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成龙的大红地毯从太和大殿到午门口,正阳门口。五辂、驯象、仗马、黄盖、云盘等大驾卤薄、导迎乐乐队铺天盖地,抬诏书用的龙亭、抬香炉用的香亭、放置诏书文表的桌子,等等皆用明黄绸缎披挂,紫禁城一直威严庄重肃穆,今天千倍万倍的尽显皇家威仪。
整个四九城鼓乐喧天、载歌载舞。蓝天中的太阳,太阳光照耀的空气尘埃,和四九城人的笑脸一样灿烂,庆贺新皇登基,康熙老佛爷康健。
辰时正,早早起来已经穿戴大礼服完毕的四爷,派十三爷领着礼部的官员,代替自己举行祭祀天地的仪式。
在仪式结束之后,四爷再穿着祭祀大礼服祭祀天坛、农坛以及太庙。既是告慰祖先也是彰显君权神授的神圣地位。
这两个步骤都完成之后,午时正,整个煌煌典礼才算拉开了序幕。礼部尚书奏请即位。穿着祭祀服饰的四爷,先到太和殿拜见康熙,行三跪九叩礼,进行一个肃穆的玉玺交接仪式。然后到侧殿更换皇帝登基礼服。再到乾清宫给两位母亲行三跪九叩礼。最后由乾清门左门出,乘金舆,前引后扈大臣、豹尾班、侍卫等随行。到保和殿降舆,先到中和殿升座。典礼中执事的各级官员行三跪九叩礼。礼毕,官员们各就位。礼部尚书再奏请即皇帝位。翊卫人等随四爷御太和殿。
四爷升宝座即皇帝位。
这时,中和韶乐奏乐,午门上鸣钟鼓,声传上百里。
四爷端坐龙椅后,阶下三鸣鞭,在鸣赞官的口令下,群臣行三跪九叩礼。典礼中,百官行礼应奏丹陛大乐,群臣庆贺的表文进宣。
登基大典最后要颁布诏书,以表示皇帝是“真命天子”,秉承天地、祖宗意志,君临天下,治理国家,并发布施政纲领及大赦令。满汉蒙三种文字的颁诏仪式亦庄严而隆重。
“承天恩赐,众神福佑,乃有我大清千古基业。吴列祖列宗励精图治,开创伟业,世祖以冲龄之年,率兵入关,定都燕京,底定中原。康熙帝内除权奸,外平三藩,疏漕运,收台湾,战沙俄,平噶尔丹,奠盛世之基,开万古之兆。今国运昌盛,四海归服,创天下第一大国。……朕自幼深受康熙帝恩宠,今又受康熙帝嘱托,以承千古之业。今乃家国传承、多事之秋,朕当躬行勤政,焚膏继晷,望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勇之士忘身于外,以期大兴。……明年元旦改元“雍正”,举国同庆三日,大赦天下。钦此!”
大学士进太和殿奉登基诏书,出太和殿中门,太和门中门,午门中门,端门中门,到达天an门,礼部尚书跪接登基诏书,平身后将诏书奉置于黄案,群臣行三跪九叩礼。之后将诏书陈于云朵漆盘,仪制司一人跪接云盘,平身后从天an门中道出。……整个流程繁琐细致奢华时间长达一个时辰,更是喜庆万分,喜气洋洋。
一般情况下,由于皇帝登基的时候,基本都是上一任皇帝刚驾崩,值此国丧期间,当然不能大肆奏乐,因此,奏乐器具及相关人员虽均已就位,但并不闻乐声,只是在午门上设一定数量的钟鼓罢了。而且,群臣朝贺的奏章,也只是陈到御案前并不宣读。但是这次因为康熙还活着,亲自下诏书:“自己年事已高,早已无心操劳国事,因此,决定让位于皇太子。”老皇帝在有生之年将皇位让给了自己的儿子,这也是一件难得的喜事,因此,这次登基大典整个四九城鼓乐齐鸣,恭贺声声不断,鞭炮震天响,办得既庄严又隆重之余,群臣和百姓尽情欢闹。
仪式到了快结束的时候,四爷眼见所有人都笑容开怀,他也挺高兴的。上辈子康熙去世,诸子夺位斗争激烈,朝堂不稳,登基典礼一切从简,更是哀伤和服丧。这辈子,人人都因为这新皇继位,纪年改元,万象一新的大典礼喜形于色。
就是,有点累。
天不亮起来祭祀天坛太庙一圈的奔波,完成一项项流程的疲惫且不说,单是身上这厚重的大礼服加各种佩饰,就要四爷行动笨拙。
冬天皇帝的冠帽冠体为圆顶呈斜坡状,上仰檐边,黑狐毛皮制作而成,金螺丝镂空金云龙嵌东珠宝顶,宝顶分为三层,底层有正龙4条,中间饰有东珠4颗;第二、三两层……共饰东珠15颗。顶部再嵌大东珠一颗。下方正中还有一个人造纯金莲花台,东珠十五颗。对于四爷来说,第一反应是沉,真沉的压脖子。
他听着下方读登基诏书的一道道洪亮声音,感受身上的沉重,不由地失笑。自古以来帝王的大礼服都是沉,臣民们试图通过这种方法告诉皇帝:当皇帝,累啊。百斤服饰穿在身上,宛若亿万兆民的担子挑在肩膀上。
礼仪大太监唱念“礼毕”,群臣三跪九叩“恭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看着他的儿子们,紧绷着脸极力端正姿态,还没有适应王子变皇子的身份。看着自己的大臣们,一个个喜笑颜开中,流露出一丝丝担惊受怕恨不得集体辞官归家,脑门上就差写着“可算有新皇了,不用担心变成夺嫡炮灰了。可哪想到活阎王做皇帝了,我命休矣……”
四爷看着看着,竟然觉得大臣们,嗯,有点可爱。
再看兄弟们,有的万分高兴,有的意气风发,有的一脸期待。
大礼礼成,群臣退出,四爷缓缓起身,脑袋累得恍惚,龙靴踩着厚厚的大红地毯跟飘在云端一般,慢步还后宫。大学士等前往乾清门将皇帝御宝送还,礼部恭镌诏书颁诏,传谕天下而定。
回来乾清宫,已经是傍晚时分,上来台阶,在侧殿快速摘除了这几十斤的厚重服饰,换了便服,四爷施施然来到东偏殿打千儿行礼,喊着:“给汗阿玛请安。汗阿玛,儿子来蹭饭。”
听到康熙叫“起”,一起身精神焕发。一个小太监端着水盆,一个小太监给四爷卷起来袖子,四爷净手,端起托盘里的茶盅漱口,李德全心疼地捧着托盘里的汤碗,四爷闻到老鸡汤的香气,端起来,仰头一口气用了一碗鱼汤,饥饿缓解,眉眼也逐渐舒展放松开来。
康熙刚好坐下来要开始用晚食,小太监将一个个红色碗盖打开,正在给他摆碗筷。各色美食的香气在偏殿弥漫开来,引诱的四爷肚子骨碌骨碌叫唤。康熙听见他饥饿的模样,一脸嫌弃道:“你一天下来偷偷用点心窝窝头大鸡腿,我都知道。你还饿?”
“汗阿玛,儿子今天吃得少,动的多。比跑马一天还累。”说着话,双手转转自己的脖子,“咔嚓咔嚓”地响。“那顶龙冠,最少有二十斤沉。”
“……快坐下来用饭。”康熙当然知道龙冠的重量,在他看来这是君临天下的荣誉,在惫懒老四看来这就是沉。“我八岁那年一天的登基大礼一口水都没喝,都没喊饿。就你矫情。”
“汗阿玛,儿子真心心疼您老人家。”四爷先给老父亲盛一碗鱼汤,双手捧着放在康熙面前,自己在康熙对面坐下来,李德全给他在菜碗里夹好了菜,他端起来菜碗就大口用着,享受地一眯眼。“今天的萝卜炖的好。”
“朕不需要你心疼。就知道你要喊饿,都是你喜欢吃的。”康熙用着鱼汤,一脸气不顺。
“你看看你娇气的,长辈孩子们都关心你饿着,特意点的菜单。养心殿是作为造办处用的,修缮出来要花时间,正好乾清宫也要修缮,顺便将东西六宫都修修。我领着你的母后母妃们去住畅春园,你先去朗吟阁,家小去住青莲苑。娶福晋的五个小子,去住畅春园的北边的‘镂云开月’北花园。”
“好嘞。听您的话都修。汗阿玛您看,这就是儿子的莫大福气了。将来儿子也和您一样传位,要继承人一天劳累下来也来蹭您的饭菜。”
康熙猛地咳嗽出来,嘴里一口鱼汤咳嗽到了嘴边,李德全也因为新皇的话愣住那,康熙自己拿毛巾擦着,脸上肌肉抽动,瞅着混账老四端着汤碗,无辜关心的小眼神,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康熙放下碗,无语地看着自家老四:“胤禛啊,你都是做玛法的人了,这胡子,该蓄起来了。”
四爷在汤碗里眨眨眼。
“汗阿玛,儿子还是一个宝宝。”
咳咳咳!
康熙脸上松弛的肌肉皮抽搐,牙疼地看着熊孩子。
“你皇祖母一直担心,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一个皇子,一心要你早日登基。你看看你,倒是心大的很。还是一个宝宝?行行行。你还是一个宝宝。”
康熙受不住他那委屈无辜的小眼神,明知道是装的,还是无奈道:“你就是蓄起来胡子,也不耽误你做一个宝宝。做皇帝,要有威严。知道苏茉儿嬷嬷为什么制定藏青色黑色的沉闷官服?就担心皇考年轻穿亮色的没有威严。”
四爷“恍然大悟”:“汗阿玛,儿子明白了。”放下汤碗,伸袖子看看自己的紫蓝底色马蹄袖:“汗阿玛,官服是对襟,穿上脱下都挺方便,至于世人说的有点阴暗僵硬,那是因为服色是苍蓝,藏青,冷色调,一般当官的都年纪大了,弯腰驼背大肚子穿不出来。儿子穿着好看。”
“那是,你穿着最好看。”康熙瞅着他的小样儿,摇头失笑。紫蓝底色绣金色富贵牡丹团花高丽棉。硬领,绝美。虽然服饰四开衩,不束腰带,显得太过飘逸,不够端庄。但是正好用冷色调的蓝色压着不会显得过于轻浮,反而是身姿端正英挺风流。
“汗阿玛,我们的盔甲好看。束腰,白色,儿子听说,不少八旗少年要去当兵,就为了穿盔甲。”
康熙摇摇头,端起来汤碗用了一口,笑道:“还是藏甲铁质冷硬大气。我们的盔甲为了防火器而研造,注重厚实保暖性。要肩宽伟岸身材高身形修长的人穿着才好看。当年太·祖皇帝仪表堂堂,身形雄伟且有力量,跟着他的将军们也都是美男子。朕记得上次阅兵,你几个兄弟穿着,都撑不起来。现在呀,这些儿郎们,不知道多少能穿的出来。”
“弟弟们是太瘦了所以撑不起来。按照吃食丰盛来说,一代人比一代人高。将士们穿着都好看。”四爷很有信心。“汗阿玛,儿子想起来,太~祖皇帝,重用了舒尔哈齐的儿孙们,八大铁帽子王之一。”
“哦~~”康熙斜他一眼。
舒尔哈齐这个太~祖皇帝的亲弟弟,当年后金势力的二把手,最后可是和太~祖皇帝反目成仇的。
四爷用着鱼汤,李德全捧着菜碗放到一边,他放下汤碗端过来,青椒表面炒得略微焦糊,斑驳的焦糊点如同老虎的花纹,斑斑点点的色泽让人食欲大增。用筷子夹一筷子菜碗里的青椒,脸上满是对美食的享受。
随口说道:“汗阿玛,您看,太~祖皇帝念着兄弟情分那。总归是一家人。儿子要不要恢复多尔衮的铁帽子王爵位?儿子记得,汗阿玛提过。”
康熙确实提过,可他到底还是犹豫了。毕竟这是他父亲,顺治皇帝给多尔衮定的罪名。
“小子想说什么?”康熙接过来李德全捧过来的小碗,用着小碗里的八宝豆腐,白了四爷一眼。
“汗阿玛,您看……”四爷用着炸虎皮青椒味道挺好,不油腻,咽下去后眉眼带笑儿。“二哥又生了四个孩子了。儿子很高兴替二哥养孩子,将来都当成儿子女儿给婚配。可,到底孩子需要接触父亲……儿子暂时不封赏兄弟们,二哥……总不能老圈禁着。”
“……朕就知道你鬼心眼儿多。”康熙嫌弃的表情。“你二嫂身体不好反正也不能出门,圈禁不圈禁关系不大,你二哥嘛,暂时就在郑家庄呆着吧。倒是弘曣和弘皙几个小子,看时机酌情放出来。长兄为父,他们阿玛生孩子自己不养,当兄长的办差赚银子养。”
“儿子遵命。这道青椒气味清香,口感鲜嫩绵而不烂。汗阿玛您尝尝。”四爷用公筷给康熙夹了一筷子,放到菜碗里。
“辣不辣?”康熙瞅着心动,但有点不敢吃。
“不辣。加了姜蒜蓉酱和豆豉酱,糖,有点甜。”
康熙瞅着这大辣椒,没有见过的品种,试着用了一口,点点头:“辣椒的做法越来越多了,品种也越来越多了,价格也比胡椒低,还能当一盘菜,秋冬天用着好。”
“都是汗阿玛的仁慈,普及各种蔬菜。现在冬天饭桌上菜式越发丰富。这道烧鹿筋怎么在这里?李德全?”
这是雍亲王府的家常菜式,鹿筋弹性十足,和鸡汤一起烹制,味道十分鲜美。本来御膳菜单上面没有的。这不四爷喜欢吗?母后太上皇后疼儿子,就吩咐将儿子喜欢的菜式都加进来。
李德全忙谄媚地笑:“回皇上,是太上皇后知道您喜欢,要添加进御膳菜单,特意嘱咐膳房做的。其他皇上喜欢的菜式,常用的厨子,都安排进宫了。”
康熙冷哼一声:“吃个菜,你皇额涅都想着。”
“这是汗阿玛和儿子的福气。”四爷细看桌子中央的那道烧鹿筋的金红色泽,眉眼欢喜。“汗阿玛,这道菜看颜色就知道烧的好,汗阿玛您也尝尝。”
四爷拿身边的一个空碗,用公筷给康熙夹烧鹿筋,微微起身捧给康熙。康熙的心气儿顺了,夹一筷子用着,果然味道挺好。炖的软,老年人的牙口也能吃的正好。
父子两个一边用菜,一边说着家常,外头不远处的丝竹声配合着,融洽温馨。
用饭散步,夜幕降临、华灯初升。四爷实在是累了,加上今天五更天摸黑起来,更是困了,坐轿子护送康熙回去畅春园,自己去朗吟阁,用冷水洗脸强打精神,听听苏培盛、萧永藻等人的府邸宫里事情汇报,处理这几日积攒的折子政务。
左边,靠墙黑漆描金山水纹多宝格柜边上,朱漆翘头几案上的九龙灯的橙黄烛火,照耀屋里亮堂如同白昼,高高的两叠奏折堆放在御案上,影子宛若黑黑小山一般,秋天夜晚的风携着菊花海棠的香气,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动窗户上的秋香纱微微作响,好似在提醒御案后的人不要妄图愚公移山。
移山·四爷端坐在御案后,批复完一本折子,合上,放在长桌边上,……不一会儿两个小山移动到御案两边。等他拿起来最后一本,十页纸有点长,他一挑眉,手中毛笔放在玛瑙胖虎笔架上,长腿交叠,身体微微后仰懒散地坐在黑漆描金三弯腿树根椅中,一手撑着脸,一手闲散地翻阅这花团锦簇、废话·恭维话连篇的折子。
身置明暗交接处。左侧处照过来的光,要他人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处投落淡淡阴影。今天的折子完成了,四爷一脸放松。金黄色镂空雕花苏绣椅披从椅背到椅座、马蹄足椅腿直垂地面,厚厚软软的触感包裹,要四爷姿态越发惫懒。
看完了整个折子,提起来毛笔却没书写,右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敲动,深黑的眸子盯着十页纸上四百字中重点的一行字句:“臣陈梦雷忠心告发,诚亲王曾经连续几年,在家里以‘储君’自居……”
沿着长廊走过来的胤祥,望着窗户上映照出来的高大剪影,微微一笑。走到门槛边站着看着,对着四哥专心看折子的侧脸,微微出神。他一身藏青色朝服,身姿挺拔;头上的红缨顶戴映衬微红的面堂,精神抖擞。他自从出来宗人府,虽然劳累疲惫,但精神头明显好了很多。
好的要四爷一抬眼,看得瞬间眉眼一起笑出来。
十三弟,颇有当年伏虎少年的风采。
四爷放下毛笔,上辈子十三弟形销骨立两鬓斑白的样子一闪而过。他闭上眼,压抑住那股情绪。
“十三弟这么晚来,有事情?”嗓音低低沉沉,含着冷意。
“皇上,今天您大好日子,怎么没有早点休息?臣在门口遇到弘晖说起来皇上,他抓耳挠腮地要来劝说皇上休息那。”说着话,胤祥抬脚跨过门槛行礼。
“坐下来说话。”
“谢皇上。”
胤祥起身,摘下来头上的红缨顶戴放在小几上,在御案下首一个红绿相间的椅搭坐墩坐了半个屁股,眼巴巴地看着他四哥。看得四爷很不好意思地合上折子放回御案,站起来伸个懒腰,高兴道:“汗阿玛答应了,明天发诏书,恢复多尔衮的铁帽子王爵位。”
胤祥眼睛一亮:“这太好了。恢复了多尔衮的爵位,要天下人看皇家对功臣的宽仁大气,更是要皇家人都有信心,自家和睦。对了,除了二哥,还有八哥十四弟。八哥十四弟在守皇陵,亲信们都在等着活动那。要给他们吃一个希望丸,省的他们以为他们的主子要被杀头了闹腾起来。”
四爷点点头,伸胳膊活动手脚。
随即望着梅花窗外的花影重重,表情略复杂,语气幽幽道:“汗阿玛不同意放出来二哥,但同意了放出来弘皙、弘曣等侄子。不过也要等一等。”
“汗阿玛有汗阿玛的考虑。皇上您快洗漱睡觉吧。我来朗吟阁的路上遇到六哥,也是催着他赶紧休养身体。身体最重要。”
“胤祥,你怎么变啰嗦了。”正在转脖子的四爷不乐意了,故意板着了脸。却又因为弟弟坚持恭敬的模样,摊手无奈道:“好好好~~~去休息。本来还想看会儿书。”
四爷妥协地抬脚去书房后殿,边走边好奇道:“欧洲送来消息,荷兰微生物学之父列文虎克逝世了。太医院的叶桂刚观察到单细胞生物滴虫,列文虎克早了十年。他还是航海家和贸易富商,自传书写的好。”
胤祥安慰道:“皇上,书本您明儿看。这发明不分早晚,看进展和应用。我们一定能迎头赶上。”
“要培养新人啊,刘声芳、叶桂,都年迈了。太医院那帮人……要他们开办学院,他们都支支吾吾的,一份非要家传收徒的架势。如今我们大清的医学院,还是当年周培公在盛京办的最好,学术开明进取。”
“也是皇上当年的功劳。”
胤祥看着四哥修长的背影微微一笑,跟进寝室,指挥小太监伺候四哥脱衣摘帽洗漱沐浴,守着四哥睡着。掖掖被子瞧着他睡的沉,眉眼间尽是乏累,知道他今天累的狠了,很是心疼。等他戴好顶戴出来书房,和等候的弘晖说皇上睡下了。弘晖嘿嘿乐:“得亏是十三叔。就知道阿玛会听十三叔的。”
胤祥因为他鬼灵精怪的样子直摇头。与隆科多、阿尔灵阿、十七弟胤礼、弘晖侄子等人安排好宫里、雍亲王府府邸、畅春园、朗吟阁的夜里侍卫值班,他趁着月色星光,领着侍卫们打马连夜跑去皇陵。
孝陵位于昌瑞山的主峰下,距离京城大约250里路,胤祥打马来到的时候已经天快亮了,他先去给孝庄文皇后的陵寝磕头上香,再去先皇的陵寝上香,最后来到孝惠章皇后的孝东陵。
皇太后并没有和先皇合葬,而是单独一个皇后陵墓。
因为太皇太后的葬礼开启了帝后不合葬的先例,在皇太后提出来,康熙给皇太后修建陵墓的时候,大臣们纵然反对,也捏鼻子认了——都是和胤祥一样多少知道先皇和皇太后的纠葛,下辈子就不要再在一起了吧。
胤祥在宝塔里对着皇太后的灵位默默地三跪九叩,不知不觉的泪流满面。
“皇祖母,胤祥来看您了。”
胤祥插香在香炉里,闻着沉香袅袅,泪流不止。
“皇祖母,您要汗阿玛做太上皇,汗阿玛做到了。四哥今天登基了。汗阿玛说,等四哥册封四嫂做皇后,就领着两位皇母,和四嫂,前来祭祀孝陵,来看您老人家。皇祖母,您疼爱四哥,求您在天有灵。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安健康,保佑四哥一切顺利。”
胤祥退到跪垫后面,哭着,再次三跪九叩,虔诚、真挚。
他哭个不停,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皇太后的陵寝,漫步皇陵听着松林涛涛,大雁南飞,感受秋日破晓时分的寒气逼人,雾气朦胧,又笑了出来,哭哭笑笑的不能自己。
皇位顺利交接,老父亲还活着,胤祥很是感激上苍,感激祖先们,感激皇太后。尽管有波折重重,可今天一切落定,四哥还能去找汗阿玛蹭饭,他很是满足了。
他出来陵寝区域,赶去皇陵外围的守陵村。
深秋雾浓,一队人马在平整的黄土驿道上快速出现。沿燕山绵延东西数百里的山岭都被蒙在似冰似霾的晨雾里,被雾气浸得黑沉沉的城门和城墙上锯齿样的堞雉巍然兀立着,静默地展露它带着皇陵威压的峥嵘,沉默地望着这队人马。几十名护卫军士都是一色新的夹袍夹褂,穿着藏青色披风,黑色牛皮靴子踩在泥沙道上,发出咯咕咯咕的响声。看来他们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前后五步一个人护着总兵官缓缓而行,连脚步都像操演似的踩着一个节拍,目不斜视地按着腰刀。
出来城门迎接胤祥的是“善捕营”马陵峪总兵范时绎。这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四方略胖脸,平平的两道一字眉像是用毛笔画出来的,透着冷峻和傲岸。露在披风外粗黑的辫子直垂到腰间,慢慢地摆动着。朝廷三品大员,满可以坐大轿的,也许是差事紧要,也许要给自己带的兵作表率,除了顶戴上饰蓝宝石,绣豹子武官补服外,其余与兵士一模一样。他领着将士几步小跑到胤祥的侍卫面前,啪啪地打着马蹄袖打千儿:“给十三爷请安。”
“原来是老范呀,起来。”
胤祥从马上翻身下来,一夜奔波加上熬夜,要他的眼珠子疲惫且布满红血丝,双手扶起来范时绎,打量周围的环境,笑问道:“这里一切顺利吗?”
“回十三爷,一切顺利。十三爷您请先用点膳食,奴才和你一一汇报。”范时绎很是热情地鞠躬弯腰,胤祥豪爽笑着,打头进来城门朝里走,一边走一边打量这里的街道房屋布局。
范时绎乃是之前老十四的亲兵将军,因为带着老十四的贺礼参加康熙登基六十年庆典,贺礼是一块陨石被罚,康熙仁慈没定罪但职位都没了。他目前的军队隶属兵部和直隶总督双重统辖,受新皇命令驻兵遵化守灵枯燥无聊,但他很是满足了,对比以前的将军杀气,脸上多出来几分吃好喝好心宽体胖的富态。
胤祥跟着他进来驿馆四合院,一个小厮端着水盆,范时绎给十三爷卷起来袖子,伺候他洗脸净手。胤祥人精神一点儿,用着鲜咸正和口味的豆腐脑,听着他讲述守卫皇陵发生的事情,老八和老十四来到后的情况。
他记得,听到汗阿玛说“守皇陵”,被捆起来疯疯傻傻的老八,本来傻了被康熙吓的不傻了。双腿蹦着跳着扑到康熙跟前,伏地痛哭,虽然被堵着嘴,但他隐约听懂了:“汗阿玛饶命!汗阿玛饶命!”
还有胤禵挣扎嘶吼着要留在畅春园,眼里纯然都是无法置信于康熙的命令。
范时绎口中的“八爷不思饮食、十四爷情绪激动……”,胤祥听着,大约有几分明白两个兄弟的状态。
等他在侍卫们的护送下,来到两个兄弟居住的这栋四合院,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头的一声嘶吼:“爷是太上皇的儿子,皇上的亲弟弟,你们这些狗奴才胆敢给爷送上来这些猪食,爷一刀砍了你们的脑袋。滚!都去给爷买烧鸡,爷要吃南城刘记的烧鸡!”
接着就是一通拳打脚踢的乱,奴才们磕头求饶的声音,大门半开着,胤祥一撩袍子,直接跨过门槛,大步进来。
“八哥、十四弟。”胤祥喊了一声,好似慢动作一般,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了过来,静止下来,变成一副泥胎塑像的画儿。
胤祥缓步走到老十四的身边,看清了他紧抿着唇,深重的呼吸,眼底的刻骨恨意,摇摇头,微微一笑。胤禵实际只比胤祥小半岁多,看着相貌比胤祥小三四岁,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穿着玫瑰紫巴图鲁背心马褂,里套玄色高丽棉长袍,棱角分明的脸上胡子拉碴看起来几天没刮了,两道浓重的剑眉微微扬起,紧绷着的双唇旁嘴角微微下吊,仿佛随时向人表示自己有权利肆意发泄怒火。
他见到了胤祥缓步进来,脸上肌肉抽动,却故意直挺挺着腰背,就是不打千儿行礼。胤祥也没在意他的态度。院子里的侍卫太监跪的一地:“给十三爷请安。”胤祥虚抬手,唤道:“都起来。”
胤祥很有礼貌地,转身给老八行弟弟的礼:“弟弟给八哥请安。”
站在月亮门上的老八呆呆地看着他,动动嘴唇,说不出来话。
老十四却是蓦然反应过来一般,大吼一声:“你来做什么?你不用假惺惺地行礼,你是不是还要我给你行礼?哈哈哈哈!我如今是守灵了,你马上要做铁帽子王爷了,还有什么兄弟?该我们给亲王爷行大礼,哈哈哈哈。”
那笑声,肆意张狂恨意冲天,浸透着无助和凄凉。
胤祥自己起身,也没转身,也没生气:“十四弟,不管我们什么爵位,在什么地方,我们都是兄弟。”
“什么兄弟!马上新皇是‘胤’,我们都不是‘胤’了,还兄弟吗!”胤禵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句话,盯着胤祥的背影的眼珠子红红的,牙关紧咬脸上肌肉紧绷,身体似乎是承受不住这般恨意,微微地颤抖。
“怎么,十四弟不认哥哥弟弟们吗?兄弟不兄弟的,看一个名字吗?就算不是‘胤’字辈儿,也是兄弟。至于改名字的事情,这乃是天经地义。只是我们皇上仁慈,有言,汗阿玛尚在,这是兄弟们的莫大福气,是皇叔,也是皇子。因此还都是‘胤’字辈儿。这是我们做兄弟的莫大荣誉,要感激皇上。”
胤祥的话铿锵有力,他是真心觉得他四哥做的仁义,真心感激。但是老十四却觉得这是施舍,这要他更觉得屈辱。老十四死死地盯着胤祥的背影,呼吸越发粗重,他的双手握成拳头,还不停地颤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复杂心情,发现老十三不反驳他,不搭理他,他更愤怒了,望着老十三抬脚走向老八的背影,他只觉得连老十三也看不起他,恨得牙齿咬着嘴唇出血也没发觉。
曾经一样的天家子孙,一个风光无限,一个阶下囚;一个牢里,一个牢外。
老八面对越来越近的老十三,眼珠子一动不动,人宛若呼吸都不会了,呆呆站着。
胤祥走近,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肃容问道:“八哥,八嫂病了。侄子侄女也病了。弟弟昨天去看望八嫂,八嫂说:‘十三弟,如果你见到你八哥,你帮我问问他,为什么?’弟弟不懂八嫂问的是什么,想必八哥知道。”
老八浑身一颤,堪堪靠着月亮门墙站稳身体,刹那间脸白的像纸。胤祥这才注意到,老八脸上骨骼突出,以往合身的衣服在晨雾微风里空空荡荡,越发显得他瘦骨嶙嶙。
胤祥安静地等候。
老八嘴唇哆嗦说不出来。
身后的胤禵却是仰天大笑,极尽讽刺:“还有为什么?哈哈哈哈!为了那把龙椅啊!哈哈哈,我们八哥为了那把龙椅,要杀汗阿玛,要杀四哥,哈哈哈哈!八嫂怎么可能想到枕边人这么狠心那?荒唐!荒唐!实在是千古未有之荒唐!”
老八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的心肝肺都出来,心血都出来,染红了他的下巴,染红了他捂着胸口的手,月白色的长袍衣襟。要他身体晃荡,站立不稳。
胤祥上前两步,扶着他,叹气道:“八哥,你请保重身体,按时饮食。八嫂和侄子侄女,你都不用担心。”
老八的眼泪汩汩而出,一张嘴想要说什么,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的呼吸不畅,脸憋的通红。
胤祥看着他这凄惨病弱模样,再大的仇恨,也要消散了。伸手拍拍老八的后背,要他缓过来这口气。
身后,老十四还在狂笑着:“八哥你本事大啊,八哥你要杀老十三,你还要杀汗阿玛和四哥,哈哈哈哈!”
伴随着老十四充满恨意的狂笑声,老八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宛若深秋的一只蚱蜢瑟瑟发抖。
胤祥眉心一皱,看着手上沾染的血迹,扶着他蹒跚着走回去书房榻上,脱靴子躺好、盖好被子,接过来范时绎手里的热毛巾擦脸,喂粥,喂药。
全程,老八都是瑟瑟发抖的,在被子里也抖着,好似惊恐到了极点,身体有了自主反应一般地抖着。一直到一碗药下去,药力上来,他崩溃的精神缓和,脑袋昏昏沉沉的欲睡,整个人才是安静下来。
“十三弟,谢谢你来看望。”声音有气无力。
“八哥,弟弟来是应该的。兄弟们都担心你和十四弟那。”胤祥说的大实话。
“……”
老八艰难地摇摇头,他压根不信有哪个兄弟还会担心自己,或者说,还有精神担心自己。可能有人担心老十四,是真的吧,毕竟德妃变成太上皇后了。
康熙在,她不敢说出类似“钦命吾子继承大统,实非吾梦想所期。”或者“我不想当这个皇太后,我跟先帝感情太深了,我想追随先帝而去,我去殉葬行不行?”“你不要来请安,先皇驾崩,我很伤心,我看着你穿着皇帝服饰就不舒服。”……的话。也不会有上辈子不肯搬宫,不肯接受皇太后的封号,不承认老四做皇帝,任由宜太妃走在她这个皇太后的前面不下轿子不行礼,……。
可她惦记老十四,哭求雍正和老六胤祚,还是敢的。
可是不管德妃怎么作,终究是生母。不管雍正对德妃什么心情,孝道总要有的。这辈子,德妃作为太上皇后的生活必然是更好的。可是他的母亲良妃那?
老八苦笑:“十三弟,我第一次意识到,母亲活着受罪,是我更大的不孝。”
上辈子良妃因为自己被康熙大骂自绝身亡。这辈子,良妃因为自己刺杀康熙和雍正,会怎么样那?其他妃嫔们、下人们会怎么贬斥责骂她那?或者,她还不如早早去世,不用活着承受这般煎熬。
胤祥坐在范时绎搬来的绣墩上,摸一把被子虽然不是家常的锦绣,却也是很好的料子柔软舒服,稍稍放心。胤祥在床头柜上取下来一个蜜饯罐子,捡出来一颗给他含在嘴里,再给他用毛巾擦擦嘴角的药汁,却是坚定地摇头:“良母妃那里,你也尽管放心。太上皇后关照那,生活如常。当然,担心你是必然的。”
这里的太上皇后是母上太上皇后,佟佳氏。反应过来的老八胤禩蓦然泪流满脸。
这次是感动的泪水。
皇贵妃活着,做了皇后,做了太上皇后,有她在,好歹康熙的妃嫔们有个主子,不会先乱了,或者先因为儿子们之间的事情,争斗、内斗起来。
胤禩呜呜地哭着,哭湿了被子角,哭湿了胤祥的手,苦苦的泪水流到脸颊,流到下巴,流到脖子里,再回流到胤禩的心里,一颗心也是流泪不止。
“十三弟,我一辈子当了个贤王,但罪过好像比后世奸臣还重,实则还不如当一个大奸大恶的皇子,人生真没有意思……”胤禩满心的荒凉,两辈子,他都毁在这份“名声”上。他泪光里的目光,空虚迷茫。
胤祥心里一叹,同情之意宛若晨雾般无声无息浸染书房。
“八哥,……‘贤’之一字,乃是皇帝称赞臣工、男子称赞女子,从来都是居高临下,你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自古以来,世人称呼皇帝是“圣明英武”,称赞皇子们是“龙行虎步”。皇帝称赞大臣们“贤臣良将”,男子称赞女子“贤惠”……哪有天家皇子,当主子当皇帝的人,需要“贤良”的名头?宋朝的八贤王贤良,因为是他皇叔,他是臣,他不是皇啊。
胤禩无声无息地哭着,哭得要胤祥心碎。
“……四哥总是说我笨,大哥总说我作为皇子,连狼嚎都不会。时至今日,我才知道,我是真的笨。我从根子上,就是错了,错的离谱,错的荒唐。”
范时绎一进来,听得心惊肉跳,取过来用过的毛巾在脸盆热水里再一次绞着,弯腰双手捧上来。胤祥看一眼这个老滑头,接了仔细给老八擦眼泪,面对这一度要自己恨之入骨的八哥,毫无生志,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由地心软了又软。
“八哥,我在外头办差,感触最多的是,能力高做事用心、身份中等甚至被打压到底层的人,都是真君子耿直好人,都是诚挚的道德楷模。八哥你一贯没有深入民间,你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人间法则。……”
世人大多是伪君子披着一层“贤良”的皮,是为了获得利益,为了朝上爬。而你已经是主子皇子了,你自降身份要一个“贤良”的名声做什么那?更何况,你也只是一个自私的人罢了。你不是真正的好人,自私的真性情压抑的久了,最后爆发出来承受不住反噬粉碎的是你自己呀。
八爷扯着嘴角,想回应一二,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恍惚间,前后两辈子,都是虚度,都是傻乎乎的活该。
良久,良久,墙上自鸣钟的滴答声中,老十四进来,范时绎送上来三杯茶在小桌上,领着下人们退下。
老十四看着叛徒范时绎的背影,红红好似要吃人。
老八微微睁开眼睛,被子里的右手伸出来,握住胤祥的手。看一眼老十四发狠的模样,不着痕迹地冷冷一笑。
胤祥感受到老八的握手求饶,看着老八要说话的样子,眉心一皱,却又因为他眼里的哀哀祈求,轻叹口气妥协。
胤禩因为胤祥的表态,心气儿一松,眼里湿润。他无力地喘口气,面对望着自己一身恨意的胤禵,一开口,似乎是真诚劝谏的语气:
“老十三呀,十年不见,你成长了太多,多的我都不敢看你了。这人间,最歹毒的赞美就是,把穷人的艰辛和苦难当作勤劳和朴素的励志楷模故事,来愚弄和感动穷人。”
“我至今才明白,这世间更歹毒的赞美是,把富人的成功当作励志故事,要穷人认为,贫穷是他自己的原因,是活该。……”
范时绎接过来侍卫手里的托盘进来摆好点心碟,恨不得化身成空气,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上了书房的门,守在门口,仰望头顶的蓝天白云。胤祥起身,坐到小桌边,眉眼低垂,目光看着官窑青花石榴茶杯里红艳的普洱茶汤。
老八斜眼看老十四,因为他眼底明显露出来的恨意,深深用力地呼吸一口,居然是开心地笑了出来。
“名声道德……这两道枷锁,明明是锁下面人的,我却自己给自己套上……。可,可是……可是,老十四,八哥活到如今,有一点点明白。可是你呀,你呀还是不明白呀。你有今日,你怨恨我没有告诉你汗阿玛传位给四哥?怨恨我要你动手?你真是……你自己内心深处压抑多年的最大一朝爆发,你却怨恨我勾引出来你的?呵呵!”
胤禩阴冷地笑着,笑着老十四的虚伪和懦弱。
“你也只是一个,披着‘兄友弟恭、孝顺’的皮的,完全自私的人罢了。人要装模作样,但人不能太装,至少有点儿真心。人做错了事要挨打,挨打要立正。”
老十四胤禵冷冷森森地看着老八,如果眼光能杀人,那胤禵一定是杀了胤禩无数次。
胤禩看一眼专心品茶的老十三,稍稍放了放心,面对胤禵却是笑的越发开心,这开心,是那么的天真无邪却又刺眼。
“十四弟,人人都骂当年李成梁养大了太~祖皇帝,你怎么看?明朝打下来辽东后,一直用分化、拉拢、打压重重手段制衡关外各方势力,为什么太~祖皇帝能在夹缝中脱颖而出站稳脚跟?”
胤禵牙关要紧,只死死地盯着胤禩。
李成梁,后明时期的辽东总兵,由于家境贫困,他在40岁才在别人的资助下世袭得来一个参将职位,之后,凭借出色的军事才能平步青云,跻身权臣行列。
李成梁不光是有能力做官的,还能玩得转财力。在他任职期间,在朝廷,李成梁战功赫赫,每立战功,自己和周围人都有奖励,甚至朝廷五府六部都有奖赏,假的真的无所谓,反正有战报大家就有奖金。
于是,李成梁的同事下属们没事就在门外瞭望,今天李科长的战功咋还没来,等着奖金下班买菜呢。
如有言官打李总兵的小报告就会先被同事下属们群殴。小子,想断我们财路?
所以,李总兵到了晚年开始懒散怠工,甚至瞒报谎报军情也就不足为奇,随便拿个发~票就能到财务报销,朝廷这个大单位已经黑白不分了。
再说关外,李总兵更牛,牛到有生杀大权。
李总兵的原则就是谁强大了就揍谁,谁成为了大明的威胁就砍谁。还联合其他部落一起砍,谁不砍就连谁一起砍。
只有一个特例,努尔哈赤在起兵初期,大杀四方征讨各部,却相安无事。很显然离不开李成梁的支持和纵容。其实也不是特例,努尔哈赤刚起兵时候,势力低微,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能建国后金统一女真,李成梁和所有人一样,都想不到。
但是,支持和纵容,也是事实。
为什么会这样?
原因有两个。
1李成梁与努尔哈赤的特殊关系。2李成梁别出心裁的私心。
女真三大部,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建州女真。努尔哈赤的家族,乃是大明关外女真部落建州左卫世袭首领。有一个说法是,他祖上其实是蒙古部落酋长,当年明朝建国在关外实行羁縻分化政策,还要蒙古人做女真人部落首领:自唐宋元以来,各族人之间来往交流。明朝有不少蒙古将军,蒙古有不少汉家文臣,是常态。明朝是要蒙古女真两方互相监视。
努尔哈赤的爹塔克世、爷爷觉昌安,都是李成梁在建州的“带路党”。此前,建州但凡有人作乱,觉昌安父子都会暗中与大明官员往来,密报叛军的侵掠动向。所以,一旦明军要动兵,也会事先告知觉昌安父子,让他离开战乱地点,躲过劫难。
但在万历十一年这一回,觉昌安和塔克世再度出马,劝降叛明的亲家,建州右卫首领阿台之际,却未能成功脱离险境,而是在混乱中,被展开大屠杀的明军当作叛乱分子一起杀死。
显然,按照这些史料的说法,李成梁,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对他有一些抱歉之意。也因为这份歉意,他对努尔哈赤颇为照顾。而另一原因是,李成梁要借机拉拢他这个建州左卫的继承人。李成梁也是枭雄。在战争混乱中生死危机的努尔哈赤,面对父亲祖父姥爷舅舅生死不明的情况下,冒死冲到李成梁的马前抱住马腿,求李成梁救命,其胆识,要他认可。
因这次大屠杀,努尔哈赤作为战俘,在战俘营给李成梁打仗。因作战英勇做了李成梁的亲兵,再因为李成梁要杀他,逃回建州。李成梁不光没追杀,努尔哈赤要求归还父亲祖父尸体等等,李成梁答应,亲自上折子和朝廷求情。
到了万历十四年,明朝还“每年与努尔哈赤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以了其事”。当然,李成梁此时对努尔哈赤的青睐,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努尔哈赤不光势力低微,确实很忠顺于明朝,继承父祖事业,继续做着明朝的“带路党”。譬如在万历十六年,他收拢了苏完瓜尔佳部索尔果、董鄂部何和礼、雅尔古部扈尔汉三部落,势力变大一点儿,但万历十七年,他就杀了入边抢掠的女真酋长克五十,向明边吏献上首级报功。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万历十七年,明朝授予了努尔哈赤都督佥事的职衔。
但是,他们都忽视了,努尔哈赤心里积压的,对大明朝廷的不满。当时得知父亲祖父都被杀,努尔哈赤悲痛不已。后来从李成梁府上逃跑后继承建州左卫,李成梁为了安慰努尔哈赤,同时也为了拉拢他,承认此事纯属意外,并向明廷奏报。最终,努尔哈赤获得30匹良马的赔偿,另外,还让他他承袭了建州都指挥使的职位。
尽管得到了明廷的安抚,但对于努尔哈赤本人来说,一方面,部落随着祖父和父亲的去世更加衰落;另一方面,如果仇恨不报,族人也会嘲笑和轻视他,更不要说他真正地继承收复部落将士了。
努尔哈赤深知明军兵强马壮,他不敢与李成梁对抗,只好一再和明军交涉,要求把图伦城城主尼堪外兰交给他,以平复族人的仇恨。
大明朝廷根本不将他一个小小的建州左卫毛头小子看在眼里。关于万历佬,努尔哈赤同学征讨统一女真过程中,一直消极罢课的万老师并不十分清楚,甚至不知道这个他眼中的野蛮鞑子具体干什么工作的。
满朝文武都认为努尔哈赤是无理取闹,不仅回绝了他,还表示要扶持尼堪外兰做建州国王,继续分化打压女真各部落。这下,许多小部落纷纷归顺尼堪外兰,就连努尔哈赤的亲戚族人,也谋划着提努尔哈赤的人头去归降尼堪外兰。
努尔哈赤在忍。势单力薄,干脆就使劲抱住李成梁的马腿,发挥打仗天赋帮助李成梁巩固辽东势力,鞍前马后端茶倒水地伺候:李成梁要战功,他就打下来战功献给李成梁;李成梁为了防备朝廷要玩养寇自重,故意放跑敌人、虚报战功、将关外各族人当成人头大礼包、杀良冒功等等,凡是不好动手的脏污一面他来动手;李成梁要贿赂朝廷阁老文官需要财物,他就送上毛皮人参良驹宝马等等贵重礼物……要李成梁将他当干儿子疼着。
深秋南飞的大雁在头顶上“嘎嘎”叫着。胤禩的语气很慢,除了几声病弱的咳嗽,慢的好似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好似老人在顽皮孙子的床头讲睡前小故事。东方太阳升起来,浓重的晨雾变淡,刚睡醒的慵懒太阳光渐渐突破晨雾,缓缓照射进屋子,照在三兄弟的身上。
胤禩虚弱地看着胤禵,苍白的脸上露出来一丝丝笑,那笑儿,在瘦弱的脸上展开道道皱纹,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胤祥看着,方发觉,短短几日,八哥老了很多。
胤祥慢慢地品着手中的一杯茶,人歪在躺椅上似乎是闭目养神。
胤禩发觉胤祥还是任由他说话,对靠在门框上的胤禵冷笑:
“大明人都说李成梁养大了太~祖皇帝的势力。其实呀,这个‘养’字,有个说法。在初期,养出来太~祖皇帝的势力是一方面,养出来太~祖皇帝的战争谋略,对权利争斗客观规律的认知,是另外一方面。十四弟,你输了,我输了,我们都输给四哥,就输在这个方面,你至今,还是一点不懂呀。”
胤禵脸上肌肉抽动,阴冷一笑:“原来八哥懂了,弟弟还请八哥细细地说说。”
“我先说说大明和建州左右卫的特殊关系吧。一点愚见,十四弟姑且听一听,听得不顺心,就喊停。”
胤禵厉声道:“八哥装的什么?八哥不就是看十三哥来了,专门说给我听的吗?”
确实如此。胤禩对胤禵包容地一笑,一点没有生气。可他的模样,要胤禵对他更恨了,看着他的目光好似冰碴子,不是兄弟而是仇人。
胤禩深呼吸一口:“咳咳……我就随便说说,十四弟随便听听吧。”
努尔哈赤做战俘时期,李成梁因为其表现好,要努尔哈赤做了自己的侍从。当时辽东战事频繁,李成梁南征北战时,努尔哈赤必随左右。努尔哈赤能征善战,每次出征总是冲锋在前。再加上他武艺精湛,常能在瞬间斩杀敌人于马下,因此屡有战功,备受身边同僚认可。甚至李成梁的儿孙、妻妾,都喜欢他。
他不光武艺精进,还在多次征战中,在兵法战术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李成梁越发看重努尔哈赤,视他为养子。不仅着力培养他在军事上的能力,还有意带他出入明廷,让他开拓视野,增长见识。
李成梁贿赂朝廷官员,他也贿赂。不但越发对李成梁重金贿赂,还对所有明朝官员贿赂。李成梁因为努尔哈赤的行为,在关内外势力越大越稳固,越发喜欢这个亲如子的努尔哈赤同学,不但任由发展,还上报朝廷单位说努尔哈赤是忠臣建议加官。
努尔哈赤同学不断成长,李总兵进行了选择性忽视,没有对他使用对其他部落酋长使用的,一拉一打一个大棒一根胡萝卜的霸道的流氓原则。听信努尔哈赤的仇家言语,狠心要打杀这个后起之秀,他的心爱小妾通风报信,努尔哈赤连夜逃跑,他也没派兵去追,也没有狠心惩罚小妾。
离开李成梁的努尔哈赤十三副盔甲起兵,开始了他重建建州卫的征程。其他各部被打败了纷纷朝李成梁求援,李成梁也不予理会。这个过程中,努尔哈赤势力最低确实不足为虑,李成梁也肯定不是故意的,但他作为统御关外的明朝将领是疏忽和渎职的。这里头的原因很多,很复杂。而努尔哈赤因为跟过李成梁,看得清清楚楚。再说说李成梁别出心裁的私心。
李总兵对付女真各部落的策略是:一方面以夷制夷,拉一个打一个;另一方面从不杀绝,留敌以后路。就像打鱼一样,有禁捕期,这样才保证下次有鱼吃。关外烽火不断就会有活干,李成梁的战功越来越大,爵位升到高的不能再高,成了朝廷的顶梁柱。
所有同事都讨好,什么时候来家里坐坐吃个饭?
反观和李成梁同时代的名将戚继光不一样了,戚同学一根筋,喜欢一次性解决边疆问题。
戚继光杀光东南倭患之后被调到北方打蒙古。他再次把一根筋的精神发扬光大。到新单位后他开始搬砖修长城,很奏效,毕竟蒙古人喜欢骑马冲杀不擅长爬墙头。戚同学课下还喜欢钻研,研究各种杀人武器,铁了心对敌人毁灭性杀光。
几次下来蒙古人被打怕了,为抢点东西送命确实不划算,不敢再来找事,跑回老家自力更生了。
于是,大明与蒙古边境竟平安了十六年!这对一个帝国来说当然是好事,但对个人却未必。
万历十年,一代名相张居正死了。靠山没了,又因边境太安全,失去价值的戚同学很快丢了乌纱帽。兔死狗烹、瞎子复明先扔拐杖,相信此时的戚同学会有更深的理解。
而同为张居正小弟的李成梁却有另一番待遇,因为辽东战火不断,李总兵照样高官厚禄风光依旧,下班喝酒,上班睡觉。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