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帝山。

    从远处望见的那根通天“石柱”,近看却已非荒凉死地。累累白骨的长舌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清泉流水,花草遍野,成群的树木和五颜六色的飞虫走兽。

    山中群峰兀立,众巅峥嵘,淡蓝色的云层或浓或淡地漂浮在山尖和山腰之间。一条清水瀑布垂到谷底,化作一汪碧波潭水,流到低地积成一片黑水沼泽,再流向山北群山,与诸多支流汇成了滔滔的迎水河。

    “救命。救命啊。”

    此刻,白云生坐在不知哪里的哪张石床上,翘着腿,托着腮,无精打采地呼救着。

    在不知呼了多少声之后,一道并不熟悉的声音终于回应了他。

    “小弟弟,你死不了的。”

    柔弱无骨的声音酥软着白云生的身体,白骨扭着肥臀走进了山洞。

    洞中,蓝色的火焰幽然跳动。

    白云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骨,无奈道:“我中的毒还没解呢,怎么不死?”

    白骨掩着面,咯咯笑道:“那条赖皮蛇的毒还没那么厉害,我早已帮你化解了。”

    通晓易水经的白云生当然知道自己的蛇毒已经解了,只是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妖界,心里始终不会踏实。

    白骨顿了一下,掩着嘴笑道:“真不知道,你这么个点大的孩子是怎么跑到这来的。可惜小了点,不然老娘倒是乐意讲几个故事给你听。”

    白云生咽了咽口水,浑身打了个冷颤。他忽然想到白鹭洲让他抄写的古籍里可是记载过妖族吸阳补阴的修行法子,十分邪门儿。

    可白骨显然只打算逗一逗他,随即正色道;“跟我走吧,荆昊大人要见你。”

    倚帝山主峰。

    仰望去,此山绿树丛生,花香遍野,生机盎然。可只有登上主峰的人才会发觉,这里的生命就像一张张画似的,居然在以极快的速度生长、凋谢、死亡,无限循环,如梦似幻。

    山顶,万妖殿。

    一个浑身勒满紫色肌肉的高大人影站在主座旁,赤膊的上身伤痕累累,蠕动着一条条交织的妖纹。

    白骨挺身入殿,单膝跪地,恭敬道:“领主,人带到了。”

    “下去吧。”

    一道浑厚的声音如沉雷滚过,气势逼人。

    “是!”

    待白骨退身,荆昊才转过身,一颗骇人的光头上熊眼一样大的瞳孔凶光闪烁,看得白云生两条小腿直发抖。

    他忍不住低下目光,又偷偷瞄着荆昊宽阔眉宇间的一道蓝色熊爪魄印,心砰砰的跳。那可是只有蓝魄境大妖才会有的妖族魄印!

    “惨了惨了,这回玩大了。倚帝山远在南荒,离金銮大泽不知多少千里,这回爷爷是赶不过来救我了。”

    可一想到没有救援,一向自在心大的白云生反倒抬起了头,直直地看着荆昊。

    “这家伙就是倚帝山的妖王?真丑……”

    “相貌倒是不差……”

    荆昊却在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什么,全然无视了他脸上的情绪。

    偌大的宫殿沉寂了好一会。

    “你叫什么名字?”

    荆昊咧开那张无唇的大嘴问道,脸上狰狞的伤疤也跟着裂开。

    白云生忍住心惊,喘了口气,道:“白云生。”

    荆昊脸上的伤疤再次“裂开”,雷声道:“你不怕我?”

    自从被掳上山后,白云生心里就一直压了一口气,此刻倏地一吐而出,竟然直言道:“我还小,不知道什么叫怕。”

    荆昊凶狠的目光稍有缓和:“不错,十几岁的小娃能有如此胆魄,也算世间少见。只可惜业力空虚,毫无修为。”

    白云生的身体骤然一垂,体内那口气散了,目光也随之暗淡。

    荆昊此时也放缓了语速,说道:“神也罢,废也罢,都是世间一遭。”

    一言至此,他竟有了一丝叹息。这位权倾妖域的领主没想到,自己刚散播出去消息让手下人留意,没多久就发现了线索。

    “走吧,随我去面见妖王大人。”

    白云生提着的心好歹长舒一口气,心里忖着:“原来你不是妖王,白吓我一跳。”

    倚帝山后峰。

    “幽鸿老儿,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白鹭洲见到这位倚帝山妖王的第一眼,便看出了他无力回天的伤势。

    “白老头,想不到荆昊真把你找来了。来了就好,坐化前能再见一个朋友,也不错。”

    一个黑衣老者坐在一间石屋的地上,声音健朗,却面无血色,瞳孔浑浊,一副将死之人的模样。

    白鹭洲立即用业力包围了幽鸿,翠色光华中蕴藏的无限生机不断渗入他体内,可幽鸿的身体却像无底洞般疯狂地吸食着,脸上的虚弱丝毫不减。

    良久。

    白鹭洲放下双手停止了治疗,稳了稳心神,接着缓缓一叹,白眉紧皱。

    “火伤?”白鹭洲凝重地说道,“不可能,你已踏入紫魄境百年,天下能伤你的寥寥无几,即使那第一杀神楚寒在此,也无法伤你这么重。”

    幽鸿苦笑道:“不错,放眼整个江湖,根本无人可伤我如此。”

    “难道是···不可能,绝不可能,怎么可能!”

    白鹭洲迟疑片刻,立即坚定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幽鸿却收起苦笑,有些唏嘘道:“这世间没什么不可能的,到你我如今这般年纪,登仙无望,还是有些执念无法看清。”

    过了好一会,白鹭洲酝酿了好一会,才半信半疑地缓缓吐出四个字:

    “朱雀神兽?”

    “没错。”

    幽鸿给了他一个无比肯定的答案。

    白鹭洲闻言惊坐起,沉重道:“朱雀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会伤你?”

    “碧玉梧桐。”

    幽鸿又给了他一个十分疑惑的答案。

    白鹭洲心里顿时抽搐了一下。他清楚,南荒妖界倚帝山至宝碧玉梧桐,一千年方才成熟一次,已被倚帝山守护了无尽岁月。

    “千年之期将至,这梧桐本是用来洗礼新妖王之用,却不想引来朱雀大人。我百般乞求不得只得出手,却是飞蛾扑火,落了个提前坐化的下场。”

    幽鸿言语中挂满了和他脸上一样的苍老。

    “朱雀大人守护火之本源,乃天下万火的掌控者,你又如何抗得了它。”白鹭洲无奈地叹气,接着又疑惑道:“可它要碧玉梧桐做什么?那对它来说并无太大意义。”

    “它似乎受伤了。”幽鸿无奈地解释道。

    白鹭洲闻言,惊得一跳三尺,大叫道:“什么?!受伤了?幽鸿老儿,我虽已迟暮,脑袋还没乱,你说朱雀大人受伤了?受什么伤了?”

    幽鸿没有理会他的反应,不动声色道:“你去看了便知。”

    这句话让白鹭洲一下子犯起了踌躇,因为他清楚,即便再惊诧再着急,五神兽也不是他想见就可以见的。

    幽鸿却解开了他的担忧,说道:“放心吧,朱雀大人已布下结界,它不出来,外人也进不去。”

    倚帝山山腹。

    一条甬道的出口,一间石室里此刻白光四溢。一个巨大的无规则流结界覆盖了整间石室。半透明的光壁上流转着毛茸茸的白色火焰,可白鹭洲却没有感到火热。

    白莹莹的结界里,隐约能看见一株枝碧叶翠的梧桐树,通体如玉,流光四溢。

    白鹭洲凝重地问道:“朱雀大人在里面?”

    “是,现在结界笼罩在梧桐之上,我能感到它的气息正在变弱。”幽鸿无奈道,“千年心血,想不到今日付诸东流。”

    白鹭洲并没有理会幽鸿的悲叹,因为他从一开始进入这里,便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竟然感知到了水本源之气的气息。

    “奇怪,朱雀大人身为火神兽,此地又是梧桐所在,怎么会有水源气的气息?”

    白鹭洲在心里暗忖着,定了定神,恭敬地开口道:

    “朱雀大人,晚辈东方角木蛟,梧桐关系倚帝山传承,还望大人网开一面。”

    可惜久无回音,石室空荡安静。

    幽鸿摇着头道:“没用的,我早已经求过了,没有回音。”

    白鹭洲簇着白眉,担忧道:“除了梧桐,传承再无他法?”

    幽鸿看了身边老友一眼,深吸一口气,似乎是鼓了鼓力气,说道:

    “南荒妖界在四荒妖界中疆域最广,实力最强,而倚帝山妖域又是南荒最强。七十六座大山,群妖无数,那八大领主无不是蓝魄顶峰的顶尖之辈。我能位任妖王,完全压制住那些狂徒,除了境界高出一筹,最大的依靠就是掌控梧桐的力量。梧桐随倚帝山一同诞生,是山之心脉,若失去梧桐,非但倚帝山不存,整个妖域也必将陷入混乱,甚至毁灭。”

    幽鸿沉了沉情绪,接着说道:

    “历代妖王无不需要得到梧桐的认可,方可成尊。如今我重伤难愈,大限已至,却出了如此变故,偏偏又无能无力。”

    说完,这位年迈的妖王又沉重地一叹。

    可就在此时,结界中忽然传来了一道温暖的声音:“我寻梧桐并非要绝倚帝山,尔无需担忧。”

    白鹭洲和幽鸿赶忙单膝跪拜,俯首回应。

    “拜见朱雀大人!”

    他们在许多年前曾听到过朱雀的声音,至今仍记忆犹新。

    朱雀的声音接着传来:“你二人速将山外的少年带到此处。”

    “少年?”

    幽鸿心中当即冒出了无数个疑问,不由自主地看向脸上同样无数个问号的白鹭洲。

    “他正在你修养之处。”

    朱雀似乎很疲惫,说出第三句话时语气已经又慢又弱。

    ······

    “妖王大人,荆昊求见。”

    荆昊单膝下跪,对着一间简陋的小屋恭敬地说道。

    白云生站在他身边,东张西望打量着四周,如观光一般,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阶下囚的身份。

    他压根儿不知道这是哪。刚才在风里云里的一阵迷乱,再睁眼就到了此处。不远处,有一间狭小的石头屋,无门无窗,一棵硕大的奇兰花树遮盖住了屋顶。

    和山外的树木一样,树上紫色的奇兰花时刻在生长、开花、凋谢,不断循环着生命的轨迹,只是速度却比外面快了许多。

    “荆昊,这里。”

    幽鸿和白鹭洲默然出现在荆昊和白云生背后。

    一看见白云生,白鹭洲的白眉和须发顿时挤在了一起,眼睛睁得滚圆,上去就一脚,质问道:

    “小兔崽子,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这个,这个···”

    白云生在被踹飞的那一霎,已经听出了白鹭洲的声音。

    他在地上轱辘了两圈飞快地爬起来,飞速地想着谎言的措辞,可白鹭洲已经走上前准备踹第二脚了。

    “爷爷,冷静。你听我说,其实我是梦游,啊不是,是被妖族掳来的。”

    “胡说八道。”白鹭洲吹着胡子,全然不信。

    “就是他,”白云生指了指身边似人非人的荆昊,叫道,“是他带我来的。”

    荆昊浑身没有任何变化,平实的目光盯着妖王幽鸿和白鹭洲的脚下,沉默不发。

    而有白鹭洲在身旁,白云生更没了顾及,越说越带劲儿。

    “大个子,是不是你带我来的?”

    “小子,不许无礼!”白鹭洲瞪眼骂道。

    看见白云生和荆昊在一起,他心里已明白八九分。

    想必是荆昊听了自己的托付,找到了偷跑出来的白云生,而距离他发现白云生失踪不过半日,那这小子必定是用神空符跑到了倚帝山。

    想着想着,白鹭洲抿着的嘴忽然吐出了笑声,他捋着白须,盯着面不红耳不赤的白云生,笑道:

    “哈哈哈,你小子厉害啊,连老子的天机盒都能打开。”

    和这位“酒千斗”相处了十多年,白云生太清楚白鹭洲的脾气了。看着眼前老人和蔼的笑容,他心里的小鼓已经敲响了警钟。白鹭洲也没再说什么,而是默默地记住了这一笔。

    “白老头,远来是客。”

    幽鸿无意这祖孙二人的“叙旧”,他心急如焚的是梧桐的事,接着说道:

    “看来他就是朱雀大人所说的少年,我等速速把他带去。”

    白鹭洲记下了“这一杠”,听完幽鸿的话,脸色接着一紧,迟疑道:“这···弄错了吧?”

    “不会错的。荆昊在此等候。小友,你随我来。”

    幽鸿完全没有多等一刻,说着便抓起白云生,瞬移消失不见,白鹭洲也立即追随而去。

    又是那山腹密洞。

    “朱雀大人,可是此子?”

    幽鸿放下白云生,小心地问道。

    朱雀低缓的声音接着传来:“没错,你二人出去吧。”

    “嗯?朱雀大人,他……”

    白鹭洲刚要急问,却被幽鸿制止,半拉半扯地将他拉到了密窟外。

    洞里只留下白云生一个小孩子。不知是知道白鹭洲在身旁,还是心有无畏,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淡定地看了一圈四周,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在哪。

    “你是谁?”白云生问。

    刚刚那个声音道:“他们都叫我朱雀,你也可以。”

    “火神兽?”

    白云生目光一亮。

    “是。”

    “你找我?”

    “请进来一叙。”

    “怎么进?”

    “用脚。”

    白云生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居然真地迈出了第一步。没想到这一脚竟踩在了虚空中,接着第二步、第三步···他一步步走近了白莹莹的结界,刚要伸手触摸,一下子就被吸了进去。

    这是一间空旷的大殿,黑漆漆的,只能看见四根高大的石柱,上面斜刺着红色的火焰。白云生的正前方有座莲台,上面盘坐着一个人影,看不清模样。

    “这是哪?”

    “碧玉梧桐内的世界。”

    “你是谁?”

    “这个问题刚才你已经问过了。”

    “我忘了。”

    朱雀闷了闷气,重新开始说话。

    “你可知天地间有五行元气?”

    “知道。”

    “你可知,你无法吸聚元气,修行业力?”

    “知道。”

    听到朱雀的这句话,白云生忽然来了兴趣,脸色也开始认真起来。他虽天性自在,万事随心无求,可其实一直对自己无法修行的事耿耿于怀,少于人言。

    朱雀似乎也来了兴致,声音也高了几分,说道:

    “人修营位,妖修魄位,可你却既无营,亦无魄。”

    “你有办法?”白云生有些迫切地问道。

    “没有。”

    白云生兴奋的目光瞬间失落,他深深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又涌上一股酸楚。

    “不过,我可送你一物,或许它可以帮你找到答案。”

    白云生倏地抬起头,朱雀又点燃了他眼中的希望。

    可朱雀刚刚有“气色”的声音忽然又变得疲惫不堪:“在这之前,你可有事情问我?我还有些时间告诉你。”

    白云生凝着目光,迟疑了片刻,才激动地问道:

    “我想知道我父母是谁。”

    朱雀沉默了。他虽掌控天地万火,守护火之本源,却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知道一个人的来历。

    清冷的殿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响起朱雀的声音:

    “你出身金銮大泽,这件事,心中可曾有过答案?”

    “没有。爷爷从来没跟我说过。”

    “那便是要你自己寻找答案。”

    “哦。”

    白云生又一次黯然地低下头。或许是在古泽山林里十七年的孤单闯荡,让他身上有了一种别家少年没有过的坚强。

    与此同时,外面的白鹭洲和幽鸿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只不过一个是急孙子,一个是急梧桐。

    就在两位绝世高手快变成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

    “角木蛟,幽鸿。”

    朱雀的声音忽然在空中回荡。

    “朱雀大人。”

    两人立刻放下了心中的焦虑,毕恭毕敬地行礼回应。

    “那少年现在梧桐内修行,尔不可打扰,待他自行出关。我已离去,不必再寻。”

    “恭送大人!”

    倚帝山上空又恢复了平静,淡白色的云低压压的,压得人胸口发闷。

    白鹭洲起身摇了摇头,不信道:“修行?那小子拿什么修行?”

    幽鸿道:“或许是朱雀神兽送了他的一场造化。”

    白鹭洲点点头,随即又接着方才的叹息,说道:

    “但愿是吧。可我已无法阻止你生命的流失,长则一年,你便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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