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一下子站住了脚,  半晌才回身道:“怎么讲?”

    文觉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子爷听了你的话,他落了‘虚心纳谏’的名声儿,却生气你不给他面子。八爷他们就喜欢太子的糊涂事情越来越多那,也更觉得你多事。”

    “太子也未必就虚心纳谏。”邬思道沉着脸说道,  “你手里档案中的一些把柄,  不能正经拿出来说。说不定太子正好等着治你的罪,  收回来管理档案的权利。”

    胤祥怔怔地点点头,又坐了回来,  却见他四哥、六哥蹙额,  也跟着伤心:“两个哥哥想不到。谁能想得到那?当年呀……”说着,  眼睛已是湿润。

    邬思道知道,皇家兄弟一起长大,  而四爷六爷十三爷生性刚毅,  也是真的重情义。再看透世情,  也难免为兄弟之间变成这样难过。

    因笑道:“四爷、六爷莫要伤怀。自那日毓庆宫谏讽,朝中多少有识之士贴近了雍亲王府?连钮钴禄家的法喀,从不登门的,也来找您喝酒——八爷请旨销假回去刑部,  敢举荐十四爷进兵部,就是因此而来!”

    “爷喝酒,  不要他陪……”

    “不要他陪!太子如此行事,  再加上八爷等人的努力,  第二次废黜指日可待!”文觉和尚说道,  “之前局势纷乱,更有八爷势力逼人。如今八爷的势力被打压下去一大半儿了!”

    “老八的势力下去大半儿,但还是有死党的。老八不光是大臣们靠拢皇权的傀儡,他确实有手段。”胤祚清秀的眉心紧皱:“去年,  我亲眼看着他和太子的争斗,一些大臣,明明只是觉得,他是皇家里头最好说话的皇子才靠拢他,却一门心思地忠心于他,这很不符合常理。”

    胤祥手上用力地一拍茶桌:“我早怀疑他是假贤惠!太子是利用官位拉拢人,他是用非常手段。索额图的春兰楼,怎么会到了他的手里?之前我们都是灯下黑了。”

    “阿弥陀佛!”文觉大师抬手打一个佛语,胖胖的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一点情绪的波澜,“四爷,大清朝廷、大清子民,需要您站出来。”

    “四哥,你真能面对这乱糟糟的,看得下去?”

    “四哥!……”

    “四爷!……”

    四爷猛地抬起头来,仿佛不认识似的盯着文觉和邬思道,再看看老六和老十三,半晌才道:“你们想说什么?”

    “四哥!”胤祥喊了一声,恳切地看着他。“四哥,我们想说,您要站出来!太子失德、八哥无义。汗阿玛年纪大了,今天如此局势,已经不能改变,我们非要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光景才去挣扎?凭什么什么都没有我们的份儿!刚刚六哥那话,就是我一直想说的话。四哥!”

    胤祥表情严肃,焦急地看着他四哥。“我们必须拿出来立场!春兰楼的老刘要跑路了,四哥,我们不能再便宜他们!”

    胤祚默默凝神片刻,眼中忽然闪耀过明亮的一点精光。他的声音执着而坚毅:“四哥,唯今如今如此形势,我们不能再观望下去,要站出来了!这一次争夺春兰楼的老刘,我们一定不能让!”

    四爷神志清明如闪电照耀过的大地:“你们的意思我清楚,如果老刘手里有很多秘密,落在太子还是老八的手里,终究都是大患。我们大清的朝廷上有了如此小道道,有何颜面?”

    “四哥,这不是大清颜面。这是关于您自己!”胤祥面无表情,薄薄的唇咬着,眼里一片冷漠。

    他思虑片刻,他此刻已经反应过了,老父亲重新册封太子,可能要的就是太子的报复,好打压群臣裹挟八哥威胁皇权的野心。父子兄弟这般互相算计,要他浑身发冷猛地打一个寒战。

    可他转头,看看四哥,看看六哥,两个哥哥都知道,所以选择避开。可是,不能总避开,该迎上就要迎上,都是汗阿玛的儿子!凭什么总是没有我们的份儿!

    哥俩紧紧地盯着四哥。

    四爷呼吸一窒。

    他的左手轻轻抚摸过胤祥因激动而泛红英气的脸颊。心口微微抽搐,上辈子十三弟蜡黄消瘦的脸,短短四十六的寿命,他闭上了眼睛。寂静得可怕的如意居中,“嗑哒”一声轻响,他下意识地低头,原来六弟捂着胸口没站稳,素白透明的脸纠结成一团。

    四爷沉缓了气息,扶住了胤祚,静静道:“六弟,你莫要动情绪。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四哥管着就是。”微冷的空气被他深深吸入胸腔,“不仅是朝廷的颜面,这个家,你们,大清,我都要保住。”再没有退路,所有的可能在得知太子要留下索额图的那一日全部随着潭拓寺的水潭流完了。“汗阿玛年龄大了,再没有人保护我,我保护自己,保护我要保护的所有人。”

    “四哥……”胤祚面露喜色,深深凝视,沉声道:“这才是我认识的四哥。”

    呼吸间有锥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可是再难再痛,依旧要走下去。为了孩子们,要走下去;为了支持自己的兄弟们,要走下去;为了自己的抱负,要走下去。

    四爷要走下去,好好走下去。

    胤祥牢牢扶着四哥坐好,微笑道:“四哥,我还以为你要退让了,才和他们一起激一激你。”

    上辈子坐上龙椅上的孤单、痛苦、煎熬,失去十三弟、福慧、皇后,亲手处置自己的大臣、兄弟、儿子的决议……一幕幕走马灯地在眼前转了转,脑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钢针狠狠刺入又缓缓拔出。那样痛!然而越是痛四爷越是清醒。四爷已经不是上辈子会因为伤心而流泪颓废的四爷了。

    他安静坐正身子,接过来苏培盛端来的碧螺春,仰头一气喝下,眸光似死灰里重新燃起的光亮。沉静道:“都放心。我确实不能容忍事情发展下去。”

    性音大师漫步进来,淡淡微笑道:“四爷可曾想过什么也不做,安安稳稳一辈子,做一个闲王,也是不错的。”

    四爷摇头:“你们,你们最明白我又何必要来试我?我是不会什么也不做的。”四爷的心头山水平静地分明:“大清看似盛世,其实危机四伏。要做事情,先要保护自己。从前汗阿玛会为我去做的事情如今我都要一力扛起来。”

    四爷轻轻道:“我要做的事任何人都帮不了我,我也不要依靠汗阿玛一辈子。”

    众人互相看着,笑容愈发明澈,胤祚感觉心口的疼痛好多了,他笑着,好似一朵努力盛开的艳丽的玫瑰花:四哥站出来代表的意义他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旁敲侧击,从不提出来。

    “四哥心意已决就不会是一个人,我和十三弟必定追随四哥。可不知四哥要怎么做?”

    四爷脑海里还是上辈子兄弟们齐齐累倒,家事国事遗憾重重的刺痛,一字字道:“索额图去世之前,提过一句这件事。如果只是八弟私底下用一用,无伤大雅。但如果太子也要争,这件事就不能不管。”他的思路异常清晰,“我们必须制止…争斗已经成这样了,不能要百年史书书写大清皇子们用歪门邪道。作为兄弟,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

    四爷切齿,没有再说下去。在座的人已经明白,胤祥低低惊呼:“四哥要这样做,是要毁了…”

    “不错。”他的目光在瞬间凌厉如刀锋,唇齿间没有丝毫温度,连他的心,也是没有温度的。

    四爷默然无语。都是为了那把紫禁城太和大殿的龙椅,那把龙椅,那个记载着他曾经欢乐与荣耀、痛苦与绝望的地方,这个他重生后本以为再也不会重遇的地方,重又唤起他对被埋葬在深宫幽歌、权谋迷离的那段辉煌岁月的记忆。那一度,是四爷认为的,生命里最好的华年。

    大清皇家中备受宠爱的四阿哥,一朝沦落为田园中的佛音焚音,一朝坐上龙椅将抱负挥洒万里江山。如今重因这把龙椅而真正在内心筹谋时,他才骤然惊觉,自己的命数,终究是逃不出那旧日时光里刀光剑影与荣华锦绣的倾覆的。

    四爷抑制住心底无尽深渊般的苍茫,缓缓道:“太皇太后告诉我,佛不是菩萨,不是救苦救难。我都明白。轮回业火金刚焰,不该存在的东西,毁了吧。”

    文觉大师深深抽了一口凉气,道:“这条路险之又险、难之又难,四爷可想清楚了么?”

    四爷轻轻一嗤,冷道:“爷还需要考虑什么?”他抑制不住心头的悲切,“兄弟们都要拿来做秘密武器,爷也要这样吗?”

    胤祥猛地抬头,眸中闪过一轮精光,惊道:“四哥要走这条阳关路,我支持。我们走不了别人走的路,用不了别人用的手段。那就直接闯刀山火海,干了!”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涌不止。四爷平一平气息,缓缓吐出两字:“好兄弟!”

    胤祚语气微凉,如雨雪霏霏:“眼下抢先找到老刘是最好的法子,只是我们真要给毁了?”他的语气心疼而不忍,“他们要用这样手段,我们却是又要给擦屁股收拾烂摊子。况且四哥一旦给毁了,是非争斗必定更胜从前,其中的种种难捱四哥不是没受过。”

    四爷低首,轻轻冷笑出声,“要斗么?我也是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人,怎么还会害怕这样的斗。即便更艰难,只要保得住我要保的人,我什么都不怕。”停一停,“要毁了只是一个计划。如何做的顺理成章、做得让几方人都认可才是最要紧的事。”

    胤祚脸色雪白,恍惚间,是四哥追了噶尔丹三天三夜,却将功劳放走的一幕,眼里有泪,泪痕中微见凌厉,咬唇道:“弟弟此生是追随四哥,四哥说怎么说我便跟着怎么做。”

    四爷沉默着不再做声,一口一口品着苏培盛端来的奶汤。温度正好的奶汤入口时体贴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有兄弟友人如此,夫复何求?

    傍晚时分来临,弘晖和弘时,小糯米、小米粒来照顾长辈们用了晚食,躺着盖好毯子,弘晖小大人地轻声道:“阿玛和六叔休息一会儿?十三叔说,晚些还要商议事情那。”

    四爷轻轻闭眼,他要好好地静一静。此觉醒来,可能,恐怕再也不会有好睡了。一天睡两个时辰的日子,好似就在昨天。

    十七阿哥来时,四爷也不对他细说,彼时他正摇着摇椅,指着自己的脸轻声道:“四哥这些年保养的可以?”

    他微微惊愕,不明白四哥为何在此时还有心情关注自己的容颜保养,然而他依旧道:“四哥很好看,只是这两年苦夏瘦了下来。”

    四爷淡淡道:“我苦夏。你的药膳,每天还在吃吗?”

    他更吃惊:“吃着。四哥,我才知道,那药膳那么贵。四哥!你卖了弟弟上称称称,也不值那么多银子,弟弟一直不敢和你提,更不敢和汗阿玛提。”

    胤祚在一边说道:“你四哥现在就是和你讨债那。你可要好好活着,活到一百岁,给你四哥干活到一百岁。”

    胤礼静默片刻,喜道:“四哥,你有需要我做的事情?”他少年郎变声器的声音粗嘎如鸭子一般沉沉而温暖,“四哥,今年夏天你有事,都交给我做,你专心调养身体便是。”

    四爷淡淡道:“你好好地练功保养身体,我最不喜欢人不爱惜身体的样子。诺,去看看弘晖和弘时他们有没有专心做功课。”见十七弟脚步轻快地离去,四爷向胤祚和胤祥道:“先不要叫他知道。”

    两人低低应了一声:“明白,小弟弟是宝贝~~”

    四爷:“……”

    胤祥摇着摇椅轻声道:“若十七弟知道四哥有这个打算,只怕要跳起来拦着四哥了。哪有这样傻的。”

    四爷低低“嗯”一声:“何必叫他自寻烦恼。”

    胤祥:“……”

    因为人人都说今年夏天还会很热,前些天四福晋特意要叶桂前来,开来一个保养方子。还有皇贵妃这两个月每天送来的药膳方子,养脸的。保证皮肤白皙发光宛若少年郎。

    每天晚上,用了晚食被迫再用了两碗药膳·四爷:“……”

    几根蜡烛燃烧,春夏的夜色也透着明媚之色。一屋子的人静坐,邬思道深悉四爷心里的抱负,这样前所未有的改天换地大抱负,不做那个位置,怎么可能实现?商鞅、张居正的下场,就因为他们是臣,不是君!

    四爷自己最是心里明镜。

    可是,四爷要毁了太子和八爷争夺的东西。他琢磨着,可能要四爷一下子站出来争皇位,四爷还是放不下兄弟情意。更有四爷的性格,即使明确了目标,也不是那样不择手段的人。

    想了想,必须对症下药,因笑道:“天命攸关,诸位有疑虑,这是人之常情。四爷你心里想的什么,不妨说出来,我为你解破一下。”

    胤祚瘦弱的身体陷在软椅子里,深呼吸一口,看了看脸色平静悠然品茶的四哥,说道:“算命之术,真准吗?张明德这牛鼻子很给老八吹捧了一把。三哥看着是要陷害老八,其实心里也嘀咕是不是真的那。”说着便将三哥生日张明德给众人看相的事备细说了。

    胤祥也道:“我听说朝中不少人因为汗阿玛那句‘民意’,动了心,觉得八哥真有大希望了?”虎目一瞪:“这些人一心要拥着八哥获得从龙之功,都疯魔了。汗阿玛可还是说了‘江湖妖人的话不可信’。”

    邬思道静静听了,突然放声大笑,说道:“六爷、十三爷,皇上说的很对!张明德那点能耐,也敢算命?他怎么就没预料他的大徒弟游说大爷,被大爷一刀割了头?”

    “这老道确有点邪门。”胤祥蹙眉说道,“我这两天听说,许多人亲见的,不但在三哥府,就是给别的人相面,也是百无一失!那天三哥特意装扮成小厮站在人群里头,他也一眼认出来了,还看到老八白气贯顶!”

    邬思道笑道:“白气贯顶?按五行之理,白气为西方金气,主刀兵凶危,王上加白绝无吉利可言。张明德捏造得典故拙劣不堪,连朝中这些精明人都蒙了去,但他骗不了皇上。皇上最是痛恨这些歪门邪道,皇上这句话,颇有用意啊。没见八爷府上大加庆贺,估计,八爷也猜到了。”

    胤祚眼睛一眯,笑道:“邬先生高见。老八听说了汗阿玛在南书房说的话,当天中午就一个人回来府邸里,就是八弟妹生产的那天,很多人都说老八惊喜的疯了,其实他呀,估计是被大悲大喜刺激的疯了。”

    “还有这些事情?”胤祥瞠目看着变得神采奕奕的邬思道,看看含笑品茶的四哥,大约明白汗阿玛又在用八哥这个“万能鱼饵”“钓鱼”了,疑惑地问道:“那……‘八王大’那?怎么说?”

    邬思道应口答道:“阿哥爷都是金枝玉叶,说个‘大’字有何妨?‘八王大’、‘大八王’‘王八大’、‘大王八’……你听听,这都是些什么好话儿……”一语未终,众人已是哄堂大笑。

    四爷原是一本正经听得有趣儿,也禁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又问:“宰相摄政王那?先生又作何解释?”

    “宰相摄政王嘛,”邬思道兴致勃勃说道,“古时相臣入朝,担心紧要政务遗忘,将要目记载于圭片上,当胸秉奏以示诚敬,执圭的乃是人臣非人主之意,这老道的话本可一笑置之,偏偏那么多人都着了迷!”

    一席话滔滔不绝,说得众人心里一片清爽。胤祚脸上彻底放松下来,胤祥听得手舞足蹈,笑道:“苏培盛弄瓶酒来,我得浮一大白!嘿,趁着兴头,邬先生你给我看看相!”苏培盛就侍候在窗户旁边,忽闪着迷迷糊糊的眼听得入神,忙答应一声,进里头取出一银壶玉壶春,给各人倒了一大杯。

    众人等着邬先生给十三爷算命。胤祚瞄着四哥,安静地用茶。胤祥“咕咚”地一口咽了,瞪着邬思道不言声。

    邬思道笑道:“皇子介于君、相之间,本是造命之人,不能以相取人。但既是游戏,说说无妨。十三爷眉宇间英气勃勃,眉剔目朗、心胸开阔,这是十三爷胎中带来;十月生日正是鬼曹阴节,正为阴到极处,反而生阳,嘴角隐起断纹,原主杀气。但十三爷土星细腻深情,心中慈和良善,因而好杀知杀反而救人无数。”

    “寿数呢?”

    “……”邬思道看着胤祥,面上下停甚短,不是长寿之相,但此刻无论如何不能扫兴。他再细看看,想说“九十二善终”,又觉得不对。十三爷的面相明显有大变动。

    邬思道的目光落在六爷女子一般秀丽的面孔上,六爷、十一爷、弘晖阿哥,都是面相大变,十三爷的面相,也有了变化。

    邬思道看向安静品酒的四爷,四爷眉眼一派安然自若,抬眸的一眼,也是沉静温和,一点点惫懒悠闲。这是胸有成竹?

    思考片刻,邬思道在众人等不及的时候,说道:“生死事大,其理难明。敬天畏命小心惴惴。船行中流,尺水之阔,亦可一跃可过。十三爷,您命里有贵人呀,过一百善终可期,二百也有希望。”

    虽然是含糊其词,却颇多感慨。听得众人齐齐愣住,二百岁也有希望?神仙不成?

    胤祥看一眼四哥,朗声笑道:“富贵我自有之,生钟鸣鼎食帝王之家,长于康熙盛世,还能有过一百的高寿,我很知足的了!——你给四哥、六哥也看看嘛!”

    “六爷的面相,和十三爷您的一样,贵人相助,劫数已经过去,未来全在自己手中。四爷我看不准。”邬思道呷了一小口酒,脸色泛上红晕,笑道:“其实一来府我就一直在端详,也几次和文觉、性音说起,只天机岂能是凡人参透?但四爷鹰隼雄视、虎步龙骧,气凝内敛胸藏山川。皇上今以仁育天下,四爷以义正之,或者是此中奥义?”

    他不肯说,其实已经说了,众人都心里明白,即使在这种私密的场合,四爷也断难承认这种可怕的断评。四爷听得极专注,见他不肯直说,便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了也无妨,所谓‘仁育’,是化天下,‘义正’,则是治天下,堂堂正正的事。不过,今天既然说到这里,我也有一问。我在闽浙两省给人算命,曾经有人提出来《推背图》。先生可知道?”

    “《推背图》第三十三象:黄河水清,气顺则治……,说的正是大清一朝。”邬思道缓缓说道,“这一象的卦象是:“丙申,巽下兑上,大过。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卦:大过卦。还是一个异卦,上泽下风,阴阳爻相反,陆地刚猛过头,海洋怀柔不足。大清入主中原,水气下沉,大风助力水势,为水来之灾象。中期强盛,说的正是四爷。”说罢拖着浓重的喉音曼声咏哦:

    “天长白瀑来,胡人气不衮。藩离多撤去,稚子半可哀。”

    他吟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发出金石铮铮之音,千斤重锤般敲击着在座的人的心脏。大唐时期距今一千多年前的预言家,推演先天神数,论断后世兴替,甚至精微洞见了大清强盛时期继承人深沉刚猛的性格,甚至连大清一统东方陆地,对海洋不够重视最终引来大水灾都算了出来,发出一声“稚子半可哀”的深长感慨!

    四爷先是垂眸静思,心中一片混沌迷惘,继而竟升起一种顿悟般的清灵感。他抬起头,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晶莹闪光,说道:“哲人之言,闻之令人可畏。汗阿玛很多年前就说过,西洋必然是东方之大患。”

    “四爷,天命乃是移动的。”邬思道转着轮椅,在地上慢慢滚着,声音像是从一个空洞中传出,多少带着点阴森,“知天命顺天命,知天命改天命。阴阳顺逆反复之理不穷古今。但我们都是人,肉身凡胎,只能从人事上尽力。天予,取之。天不予,争之。”

    一阵安静。静的每个人的呼吸可闻,窗外夏风烂漫,吹动池塘的波澜潋滟,花儿摇曳生姿。七月太阳光也是不疾不徐地明亮耀眼,似乎要照亮人间的任何一处角落。

    四爷所想的,已经不是争皇位,而是这万里江山亿兆生灵的未来。

    每个人都在思考,越思考越觉得,那是好遥远的事情。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清如果能过百年,天下百年能有二百年安稳,已经是殊为难得了。谁还能有心神去想到,那么遥远的未来?去担心将来可能会有的东西方大战那?

    文觉、性音,包括刚进来的高斌、饽饽、阿娇,王之鼎……都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四爷。

    做完功课找来的胤礼、弘晖、弘时、弘暖……小糯米、小米粒……一群半大孩子躲在外头听了这段话,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四哥/阿玛,忘记了行礼。

    邬思道沉默地望着外头碧蓝的天空,一团一团的白云——四爷的心思,原来在这里。难啊。争皇位对于四爷来说,只是一道门槛。真正难的在后头。

    最聪明,最喜欢研究历史,最多愁善感的胤祚,曾经也因为这句评语日夜不安。三哥担心大清随了元朝不能过百年,七弟担心大清和宋朝一样积弱,他担心大清的未来,其他兄弟们争斗大清如今的继承人人选……只如今听四哥直接提起来,蓦然想得开了。

    胤祚一眨眼,瞅着四哥笑:“四哥,汗阿玛的话我也听过。《推背图》上的内容看看就好,无需在意。我和十三弟的命运都能改了,大清的命运也是我们自己说了算!这些年,我们大清已经开始重视海洋防务了。若因为这些说法便放弃人事,那自古以来就无史可言,靠卜卦决疑行事也就是了。你说对不对,四哥?”最后一声“四哥”,他的喉头闪出一丝决绝的狠意,“四哥,你要走阳关大道,不管做什么,弟弟都陪着!”

    “还有我!”胤祥从来不关注这些算命学问的,也没有三哥六哥这些心思多的人的忧虑。他天生性格明朗豪爽:“我听着也脚底生寒气。但是四哥,我们既然知道了,就好生防备。五哥已经出海了,我们留守北京,找机会将南海马来群岛一带治理好了,保证五百年内没有海洋之患!”

    胤祥眼巴巴地凝视四哥。他信四哥。

    夜色似流淌的清水湃在脸上,四爷没言声,只沉重地点点头,转脸问胤祚、胤祥:“我走这条道很险。六弟、十三弟,你们若另寻出路,四哥体谅你们、不怪你们。”胤祥双手捏着椅把手,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不!”

    胤祚眼睛瞄着虚空,好似又看到自己儿时每次发病,在床上翻滚着以为自己要死了的迷茫艰难,每次,德妃都是哭着,汗阿玛伤心着,只有四哥坚信,自己一定能挺过去。胤祚冷冷一笑:“四哥,弟弟怕过什么?”

    “那好。存亡与共,生死相依!”四爷霍然站起来,目视窗外明月,语气愈加温和惫懒,“我文士、谋士舌锋、勇士三锋俱全,要小试牛刀!邬先生代我修书给年羹尧,皇父西巡,今年述职他先北上见驾,等我的书信再启程来北京!”

    在成都布政使衙门接到雍亲王府的信件,年羹尧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子监国,皇帝正在西部巡视,为什么特别交待先见皇帝后进北京?再者,信中又吩咐“可带五百名心腹亲兵”,更让人捉摸不定。

    觐见皇帝,带这么多的兵做什么?叫兵部知道,十四爷又会怎样想?皇上居然同样八爷的举荐,要十四爷去兵部,这又是他烦恼的一件事。思量许久,马上是妹妹出嫁的日子了,雍亲王来道命令,却不是要他请假回京参加婚礼,实在要他琢磨不透。

    四爷的命令又毫无商量余地,只好将自己的亲兵护营全部换了便装,装扮成西部走商模样,白日分头跟商队北上,夜里客栈而居,一律有参将岳钟麒指挥:既不能违四爷的令,又不招眼惹人注意。述职进京本来极轻松的一件事,倒累得人仰马翻。

    待到山西地界儿,已是七月初了,夏天来了天气越发热,各地方避暑的人都去了五台山,黄河水滚滚,沿岸村树正茂,红肥绿胖。二人在燕子矶下舟登陆,却见兰州知府沈廷正已经等候在那里,一见面便道:“年大人,辛苦辛苦!一路奔波劳顿,小弟聊备水酒为你洗尘!——这位是?”

    “哦!你问的是他?”年羹尧转脸看看岳钟麒,笑道,“岳钟麒,字东美,大宋岳家军的后人,原是顺昌府同知。我去四川营务不熟,请他过来帮忙,为人最是肝胆仗义的……”

    沈廷正见他带着外人,略觉意外,忙敷衍道:“久仰大名!敢问是哪个旗下的?”

    岳钟麒便知这是在盘自己的底,忙道:“我是汉军绿营的,托年大人的福,去年收到四爷门下。您是沈大人吧?常听年大人说起您,安定一方令人钦慕!”

    听说也是四爷门下,沈廷正略觉放心,笑道:“不敢当——请!”说着便带他们到路边一个茶肆里,因包了店,并无其他客人,酒水都是沈廷正的下人用食盒带来的。

    年羹尧几次张口想问沈廷正怎么从甘肃兰州也来山西,是否也奉有四爷密信,因见沈廷正心存戒备,便笑道:“老沈,东美是四爷亲自关照吏部派给我帮办事务,你有什么事只管说。”

    沈廷正打量了岳钟麒一眼,见岳钟麒大约四十岁,双目精光闪烁,紫棠脸颊上几道细细的刀疤闪着黯红的光,五短身材上套着箭袖长袍,一身精悍之气,因笑道:“原来如此,这就好!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到五台山见驾来的——四爷还有密谕!”

    听到旗主有密谕,年岳二人便忙起身。沈廷正左右看看,说道:“坐着听吧。四爷命我转告二位,进山西悄悄的,找到春兰楼的老刘,拿住解送北京!”年羹尧笑道:“就这么点事,值得叫我暗自带兵?四爷下个命令给山西巡抚,他敢不照办?”

    “山西巡抚要能办,怎么会调你?”沈廷正斟着酒冷冷说道,“命令不到山西,说不定老刘就远走高飞去沙俄了!”说着便将老刘躲藏地方的情形备细讲述给二人。年羹尧至此才掂出分量,正要说话,岳钟麒笑道:“沈大人,四爷给这差使不难办。不过我们隔着省带兵拿人,这不是小事!”

    年羹尧腮旁肌肉抽搐了两下,眼中闪出杀气,转瞬间又笑道:“沈大人,四爷的信呢?请出来我看看。”

    “看完就烧了。”沈廷正知道他是要凭据,笑道,“四爷给了一张刑部手谕,你看看。”弯腰从靴掖子里抽出一张纸递过去。年羹尧展开看时,上头写着:

    兹奉皇十三子胤祥钧令:近悉逆犯老刘窝藏山西。闻知四川布政使年羹尧即将由四川见驾述职,着令该布政使顺途捕拿,妥解京师交有司严勘。密勿!

    后头没缀日期,显然是留着让年羹尧自己填写,年羹尧嘴角闪过一丝笑容,说道:“‘顺途’二字大妙!”

    “这事宜速不宜缓!”岳钟麒侧着身子也看了刑部密谕,因道,“下头兵士分拨先去。我们见过皇上立即快马追上!”

    年羹尧将纸折起塞进袖子里,一手按杯,沉吟道:“兵士们不过夜,今晚就走。日夜兼程,把守住村子各处要道——你传我的令,不要怕辛苦,把网封严,都装成行商贩夫,里紧外松地赶路。”他拉长了脸,刁声笑道:“都是行军老人了,也知道我的规矩,走错一步,我就要行军法!”

    沈廷正和年羹尧相交十余年,虽然不大熟悉,但他素来觉得年羹尧尽管傲气,也还算书生斯文,从未见过他如此狰狞狠毒的脸色,愣了一下,笑道:“这布置很周密了。我马上回去兰州并修书给四爷说明情况。”

    当下三人又闲聊了几句,便分手各自到客栈安置。

    年羹尧和岳钟麒一刻不停忙到午时过,才把五百名军士分派停当。又拜会了山西巡抚衙门,刚要去请见皇上,却见年羹尧的管家魏之耀正急得热锅蚂蚁般跑来。年羹尧便问:“什么事?你慌得什么?”

    “爷!”魏之耀拍手打膝道,“你们刚走,山上派人来了,我整个五台山都找遍了……”年羹尧一点不敢耽搁,急忙换了蟒袍、仙鹤补服,命岳钟麒也穿戴齐整,打马飞奔五台山。

    但康熙并没有接见他们。康熙十天前领着孙子孙女们去了陕西巡视,留在五台山的陈廷敬派人传他们。

    “四川百族杂处,最难治理。”陈廷敬叫年羹尧谈了四川驻军情形,沉思着说道,“皇上几次提及,不要动不动就用兵弹压,最要紧的是怀柔安定。你们说的土司归流,设官治理,等皇上回来我再代奏。年兄前岁平苗的事情,上次公文不够具体……”

    年羹尧和岳钟麒面前各放一碗茶,听陈廷敬一样一样地说个没完,真想端茶辞行。但陈廷敬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好耐着性子坐听。

    好容易听着话快完了,年羹尧身子一欠正要说话,陈廷敬却问道:“听说你们带了几百名军士同来?”

    岳钟麒万万没有想到,做得极机密的事,刚刚在山西落脚便传到了机枢大臣耳中,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回陈中堂话,”年羹尧微一欠身,气度从容地说道,“确有此事。卑职这次进京,选的将士们都是山西、甘肃、直隶一带出身的,正好挨着换防。一是给皇上带了些土物,路上要押运,还有四爷的东西也不少。二是让他们回家探探亲——中堂要不信,可派人到我下处去看,如今只余了四十多名长随。卑职是懂规矩的人,焉敢造次带兵觐见?”

    岳钟麒忙道:“中堂明鉴,我们在外头带兵实在是难,士兵们也难。江浙富庶之地,吃穿不愁,谁肯当兵?说句瞒上不瞒下的话,都是北方苦出身卖命要家里日子好点,要不是前头和苗人土司打了几仗,兵士们得了赏银腰里有钱,叫他们回来也不回来!”

    陈廷敬笑道:“你们不要多心,我只是随便问问。要造反,带五百喽罗来这山上能济什么事?”说罢端起茶呷了一口。这就是端茶送客了!

    两个人便忙起身,年羹尧笑道:“中堂大人,知道你为人高峻,没敢给你带什么东西,只有几匹蜀锦,几篓川辣椒……听四爷府苏培盛说您夫人病了,顺便带了几斤上好三七——都是些不值钱的,请中堂赏收。是送到这里,还是带到北京府上?”

    “三七送我这里,照价付钱。”陈廷敬忙道,“其余东西一概不要送,都带回去吧。”说罢起身送他们二人出了佛堂,立在滴水檐下又道:“皇上不见你们了,有事公文里头说。”一摆手便进了屋里。

    岳钟麒还是第一次见陈廷敬,这种作派闻所未闻,一边走一边笑道:“自入宦海,头一遭见这么大的清官,几斤三七还要付钱!我不信他就指着一百八十两年俸过日子!”

    “陈廷敬确是清廉,收三七已是很大面子了。”年羹尧也不胜感慨,“历朝历代的宰相大都没下场,此人荣宠不衰,确有过人之处!而且他家里有矿那。”

    得嘞,山西煤老板家庭出身,有钱腰杆子硬。

    山西是边境省份,煤炭多,中原和草原要道生意多,更是自古以来战争多,民风彪悍居住环境也不如内地安逸,住宅都是石头盖的堡垒一般,易守难攻。春兰楼的老刘带着他的人,一路日夜仓皇逃跑,就是来到山西的一处自己当年准备的堡垒里头。

    他离京出走,原是很不情愿的。就心里话说,他也怕那个“活阎王四爷”,但更怕的是自己的“八爷”,他掌握胤禩的机密太多了,害怕被主子杀了灭口。

    通过十四爷的手谕,他找来地方县令李维钧,不屑地瞅着俊秀的青年县令给他行礼问安的谄媚模样,喘口气,抱着一只呼呼念经的大胖猫,迟重地挪动一下疲惫肥胖的身躯道:“将一哨绿营兵请进庄,要他们给我保镖。四爷可怕,八爷更可怕。”

    李维钧三十出头,闻言面容一变,很是吓了一跳,一拍大腿道:“会有这种事?八爷慈眉善目,会和你过不去?”

    老刘越发不屑地一笑,说道:“八爷九爷十四爷看似是一伙的,却也各穿各人的裤子,各自使心眼儿!我离京走时十四爷暗中握了握我的手,又说‘仔细着’,如今想来越想越怕!”

    这番不疾不徐的话,李维钧只听明白一点儿,因大着胆子问道:“几位爷闹掰儿?我就说,十四爷是四爷的同母亲弟弟,哪里能和八爷亲近?”

    老刘喷地一笑,说道:“别说这些,说了你也不懂。将带兵领头的住到我这西厢,再送二百两银子给他!”正说着,便见一个千总戴着起花金顶顶戴,由十几个兵士簇拥着进来,李维钧笑着迎到门口,说道:“陈义,正说你呢你就来了!刘爷说请你那一百多号人进来住呢!”

    “给刘爷请安了!”陈义就地打个千儿,起身来,满脸谄媚谀笑说道:“七月天儿,渐渐热上来了,兄弟们住在堡垒里头,得支点冰盆钱,……您看?”

    老刘坐直了身子,揉了揉黑眼圈浓重发肿的眼泡儿,脸上一丝笑容也没,说道:“冰盆钱不用担心。你支了饷,奉着官差,我这里还给着双份子,这差使哪找去?只一样儿,事儿办好了。否则我一个手条子递到忻州道,撤差不说,你还得吃不了兜着走!”

    陈义听一句答应一声,赔笑道:“刘爷尽管放心,如今和平久了,但军纪严格着那,都是好汉。我们百十个兄弟要护不了您老,别说八爷饶不了我们,就是老天爷也容不得!我这就回去再训练这群小子!”说罢打千儿出去。李维钧笑道:“刘爷不必担心,今儿天气好,我安排了大戏给您散散心。”

    “虎落平阳。”老刘起身伸欠着道:“当年五台山地面上的官儿哪个见到我,不都客客气气的。原来的忻州道的小妾家的小舅子奸杀女子,要不是我,能只是流放三千里?这位新忻州道,他也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才入夏天的节气,天时长,一朵朵莲花云静静的一动不动,树影婆娑中一轮浑圆的太阳沉沉西下,于广袤天地中显得恬淡安谧,谁也想不到这样的夜晚会有什么凶险。

    两个人来到前头的戏院子里,因未用晚饭,叫了些点心,一边说闲话听戏,一边随便用些。唱到第三折尾,已是二更初,那旦角扮的杜丽娘甩着水袖唱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李维钧听得兴头,听到老刘搂着一个戏子亲嘴儿的声音,回身正要说话,乍见两个蒙面汉子站在灯柱影下,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半夜见鬼似的惊呼道:“你……你……你们是谁!”

    “嘘~~”年羹尧阴森森笑着,眼见那班头要溜,顺手擒到身边,若无其事地抽出腰刀,向项间轻轻一抹,脖子里的鲜血激箭般溅得旦角儿一头一脸,那旦角一声不哼便吓昏过去,身边有个张嘴要喊叫的,年羹尧顺手就是一刀,那人伸腿登了登,没了动静。旁边的岳钟麒将手一摆,十几个彪形大汉闪进来,堵住了前后门。

    年羹尧冷冷一笑,轻松地在李维钧身上擦了擦刀上粘乎乎的血,耳朵听着杂乱的脚步声,瞅着陈义头戴金顶大长袍快靴,提刀扛火铳,带着五六十个人冲进院子,问道:“你是什么人?”

    陈义见十几个蒙着黑帕子的人拿住了李刘二人,也不敢动手,只在火把下恶狠狠笑道:“我是陈义!绿营的!就凭你这几个毛贼,就敢行劫?识相的放开二位爷!”老刘急得满头是汗,被两个蒙面黑衣人夹着动不得,厉声道:“陈义!不要动粗!送盘缠请大王们平安走路!”

    年羹尧突然仰天大笑,一把摘去了蒙头黑帕,说道:“不料这里还真驻着官兵!”说着便向陈义招呼,“你过来,我有话说!”陈义一脸狐疑惶惑,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是四川布政使年羹尧大人!”岳钟麒将头套一把抓了丢去,说道:“奉刑部密谕,前来捉拿钦案要犯老刘。还不过来请安?”被夹得牢牢的老刘电击般浑身一颤,大喝一声:“陈义!不要上当!”

    年羹尧嘿嘿冷笑,逼近老刘道:“上当?上什么当?”从袖子里抽出刑部文书一晃,让老刘扫了一眼,又踱至陈义身边亮给他看,“明白?十三爷的手谕!”陈义惊觉地后退一步,老刘是八爷的红人,恰是十三爷的敌人。他手心出汗一时委决不下,因笑道:“手谕不假,关防也不假。只是,下官今儿也不说跨省拿人于例不合的话,我这里,也有一道手谕。”

    说着话,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得意地亮开给年羹尧看。年羹尧眼睛一闪笑道:“就凭你哪里来的假手谕?”挥手一刀下去,瞬息间陈义尸首分家血花四溅。

    老刘没想到年羹尧如此狠辣行事,李维钧刚也看见陈义手谕里的“太子”字样,众人都惊住的瞬间,年羹尧似乎嫌弃地看着自己的刀,在李维钧身上再擦一擦。岳钟琪眉心一跳,抢先一步捡起来那张血泊中的手谕藏好,听到有人高喊“杀了将军了!”瞬间,陈义带来的兵士,和他们打了起来。

    而刚刚的那瞬间,外边又是一阵大乱,鬼哭狼嚎价乱嚷:“有土匪杀人啦!”“当兵的!”“老天爷!怎么回事?当兵的自己打起来了!”……便听噼里啪啦刀器格斗之声,几十个满身是血的亲兵夺门而入,簇拥在年羹尧身边,院里院外刀光剑影,一片杀气腾腾!

    年羹尧的亲兵都是战场上下来的,动作十分麻利,下兵器的下兵器,赶人的赶人。一个营兵稍挣扎了一下,被年羹尧的亲兵斜劈一刀,脑袋掉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动,身体里的鲜血喷涌而出。

    年羹尧舒了一口气,徐步出来屋子,火把影下,他神态安详得像刚刚睡醒的孩子。他很是享受地闻一闻院子里浓浓的血腥气,伸欠了一下胳膊,冷冷吩咐道:“把这里门封上,四周围定,无论男女老幼,见一个宰一个,不许走出去一人!”

    “大人,这里是山西境内。”岳钟麒知道,对面这个魔王杀人上瘾了。但这里是山西,不是四川。想着万一惹出大乱子不好遮掩,因道:“里头四五百人呐!”年羹尧阴笑了一下,待要说:“他们聚众谋反,抗拒朝廷,王法无情,容不得!”有人抓住他的大腿。

    正是县令李维钧。

    李维钧匍匐向前,脸上身上血迹斑斑的,腿上中了一刀,却是顽强地爬行朝他来,口中喃喃自语:“大人,大人,我是县令。我最是仰慕四爷为人,我认识沈廷正,是我给沈廷正的地形图。我知道杀人停不下来的滋味儿,您想想四爷,想想四爷,四爷的为人啊!”

    “你是县令?”年羹饶不屑地低头看他一眼,心里因为他那句“四爷的为人”惊怒不已。“凭你也敢说‘仰慕四爷’?”

    “我……我……”李维钧喘着粗气,红着眼睛说:“我出身寒门,一直在边境做县令。我讨好所有人,但我也是知道好歹。年大人,您是四爷的小舅子,您拿人,是办差。但您要杀了一个城堡的所有人,就是杀人上瘾了。大人,您要小心。大人,我是忠言逆耳。四爷得知后必然大怒!”他最后一句话吼出来,咳出来一口血沫子,赫赫地喘着气。

    四爷!年羹尧在心尖尖上碾着这两个字,好似磨盘滚在最软乎乎的心口。月色透过薄薄的血雾映在李维钧脸上,他的容色白得几乎如透明一般,一点血色也没有,脸颊上的那抹血色,越发刺目。年羹尧抬头看向夜空中的月亮,这夜空,这月亮,都和四爷一样在看着他。

    良久,良久,院子里殷红的火燃起来了,大院里一片惨号,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灰烟迷漫中一阵阵烧焦皮肉的糊臭味浓烈得呛人,连一生害人戕命的老刘也唬得目瞪口呆,尿了出来。年羹尧浑身沐浴在血红的火光里,铁铸似的一动不动,看了一眼神情痴呆面带不忍的岳钟麒,再看一眼要昏过去的李维钧,一咬牙,猛地一脚,踢飞他到院子墙上,“砰”的一声在黄土墙上滑下道道血线。

    四爷醒来时大约是夜半时分,昏昏沉沉醒转过来,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腻地依附着身体。贴身的亵衣亵裤全湿透了,冰凉地贴在背上,好似一个个阴恻恻的鬼魂附在背脊上。半梦半醒的一个瞬间,他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只是梦到苏培盛向他说起胤礽、胤禔、胤禩、胤禟、胤祥、福慧、皇后、弘时、年羹尧、隆科多……每一个人的死讯罢了。然而清冷的月光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传到他的眼睛里,月华如练,映照人间地狱里呜咽的抽泣似孤魂野鬼的哀叹,幽幽不绝如缕。叫他记得,他是真真切切重新在人世皇家了。

    他微微睁眸,想流泪,眼中也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内心干涸带来的灼热痛楚,提醒着曾经的失去和伤心。

    山西一场较量,隔了一日,年羹尧的密函快马进了雍亲王府。四爷和胤祚胤祥和邬思道文觉性音商议半夜,知道太子和胤禩也收到消息了,当下最要紧的是稳住他们。因此,小鼾了三个时辰,四爷如常洗漱了,便要到毓庆宫见太子,哪知道太子一大早的,来见他。

    四爷瞅着太子一头喷火龙地闯进来书房,后头跟着的小厮侍卫都一脸哀求,给苏培盛使一个眼色,瞧着面色铁青的太子殿下,不冷不热地打千儿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站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瞧着他一身大红蟒袍的正式打扮,冷笑:“你这是要去见孤?”

    “是那。”四爷自己站直身体,接过来王之鼎手里的凉帽戴好,面带懒洋洋的微笑:“时辰早着,太子殿下用了早膳了吗?一起用一点?”

    “老四!”太子狰狞地喊一声,盯着苏培盛离开的背影,盯着混账弟弟无赖的模样,狠狠地道:“是你要年羹尧去山西拿住老刘?”

    “是。”

    “是你要年羹尧不顾我给陈义的手谕,杀了陈义?”

    “年羹尧奉太子殿下的命令,抓拿要犯老刘。陈义是谁?”

    “老四!”“老四!”太子又喊一声,上前一把揪住这个混账弟弟的衣领,恨得眼珠子都红了:“我就知道,你要说是我的命令!”太子咬牙切齿的,他简直太了解这个讨厌弟弟了,果然!果然!他举起来拳头对准讨厌弟弟,一字一顿地道:“说,你是不是要苏培盛去找老十三,要老十三去找老八,告诉老八,老刘死了?”

    “老刘没死吗?”四爷伸手拍拍太子揪着衣领的手:“太子殿下,臣弟这衣服虽然是半新不旧的,但也能穿的,你小点儿力气。”

    太子就感觉那愤怒瞬间冲击大脑,要他失去理智地举着拳头就砸。

    四爷也不让他,举着拳头就迎上去,你一拳我一脚,哥俩当下就在书房偏殿里大打出手,官帽朝珠散落一地,保证拳拳到肉。

    侍卫们一看这架势,顾不得身份,赶紧上前去硬拉开。

    两个侍卫用力地架着一个皇子爷,中间隔开四五个人,四爷望着太子爷恨的眼珠子都红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四爷一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潇洒一笑:“我饿了,今天不和你打架。”

    一转身,看见围在院子里的四福晋、侧福晋、侍妾格格们、孩子们、下人们……安抚地挥挥手:“都看什么?福晋去整两个小菜,爷和太子殿下用早膳。”

    “哎!”四福晋响亮地答应,领着所有人一起给太子殿下行礼。

    太子再恨,面对女子孩子也要保持风度,可他脸上疼身上疼手上还流了血,恨得嘶吼一嗓子:“豆汁儿糖饼都上来。”

    兄弟两个一起用饭,太子大口地吃着,好似他多吃一口,就是吃了混账弟弟的一口肉一般的解恨。

    太子是手上的伤,吃东西不妨碍。四爷嘴巴上伤到了,吃东西不方便,不得不先清理上药。

    叶桂举着小棉签给他擦伤口,他疼的“嘶嘶”的叫唤,瞄着太子大吃大喝的模样更加气不顺。

    “记得,你今天打得我四拳,早晚要你还回来。”

    太子恨得一口豆汁儿呛出来,一转脸怒声道:“你打了我五拳!”

    “我没打你脸。”四爷被叶桂按住脖子上药,不好抬头,但口头上不输给他。“我这脸保养起来容易吗?”

    太子这次是被噎住了,捏着糖饼的手颤抖地指着混账弟弟,不敢置信他是这样的人。

    “……老四,你是不是刚迎娶侧福晋飘了?你还记得你是哪一年生人吗?老黄瓜刷绿油漆,你嘚瑟上了是吧?”

    四爷胸口中了一箭,“哗哗哗”地流淌鲜血。但他输人不输阵。

    “我能刷的上来绿油漆,你的一脸褶子,刷绿油漆绿油漆刷刷掉。”

    太子:“!!!”

    “我脸上哪里有褶子!”太子气得口不择言,对弘暖怒吼;“拿过来镜子照照。有也是被你打出来的!”

    “哎。”弘暖响亮地答应一声,从门口跑进来,快速去暖阁里拿来一个小镜子给伯父照照。

    太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明明就是意气风发青年一枚,当下对老四挑眉:“看看,我脸上还有肉,看看你,一把骨头。”

    四爷歪着头,叶桂上的药要他疼的皱眉,闻言脱口而出:“那镜子一定是我准备给皇太后送去的。照人都是十八岁!”

    “!!!”太子万万没有想到,老四是这样厚脸皮的人。哆嗦着嘴唇盯着他背后的乌黑大辫子,怒声道:“见天儿就知道折腾这些,皇太后稀罕你一个镜子!你有本事,要汗阿玛改了玉蝶,我就服气你。”

    四爷能抬头了,弘暖体贴地弯腰给阿玛举着小镜子照照,他瞅着镜子里脸上脖子上抹药膏的自己,再瞅瞅太子鬓边的几根白发,笑了。

    “改玉蝶算什么本事?”改到皇额涅的名下,他也只是胤禛。“当年我们老汗王老祖宗,给大明朝的国书里自称‘佟佳氏努尔哈赤’,也觉得堂堂正正。”

    “太子殿下着相了。”四爷悠哉哉地斜视他一眼,满意且开心地看着他气得恨声跺脚,嚷嚷着:“祖宗们的话你也乱说!”更是笑得一脸灿烂。

    弘晖领着紧跟着赶来的弘皙进来,快速瞄一眼阿玛嘴上的伤,动作利索地给伯父和阿玛打千儿行礼:“给阿玛/太子伯父,四叔/阿玛请安。”

    “嗯。弘皙坐下来,一起用膳。”

    弘皙看着阿玛手背上的伤,见苏培盛拿上来一副碗筷摆好,再次行礼:“侄儿谢四叔。”

    “太子伯父,包子好吃吗?弘皙哥哥来尝尝我要厨房新调配出来的包子味道。”弘晖眉眼弯弯地笑,走到桌边拿起来另一个汤勺,给他阿玛盛豆汁儿。

    太子冷哼一声,虽然他认为弘晖和他讨厌的阿玛一样讨厌,但他还是端着伯父的架子,淡淡地点点头:“青椒腐竹包子,全素馅儿,夏天吃,清新独特。弘晖用心了。”

    弘晖一听更高兴了:“阿玛也说清淡可口。太子伯父吃得好,侄儿叫人抄了方子来。”

    太子顿时嫉妒老四了,凭什么老四就有这样孝顺的儿子!四爷刚和叶桂说话,此刻在两个儿子的伺候下用早膳,嘴巴还是不方便,吃的也慢,听到这里淡淡地看一眼太子:“要叶桂给看看手。”

    太子一瞪眼:“急得什么?”

    “一只手也能吃。”四爷盯着太子流血的右手上的伤口,给叶桂一个眼色,叶桂大着胆子上前,举着棉签给他做清净,太子不得不用左手用饭,左手举着一根筷子,筷子插着一个包子,很是不方便,更是气哼哼的:“都怪你!你把东西给我!”

    四爷瞧着他眼底深处的担忧和恐惧,心里一软,眼角余光看见门框上有绢花的红影子,根据高度笑道:“小荔枝进来。”

    “阿玛!阿玛!”小荔枝迫不及待地跑出来,一头跑进阿玛的怀里,心疼地看看阿玛脸上的伤,二伯手上的伤口,更心疼阿玛,对着阿玛糯糯地唤道:“阿玛,小荔枝给阿玛呼呼啊。”

    她顾着腮帮子给阿玛呼呼呼,又跑去给二伯呼呼呼手,眼睛里雾气朦胧的,看着要哭出来。

    太子一看,放下包子,笨笨地哄着:“不疼。乖。不哭。”

    小荔枝还是心疼,更有疑惑:“伯父,不疼吗?为什么和阿玛打架?”

    太子心头一梗,干巴巴的回答:“真不疼。”

    四爷招手:“小荔枝来。”

    小荔枝立即朝阿玛跑,眼睛还是阿玛的嘴角。四爷拢着闺女在怀里,捏捏她的小脸蛋儿,哄着道:“你几个哥哥在家里有没有打架?”

    小荔枝眨巴乌黑的大眼睛,扭头看看两个哥哥,又看看门框的地方,哥哥姐姐们都在那,哥哥姐姐说不能告诉阿玛呀。小荔枝是诚实的好孩子呀。小荔枝对着阿玛重重点小脑袋:“打架。阿玛不在家的时候,经常打架。哥哥姐姐们说,不能告诉阿玛,小荔枝答应了。阿玛,你不要说哦。”头上高高梳起来的小揪揪、别着的杜鹃绢花一起一晃一晃。

    四爷差点没忍住喷笑出来,瞄一眼低头装乖的孩子们,端着亲阿玛的范儿:“这就是了。兄弟姐妹们打架正常。昨儿你和你五姐姐争一朵花儿,是不是吵架?”

    小荔枝歪头想了想,圆圆的胖脸上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蓦然眼睛一亮,扑到阿玛的怀里:“阿玛,小荔枝知道了。阿玛,伯父和阿玛争什么?是不是东珠串儿?阿玛的东珠串儿都散开了,额涅在给串那,额涅要小荔枝偷偷来看看哦,阿玛不要和额涅说哦。”

    “好~~~”四爷望着怀里的闺女,眉眼带着笑儿,纯然的一片明朗和慈爱:“阿玛保守秘密,保证不说。阿玛和你二伯用饭,小荔枝去告诉你额涅,今晚上阿玛请客,请所有的伯父叔父们堂哥们。再问问你额涅,要不要请你的伯母婶母、堂姐妹们。好不好?”

    “好!”小荔枝欢呼地跳起来,“阿玛,二伯母也来吗?大姐姐说二伯母的三姐姐不开心,来玩一玩就开心了哦。”

    “来!”四爷给太子一个眼神。

    太子听到三闺女不开心,心里一阵难过。本来不想要她们出来的,此刻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瞅着小荔枝期待的大眼睛,太子硬是挤出来一抹笑吟吟:“都来。一起开开心心地玩。”

    “哇!谢谢太子伯父。”小荔枝跑向阿玛,蹦跳着:“阿玛,小荔枝好高兴。阿玛,小荔枝去告诉额涅,要厨房去买酒买菜。”

    “乖,去吧。”

    “阿玛亲亲。”

    “阿玛来亲亲。”

    父女两个亲亲啾啾面颊,小荔枝欢快的小身影朝外跑,咚咚咚的,一听就不是她一个。

    弘晖和弘皙的目光对上,一起“开心”地笑着。弘暖瞄一眼大哥和弘皙哥哥无声的对峙,接过来小厮送上来的托盘,将一盘虾饺和一小碟调料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继续照顾阿玛用膳。

    全程叶桂都没有说一句话。皇子皇孙们安静用饭,不远处传来阵阵悠扬的笛声。他收拾药箱的间隙偶尔抬头看一眼,太子殿下经历一场废太子和圈禁,还是看起来保养得宜好似二十青年的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却是眼睛里的风霜遮掩不住了。不像他最讨厌的四弟,不管在战场上、官场上怎么样,那都是万事不留心,心大的很,即使苦夏瘦了下来,也是风流冷峻小少年的模样儿。

    他在心里无声地叹息。

    争斗到这个份儿上,就好像太医给人把脉治病一样,比拼的不光是医术,更是那份稳住耐心的心性。可能对于四爷来说,龙椅、一把东珠串儿,真就是小孩子争的一朵绢花。

    正院里,四福晋和太子家的三格格对坐茶几边,正在串四爷的东珠串儿,小荔枝随着哥哥姐姐们进来:“给额涅请安,给三姐姐请安。”

    “快起来,都去看你们阿玛和太子伯父了吗?”四福晋瞧着三格格还是有点忐忑的不安,因为坐月子胖呼呼的圆脸上慈爱地笑着,停下手里的动作,拢过来小荔枝:“你阿玛说了什么?”

    “都去看过了。额涅。”小糯米含笑应着,瞅着桌子上的绣筐,和妹妹一起帮助三格格理线团。“阿玛说了好多。额涅。”小荔枝开心地亲亲额涅一口,“阿玛说,阿玛和你二伯用饭,……”她小小的胖孩子口齿清晰地转述他阿玛的话,一字不落,语气停顿都惟妙惟肖的,一屋子的人听得乐不可支。

    “好~~小荔枝真棒。我们呀,今天好好乐呵乐呵。”四福晋听着孩子们的欢呼声,又说:“你们阿玛说,过两天,领着你们都去庄子上玩耍。今年去木兰,五岁以上的,都去。”

    “嗷!”孩子们开心地笑着,一蹦三尺高。三格格脸上也有了舒展的笑模样。

    康熙这次出门带着孙子孙女们游玩,四爷府上因为四福晋坐月子,孩子们要照顾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没有跟去。毓庆宫里,因为太子的脾气犯了,拦着孩子们都没去。其余兄弟们家里剩下的孩子们,都是不到十岁的不能照顾自己的,最是爱玩的年纪却不能跟去,正满心羡慕跟去的哥哥姐姐那。

    四福晋决定这次好生操办,要留守的孩子们好好开心开心。四爷和太子在书房说话儿,弘皙领着三格格离开。四爷府上的孩子们去读书的读书,去练武的练武,小糯米、小米粒年长的闺女留下来跟着学习操办家务,很快,管家写好帖子挨家开始发送。

    因为又还有其他府的帖子送来,四福晋要出门一趟,便还要年侧福晋看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开蒙读书。

    等一个时辰后四福晋回来,发现孩子们都各自读书做事有条有理,年侧福晋本身学问高,脾气也好,这些日子孩子们和她处的挺好,倒不像是年额涅,而是年老师的样子,无声一笑。

    回来正院去里间看看三个吃奶的奶娃娃,瞧着他们蜷着小身体睡的小猪崽一般,长的和一般孩子胖乎健康,心里也是欢喜而雀跃的。日色明丽,要嬷嬷们抱着孩子们去院子里走走醒醒,侍妾格格们前来请安,坐着喝茶说话,听丫鬟春华进来:“年侧福晋来了。”

    四福晋与格格们相顾愕然,愣愣片刻,才想起来“年侧福晋来了”,是真的。年侧福晋嫁进来这些日子,除了每日的请安用膳外,还是第一次主动找来。

    不过一个恍惚,却见一个盛装丽人扶着侍女的手翩然而进,那丽人穿着莲青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旗袍,逆光而来,一时看不清什么样子,而身边搀扶的侍女,是年侧福晋的大丫鬟冬梅和春梅。

    四福晋心头大喜,几乎还不敢相信会是她来了,却听得年侧福晋俯身道道:“给福晋请安。”

    莲青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旗袍缓缓下拜,露出年侧福晋雪白姣好的脖颈来。

    年侧福晋比去年四福晋第一次见面,略略丰满了一些,梳着如意小两把髻,其间缀着几点零星的精致六叶宫花,横簪一支累丝金芙蓉步摇,压襟上珍珠与翡翠的璎珞交缠坠下,看上去简洁而不失大方。一身清雅的夏天缂丝旗袍里,织进银丝金线的鸟衔瑞花旋云纹;配以碧色缎织暗花攒心玫瑰披肩,每一瓣玫瑰花都勾了细巧的星星点点银边。虽是家常服色,却益发衬得她婉约清丽,气度翩然。

    四福晋瞧着喜不自禁,却又莫名地眼中一酸,亲近地拉着年侧福晋的手,口中道:“快来坐。中午的大太阳,应该打个伞。”

    话还未说完,年侧福晋的手已经一把牢牢扶住她,眼中羞涩不安坚持不一而足:“一直想和福晋、妹妹们说说话儿,今天才来,很是愧疚。”

    她的话甫一出口,四福晋情不自禁地感慨万千,两个人相对无言,只细细打量着彼此的眼睛表情。

    众人互相请安行礼,重新落座。年侧福晋微微低着头,姿态优雅端庄,众人本就因为她嫁进来后的独来独往心情不一,此刻都等着她说话。好一会儿,她慢慢抬头,轻声道:“邬先生、江先生给孩子上正经课程,我就过来了。”顿了顿,好似是解释地补充:“孩子们上学都认真,很好。”

    这话很是温柔安静,颇有为人师者的神圣责任感。在座的侍妾格格们还没说话,她身后站着的两个大丫鬟额头上已经惊得忙拉她的衣襟:你是侧福晋,不是老师。

    年侧福晋因为丫鬟的动作,众人的表情,不由地紧张起来,手里攥紧了手帕,只强撑着仪态。

    这模样要四福晋看着不由地心里一软。四福晋乍然见了年侧福晋主动交往,已经喜不自胜,见到她这模样,不禁“噗嗤”一笑:“孩子们顽皮,倒是难得服妹妹的管。妹妹来的正好,我们正在商议今晚上请客的事情,妹妹来一起看看。”

    “……好。”年侧福晋答应着,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发觉众人看过来的视线,轻轻抿了抿唇。

    她担心四爷打架的事情,更心疼四爷受了伤流了血,可她又不好直接去书房看看,左思右想过来正院听听消息,发觉四福晋和妹妹们好似都不在意一样,在商议晚上请客,不由地秀眉紧蹙。

    众位格格都是过来人,安能不知道她的心情?完颜格格捂着嘴,使劲要自己不笑出来声音。陈格格保持体贴温婉的微笑。其格忽闪大眼睛,疑惑地问:“你是不是担心爷?”耳边的蝴蝶翡翠流苏钗一晃一晃,艳丽大方。

    年侧福晋微微红了脸,手里攥着的手帕拧成了麻花。

    众位格格不错眼睛地看着她:曾经她们也是这样啊,可惜自家爷是根实心木头。

    年侧福晋感受到她们“怜惜”的目光,更紧张了。加上初嫁人的羞涩,红晕蔓延到耳朵,端的是风流婉转、光彩耀目。

    她虽然是关内人秀气的骨架,祖上也是山东辽东一代的北方人。看着是大家闺秀的散朗颇有文人的林下之风,但脸上利索的骨骼线条搭配丰润的面颊,透着几分娇憨忠贞不渝。一双丹凤眼清妆柳眉轻描,绰约如许,说不出的生动与典雅。体态纤秾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凝聚,万缕青丝乌云一般。

    四福晋看了两眼,一手捂着胸口,心里头不知道什么滋味儿:难道我和爷真是老夫老妻了?我曾经也是这样害羞地惦记爷的呀。可随即四福晋又伤心了,她和爷,好像都没有柔情蜜意过。也不对,曾经她是单方面的柔情蜜意过。

    “别担心。叶桂去给爷看伤了。”四福晋干巴巴的一句,迎上年侧福晋担忧的眼神,鼓起勇气看向四福晋的一眼,颤动的长睫毛好似蝴蝶的翅膀,惹人怜爱。四福晋顿时心肝儿扑通扑通跳,恨不得抓住爷的胳膊肉来一个三百六十度旋转,狠狠地拧一把。

    “福晋……我也,担心爷。”一道小小的声音响起,四福晋差点以为是自己说话了。面上一惊,微微侧脸,和所有人一起看向声音来源。

    原来是新进来的耿格格,大约十六七岁,她是个十足的美人坯子,清秀的五官,一颦一笑都有着优雅的气质。真的特别像从画中走出一般,实在是太美了。一双妙目小鹿一般大而有神,轻柔目光从密密的眼睫后面探出来,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怦然心动的怜惜。

    四福晋咳嗽一声,目光扫向在座的所有妹妹们。

    都脸红红地避开她的视线。

    好嘛,合计着,都是来打探消息的!

    其其格起身,拉着福晋的胳膊晃悠:“福晋,爷和太子殿下说话,会不会再打起来?”

    “想什么?”四福晋伸手指一指她脑门,转脸对耿格格,故意虎着脸道:“你担心什么?”

    “我……”耿格格泫然欲泣。“爷脸上受伤流血了那,我早上看见了。”一低头,眼泪真出来了。

    四福晋:“……”

    年侧福晋因为她的眼泪,也低了头,掩饰眼里的泪意。其他格格们一看,一起眼巴巴地看向四福晋。陈格格道:“福晋,我们找一个理由,去看看爷?”说着话,她脸上的安静娴雅不在,满是克制压抑的焦急和关切。

    好吧,好像就是她不关心自家爷们。四福晋无奈道:“我去看看。”

    “哎!”响亮的跟吼起来似的。

    “好生看看请客的细节。本来应该是三天前下帖子,今天特别情况,有点仓促。”

    “福晋都放心!”那语气,恨不得撵着四福晋走。

    四福晋心里酸水直冒,稳稳地一起身,脸上端着沉静雍容的表情,动作从容地搭着一个嬷嬷的手,迈开花盆底,留给众人一个高贵雅致的背影。

    后头一串目光盯着她,恨不得她飞过去,飞回来。

    四福晋恨得牙根痒痒,一时又更恼惹出来这一切自家的爷们。一时又羡慕她们,羡慕她们能直接表达出来醋意或者情意。

    她来到前头书房,见到苏培盛守在门口,听他请安:“福晋……”

    “爷那?”

    苏培盛哈着腰笑道:“和太子殿下在里头说话。”

    “没有别人?”

    “没有。”

    四福晋的心一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两扇关上的雕花木门。

    直到此刻,她才有时间,去回忆自己见到自家爷嘴角流血的模样,清晨的太阳光真刺眼,落在他的身上,要她不敢去看第二眼。

    她摆了摆手,示意苏培盛让开,自己走上台阶,站在门口侧耳听着,听着里头的似乎是吵架拍桌子的动静,一颗心突突地跳着。

    苏培盛上来,着急地打着阻止的手势,小小声道:“福晋,爷说了,谁也不要进去。”

    “爷用饭怎么样?”早上的时候,当着三格格的面儿,四福晋也不好多问一声,此刻心里绞着地疼。

    苏培盛知道四福晋的担心,保证道:“福晋,爷早上用膳好着,比平时还好。吃着素馅包子也说好。”

    夏天里爷本来用饭就不好,嘴巴受了伤,估计更没有心情用膳。只是当着下人的面儿,四福晋的伤心只有一瞬快的好似苏培盛眼花。

    四福晋回去正院,严肃地告诉所有期盼焦急等候的妹妹们:“爷挺好,今早用膳比平日还好一点儿,说素馅包子挺好。”

    “阿弥陀佛!”齐刷刷的一声儿,宛若寺庙里的佛音焚唱。四福晋瞧着她们庆幸地打着佛礼,表情虔诚,无声一笑。

    年侧福晋小心翼翼地问:“福晋,……”众人的目光又落在四福晋的脸上,盯着她的嘴巴。

    四福晋郑重地从嘴巴里吐出一句:“爷和太子殿下喝茶说话那。谈笑风生的。”

    “阿弥陀佛!”又是齐刷刷的一声儿。四福晋又是大家主母标准的端庄一笑。

    另一头,昨晚上因为商议事情太晚,都留在四哥府上住下的胤祚胤祥也刚爬起来,哥俩正在前头书房用早膳,听到外头的动静正要去打听,就看见苏培盛小跑进来说太子来了,胤祥和六哥对视一眼,端着一碟小包子,径自从他八哥经常爬的梯子过来八哥府上,亲自来见胤禩。

    “十三弟稀客!”胤禩见他,知道夜猫进宅,无事不来,笑容满面迎进来偏殿,让座添碗筷,说道:“正好我们也在用膳,一大早的过来,还端着包子,有什么事情?”

    胤祥给八哥八嫂请安,疏阔的眉眼爽朗地笑着,一撩袍子坐下来,放下手里的一碟包子,说道:“四哥苦夏,弘晖和厨房的人研究出来的新馅儿包子,八哥八嫂尝一尝。”

    “哦~~”八福晋伸手拿一个包子用了一口,赞赏地眯眯眼:“果然清淡,夏天用正好。”低头看看馅料,开心地笑了:“这是辣椒和腐竹?倒是没想到可以包包子。弘晖有孝心。”

    胤禩也拿一个包子尝尝,点点头:“四哥这几个夏天瘦的,宫里头长辈们担心,一个府邸的人担心。希望今年能好些。”

    “谁说不是那?”胤祥也忧心他四哥的身体,说着,觑着眼看了看胤禩,又道:“听说八哥最近身体不利索?四哥前些日子送我一包他自己炒的莲心茉莉茶,最养胃安脾的,我用不着这样的药茶,明儿给你送过来。”

    胤禩微笑着,一边听一边猜想老十三的来意,小厮王柱儿给十三爷盛一碗豆汁儿,他瞅着老十三吃嘛嘛香的样子,说道:“我这身体没什么要紧。但你知道,我在刑部处境难,不想见人,只装个幌子避门谢客罢了——但是四哥亲自炒的茶,我就笑纳了。”

    “!!!”胤祥有点后悔了,八哥这样厚脸皮!听着八嫂哈哈哈哈笑的得意声音:“你用不到,你四哥偏疼你,你还拿出来炫耀,傻不傻?今儿就要人送来,我正要养身体用得着。

    胤祥苦笑:“八嫂,我保证今天就给送来。”听着八嫂笑得越发大声儿,懊恼地呼噜一口豆汁儿,一抬头,同情地看着八哥道:“最近各个衙门都难。我刚和六哥说话,还想着,过罢年,我也得学八哥,闭门读书。”

    “哦?”胤禩眉梢一挑,“你在户部不是挺好!”

    胤祥脸上的气恼格外真实的,喝着豆汁儿说道:“屠沂这个人你知道不?就是前年上年升上来的御史那个!”

    胤禩夹一筷子小包子,心里琢磨将来他闺女这么孝顺自己,心里甜滋滋的,摇头道:“这人我听说过,原来是大哥的人,和三哥也有过往,我没见过面。怎么,有人也说他是‘八爷党’要打?”

    胤祥哂道:“八哥说哪里话?他上折子说,各地方的大寺庙各有田园,一僧主持一寺即想成为开山始祖,聚徒众成百成千。这些都是很大的浪费。更有噶礼在江南清查土地,也查出来不少寺庙藏污纳垢,那土地多的好比大财主,都不交税还受朝野供奉。我一核实,将屠沂的折子上奏,好嘛,说什么寺庙是方外之人,要尊重布拉布拉的一通,真把我气得无话可说!”

    “哦!”胤禩双手捂着豆汁儿汤碗,沉吟道:“寺庙的土地事情,我也有耳闻。菩萨普度众生,人间的人却用菩萨的名义作恶,谁能想到那?这样的事情当控制就控制,怎么可以避重就轻了?太子爷是糊涂了。尤其噶礼正要立威的时候。”

    胤祥梗着脖子愤声说道:“正是这个话儿。不管他怎么说,我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江南舆论刮起来大风,我顶着。”

    胤禩这才明白,是为了噶礼清查寺庙土地的事情,来府里当面和自己说话来了,因笑道:“噶礼不是我的门人。但他做的是为国为民的事情。我该帮忙就要帮忙。十三弟往后遇有这样的事情,尽自来和我说,也是成全兄弟的名声儿。”

    胤祥听着,顿时情绪好了起来,瞅着八哥嬉笑道:“八哥最好了……我就知道八哥一定仗义相助!”胤禩也是一笑,说道:“这是大好事。也是给寺庙里的佛祖菩萨正名儿。哦——那个汤斌怎么回事?去世多年了也被提溜出来?”

    闻言,胤祥捏一块糖饼用着,挑眉笑道:“这事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汗阿玛在巡视的路上,训斥了几个铺张浪费的官儿士绅,提起来他的。说过去江苏巡抚汤斌,好辑书刊刻,这些书都见过。后来他做了几年巡抚,光自己节约了,一件实际的事情也没办,上奏要毁五圣祠,也只是风采一下而已。而过去他刊刻书中许多能办的事情,却一件也没办。”

    “是么?”胤禩惊讶得几乎站起身来,四哥以前就说过汤斌这个人爱名声,理学大家,最后光显摆一个“理”字的虚名儿。不知怎么的,胤禩莫名有点不安:“怎么没见诏谕,邸报上也没说呀!”

    胤祥无所谓地说道:“我是那天巧了,遇到李光地,见李光地写给太子爷的折子里写的。那汤斌是太子爷的老师,天下人都知道的清官。再说了,他自己清廉了,一件事没做,也是殊为难得了。”

    这话要胤禩心安不少,迎着八福晋纳闷的眼神,缓一缓表情,沉吟着说道:“确乎如此。大凡事情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就要难得多。能坚持一辈子,哪怕是独善其身,已经是殊为难得!”

    兄弟两个用着早膳,说着话儿,八福晋听嬷嬷说闺女醒来了,忙起身去看,走了几步又回来:“十三弟的茶叶可别忘记了。”

    胤祥豪气地挥挥手:“八嫂放心。答应八哥我能赖账,答应八嫂了一定做到。”

    八福晋笑着走了,胤禩正因为他这句话牙疼,又见他像是要辞行的模样放下筷子站起来沉思,又笑道:“庄子上进了十几对熊掌,我发好了一对。中午一起用着?正好八哥还有一坛子好酒。”

    胤祥在屋子里踱步兜圈,随意观玩着壁上的字画,笑道:“八哥好口福。不过和八哥说实话,我前儿刚吃了好几对。你知道四哥到了夏天更喜欢吃素。上个月年羹尧给四哥孝敬了几对熊掌,还有几斤狸唇,都进了我和老十四的肚子,老十四说他这个孝敬不如没有!我说这是他的心意!这不,前儿又说进京路上奉了毓庆宫的命令,拿了一个什么在逃的要犯,连你的门人叫老刘什么的也一刀杀了!四哥说他在山西也没有一个样子,四处撒野,气得写信训斥一顿。我说,这才是做事的样子,尽职尽守!”

    “老刘死了?!”胤禩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苍白,突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但老刘在山西屯着八十余万两养老银子,估计都落到这个年羹尧手里,他也不能无动于衷,想着,已是有点乱了方寸。

    胤祥心里暗笑,却似全然不理会,又道:“奉差办差,顺路嘛,很是应该。可是杀八哥的门人,连旗主都不禀一声,这不是办事的样子。四哥本来要亲自和你说一说,恰好太子也因为这件事去找他,他就要我来和八哥说一声。对了,八哥,今晚上四哥请客,你和八嫂,抱着小侄女,都去。”说罢抬脚便走。

    胤禩送着他,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来不及理清乱成一团的头绪,踱着步子安慰:“这事我知道了。四哥多想了。老刘这人素来不是守规矩的人,我早脱了他的旗籍。就是年羹尧,转告四哥也犯不着生气,年轻气盛难免的,教训几句也就是了。……”一路送到书房门口方才住脚,大声说“十三弟有空再来!别忘了茶叶!”

    胤祥脚下一个踉跄。他这才是满意地笑了。

    看着胤祥做鬼脸,愤愤地走了,回头又吩咐门上侍候的家人:“去叫九爷十爷,还有揆叙、王鸿绪和阿灵阿,这会子就来!”

    廉郡王府,前头书房,胤禩和众人说话,胤禩端坐上首,正色道:“御史屠沂的弹劾,噶礼清查江南寺庙土地的事,我们要帮忙吆喝着。太子爷反对,我们就要出面。更有最重要的一条,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

    王鸿绪皱眉:“我这要和诸位说一说。摊丁入亩这件事,千古未有。更万万想不到,噶礼会听四爷的话办事。如今江南闹哄哄的,顾家、李家、钱家、文家……都在断尾求生,全力配合。苏州的徐乾学家族要闹,被噶礼拿住了杀鸡儆猴,他们家……也是自己不修,这么多年祸害乡里,滥权胡为,松江的那明朝徐阶的徐家、新兴的黄家,都是闻风而动,各方奔走。……噶礼是两江总督,调水师大军堵在海上,任何人想要出海都不成。”

    “出海?”阿灵阿惊讶,放下茶杯,不可思议道:“他们还要因为这件事,转移资产去海外?”

    胤俄嚷嚷:“人为财死,什么事情都不稀奇。那土地他们要是能带走,也会挖挖打包打包卷走了。”

    “不是,我没听懂。”胤禟更惊讶。“噶礼是清查土地。他们转移资产做什么?”

    王鸿绪表情暗淡,苦笑道:“诸位想不到……其实,也好理解。噶礼清查土地,我打个比方,平时他们交税的土地,是五千亩,可清查出来的,是一万亩,要不要有个说法儿?噶礼本来就是傲气的人,在他治下出来这样的事情,一朝拿住了把柄,岂能容忍?罚款是必然的,这样有名望的士绅家族被闹出来这样丢人的事,能咽下气吗?两方闹起来,……”他脸上的笑容更苦,苦得好似千斤黄连堵心。

    “这样的事情,哪家里没有?乡里的举子一人中举,一个家族的人都将土地挂在他名下,都不交税,平时哪有谁去管名下多少亩土地?不瞒诸位,这情况我家里也有。我家里那不成器的二子,前段时间还收了商人的银子,我还了回去,这是我知道,还有我不知道的的那?”

    王鸿绪耷拉着老脸,越说心里越是堵得慌。在座的人反应过来,他也是松江人,属于江苏省,正好在清查的范围。

    “王先生不用担心。”王鸿绪因为去年太子闹的一场,最终在工部尚书职位上被免职,目前充《诗经传说汇纂》及《省方盛典》总裁官,是以称呼先生。胤禩抚着剃得青青的头思量半晌,实在想不出安慰王鸿绪的话,便道:“江南是试点。可能下一步就是全国。当然,这下一步,可能是许多年。都说不定。也可能,试点失败那。”

    这话一出,王鸿绪眼睛一亮,随即暗淡无光。四爷要做的事情,哪有不成的那?他抱有一丝丝侥幸看一眼在座的人,都和他一样的表情,遂强笑道:

    “八爷不用担心。我家里没有多少家产,也没有多少幺蛾子,该怎么清查怎么清查,我已经嘱咐家人了,查不出来瞒报的土地,认罚。……一家人都是喝长江水长大的,哪里也不去。我也是朝廷的官儿——这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

    八爷轻叹一声:“这也是我要说的一件事,我已经吩咐了名下的庄子开始清查。你们名下的,也都看看。”

    压抑的沉默。

    看别人的不法收入恨得牙痒痒,一腔正义。看自己的不法收入,人往往只有窃喜。胤俄揉着眼睛烦恼道:“查吧。正好查查庄子上有没有贪污的,庄头欺负庄户的。”

    又是一阵沉默。

    胤禩和众人商议完毕,送走亲近的大臣们,胤俄因为大剧院有事,也走了。

    书房里只有他和胤禟两个人,咬耳朵商议:“老刘死了,东西不知道有没有告诉其他人。这几天,我们密切关注老地方,我刚派了人日夜不眨眼地守着。四哥今天请客,可能为的就是这件事,太子在四哥府上,我们更要去。”

    胤禟第一反应:“太子是不是找四哥麻烦?”

    “你说那?我要是敢,我也去找四哥了。”胤禩说着话,眼珠子都红了,混账雍正一出手就是必杀!他没有告诉胤禟,老刘是年羹尧杀的。只暗示道:“除了我们、太子,还有能力派人杀了老刘的,就是四哥!老六很可能告诉四哥什么了。”

    胤禩盯着胤禟。哪知道胤禟摸着下巴,一点不担心的样子,沉思片刻,只说:“四哥到底要做什么?东西落到太子手里,我担心。但东西落到四哥手里,我不担心。相反……”胤禟同情地看着八哥:“四哥知道了,很可能生气。”

    胤禩瞳孔一缩。

    混账雍正的脾气,很有可能将他们都训斥一顿。不光是训斥!

    可他总是不甘心,胤禵,好似,对四哥,很是听话和崇拜?胤禩心里酸酸苦苦,刀尖刺心尖的疼着痛着,故意问:“你就不想想,可能是四哥知道了,抢过来要自己用那?”

    哪知道胤禟给他一个大大的大白眼。

    “四哥送给汗阿玛,很有可能。”

    胤禩一听,开始害怕了。

    脸都白了。

    汗阿玛要是知道了……哥俩惶恐不安地对视一眼,胤禟也怕了。

    “八……八哥……我们去找四哥问问。”胤禟一想想汗阿玛知道了,说话都结巴了,抬腿就走。

    “你别急别急。太子在四哥府上那。”胤禩说着不着急,其实走的比胤禟还快,脑门上的冷汗淋淋而下。

    八福晋收到四嫂的帖子,抱着吐奶的闺女来找胤禩,就看到他们两个逃命一样的背影,一眨眼就跑没了,很是纳闷。

    兄弟们陆续齐聚在四哥府上,从老大到老十四,都来了。宫里的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也来了。什么也不知道的皇子们,也因为这奇怪的请客疑虑重重。

    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在园子里打闹嬉笑闹成一团,弘晖和弘时……小糯米、小米粒……拿出小主人的姿势热情招呼着。

    四福晋在后院招待福晋们,年侧福晋照顾年幼的孩子们,小老师一样地领着他们玩耍做游戏。

    一个府邸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太子和四爷长谈了一天,中午午休用饭都没有出来,胤禩胤禟等等焦急却又不得不装作没有事情的样子,那煎熬的,别提了。

    等太子打开那两扇门,眼睛因为太阳光不适应地眯眯着,书房偏殿等候的众兄弟下人们都上前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

    “起来。”太子端着身份矜持着。他是一贯不和他们闹腾的。虽然四爷也不习惯和他们闹腾,可他们都习惯来找他们四弟/四哥,却是习惯对太子敬而远之。

    太子也不屑于和他们喝酒。

    “孤还有事,先走一步。”抬脚就走了。

    四爷歪在门边上,瞅着瞪大眼睛的兄弟们,开心地笑着,懒洋洋的,颇有岁月静好的味道,只有嘴角的黄色药膏显露几分和太子的争斗。

    “都去喝酒,今天兄弟们都尽情地玩乐。”四爷说道,看向大哥和三哥:“大哥、三哥,今天你们一定要多喝两杯。”

    胤禔朗声道:“拿出来你的好酒!”

    “苏培盛!”四爷唤一声,“去拿酒。先拿二十坛出来。”

    济济攘攘在银安殿摆了四桌席面,夏天里热,外间的冰盆一盆一盆的,已经是傍晚,还是热,窗槅都打开了,既轩敞又好赏夕阳,击鼓传花投壶猜拳,渐渐的,都放开了,尽情地闹着,真就是四爷兴致起来,找来兄弟们聚一聚喝酒。

    都喝醉了。

    皇子们喝醉了。

    太子妃和福晋们也喝醉了。

    玩乐一天的孩子们有模有样地照顾父母长辈回家,弘晖领着弟弟们照顾阿玛、小糯米领着妹妹们照顾额涅,年侧福晋领着侍妾格格们打扫酒席。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打着哈欠带着笑儿。夜幕深深,打更的更夫吆喝着:“天干物燥——”这是开心的一天。

    胤禩第二天中午迷糊醒来,迷糊睁开眼睛,将昨天的事情转悠一遍,猛地睁开眼睛。

    胤禟直接飞奔前来找他。

    “八哥,八哥,你说四哥要做什么?四哥不会真告诉汗阿玛吧?”胤禟吓坏了,“要不我们去和汗阿玛自首吧。八哥。”

    “别慌!别慌!我问问。”胤禩拿出来两辈子的定力,鞋子都没穿跑下床,唤进来心腹小厮去老地方打听,然后就是哥俩在屋子里不停地转圈,转圈。喝茶,喝茶!一直到小厮回来,一身汗地回答:“东西稳妥,没有可疑人出现。”哥俩一屁股跌坐椅子上,后背全是冷汗。

    胤禟摊着四肢,一脸绝望和恐惧:“八哥,我要受不住了。”

    “受不住也要受着。忍住。忍住。对了,你要去工部,你记得,见到四哥装一装,实在不行就避开。”胤禩也是六神无主,他不敢相信,汗阿玛知道后的后果。就凭汗阿玛对索额图的痛恨,会怎么对待他们?

    “万一四哥没有告诉汗阿玛,我们去自首,岂不是更傻?”八爷安慰自己,也是安慰胤禟。袖子呼噜一把脑门的汗,喘着粗气道:“你想一想,四哥一贯是孝顺汗阿玛的,照顾兄弟们的。告诉汗阿玛,汗阿玛生气,伤身体。我们也遭殃。四哥那天请客,是不是就是告诉我们,不要担心?”

    胤禟吸着鼻子看着八哥,都要哭出来了。他是真的后悔了。他干嘛要贪心太子之位?干嘛要搅合进来这些?他该和十弟一样只打擦边球啊?

    他刚要说话,门上响起来敲门声,王柱儿进来行礼:“九爷,工部有人找您。”

    胤禟猛地跳起来。

    “什么事?”四哥来找自己了?胤禟没看见他的脸色,王柱儿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说道:“说是河南安阳一个新建作坊挖出来几件古董,应该是一个夏商周的陵墓,很重要。四爷要您去看看。”

    胤禟狠狠地松一口气。

    “八哥,我先走了。我要出去好几天了,你盯着,有消息一定要告诉我。”

    胤禟走了,胤禩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书房,第一次发现,宽敞也是一个缺点。他受不住这份空荡,正要去后院抱抱闺女压压惊,王柱儿又来了:“爷,刑部有人找您。”

    “什么事情?”

    “有关于江南,两江押送来几名犯人。”

    胤禩一听,大约明白是噶礼在两江拿的人。接过来凉帽戴好,迈开大步去了刑部。

    两江的情况不断发展,噶礼动作不断,牵扯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六部九卿科道,所有人都有涉及。毕竟官官联姻、同年、同乡的盘根交错。

    陈廷敬受不住压力请辞。

    李光地病了。

    胤禩一边忙着刑部的事情,一边盯着头上悬着的铡刀,日夜不安。可他一直没有等到四哥的动作,老地方的东西也是安稳。可他更害怕了。他搬到书房去住,夜里几次做噩梦惊醒,都是一身的冷汗湿透了亵衣亵裤。

    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尽全力地帮着四哥吆喝着,稳住江南情势。

    而他发现,太子也是。

    胤禩胤禟私底下嘀咕,胤禟侥幸地问:“是不是四哥要威胁我们帮忙噶礼的摊丁入亩?”

    胤禩点头又摇头:“很有可能,……”雍正的心思他也猜不透,只能和胤禟说:“我们最近都乖一点,四哥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胤禟是真服气他四哥了。

    拿住一个大把柄,要太子和他八哥都出力干活儿。

    可他也只能更卖力地干活儿。

    康熙还没有回来,炎热的夏天里,四爷领着一家人在庄子上避暑,看似什么也不操心。

    一直到这一天夜晚,四爷要休息了,门房来报,胤祚来找他。

    胤祚身体弱不好骑马,坐马车来的。

    四爷穿衣服,迎着他进来书房,兄弟两个落座,胤祉直言:“四哥,江南的事情发展,你知道吗?”

    “大约知道一点。”四爷歪在榻上,人困的眼睛睁不开,模糊问道:“什么事情?”

    胤祚思虑片刻,道:“四哥,有太子和八哥出手,目前还能稳住。但我担心,事情闹大了。是有人要事情闹大。我思考了这些日子,认为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八哥的人。可能是官员们。江南文坛的人你知道,他们一贯是拿笔当刀的,最是擅长掀起来舆论。而且,其中还有佟国维的门人。”

    四爷猛地睁开眼睛,好似睡醒的狮子。他的容色在烛光下分外凝重:“佟国维、马齐、陈廷敬、李光地……都一样。这样的事情,得罪了全天下的利益既得者,……不奇怪。”

    胤祚神色冷清且理智:“四哥,江南内部的局势,噶礼还能控住。但是江南外头,我在担心。目前是汗阿玛在管控江南挨着的其他省份。但是海洋上,两江都有港口,更有挨着的山东省浙江省港口,洋人众多、还有日本人、朝鲜人……”他的眼睛盯着摇曳的烛火,眼里好似有火焰在燃烧。“四哥,涉及到大清以外的势力,我们不能再光看着了。”

    四爷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心下不禁漫起一点惶恐,原本是一点,但是随着胤祚脸上那种坚定而决绝的笑意越来越深,他的惶恐也一点一点扩散地大了,四爷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胤祚,你要做什么……”

    胤祚的手很凉,四爷的手是温暖的,却温暖不了他的手。四爷恍惚记起从前在永和宫,他答应给第一次喊“哥子”的胤祚,刻一份独一无二的印章,那白玉的印章就是这样的冷,拿一会儿冷意沁到手上,偏胤祚喜欢经常拿着玩,于是他又用暖玉刻了一套印章给他把玩。

    胤祚嘴角漫起一点心酸的笑意:“四哥有大志向。我能做的,就是这样。四哥,我很高兴。”此刻,胤祚已经后海了,之前他就不应该来找四哥说春兰楼的事情,他应该自己办了,将册子拿来自己用。当然,现在四哥暂时拿来威胁太子和老八,也是发挥大用处了。

    四爷因为他的模样,身上一个激灵,几乎不敢置信。背心的冷汗涔涔冒出来,他听到自己大声道:“胤祚,四哥不许你去为我做这样的事。你听我说,四哥需要你做其他的事情,我们谁都不做这样的事!”

    胤祚在黄花梨雕花玫瑰椅里的身影那样单薄,他淡淡道:“四哥,这也是我自己的志向。我也有抱负。四哥,你知道我。”

    四爷知道这个弟弟,宁可不要寿命,也要做事的。几乎想也不想,严词拒绝:“胤祚,我希望你们健健康康的,四哥做所有的一切,都希望你们平安健康的,……”他说不下去,喉咙里堵着棉花,心里更是难受,只得道:“你听四哥的话,乖乖的,什么也不要担心。”

    胤祚缓缓拨开四哥的手,神色已经如常般镇定。兄弟两个四目相对,四爷看着他的眼睛,这双和自己长得一样的眼睛,因为主人的瘦弱显得不够明亮,此刻充满了坚毅。

    月色透过薄薄的窗纸映在胤祚脸上,他的容色白得几乎如透明一般,好似要融化为月色。他缓缓站起身子,轻轻拂一拂裙上的灰尘,转身向外走去。

    四爷一把拉住:“你去哪里?”

    胤祚转身微微一笑:“噶礼在江南开始清查土地了,有人要逃出大清,逃到日本海外。日本海外也有人趁机联系他们。噶礼命人封了两江的海面,事关大清和外藩的生意,我要看着。我来和四哥说一声,要四哥有准备。”

    四爷清楚他这“看看”意味着什么,眉心紧皱道:“胤祚,四哥很感动。但是,你不能这样费神。四哥一直不敢不照顾好自己,一直劝说老十七要保养身体,给四哥干活一百年,你也要做到。”

    胤祚只是一味浅浅的笑:“有些事,总要有对的人去做。四哥。”他强忍着泪意拉开四哥的手,轻轻道:“四哥说要保养身体,弟弟谨记。弟弟不费神,就是下命令的事情。”

    他再不理会四哥的阻拦,慢慢走到屋外。月色如惨白的一张圆脸,幽幽四散着幽暗惨淡的光芒。屋外殿宇重重如无数鬼魅怪异地耸着的肩,让人心下凄惶不已。

    四爷第一次发现,胤祚精致秀气的面容下有那么深刻的忧伤与哀戚。他缓缓离去,一步步走得极稳当,明亮月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那么漆黑的影子,牢牢刻在了四爷心上。

    当哥子的要照顾好弟弟。四爷轻轻地一闭眼,再睁开,遥遥地一指点了他的睡穴,抱着进来自己床上躺着,给脱去靴子和外衣,自己躺到床上裹着被子闭眼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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