差,你们要跟去吗?”

    去江南?胤祥一个激灵,立即躬身道:“汗阿玛,儿子跟去。汗阿玛请放心,儿子一定照顾好四哥。”就四哥那使劲得罪人的过往,到了江南那仇家满地跑的地方,……胤祥瞬间就提起来一颗心。

    康熙满意地摸摸胡子,胤祥果然是没有放不下军权的心思,这份兄弟情意,也是难得了。

    “胤禵,你那?你不是一直要差事?”康熙笑问。

    胤禵有点懵。

    这样关键时刻,离开京城?

    “汗阿玛,……儿子,儿子,要想一想。”胤禵结巴。纳闷不解的眼神儿:“汗阿玛,四哥去江南做什么?”

    “去看看江南的庄稼。”

    胤禵:“……”这点儿事情,也要四哥亲自走一趟?胤禵知道去年南方大旱,但他根本不认为这是大事,可他又放心不下四哥。“汗阿玛,儿子,儿子,……”

    康熙老神在在。胤祥忍不住了:“你要去就去。你要不去就不去。四哥等着出发那。”

    “你急得什么?!”胤禵也火。“我想一想也不成了!”当谁都像你们两个那么笨!

    胤祥不管他了,转身对康熙道:“汗阿玛,时间紧。儿子先去给皇太后和两位母亲请安,再去家里看看,准备出发。”

    “嗯。去吧。”

    胤祥打千儿行礼,一起身,怒瞪一眼犹自发愁的老十四,大步流星地走了。

    紧赶慢赶的,兄弟两个当天傍晚就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京城,送行的人依依不舍的都回去了,正要开始赶路,身后有人大声呼喊:“四哥!十三哥!等等我!”

    原来是胤禵追上来,骑着纯黑宝马领着一队伍亲卫一阵风一般。

    “四哥!十三哥!我也跟着!”

    胤祥生气,停了马等着他,怒声道:“你不是不跟着的吗?”

    胤禵一瞪眼更生气:“我能不跟着吗?我说不跟着了吗?我就犹豫一下!”

    “哦~~你跟来做什么?”胤祥勒住缰绳,斜眼看他。

    “保护你们!”胤禵气呼呼的安抚马脖子。因为追赶,额头上都是汗。瞅着胤祥阴阳怪气更火大:“你以为我想跟来?就你们两个,一个专门得罪人的,一个一门心思讲义气。我不跟来,能行吗?”

    “吆喝!”胤祥乐了。看向四哥大笑道:“四哥,我们这次出门就当是游玩,有十四弟操心了。”

    四爷一眯眼,瞅着十四弟怒气冲冲的样子,恍惚间又是那个在嬷嬷怀里喊自己“哥子”的小胖墩儿,微微一笑:“夏天马上来了,四哥苦夏。你十三哥要照顾四哥。这一次出去,辛苦十四弟了。”

    !!!胤禵木木呆呆地瞪着他四哥,真想打马掉头回去算了!

    这是亲哥!

    这是亲哥!

    上辈子欠的来讨债的亲哥!

    胤禵三个深呼吸试图压下去那火气,却怎么也压不住,气急败坏地大吼一声:“知道了!你们全须全尾地回来,我就阿弥陀佛了!我就是几辈子欠了你们的!”

    四爷和胤祥放声大笑,侍卫们小厮们都是乐得合不拢嘴。

    活阎王四爷离京了,不得不说,这对于京官儿们来说是大好事,总算能解开领口的一颗扣子,狠狠地松一口气。

    紧跟着康熙公布了几道指婚旨意,奉皇太后去五台山礼佛避暑,带着一大半的宫妃们,还只带着九公主、十公主……老十五、老十六、老十七几个儿子,孙子孙女儿一个没带。纯粹就是游玩的一样。

    好嘛,众人还来不及震惊于,皇上将年遐龄女儿指给雍亲王,猛然发觉,压头大山也走了啊!

    山中没有老虎猴子称霸王。康熙的大队人马一离京,无论太子还是哪一个皇子都觉得心头轻松,第一次认识到,不跟着去游玩做留守儿童的快乐。

    关键四哥也走了啊,那真是没有人管着他们了。

    一是不必每日去畅春园、紫禁城请安;二是少听了皇帝多少传不完的祖宗家法、唠叨不完的政务批评;三是再怎么听戏聚会喝酒美男美女抱着胡来,也不用胆战心惊的害怕四哥整治。太子和八爷监国,差事都不用费心办,日子不要太美好,两位爷都是宽仁体贴的性子!

    但随即他们就觉得,太子复位之后越来越难侍候,原先是仁柔事事维护官员们体面,如今则又变得刚愎自用一言不纳。八爷等人的折子无论对与错,见一本驳一本,鸡蛋里挑骨头地罚没降职调离一个个八爷党官员,完全不分是否贤良。

    工部汉尚书王鸿绪作为八爷党骨干,能达到四爷的严苛要求,一朝被迫请辞在家休养。可太子要是只打击当初没有选他的人,别人也理解;要打击八爷党,也理解,权利争斗嘛,都是这样。报复才是人之常情嘛,不管康熙怎么保证,大多都有心理准备。

    可其他衙门正常办差的奏章,太子也常是横三竖四地挑刺儿。

    对陈廷敬和李光地还好,马齐的话更是一个字听不进,有一回为赏赐供应外藩宾客用银的事,一言不合,竟罚马齐在毓庆宫前当众跪了一个时辰,位极人臣的大臣如此受辱,还是大清开国第一遭儿。

    马齐自知是因选举太子的事被报复,又气又愧又怕又无可奈何,便索性告病。

    熊赐履、王掞苦苦谏劝太子要有“包容天下之量”,对这两位老师,太子还有几分忌惮,面子上答应得好,接下来办事还是依旧。不多日子,王掞背疮发作,勉强跟着又办了几日事,实在维持不下来,又气又急,加上天气热了起来,他这个岁数,当时就昏迷不醒,醒来后只好请旨西山养病。

    “这么着下来还了得?”四爷为赈济苏北灾民的事上了折子,此刻面对回复,那真是动了真火。

    在邻水小院里芙蓉亭子一坐,用了一碗酸梅汤,还是气。气得在躺椅上一躺,还是气。

    王之鼎机灵地摇着一个芭蕉扇给主子扇风。一边胤禵走过来拿起折子一看,皱眉咬牙,连连叹息:“我之前不了解,跟着出来一趟,才知道旱灾的严重。哪怕运送出来的粮食银子经过一道道手,变成陈粮掺着沙子那,也比老百姓吃观音土饿死好吧。”

    胤祥只穿一件实地纱月白褂子,仰在竹椅上只是摇着芭蕉扇出神,半晌,“扑哧”一笑,说道:“四哥,你又碰钉子了?”

    四爷心里有火,江南又热,半坐起来脱了外头袍褂,一根仔细束在腰间的玄色汗巾也给扯了下来,一身酱色缂丝长袍越发衬得脸色苍白。冷笑道:“就因为江苏巡抚张伯行选了八弟,赈济粮就减了一半……”

    “就是这样才是报复!”胤祥右手抓着碗盖拨着浮茶沫,瞅着老十四挑眉笑道:“听说八哥装病躲开了,……”微微沉吟,思及之前商议的,太子在拉拢四哥和他,猜道:“是不是不是因为张伯行,而是因为四哥?故意卡着四哥办差?”

    “卡着四哥办差做什么?”胤禵最恼恨太子打压四哥,表情阴郁地说道:“他是吃错了药不成?有本事直接对八哥发作,每次都对四哥来!”

    四爷深呼吸一口,听着树上知了的叫声极力冷静下来:“救灾如救火,先斩后奏,从山东调粮苏北!”

    胤祥顿时担忧了,对四哥安抚地笑道:“四哥,你这样,太子更要卡你。先斩后奏调动粮食,这是亲王的权利。太子目前最是忌讳‘亲王’这两个字。你看,他待我们这些贝子就不一样。”

    胤禵哼了一声,思及太子故意惹怒自己,害得汗阿玛要打自己四十大板的事情,越发恨意上心头,说道:“四哥早就该是亲王了,还不是汗阿玛一直顾着他的情绪!早知道就不应该选他做太子,给他复立!马齐都选他了,只是最后被逼着才说选八哥,他还折腾马齐!”

    胤禵愤愤不平。三个人在说话,便见李卫带着江苏巡抚张伯行摇摇摆摆进来,一派文人风采的张伯行一边走一边用手帕擦汗:“四爷,大热的天,要不要搬到避暑园子里去住?”

    四爷微微转身,看他一眼,笑道:“江苏地面有灵气哪里都一样避暑,爷正说你那。”两个人请安,四爷喊起,张伯行恭恭敬敬地坐了,笑道:“说我什么?”胤禵便忍不住将他四哥挨碰的事说了。

    “哎,难啊。为官难。四爷,您要做点儿事情,更难。”张伯行摇头叹气。

    胤祥嘻嘻笑道:“就你们爱操心。像我,整日闲逛,在北京的时候六部里拉着那些小官抹纸牌,斗蛐蛐儿,倒得彩头,如今到了江南,更是如鱼得水啊。听说弘晖因为皇父和四哥都走了,抓住机会在四九城玩得疯,整个一个小霸王。哎吆吆,我要给他寄去一点江苏特产,鼓励鼓励。”

    四爷正喝茶,差点一口茶喷出来,气恼且无奈:“他和你写信了?瞎闹腾!”

    张伯行突然恍然大悟道:“四爷,弘晖阿哥在外头的名字,是不是叫‘烁’?”

    这是二侄女的大名!胤禵一挑眉,警告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我呀,哎。”张伯行苦笑。“我的一个孙子跟着他父母进京,在京城被一个小孩子打了,哭喊着要学武功,还要起名小太阳。”

    “噗嗤!”在场的人都哈哈哈哈大笑:连小米粒格格都打不过,哈哈哈哈!四爷真真是无奈了,摇头苦笑。

    张伯行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也笑:“写信给我,要我给他找武功师父。我也高兴啊,读书也要体力不是?练武不管练到什么程度,都是好的。”

    众人还是笑。连小米粒格格都打不过的小体格,还真是要好好练练。

    四爷咳嗽一声,问道:“张中丞,如今江南旱情严重,京城的粮食一时运送不过来,你有什么看法?”

    张伯行低头看着清澈碧绿的龙井茶汤,沉吟不语。

    王之鼎在四爷身后摇着芭蕉扇,李卫站在四爷身侧,兄弟三个都安静地品茶。

    张伯行,河南人,出身书香门第。康熙二十四年,考中进士,从此步入仕途。康熙三十八年守孝期间家乡遭大雨而被冲垮,招募民工用口袋装土来堵塞。河道总督张鹏翮上疏推荐张伯行治理河务。康熙四十二年,被授为山东济宁道,重视民生。康熙四十五年,被任命为江苏按察使,拒绝送礼,尽力革除当地弊病,整顿吏治,受到江南官场的排挤。

    康熙四十六年,康熙南巡,因为张伯行被排挤的事情大怒,提拔张伯行为福建巡抚,赐予“廉惠宣猷”的匾额。今年春天,刚刚调任江苏巡抚。

    淮安、扬州、徐州三府灾荒。江苏布政使宜思恭,管理的布政司库存亏空,被两江总督噶礼弹劾罢免,康熙命河道总督张鹏翮查清此事,并暂时代理布政使职务,导致江苏两个管民生的官儿,都是新来的,什么准备也没有直面一场大旱灾。

    良久,张伯行欠身,表情恭敬说道:“四爷,江南,如今,难啊。布政司库所亏空的三十四万两银子,里头,另有隐情。如今张鹏翮决定,以分别扣除官员的俸银及使用差役的费用来抵补,不是长久之计。去年天气就热,皇上一直关注江浙粮食情况,今年更是一连三封折子下来,要江南各地方准备好粮食,有特殊需要上报朝廷。可是……”摇摇头,“我的前任巡抚于准,据说贪污十六万两银子,如今被罢官。我不是说他是于成龙的儿子就是清官。而是……”

    胤禵实在受不住他的婆婆妈妈,插言道:“你有主意就快说。四哥来是巡视的,不是办案子的!”

    胤祥摇着芭蕉扇的动作也停住了,警惕地盯着他:“张伯行,我可告诉你,你可别乱说话。你是不是知道四哥的性子,在这里诉苦那?”

    “我哪能那?”张伯行连连摆手。着急地看看十三爷,看看十四爷,最后看向四爷。

    “三位爷,我和施世纶有点交情,他给我写信,我都明白着。如今这情形,四爷,您要先保重自己。我刚刚的话,就是想要四爷知道,江南的情况复杂着,朝廷的情况……。如果朝廷的赈灾粮食慢,我们想其他办法要大户人家帮忙赈灾,怎么都要自己熬过去。”

    四爷听着他们说话,眼睛半闭着,此刻微微睁开,直视着他,微笑在脸上溢开:“张中丞果然是爱民如子,嫉恶如仇。中丞做过山东济宁道,不知和山东可有联系,知道现在山东有多少粮食?”

    “四哥!”胤祥胤禵齐声喊一嗓子,紧张地盯着四哥。胤禵道:“四哥,要调粮食,也是两江总督的责任!”

    四爷挥挥手,示意他们都安静。

    张伯行紧紧地盯着四爷,作为亲王,临时调动粮食的权利,是有的。只是听四爷的意思,四爷要先斩后奏?!

    他心里激荡难耐,紧紧握住四爷的手,脸上露出那样斯文儒雅的激动与惭愧的神色,抖着嘴唇,难以言语。

    四爷的手很热,阳气十足,显得他的手湿冷瘦弱无力。如同他们两个面对江南环境的决心。

    四爷道:“这次旱灾,我们一起挺过去。”思及亲眼目睹的灾情,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张中丞,旱灾是一方面,旱灾引发的其他人为灾难,您更要警惕。”

    为官以来心脏越来越硬的张伯行,因为四爷的话,越发难过道:“四爷,您说的,我都记住了。您要保重自己。山东方面,我和他们有联系,我私底下和他们借粮食。我是江苏巡抚,这是我的责任,四爷您是金尊玉贵的天潢贵胄皇子亲王。不管怎么样‘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您也要保重自己。我听了您的计划,更决定了这个决心。”

    四爷听着他这样郑重其事的说,心里顿觉安慰舒畅。对于这次救灾,也有了一丝丝更大的把握。

    沾染河水湿气的夏风在耳边轻轻地吹,盛情开放的荷花儿明艳动人,江南烟雨如斯美好婵娟如烟。四爷回握住他的手重重地晃一晃,郑重说道:“其他的话不多说。爷既然来到江南,自然要领着江南乡亲们,一步步往吃饱喝足的方向走。”

    “四爷……”张伯行微微仰头望着他,喃喃不能言语。他个人的能力,能调来的粮食有限。时间上也不能保证。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可他真不能要四爷涉险。

    胤祥和胤禵互看一眼,一起沉默。

    早就知道劝说不了四哥!

    胤祥和胤禵憋气,思及苏北的灾情,心里也是难受得紧。可是四哥……!

    四爷抽出来手,拍拍他的肩膀:“爷发调令,张中丞用快信联系山东官员们,用最快的速度筹措粮食运来。李卫过来。”

    “四爷。”李卫立即上前,微微弯着腰。

    四爷指着他对张伯行道:“这是爷门下的李卫,你已经见过,最是皮的一个年轻人。爷要他跟着你,这几天,你们同心协力,坚持到粮食送来!”

    张伯行看一眼这个武将模样的李卫,知道四爷手底下都是能人,感激道:“四爷,江南如今这个情况,下官刚来,确实政令下达施行不足。下官不和四爷矫情。李卫下官领走了。四爷您放心。”

    张伯行和李卫又走了,四爷写了调令,再给老父亲写一封信,说明情况。再要胤祥给太子和户部各写一封信,胤禵胤祥包括王之鼎也都出去帮忙了。一一布置完已近傍晚,躺在躺椅上,手指轻轻地敲着竹木扶手,焦糖色的宽袍下缓缓露出素白修长的手,习惯吃素食,加上夏天苦夏,双手那样苍白,细薄得透出微蓝细弱的血脉,流转反映着霞光潋滟。

    听到脚步声,他还是有规律地摇着摇椅,轻轻道:“姑娘好。”

    一个慢慢走进的年轻姑娘低声答道:“四爷,给四爷请安。”动作不大标准地蹲身行礼。

    “起。”拖着懒洋洋的慢吞吞的尾音。

    “四爷,我不美吗?”姑娘不甘心,走近两步,试图要他更看清自己。

    “爷没有近视眼。”四爷很是无奈。

    “那为什么四爷不睁开眼睛看看我那?”

    四爷的语气更无奈了:“姑娘,美不美,应该问姑娘的心上人。”

    “真好。我的心上人,正是四爷那。”

    “……”

    姑娘蹲在他的摇椅边上,静静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的,活阎王,雍亲王。皮肤白皙,面孔若少年,斜飞入鬓的眉毛英挺俊秀,长长卷翘的眼睫毛下是一双清亮深邃晶莹剔透要人心折的眼睛。悬胆鼻下,是一张形状完美略薄的唇,微微有点苍白,要天下的女人看了,都想亲自去要它变得红润起来。

    她在心里一点一点临摹他的长相,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暮色,无限温软的夏日微风,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她犹疑伸不出手去,暗暗交握着,手心细密沁出汗来。

    隐隐有歌声从院子外的河边传来,渐渐听得清了,原来又是同伴阿娇在歌唱,唱得正是她一直在唱的那首山歌:“春风三月暖洋洋——杨花落地笋芽长——记得去年同郎别,青草河边泪夕阳——郎捉篙儿姐放船,两人结就好姻缘……”

    四爷的眼睛慢慢睁开,目光一清如水,澄净明亮,声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风,带着一点愉悦的欣赏:“姑娘请听。”

    姑娘低声回答:“听见了。”

    “那歌仿佛是刻在我心上,这时候听到不由得心神激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姑娘轻轻叹息道:“生来识得风波恶,不怕江湖行路难。四爷天家贵胄,却能想着老百姓,我都不舍得杀了四爷了。”

    四爷不由开心地笑了。脸上露出那样温润如玉的温柔与惊喜的神色,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下明亮得如同夏天最最明媚灿烂的阳光。

    “姑娘这话,是天底下最动听的了。”顽皮地眨眨眼。

    “比四爷听到的情话都动听吗?嗯?”声音娇媚中带着世界上最美丽的诱惑。

    “情话再动听,也要有命听。”四爷一本正经。

    “这,倒是真理。原来四爷还是惜命的。”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九命猫都惜命,更何况爷只是一命四爷。”

    “……那四爷,为什么要来江南那?”姑娘的身体朝他靠了靠,一双妙目盯着他的嘴巴眨也不眨,好似要听到他最真的真心话。

    四爷微微一笑,翩然如玉。

    “姑娘的问题,犯了逻辑错误。爷来江南,是因为这里有天灾,有人祸。爷惜命,是因为生活很美好。”

    恰是人间七月天!蝶飞燕舞,花开草茂,山水情浓,生机勃勃!

    天空是清澈蔚蓝的,色彩虽纯但轻透,好似清新的画儿一般。风则在空中回旋游荡,时能听到它在林间游玩时与红花绿叶嬉戏的轻柔笑声。嫣然长开的绿油油叶子,在阳光下泛着清翠的光泽,翠得让你眼前一亮,翠得好似能点亮你的心。

    良久,姑娘轻轻道:“这是荷花的季节,深深浅浅的荷花密密匝匝地压满了湖泊池塘,香气远远的就能闻到。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和姐妹们划着小船,拿了竹篮采摘莲蓬和荷花荷叶。熬粥入菜调味很是不错;拿来泡澡,养护皮肤更是好。还有玫瑰花,不过玫瑰花有刺,又要选开在正盛时的采,未全打开的和快开败的都不能要,一上午,才摘了小半篮子,而我腰已经站得酸酸的,额头上也细细密密的小汗珠。”

    “阿娇每次都拿着手帕给我擦汗,她最是温柔的人。她还会夸着说,我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小星星会说话儿,她都看呆了,将来一定能嫁一个如意郎君,迷的他七荤八素。”

    四爷听完,没有说话,只是面色沉静,默默注视着她。

    此情此景,好似对儿小情人在言笑欢欢,美如画儿的画面。其实一个是杀手,一个是当今雍亲王。都装做没有任何事情的样子,一如平常说话地请安对答。

    姑娘也好象想起了自己的任务,面色也一下沉静下来,缓缓起身,安安静静的一旁立着。待她把心里的感伤赶走,微笑着说:“四爷你不逃吗?我还得去摘荷花呢,趁着这几日有空,赶紧摘一些,若不然错过了,就要等明年了。”

    四爷微微惊讶地笑说道:“爷要逃吗?”

    姑娘听了后,很是一愣,看着四爷半天没有说话。两个人互相疑惑地对视一眼,姑娘拍了拍四爷肩膀说:“为什么不要逃?”

    四爷这才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首诗词了而已。”姑娘嘲笑道:“你们这些书袋子,随时随地都怕别人不知道你们读过书。想着什么了?”四爷微笑地看着她,慢慢吟道: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静静听完,姑娘微微一笑没有回话,好一会儿,俯了俯身子,再次行礼。

    她嘴角的笑渐渐消失,嘴里苦苦的。这样的年龄早已经过了婚嫁年龄了!一面仰望蓝天白云,一面问上天,下辈子,能不能不要做杀手,只是个普通的人。

    “四爷,一个女人,即使曾经受过伤,把心收藏在最深处,可却还是有着企盼,有一个人愿意用真情拨开那层层花瓣下的花心。可是那值得托付的良人在哪里?”

    四爷稍作思考,摇着摇椅笑道:“……爷不懂情爱。不过,爷给丫鬟们选的夫婿,都是好儿郎。”话音里有一点点骄傲和自豪。

    姑娘开心地笑了。

    四爷给丫鬟们做的媒人,哪里有不幸福的婚姻?可她还是感动于四爷一片孩子气的赤子之心。

    “四爷,你逃吧。如果你能逃得了,是我的命。”

    “四哥逃什么!”一声爆喝响起,随之愤然下令:“都杀了!”

    姑娘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煞白,呆呆地看着四爷,听着外头的打杀声,手上动作快如闪电。

    四爷轻轻叹息,轻的好似夏日夜晚的清风。

    “砰”的一枪,姑娘倒在血泊里,漂亮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侍卫。

    四爷闻着血腥气,按按眉心,瞧着她眼里的愤恨,目光里有惋惜:“姑娘,你的同伴阿娇的歌声,并不能要将士们昏迷。我很感激你,拍了爷的肩膀,给爷解毒。姑娘下毒的手段,在目前的江湖上难得一见。”

    “赫赫”这位姑娘勉强撑住自己的一口气,对自己的伤势不管不顾,眼睛直勾勾的,只问:“四爷,能留阿娇一条命吗?单子是我接的。她……是来帮我的。”

    “看她的表现!”胤禵杀气腾腾地出现,衣襟上还有新鲜的血迹,眼睛红红的,宛若地狱的索命鬼。“说!谁买的杀手?你们是什么组织?”

    姑娘胸口中枪的伤口的血不断地流,却是不答反问:“江湖,还有组织吗?四爷?”

    几年前,汗阿玛一怒之下清理江湖组织,四爷知道。

    “江湖人受到打击,但并没有断绝传承。有人买杀手,就有杀手组织。……总会有的。”四爷起身,看着她。“有买卖,就有兴起。”

    “是吗?将来,还有人受我一样的苦那。”她呕出来一口血,双眼开始涣散,模糊看见自己的血慢慢地流淌向四爷的千层底软缎鞋,针针线线密密缝,这是哪个女子做的吧?真好。她喘了一口气,近乎喃喃自语:“我说了,四爷就能放了阿娇吗?”

    胤禵不耐烦地瞪眼:“你说了,有机会。具体的,看情况。我四哥心软,我做主!”

    “十四爷……”她笑了。四爷一路南下,身边跟着一位杀神,动手毫不留情,能杀的绝不给放走一个。果然,是真的那。

    “残梦会……张木匠……”

    胤禵一皱眉:“爷巴不得你不说,爷压根不想知道!”朝自己的亲卫一挥手:“留那个阿娇一条命。”

    这姑娘却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张大了嘴巴,艰难地说道:“告诉阿娇,我……早活不下去了。张木匠……噶礼……”

    噶礼!胤禵出手快如疾风,点住她胸口的几大穴道止血,想要留住她一条命,她艰难地摇摇头:“我……要阿娇……好好活……”祈求的目光落在四爷的身上,四爷一撩袍子蹲下身,静静地看着她:“公子有话请讲。”

    胤禵有点懵,公子是什么?警惕地站在四哥身边,试图找出来她是男子的痕迹。

    他确是开心地笑了,临终之前的一个笑,天真烂漫如同孩童,眼里亮晶晶的。

    “四爷……将我……用男子身份……葬在这里……”

    这个人的身上,都是毒。身体就是一个毒源。他早活不下去了。毒要他变成女子,多活一天受一天的罪。

    胤祥回来后,得知四哥又遇刺了,气得一拍桌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们一路上的刺杀,都和噶礼有关系!”那恨得眼珠子都红了,恨不得现在就去杀了噶礼!

    “冷静。”对比两个弟弟的怒火滔天,四爷反而是最平静的,随意地翻着手上的宋朝孤本,语气淡淡的。“他说是噶礼,反而不可能是噶礼。你认为,噶礼会明目张胆地买凶杀害皇子吗?”

    “那也和他有关系!”胤禵蹦着拍桌子怒吼:“否则那杀手怎么不说别人?四哥你还有心情看书?”

    四爷很有心情地看书:“张伯行送来的孤本,宫里头都没有。那位公子的安葬怎么样了?他是一个毒人,葬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寸草不生。”

    胤禵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听明白了,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四哥,气得四爷头也没抬,抬手给他一个脑崩儿:“告诉你多少次,他们只是杀手,能不杀就不杀。”

    “不杀留着他们下次再来?”提起来胤禵就是一肚子的火气,烦躁地在屋子里转圈圈。“像这样能要人无知无觉下毒的,要人防不胜防。今天是我们幸运,遇到一个本来就活不久的。那个阿娇说了,他叫柳书源。先火花,再用特制的解毒药粉泡上三天三夜,才能下葬。”

    四爷抬脚就踹:“怕的什么?这样下毒厉害的,全江湖有几个?”

    胤禵被踹了一脚没站稳,站稳了就要和四哥打架。一直皱眉思考的胤祥眼睛一亮:“四哥,我有思路了!这位柳公子下毒这么厉害,一定有来头。很可能是杀手组织特意养蛊一样,养出来的高手。”

    “这还用你说!”胤禵身体定住,用看傻瓜的眼神看他。

    “这就是问题。你想想,毒物很贵。有这样实力的组织,有几家?”胤祥给他一个大白眼。“目前来的一批一批杀人,大都是草莽之辈。再说了,任何一个行业,凡是修行到顶尖的人,都不会轻易出手。残梦会,听着就怪怪的,不知道真假。先按照这个名字查一查。”

    胤禵一听,好像有道理。摸着下巴发散思维一会儿,眼睛一亮一击掌:“四哥!十三哥!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柳公子故意接单子,就是要我们帮忙铲除他的组织?顺便解决噶礼?可能……噶礼是他的仇人?”

    !!

    这可真是,要人开心不起来的事情。

    四爷无心翻书了,有点心情沉重。

    胤祥愤怒又同情,拎起来茶壶倒杯茶灌一口茶:“最好不是。我痛恨柳公子用这样的方式。但是,亲眼目睹朗朗乾坤之下,出现如此残忍的事情,人变成毒人,逼得人只能拿命来告状,总是,要人难过。”

    轮到胤禵一翻白眼:“四哥、十三哥,你们想太多了。一个杀手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不管怎么说,噶礼不光是太子的铁杆,还是汗阿玛保姆嬷嬷的儿子。我们不能随意动手。”眼里一片阴狠。“但我们也不能不管。若真是他,他来阴的,我们也来阴的!”

    “你和他比?”四爷难得的表情严肃,凝视两个弟弟:“胤祥、胤禵,不管别人怎么样,你们不许做□□的事情!无关你们的身份,记住,你们是你们。堂堂正正的做人。”

    胤祥胤禵呼吸一窒。

    “知道了!”互相看一眼,胤祥本身就是侠义的人,做不来这样的事情。胤禵却是大大的不服气,只是不敢和四哥当面说。

    四爷淡淡地看他一眼,吓得胤禵连忙告饶:“我就说一说,四哥!”

    四爷待要说话,门上响起来敲门声,王之鼎在门边探头:“爷?”

    四爷:“进来。”

    王之鼎进来行礼,讨巧地笑道:“爷,十三爷,十四爷,戴铎派人送来一些长江鱼,有鲥鱼、刀鱼、河鱼。还有一些新鲜晚熟的荔枝。年羹尧从四川送来一些脱骨李、腊肉、泡菜等等食材。”

    四爷:“你们都得了?”

    “都得了。两位大人做事周到的那。有专门给我们的。”

    “将水果洗了端上来。长江鱼挺好,炸一炸,再来一坛苏州白。谁送来的,待会儿叫来爷有问话。”

    “奴才明白。”

    王之鼎兴冲冲地下去了。

    胤祥乐道:“四哥,这两个,倒是挺会来事儿?”

    胤禵一眯眼:“四哥,年羹尧的妹妹,您还记得吗?汗阿玛指婚的,等你回去就大婚那。”

    四爷抬手按按眉心:“记得!”

    “四哥,你今天给四嫂和小四嫂子们写信了吗?”胤祥眉飞色舞的取笑他四哥。“嫂子们可都是打翻了醋坛子了。你可要好好哄一哄。”

    四爷:“……”

    “四哥,你还每天写信?”胤禵惊呼。“四哥,你就惯着嫂子们。”

    四爷:“……”

    好酒好菜,加上都心情郁闷,兄弟三个一起喝醉了。不管怎么样,大灾当前,等着救援的国人那么多任务重,且有兄弟门人们的鼎力支持,哪怕前路再渺茫,四爷也更多地有一分坚持的执信了。

    这一晚睡前,再无任何有关于兄弟争斗祸害百姓朝廷的愤怒念想,只安然伏枕而卧。睡足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夏日的阳光是澄明的金色,隔着青竹细帘漫漫的一丝一缕地透进来,仿佛柔软的轻纱迤逦在地上,浓一条浅一条。

    四爷懒怠挣开眼睛,整个人仿佛在浮在睡梦里。睡得久了,身上有潮湿的汗意,恍惚有谁在打着扇子,扇来凉风徐徐。

    四爷睁眼,却是王之鼎,笑吟吟道:“爷这一觉睡得长,自从南下,爷一直早醒那。”

    睡得长?

    这样寂寥而清净的争斗岁月,四爷上辈子曾经日夜诵读经文,如困兽一般抵抗着内心的挣扎和矛盾痛楚,连心境亦是晦暗到阴阴欲雨、暗无天日的。从康熙三十七到康熙四十七年,再从康熙四十八年到康熙五十八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不到任何希望,只一个人孤独地走着。只有十三弟的了解和懂得,幽闭的心才能够一线天开,漏进天外无数清明之光。

    若没有胤祥,或许一登基他就陷入刻骨寂寞了吧,沉溺在争斗带来的无法挣脱的痛苦和凄凉心境之中,这样无声无息地沉溺到底,任由孤独啃噬。

    若不是胤祥,若不是胤祥宽大的容忍自己的坏脾气、懂得自己的抱负,四爷也许真要走到那样的一天了,和汗阿玛如今一样的高处不胜寒。四爷,曾经真的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宁可孤独,也不要掺了假的情感。

    错过了青春的时间,失去了那样多亲近的人,隔着红墙碧瓦琉璃翠影的笼罩下的无数刀光剑影、官场修罗。兄弟两个忘却悲喜,各执一杯美酒,相看桂花。

    胤禵倚靠在门上,远远望着四哥,含着莫名的一缕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四哥即将迎娶侧福晋,人都欢欢喜喜的。”

    其实仔细看去,胤禵的眉眼是与自己还是有五六分像的。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血缘很奇妙,就如同胤祥和十三公主、十五公主。模糊记得,上辈子十三公主嫁人后难产,就是因为收到胤祥被汗阿玛贬斥的消息。即使他们平时联系并不多。

    偶尔,四爷也会在和这辈子的姐妹相处中,想到上辈子除了六妹妹以外的姐妹们,包括最终和他反目成仇的三姐姐。如今,上辈子的一切真真切切地已经远离了他的生活,时空两隔。撇开情义恩怨,偶尔还带着上辈子悲伤痛苦的气息要他惦记的,只有汗阿玛和胤祥得知十三公主难产去世的压抑哭声。

    其实上辈子,四爷自从开府出宫,和姐妹们的相处不多,尤其是年幼的妹妹们。年幼的弟弟们也是。可谁能想到那,最终一心帮助自己的,都是这些年幼弟妹们。

    四爷还记得,那是老十七最后一次来看自己,他的神色从容而有些忧伤。

    “皇上,已经雍正十三年了,日子过的真快。”他缓缓说道。“皇上,你好生休养,臣弟的身体有点不舒坦,后面几天不好来看你了。”

    四爷吃惊,依依不舍:“你生病了,不能来看朕。等朕好了,去看你。”

    允礼关切地道:“皇上,我们以前拼命办差,是因为大清迫切需要。现在啊,我们的计划完成一段了,我们都要好生休息休息。身体好,才是进行下一段计划。”

    他望着十七弟鬓角新生出的白发,想起多年来十七弟对自己的种种照顾、办差的用心,心中感念不已:“十七弟跟着朕,这些年实在是辛苦了。从今以后我们都好生休息。但是朕有个念头,十七弟在宫里宫外,能为朕多多看顾弘历和弘昼,朕便安心了。”

    允礼眼中隐隐含泪,道:“皇上放心就是了。”

    他伫立门边,望着允礼远去的背影,想他自胤祥走后的种种拼命,对自己各项命令的知心知意,心中不由一酸。而如今,连允礼也生病了,他与兄弟们之间的缘分,便又少了一份了。

    然而对四爷而言,桂花树——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温柔的笑意。

    每年九月九重阳夜的桂花,开的如斯洁白纯净。每每在伤心时,脑海中想起十三弟、十七弟都在的时候的欢笑言语,记忆染上了这样洁净的安宁气息。

    张伯行见四爷微笑,不由问:“四爷,你在笑什么?”

    四爷这才惊觉过来,轻轻地摇着摇椅,微微浅笑道:“想起了从前见过江南桂花,所以笑出来。”

    张伯行道:“北方的桂花,和南方的桂花,不大一样,也一样。‘不是人间种,疑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下官还记得,中进士那年的桂花,真真是蟾宫折桂,飘飘然要成仙。皇上也喜欢桂花,兴建的行宫里都有桂花树。桂花,是美好、吉祥、高雅、荣誉和富贵的象征!”

    四爷点头道:“世人用桂花比喻科举考试前三名的学子,状元是丹桂、榜眼为金桂、探花为银桂,称登科为折桂。对进士们称呼‘桂冠’,可见对桂花的欣赏和喜爱之情。皇父用‘入时太浅,背时太远,爱寻高躅’形容张中丞,确实不是一般的夸奖。”

    张伯行一愣,默然半响,还是激动道:“世人不光赞美桂花,更是用桂花寄托情感。开在深秋,难以入俗流,只爱追寻那高尚的行迹。即使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也不能随波逐流,与世推移。皇恩隆重。下官日夜感激于心。下官当年年轻气盛,……如今,只余惭愧二字。拼尽余生,力所能及地做一点事情,再辛苦,也不觉得苦。”

    “四爷,人事艰难啊。皇上没有护着臣之前,臣举步维艰。皇上护着臣,同僚们羡慕嫉妒臣,暗地里还是一样的使绊子,臣这官儿还是不好做,事情还是一样的不好做。”摇头苦笑。“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和四爷说起来这些。臣失仪。”

    四爷听他这样说,内心里有几分理解的。皇父越是护着哪个大臣,越是将这位大臣将置于炭火其上烤着。

    被护着的大臣们内心里感激万分,其实也是惶恐不安的吧。

    当然,没有心,或者一心朝上爬完全不要做事只管享受权利的,除外。

    只是,不管如何,要想做事,必然要遭遇艰难。而有皇父护着,在大臣的心里,这份情意才是最重要的,虽苦亦甜。

    张伯行颇有点失落道:“这次赈灾,是臣没有做好。臣以为在江苏做过官儿,……托大了。幸亏四爷前来。”顿了顿,又苦笑道:“臣却是拖累四爷,……无地自容,却又不敢自轻自贱,只能奋力补救。”

    四爷安慰道:“张中丞在皇父的心里,永远是‘一树香风’、‘色浮金粟’。皇父知道,张中丞有这份高洁的心。”

    张伯行释然微笑:“是啊,在臣心中,一树桂花永远是座右铭,永远是臣对皇上的保证。”

    张伯行笑得十分欢悦,连藏青色的官服也仿佛被月光染就了姣姣的色泽,衣角翻飞,飘飘若举。张伯行此时已经五十有余,也从一个热血进士变成老练官员。只爷见他神情,颇有当年太和殿蟾宫折桂高中进士的风采。

    四爷眼见月上中天,时辰也不早了,才起身去休息。衙门后院书房里,灯火通明,张伯行送四爷回来,和李卫等等官员们在灯下继续整理,整个赈灾过程的文书数据。

    七月的苏北,太阳像一个大火球烘烤着大地,大地大张着嘴仿佛渴望得到雨水的滋润,那里的人为了一口水可以去拼命。几条河床中心,像游丝般屏细的河水,在缓缓地朝着□□着,企望延续它那无望的生命之旅。山龟裂的大地仿佛历经风霜后老人脸上的皱纹,那么清晰的深刻,那么无奈的哀伤。这是一个燃烧的世界,偶尔一声鹿鸣虎啸,划破了这沉沉的静寂,那长长的尾音滞留不里面含着死的恐惧与生的艰辛。

    炽热的骄阳伸出火舌舔舐着苏北的每一寸土地,对于数万万苏北人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对于救灾的人,更是。

    旱灾中,庄稼枯死,蔬菜水果都不长,后半年的收入都没有了,为了一口吃的卖儿卖女卖能卖的一切,会进一步造成土地兼并,有钱人以前十两银子买一亩地,到那时候,二两银子就能买一亩地。大量的平民被充作佃户,更多的平民为了一口吃的,一条河渠聚集起来挥舞镰刀锄头打的头破血流死伤无数。

    而四爷要阻止这一切,要江南人都有吃有喝,要得罪全江南的官员士绅富商甚至豪门奴仆们,所有,所有的,正红着眼睛盯着灾情进展,趁机搜刮土地的人,正准备伺机闹事的地痞流氓们。

    张伯行打一个哈欠,抓起来茶杯灌一口浓茶,感叹道:“粮食有了,只是暂时救济。下面的事情才是艰难。因为四爷调来粮食,奸商们哄抬物价粮食涨价没有成功,不知道又想出来什么办法那?”

    李卫年轻,精神头还好,他对于这些文书数据等等也不会,正在外头廊下训斥一个偷懒装病的官员,听了这话,笑道:“张大人,您这一说,我倒是有想法了,……”瞅着这官儿,皮皮地道:“你这官儿,是不是怕得罪人,故意装病啊?你可别说你真有病要请假,这大夏天的在冰窖里泡一泡,谁都会得病。”

    那官儿被他几句话吓得连连告饶,本就生病的脸越发苍白,站都站不稳:“李爷,下官哪里敢?下官身为朝廷官员,这样时候只当尽力,岂能临阵脱逃?”

    “嘿。你们这些官儿,我还不知道?临阵脱逃还是好的那。没有背后捅一刀子,李爷我都对你另眼相看。”

    “我……我……”这中年官儿扑通跪下,哭诉道:“李爷,难办啊。事情难办啊。粮食来了,救过这一关了,下面的,我们不要办了吧。天灾人祸,我们能怎么办那?拦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啊。李爷,下官也有家小啊李爷……”

    李卫摸着下巴,上下打量他,冷笑道:“你有家小啊。我还以为,你没有家小那。前儿有人告状你,说你的儿子,叫王贵书的,纵容下人欺压百姓,一两银子一亩地,买了五千亩地,我还以为是假的那,还发了脾气……”

    “贵书!”这官儿痛恨地呼唤一声,两眼一翻白,晕了过去。肥胖的身体“砰”的一声,倒在青砖上。牙关紧咬,脸上的表情还是不甘的。不知道是不甘儿子不肖,还是不甘被告发。

    李卫因为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上前试试他的鼻息,乐呵道:“就这点胆子,还想发国难财?”看向其他官儿们,横眉竖眼的一撸袖子:“你们谁要请假的,谁要生病的,谁家里还有家小的,……李爷今天划出来道儿,以前的统统过去,现在、将来,不按照四爷和张大人救灾命令办事的,这就是例子!侍卫们进来!去查抄他的家!看看,到底有多少民脂民膏!敢在李爷的面前穿补丁装大头蒜!”一脚踢向这个官儿官服上的补丁,响亮地“呸”一声。

    官员们都低头不忍心看,有幸灾乐祸,也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更有恐惧害怕。

    张伯行环视一圈,微笑安抚道:“诸位莫要慌,只要你们将事情办好,就不用担心这些。至于你们跟着四爷和本官做事,可能会遭遇的报复排挤等等,也都不用顾虑。郎朗乾坤,本官坚信,一定是大道盛行!”

    官员们不由地精神一阵,忙应着:“大人请放心。吾等不敢怠慢这身官服,更不敢有负皇恩。”

    不管将来怎么被富豪豪们联合起来排挤打压,先把眼前这一关过去了。活阎王来了,能怎么办?命中有此一遭儿。官员们无奈地安慰自己,麻利地干活儿。这好歹也算是为国为民一回了,骄傲!

    四爷静静地看着,他受不住这份热,只有早上傍晚出门看看。一般事情都交代给胤祥和胤禵。

    胤祥跟着看几天下来,看出来一些苗头,这一天傍晚他骑马回来后,洗澡沐浴换了一身衣服,晃到四哥的屋子里来,瞧着四哥一身蓝色缂丝宽袍大袖,好似山水间的书生公子飘逸逍遥,不由地笑出来。

    如今江南官场上的议论纷纷,江南士绅豪们和官员们争斗利益,都不敢动静大害怕四哥出面的小样儿,谁能知道,四哥是被酷暑给折磨的不能出面那。

    他坐在藤椅子上摇着芭蕉扇,用了几杯茶解了渴,瞅着四哥在书桌后安静看书的完美侧脸线条,尤其这夕阳的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脸上,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整个人熠熠如明珠生辉,在暗淡天色里散发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来。

    王之鼎端上来几盘小菜点心,胤祥最近颇为喜欢炸长江鱼,吃的津津有味。

    瞅着四哥消瘦下来的脸颊,又是心疼又是感叹地说道:“其实,目前大清的官儿,大贪大恶的几乎没有,大都是平常官儿。毕竟也是经过几次整顿了。只是这些官儿,只能办好一般的常务,遇到大事情就慌了。管不住家里人也是正常,现在牛鬼蛇神都冒出来,谁知道家里的谁有什么心思那。”

    四爷一声冷笑:“四哥还要体谅他们不成?”从书本里一抬头,提笔在书页上写着批注。

    “哪能那?”胤祥忙给四哥端茶讨饶道:“是他们顺着四哥您来。那犯事儿的,不管什么原因,犯事就是犯事!那刑部大牢里头再闹腾,关押的大半也都是真实有罪的。国法高悬!”

    四爷落下最后一笔,接过来茶杯,用了一口,笑道:“今儿出去做什么了?”

    “在昆山县遇到一个案子。嘿!这个时候都为了吃喝生存着急,还有为了情爱杀人的!”胤祥一撩袍子坐回来藤椅,接过来王之鼎手里的茶杯,用了一口茶,不可思议道:“你们想都不到的,幸亏我在,要不然,好好的一个年轻人就要被判了死刑了。”

    “十三爷,是杀人案子?”身边泡茶的王之鼎好奇地问。

    “杀人,还是十五条人命!一个村里的美丽姑娘,喜欢县里的一个书生,书生有妻子,她要做妾。可是书生的母亲不同意,说她粗鄙。姑娘到二十八了也没嫁人,一直和村里男人厮混,村子里不间断地死人,都是和她有染的男人,十五条人命,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那个书生,姑娘去大堂做证,也说书生和她有情,嫉妒那些和她厮混的男人……书生喊冤,县令张国平急于结案,将书生打了一个屈打成招,……我指出关键证据不足,要释放书生,那姑娘抓起来衙役大刀砍向书生的狠劲儿,我都害怕!”

    胤祥的声音惟妙惟肖的阴森森,外头树上的知了声都好似听不见了。王之鼎被吓得脸上发白,好似眼前就有一个女人挥刀杀人,脖子一缩。四爷待要说话,胤禵的声音响起,人在回廊上远远的大声呼喊:“四哥,十三哥,我今天接到一个状子。有人和我拦路喊冤!”

    风风火火的,好似什么大不了的大事一样。

    胤祥问:“状子那?”

    “在这里那。你们快看。”胤禵大步进来,兴冲冲地从怀里掏出来状子,打量周围,皱眉道:“四哥你又一个人看书,也不要侍卫们跟着。”

    “都有事情做。青天白日的,哪有那么多杀手?”四爷不以为意。猛不丁胤祥大喊一声:“四哥,这是一桩冤案!”瞪大了眼睛将状子递给四哥:“四哥你看,这里,行凶工具模糊,这里的时间线对不上。”

    胤禵得意洋洋地一挑眉:“果然是冤案。”说着话,一撩袍子坐下来擦汗道:“去了一趟地方士绅们的避暑园子,发现我们这里风清树茂,芙蓉送香,也是好纳凉去处,不比避暑园子差。”

    四爷正在看状子,闻言笑道:“你去住他们安排的园子,再接受他们安排的伺候的人,美食美酒……一步一步……”

    “引得你和他们同流合污。”胤祥瞅着老十四备受打击的模样,哈哈哈哈大笑。

    胤禵愤愤道:“这些人的心思,都花在这上头。怪不得汗阿玛早有旨意应对灾情,还派来了钦差,结果库里粮食还是不够。”

    胤祥继续用着他的炸鱼,挑眉一笑:“不出来不知道吧?你以前见到的,都是地方官儿士绅们想要你看到的。”

    可是胤禵强撑住气势,瞄一眼四哥灯光下平静的眉眼,思及官员们对四哥的惧怕,又担心了:“天底下一百个人里头九十九个都是这样,怪不得选太子的时候都不选四哥。那张伯行还是有名的清官儿那。”

    “噗嗤”,胤祥大乐:“大误大误!十四弟你说的只有一点道理,大道理我就不告诉你。”

    胤禵:“!!”

    哥俩打闹在一起,一个“你说不说”,一个“我就不告诉你”,四爷看完状子,大体明白。

    十五年前,吴江县里有一个女子名叫菊仙,天生丽质  、貌美如花,因家里贫穷,嫁给县里的老财主。老财主经常出门,她被邻居老头调戏大骂,人人皆知。后来她不知道怎么的被人杀了,都说是邻居老头杀的。邻居老头被斩首,弟弟一家跟着背负骂名,不能抬头见人。见到了老十四的马车经过,也不管是哪个官员的马车,冲上来磕头就喊冤。

    四爷摇头道:“这个案子,另有其人。只是过去十年了,估计很难查出来,菊仙生前接触到的其他人了。要破案,需要另寻方法。”

    王之鼎摸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解地问:“爷,还真另有凶手?”

    “有。”

    四爷放下状子,心里唏嘘不已。

    “京城里的案子,基本都能破,因为北京的官儿都是一等一的聪明。可是这些县令,……迫于政绩压力,又碍于舆论压力着急破案,本身能力不足,出来如此冤案,……。也是难得,过了十年还有弟弟给喊冤。”说着话,铺开宣纸,挽袖提笔,开始写信。

    王之鼎因为四爷的话,模糊明白,长在天子脚下的百姓天生有福气,不得罪大官儿,不牵扯进争斗里头,这样大的冤案,基本是没有的。

    胤祥和胤禵听着,一时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十年的冤案。可怜邻居老头死了,弟弟一家被骂了十年,凶手逍遥在外十年!

    胤禵咬牙道:“最要人可恨的是十五年前的县令!能力不足就罢了。万一是收了凶手的银子那?长得美的妇人一个人在家,垂涎的人多的是!万一他还升官儿那!我要去查出来哪一个!”

    “是要查这官儿!至于老头,这就是名声的重要性了。老头调戏妇人,被别人知道了。有坏事都想到他了。”胤祥整理整理衣服,走到四哥身后看四哥写信,题头写着八弟,纳闷道:“四哥,你要八哥和刑部管这个案子?”

    “案子要张伯行查。嘱咐你八哥另外有事,他在刑部,不光是监督查案子,还可以将目前查案子的手段方法,都改进改进。要工部全力配合。”

    胤禵正在喝茶,闻言眼睛一亮:“这是好主意。现在仵作验尸的方法太落后了。”

    北京,刑部,八爷看完四哥的来信,愣愣片刻,一拍脑门,无比的懊恼。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那!”八爷气自己,是真气。

    多好的立功的机会,白白的从指缝里溜走了!

    偏偏要四哥想到了!

    八爷气得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他没注意自己真打了,“啪”的一声。小厮王柱儿听到动静,惊讶地看着八爷:“爷?”

    “没事!我打蚊子那。”八爷装模作样,端着矜持。

    王柱儿疑惑道:“屋里还有蚊子?我去再点一份驱蚊精油。”

    “去吧去吧。”八爷挥挥手,顾不得尴尬,赶紧地提笔给四哥回信,姿势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写信的语气更是一字一字地琢磨。

    写完一遍,仔细检查,发现有一个字的笔划涂改了,再重新抄写一遍,力求不要四哥回信说“字儿差”等等。

    写完信再三检查,不大满意又不能写的再好,只能给封了信封,要人快马寄出去。

    还在西部边境巡视的康熙听说,老四远在江南,还真能给刑部提意见。工部和刑部配合,合力开发办案子的工具,尤其那什么测谎仪、高达几百倍上千倍的显微镜,不光破案用,太医院也用,尤其各大学院的精英学子们。

    看到老四在信上说,他指挥江南军功作坊研究出来一个,指纹仪器,任何凶器上的凶手指纹都能提取出来,捂着胸口,差点承受不来。

    老四很孝顺,还给他寄来了一个样品。康熙挥退了太监们,好奇地拿起一张纸片,与碘一起放入玻璃小瓶中,封闭后,用酒精灯在下面慢慢加热,还真显现出清晰的紫红色指印。

    再拿起来这什么照相机,按照说明书摸索了半天才知道怎么使用,试探地按下按钮“咔嚓”一声,自己在镜头里一看胶片,比画儿的清晰多了,一模一样!

    这照片洗出来,老四说能保存很久很久。粉末显现法、硝酸银法……提取指纹的方法多,提取出来后,用石膏粉、硅橡胶等方法对立体指印制模提取和固定。凶手要杀人,就算计划再周全,带着手套,可他只要行动,总会在现场留下一定的指纹。

    “这个老四就是会折腾!”康熙无奈地摇头。拿起来御案上的几个折子看了看,再摇摇头。

    雍亲王在江南的一番折腾,张伯行上折子请罪,说是他无能,要四爷不得不临时从山东调粮食。两江总督噶礼怒气冲冲地告状,说四爷管着江南官员们这样那样,人仰马翻的都不得安生。

    康熙照例都收着折子,一言不发。

    自己拿着“照相机”出来院子,康熙好奇的拍拍拍,小太监们都一边回避一边偷偷好奇地看着他。康熙一个人折腾的越发入迷,皇贵妃领着人回来走过来,奇怪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发现他还是聚精会神地忙着自己的事情,很是纳闷。

    紧跟着“咔嚓”一声,一道闪光在面前闪过,吓了皇贵妃一跳,慌忙蹲身行礼:“给皇上请安。”

    “皇贵妃快起来。”康熙兴致勃勃的,好似一个顽皮的老顽童,朝皇贵妃招手:“皇贵妃来看。”

    老两口在一起傻乎乎乐呵呵地研究这奇怪的小机器。皇贵妃惊叹连连的,差点和康熙争起来拍照的权利,老两口小孩子一样斗嘴,一直到魏珠来报:“皇上,陈廷敬请见。”

    皇贵妃猛地想起来来意,快速问道:“皇上,老四什么时候回来?钦天监给了好几个好日子,老四媳妇有刚来消息,有喜了,要养胎。我担心婚礼操办,想要赶回去。”

    “哦~~”康熙更开心了,痛快大笑:“皇贵妃莫要担心。要老四媳妇安心养胎,婚礼的事情不要她操心。老四要等明年回来。”

    明年?皇贵妃担心老四去这么久,出来事情。毕竟身在外头,这个关键时候。可康熙有事情要离开,她也不好多问。

    江南,苏州,四爷用过晚食,吩咐下人打包行礼,启程去杭州。胤祥正摊在长椅上摇着芭蕉扇,闻言微微犹豫了一下,劝说道;“四哥,这段时间旱灾引发案子多,我们多加关注案件情况,有始有终。”

    胤禵也挂心,王之鼎端来一个托盘,托盘里水灵红壤的井拔西瓜,他抓过来一片啃一口,汁水流到嘴角顾不得擦,嘟囔道:“至少等菊仙案子查出来。”

    胤祥重重点头,放下扇子也去抱一块西瓜啃。新鲜的西瓜甜香蔓延凉亭,四爷摸摸鼻子,他受不住热苦夏,却不能大吃西瓜这些凉物儿,接过来王之鼎手里的小碗用一口酸梅汤,用了几口缓一缓焦躁,摇头道:“我们出来的目的,不是办案子。”

    胤祥、胤禵:“……”都是奇怪,四哥不是嫉恶如仇?好吧,四哥一贯谁的事情谁管。这件事,有张伯行巡抚和刑部管。

    哥仨领着大队人马,只在早晨傍晚赶路,慢悠悠地来到杭州的时候,也收到四福晋有孕三个月的喜报,同时四福晋也在询问他回去的时间。四爷很是高兴地给回信:“大约明年……爷有信心,这一胎,一定是闺女……”

    胤祥和胤禵都对四哥的闺女情结失笑连连,写信回去给福晋,多去看看四嫂。只是他们也奇怪,他们的四哥真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地游玩山水一般,赶路不紧不慢的,苏北赈灾后续有李卫在张伯行身边盯着,放心得很。慢悠悠地来到杭州先休养奔波劳累。

    第三天上午,睡着懒觉刚醒来的四爷,收到信件,张伯行来报:菊仙案子查实,是一名书生所为。书生年轻貌美风度翩翩,菊仙动心,两个人偷情,菊仙有孕要和他私奔,否则就要去书院告发。书生着急之下杀了菊仙。如今过去十年,书生已经是举人老爷,娇妻美妾在怀儿女双全。

    四爷吩咐将信件传给两个弟弟,起床洗漱。刚穿完衣服,胤禵气冲冲地冲进来,气得蹦起来地大喊:“真真是岂有此理!拒绝邻居老头还以为是贞烈,哪知道是姐儿爱少年!我呸!”发觉四哥笑着看自己,尴尬地咳嗽一声,正义道:“杀人犯最可恨!一定要严查当初断案子的糊涂官儿!”

    “确实可恨。”说着可恨的话,胤祥却是迈着慢吞吞的八字步晃进来,一手摸着下巴,沉思着。

    四爷眯眼看看窗外的大太阳,对举着红色冰纱腰带的王之鼎挥挥手,笑着安抚胤禵:“莫要着急。这件事,自有张伯行跟进。”

    果不其然,不到三天,张伯行送来当初那个官儿的现在情况,正是噶礼门下的大红人杨问道,如今他已经是繁华之地的扬州的知府了。

    胤禵看完信件,气得一锤桌子,怒声道:“我要宰了噶礼!”一转头,奇怪地看着四哥、十三哥:“你们都不生气?这人本应该发配边疆,却升官儿到扬州知府!如此庸碌之人,一定是讨好噶礼来的升官儿!”

    胤祥拿眼瞅着四哥。

    四爷欢喜于十三弟的敏锐。

    一掀眼皮,看一眼对十四弟,道:“扬州属于江苏地界儿,还是有张伯行和刑部负责。休息了这么几天,我们今天去见见杭州官员,下去走一走。”

    胤禵傻眼。

    胤祥皱眉,看着四哥的眼里有疑问,张张嘴,却什么也没问。

    四爷简单地接见地方官,领着两个弟弟,和在路上一样,一身便服随意地逛着大街小巷、田间地头、山水田园园林山庄。

    等四爷来到南京地界儿,已经是八月中秋。

    巍峨壮观的两江总督噶礼的府邸高高地矗立在南京城紫金山脚下。一座座龙楼凤阙,或红墙遮挡,或绿竹掩映,依山势错落有致地散布在溪流纵横的峰峦间。方圆数十里内云树葱茏、气象万千,一入山便使人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这里原是前明大臣严嵩的园子,噶礼接手之后又煞费苦心大加修缮,经过近五六年的经营,早已不是它原来的模样了。

    后山修造了一排排大石屋,是噶礼的私家库房,里边的金、玉、珠、宝,堆积如山。库房旁是各样的礼盒,管家领着小厮们不停地拆开、记录、分别置放。前头大殿里锦衣官服进进出出,两江的文武官员、当地有名士绅文人都有。

    此刻,噶礼正坐在前大殿西侧花园的列翠轩前观赏歌舞。坐在他下首第一位的,一个是浙江巡抚黄秉中,一个正是扬州知府杨问道,他们已在这里磋商、观看了两天,各方面的情报都汇集得差不多了。杨问道在扬州见过雍亲王,他心里很有点犯嘀咕,本来对噶礼的实力,他充满了信心,现在有点把握不定了,雍亲王的行事为人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看来,雍亲王确实是个年青有为的亲王,而决不是噶礼说的“耿直不变通”的冲动年轻人。有了这个想法,两天来,杨问道想着菊仙案子坐立不安,只此情此景,只能暗暗地着急,不能急于表态。

    黄秉中呢,却是另一副状态:他是河南望族当今棋圣黄龙士的儿子,早就投靠八爷了。皇上已经年迈,太子位置不稳。这个黄秉中,官场老油条,城府极深。他来到浙江之后,摆出一副大家子弟,酒色狂徒的神态,满口粗话,行为荒唐,使噶礼很是讨厌,连杨问道也有些瞧不起他。

    这次三人见面,表面上,珍馐美味,声色犬马,实际上,却是一次针对雍亲王的预谋。噶礼自然是核心人物,此刻,他见黄秉中瞪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看着自己心爱的歌女阿巧,不由得一阵心烦,站起身来说:“外边风凉了,我们进去说话吧。”说完,径自进去,黄秉中和杨问道也只好在旁边跟着。噶礼的谋士、贴身侍卫等人,也一起跟了进来。穿过列翠轩大厅,几个人随噶礼进了东厢书房,围坐在大理石屏前的长案旁。一个带刀侍卫进来,守护在噶礼身后。刚刚坐定,噶礼家的书办匆匆忙忙地进来,向噶礼禀道:“老爷,江西巡抚的禀贴,请老爷过目。”说着双手递上一份通封书简。

    噶礼皱了下眉头,这个时候江西有什么事情?他心不在焉地接过来,看了几行,转脸问道:“张伯行从云贵向苏北运药材,这件事你晓得首尾么?”书办道:“卑职知道。因为苏北干旱,几个小地方出现大量病人,急需药材。但这几个商人弄了三十车药材,都是茯苓、天麻、三七、麝香、鹿茸、金鸡纳霜,因为瞒报数量在江西给扣了。他们告到总督衙门。”噶礼沉思了一下,突然开心地一声:“哼,他倒是送来一份小礼物。正好!那几个商人现在何处?”

    “都押来了,在大院垂花门外。”

    “叫他们为首的进来,在轩外头候着。”说着便起身,对黄秉中他们说:“你们先议着,稍候一时我就回来了。”

    那药商早已跪在院中阶下,见噶礼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头重重地在砖地上碰了三下,恳求道:“大老爷!求大老爷开恩……开恩……这三十车药材如若不能发还,小的只能投河自尽了……”

    “本官规定了税法严明,你为什么这么大胆?”

    “回大老爷的话,因苏北旱灾,部分地方又接连暴雨导致瘟疫,瘟疫传了开来,小的在那儿的分号伙计来说急用这些药。小的并不敢故意犯法,因为今年税赋高,常规运输药材都是夹带隐瞒数量,常言说医家药店以治病救人为本……”

    “嗯?照你这么说朝廷收你们税赋,以害人为本喽?”见药商吓得只是磕头

    噶礼口风一转,叹息一声道:“不过你也确有你的难处。这样吧,我不让你赔本,我暂时扣押,给你指一条明路,如何?”

    药商抬起了头,惊讶不解地看着吴三桂悲天悯人的面孔,结结巴巴地说:“这……这……”

    “金鸡纳霜、黄莲、三七、麝香这类药,你们运到了苏北,卖的价格多少,当本官不知道?朝廷税赋高?你是商人,想发财也是自然的事,可你也要体贴朝廷。当然,本官也不苛责你们,实在是这段时间,因为朝廷有钦差来到江南,最是痛恨官员贪污商人偷税漏税的人,你要求情,去找他磕头,如何?”药商先还叩头称是,听到这里,又惊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噶礼。噶礼笑笑道:“告诉你们会馆那些商人,咱们这里缺的是粮食,你们可以到山东、直隶贩些回来,本官必定不叫你们吃亏!”

    “大老爷开恩。”药商苦着脸说道:“粮食本也是大生意,可是朝廷不知道怎么的,来了一个厉害官儿,从山东调粮食来苏北赈灾,江苏老爷们,也变了口风下力气打压粮价,我们屯的粮食卖不出去,被迫降价……”

    药商还在絮絮叨叨地求告着,噶礼已经不耐烦了,在江西江苏两省,在这南京地盘上,他就是新一代地头蛇,他是从来不改口的!药材、粮食,赈灾的重要物资,他在雍亲王的要求上再严苛要求,逼迫商人们闹事,是他全盘计划中的两步棋,哪怕药商们把头磕出血来,他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你们是按本官的旨意办,还是愿意领罪受罚,那是你们的事。来呀,把他们带出去。”说完,倒背双手,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杨问道连忙接住噶礼,笑着说道:“部堂大人神机妙算,一石双鸟。这姜,还是老的辣呀。”

    “哈哈哈,区区小事,我们也是为国为民嘛。还是说说你们的怎么接待雍亲王爷吧。”

    “啊,好好好,下官听人说,四爷门下的戴铎,这些年来一直在闽浙两省和江南各地方做知府,那个邬思道,就是他当初举荐给四爷的人才之一。现在四爷留在苏北的李卫,本来以为只是一个小流氓,哪知道真有几把刷子,如今八爷病重了,四爷出京,对太子爷都是大好事,对于大人来说,四爷出京,恐怕多有不利呀。”

    坐在旁边的黄秉中,不等噶礼答话,便笑了起来:“你未免将戴铎看得太重了。要说啊,这个人能写几篇屁文章,也懂得一点谋划。四爷派他到南边儿,无非是在南方按上一颗钉子,给我们添上一点心烦儿。不是我夸口,要想对付他,先只需对付一个人就行了。”

    噶礼没料到,这个好色之徒竟然对四爷做事有几分看得准,便随口问道:“哦,黄中丞,请说说看?”

    “焦映汉。”

    “哦,黄中丞说得不错。焦映汉是江苏按察使,是戴铎的好友,这次雍亲王和张伯行能顺利实施决策,他出了很大力气。江苏巡抚于准、布政使宜思恭,下去了。按察使焦映汉,……本来以为是安分的,没有想到啊,也有媚上的心思。”

    “有啊。部堂,这些人啊,就洞里的老鼠,闻到味儿就钻出来。他以为,讨好了四爷就能爬上来,呸!谁不知道,四爷从来不插手官员升迁事情?他更要人可恨的地方在于,他讨好四爷,四爷知道他这次下力气了,如果他出事,必然出面护着。部堂大人,您要小心这个人啊。”

    杨问道听了这话,心中不禁一动,这个家伙太可怕了!可是斜眼一瞧噶礼,却见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十分高兴。这时,只听黄秉中又说:“部堂大人,闽浙两省的事情,请您不要担心。我们都安排好了。我这次来,就是代表闽浙两省百姓,和您商议有关于接待雍亲王一事的章程,我们呀,不求有功,但求无错,可别想着在雍亲王手里用什么花胡哨,我们要用阳谋应对雍亲王……”

    驿馆里头,四爷端坐小院子,一边逗弄驿馆老头养的大花猫儿,一边听着跑马赶来的药材商人们的哭诉,听完后,微微一笑问道:“药材税赋高了,你们就加价?运送过程中瞒着数量偷税漏税,爷也理解。不都说,千里当官为了发财?千里奔波运送药材,也是为了发财嘛。”

    “钦差大人,钦差大人,可不敢当这话儿。”商人们只管磕头,头也不敢抬起来。听声音很是年轻,这么年轻做到钦差,知道一定是关系背景硬的,心里更是害怕。“钦差大人,大老爷们当官是为国为民。我们运送药材,也只是赚养家银子,药材救命,我们合理涨价,可只涨价一点点,万万不敢发国难财……”

    “哎~~”四爷举着一个树枝抖着大胖猫儿,胖猫儿撒娇地“喵喵”叫唤,着急地要够树枝上头的线团儿,软软的叫声听得四爷一颗心都化了。

    “想发财的心思好,不用避讳。爷南下,不也是想着,要江南父老乡亲都发财?”四爷抱着胖猫儿揉着猫脖子心情大好。猫儿幸福地打着小葫芦,一脸享受地窝在他膝盖上,四爷便给它揉揉肚皮:“不管谁要你们和爷哭求的,爷告诉你们一句,爷不是钦差。救灾是因为人命关天,事急从权。”

    “你们呀,就是一群炮灰。但是你们也不可怜。”胤禵踱着八字步晃过来,嫌弃地瞅一眼丑丑的农家大花猫儿,对这几个商人更是不假辞色。“利欲熏心被江西巡抚查到了,被当成礼物送到两江总督,又被赶到这里来,一而再地被人利用,还蠢而不自知!活该!”

    哪知道几个商人听了,嚎啕大哭:“大老爷们,大老爷们,我们只是小商人,不被人利用还能怎么办啊。我们只想要回来被扣押的药材啊,至少给我们一个本钱啊,大老爷们……”

    “嘿,哭上了是吧?”胤禵凶神恶煞一般。“左右侍卫们,赶出去!”

    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侍卫们如狼似虎地上前,加起来他们就要拖走。这几个商人奋力挣扎着更是哭声震天响亮:“求求大老爷们,我们的粮食已经不赚钱了,药材可不能再没了啊。求情大老爷们……”

    四爷举着大胖脸,给十四弟一个眼神,胤禵不甘不愿地吩咐一声:“四哥不是钦差,不管这些事情。你们有冤屈,去衙门告状。有罪的认罪。一切,都有律法来办。”

    药材商人们一听,知道这位京官儿是软硬不吃,既不干涉噶礼处理两江事务,也不想因此引发不好的影响导致江南商人们聚众闹事,一把“律法”的帽子扣下来,端的是大公无私,明明白白。

    可这样,对于他们这样的小炮灰来说,就是最天大的恩惠了。

    药材商人们痛哭流涕,在侍卫们手里挣扎下来“砰砰砰”磕头:“感谢大老爷做主。感谢大老爷做主。大老爷的恩情吾等末齿难忘。大老爷您不知道,药材税赋是今年才涨起来的,我们以前不需要这样大数量瞒,可……”

    胤禵这才听出来一点意思,招手要他们上前,细细地问了情况,听那领头的中年人哭诉:“朝廷明明没有加税,是两江单独加税,说是因为旱灾。一车药材加收五百两到五千两银子的税赋,再加上一路上的打点送礼请客,我们不得不这样瞒报……”

    好一个噶礼!

    胤禵越听越气,听到最后蹦起来要去找噶礼!

    驿馆看门老头来抱走猫儿去给喂水喂饭,猫儿喵喵叫着不舍得离开,胤禵一挥手要侍卫们拉着商人下去,四爷起身,在水盆里洗手,劝说:“你气得什么?”

    “我能不气吗!”胤禵眼珠子都红了:“四哥,这是针对你那!”

    “谁让四哥你名声在外来着?你不管制粮食药材价格,不办事,噶礼哪有这样的主意,加税中饱私囊?”胤祥嘻嘻笑道。迈着八字步进来小院。

    “你说什么那?”胤禵黑着脸,“四哥不管做什么,他都要听四哥的。他就算是太子爷跟前的红人,汗阿玛奶嬷嬷的儿子,还能越过四哥去?他对四哥不敬,我们就不能饶了他!”

    胤禵出京就是气不顺,一路上都是黑着脸杀气腾腾的,好不容易在江苏遇到几个案子有了兴趣,满以为会遇到菊仙一个不流于世俗的贞烈女人,哪知道案件如此发展,憋了一肚子气,偏又跟着四哥一路上慢悠悠的“体会民情”,正要找人撒撒火气,当下一瞪眼一撸袖子:“四哥,你难道还要守着君臣之礼,给太子爷面子不成?”

    胤祥一脚踢过去:“你说什么那?四哥给太子爷面子,是给大清面子,太子是大清国储。至于噶礼这样的行为,四哥什么时候容忍过?但是朝廷办事有流程,你之前不还劝说四哥,忍一忍不要动噶礼?”

    胤禵理直气壮:“哪能一样吗!我忍他是因为我担心四哥。我要罚他是因为他对四哥不敬!”

    咳咳咳。

    “噶礼是两江总督。噶礼怎么办事,自有吏部官员考核政绩。”四爷一点不生气。“钱白去给户部写一封信,问问今年两江秋天的税赋缴纳情况。”

    钱白是四爷在户部使唤的小吏,跟着小厮王之鼎一起端着托盘进来,闻言忙答应下来:“下官这就去办。”

    胤禵接过来一杯茶用了一口,愤愤道:“四哥,我敢打赌,噶礼多收上来的银子,一半中饱私囊,一半给了我们的太子爷。打着朝廷救灾的名头,忒是可恨!”

    “恨他做什么?”胤祥歪在四哥身边的躺椅上,将乌黑大辫子甩在后头,翘着二郎腿晃着脚:“这件事,我们还是公事公办。噶礼如此对付我们,难道只是因为他贪污?担心四哥南下查他?我看,不光是。毕竟这个时候,他要帮助太子爷拉拢我们四哥都来不及?他干嘛这么折腾?”

    胤禵一口茶喷出来,不可思议地瞪着十三哥:“太子爷拉拢我们?”

    胤祥用芭蕉扇一扇,挡住他的口水,故作神秘地问:“太子爷不拉拢我们,难道要在对付八哥的时候,两头拉敌人?至少不会这样得罪我们。”

    “老十三有点见识了。”四爷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儿吃茶,笑看一眼端着茶碗愣愣的老十三,又看向胤禵:“为什么一个十五年前的案子能翻出来,恰好告状到你的面前?正好对上噶礼面前的大红人杨问道?”

    胤禵一个激灵,他的第一反应,是八哥设计他!设计噶礼和四哥对上,间接要四哥和太子对上。

    他的脸白生生的,简直不敢信:八哥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设计四哥?

    “恰好这是一桩冤案。”胤祥摇摇头“啧啧”两声;“十五年前,朝廷还在备战打仗那,就算说冤案,古往今来多的是。发现冤案应该整改过来,但在这个时候,才过于巧合了。”

    胤禵脚下一个踉跄,没有站稳。

    四爷来到南京,噶礼领着文武官员,出城迎接,仪式隆重。

    接风宴规规矩矩,也没安排美女美男等等,给小厮侍卫们送礼,也都是常规。一身便服跟着四爷出去巡视地方,走在田间地头,也丝毫不阻拦四爷的行动,不提前做文章样子,完全的配合。

    中秋节,也是领着四爷与民同乐,江南佳丽之地、六朝金粉之风情、更有秦淮风月无边,那真是堪比四爷身边的戴铎还用心地伺候着,好像他不是太子爷的人,而是四爷的门人。

    四爷都看在眼里。

    一灯如豆,噶礼的瘦高身材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四爷躺在书生外间躺椅上欣赏八月末的大月亮,他接过来小厮手里的奶汤碗,亲自端给四爷,恭敬道:“四爷,请用茶。”

    “嗯。”

    四爷用一碗奶汤的功夫,他已经给茶桌上的鎏金鸭子戏水香炉换了香片,清除烟灰,饶是王之鼎这些日子见多了,还是眼珠子掉地上。更是生气:这是要抢自己的活计不成?!

    四爷用完奶汤,王之鼎抢先一步接过来汤碗端走,临走还暗暗地看一眼噶礼。

    凉风习习,花影重重,竹林萧萧,不远处还有虫鸣鸟叫,鹦鹉学舌,更有头顶上夜幕如蓝绸缎,月牙儿弯弯,繁星眨眼。缓过来苦夏的四爷通体舒泰,瞧着噶礼都顺眼了几分。

    “杨问道的事情,自有吏部和刑部安排。”

    噶礼刚拿一个毛巾在水盆里绞着,闻言动作一顿。

    他这些天跟着四爷鞍前马后的,也隐约打听到,四爷要张伯行查那件案子,事先完全不知道是杨问道。十四阿哥接的状子,他也怀疑是八爷、十四爷一起设计,要自己对上四爷。他很后悔一时冲动,要药材商人去找四爷哭闹惹事,至于杨问道很有用,但是,事情闹出来了,他也只能舍弃,小眼睛一眯,心一狠。

    “四爷,杨问道当初为了政绩,一心快速结案,或者是糊涂没有能力办错了案子,不管什么原因,都是犯了人命的大错,臣之前糊涂,如今已经明白了,一定配合刑部和吏部办案。”

    “嗯。”

    四爷一掀眼皮,对噶礼的态度,小小的满意。

    噶礼忙赔笑儿道:“四爷,您看,那位邻居老头,无故被杀,其弟弟一家人十多年来备受辱骂,臣要张伯行送去一定的体己,可否要做其他的?”

    “具体的情况,你们看着办。爷的一点意见,刑部出来一些新的办案工具,都好生琢磨怎么用起来,尽可能地减少这样的冤案发生。”

    “哎。臣一定盯紧了他们。”噶礼严肃保证,看着颇为正派和有信心。

    他是中上等的长相,在才子佳人遍地走的江南,于一群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姿状甚美……中,也是毫不逊色。除了长相外,也是细长眼睛里露出来的,王公贵胄出身,一品大员的神采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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