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校学生守则研习16
是胡桃!
身形瘦削的少女赤红的双瞳如同在黑暗中灼烧的血梅。她绷紧了浑身的肌肉, 一手握住曲月的手,另一手则牢牢地抓住顶端烧得通红、卡在栏杆缝隙中的长杖,带着曲月用力向上一甩。
“抓住!”
她厉喝道。
曲月没有丝毫犹豫, 当身体靠近栏杆时, 便用力地伸出两条胳膊,拼尽全力地抓住了围栏。
铁锈的粗糙、金属的冰冷让她的两只胳膊摩擦得火辣辣得痛, 但她还是死死地咬着牙, 用双臂勾着栏杆。她的双腿在空中坠着,强烈的失重感让她几乎窒息。
胡桃……
……胡桃还在下面!
“胡桃——”
曲月焦急的呼喊声在少女猛然跃起的身形中戛然而止。
手中的长杖顶端一片赤红,少女棕黑色的衣装上所有的纹路都被点亮, 在黑暗中如同鎏金般灼灼发光。金属之间猛烈地碰撞,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音,她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一般从坠落的石块间绕过,用长杖凸起的顶端卡在了栏杆的缝隙中。在空中, 她弓起身子,拽着长杖用力向上一甩——
——“咔”。
“好久不见啊……唔,也没太久。”胡桃甩了甩白皙纤细的手腕, 带着曲月熟悉的笑容走向了她。她俯下了身, 笑眯眯地握住了曲月的手,动作轻柔地把她拉了上来,“早上好, 曲月。”
曲月颤抖着身体, 在双脚再度在地面上站稳的瞬间就用力地抱住了胡桃,埋在她的肩膀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多次从高处坠落、被黑影与怪物追逐、直面死亡, 还有孤身一人无可依靠带来的恐惧感终于在这个瘦削却温暖的怀抱中爆发。
在充斥着死亡、绝望、影子狂热歌声的世界中, 胡桃伸出手臂, 静静地抱着她, 那双梅花瞳中蕴含着灼热而安静的火焰。
“不用担心。”胡桃看向她,“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可是我——”声音戛然而止,曲月的瞳孔猛然缩小,在太阳穴传来剧痛、双眼视线被血渍模糊的下一秒,她便下意识地用力抱着胡桃,向右用力地侧滚。
金属与金属碰撞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怪物暴怒地挥舞着锋利的镰刀直接砍向了栏杆。由坚硬的金属制成的栏杆被拦腰砍断,剩余的部分则顺着楼梯向下坠落掉到了一楼。
镰刀从栏杆的残骸上缓缓抬起,怪物手臂上密密麻麻挤着的黄澄色眼睛缓缓地挪动看向两人,身上的无数双嘴巴同时张开,露出了口中参差不齐的獠牙,向下不断地滴落着腥臭的液体,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腐蚀灼烧出的坑洞。
“——你有时可能会觉得自己太过弱小。”
胡桃扶住了曲月,撑着长杖缓缓站起了身,挡在了曲月的身前。长杖在手中旋了一圈,“咔”得一声扎在了地面。在庞大而诡异的怪物面前,她的身形显得那么瘦弱,却未尝退后一步。
“会恐惧,会不甘,会绝望——”
在曲月神色怔然的注视下,她缓缓地独自一人走向了怪物,双瞳中闪烁着灼烧的战意。那双纤细白皙的手熟练地握住了长杖,顶端的枪尖在与地面摩擦发出了细长的鸣叫声。
就是这样一个身形瘦削的女孩,平静而从容的神情和手中无名未知的长杖却让庞大恐怖的怪物产生了些许忌惮。原本半睁半闭的眼睛齐齐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球随着她的动作缓缓地转动着。
胡桃停在了它的身前,面无表情地与怪物无数双满是恶意的眼睛对视着。
空气陷入了某种寂静,曲月只听得到水滴在地面上发出的碰撞声、依旧挂在墙壁上滴滴答答静静的走表声,以及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寂静,怪物高高地扬起两只锋利的镰刀,如同磨刀一般交叉相错,从上到下摩擦过整个刀身;身上的所有嘴巴齐齐张开,怪物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啸声,拖着麻袋疯狂地奔向了胡桃。
与此同时,胡桃也举起了手中的长杖。她的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一丝波动,只是她左手握着的长杖顶端的红色却已无声地愈发灼热,连枪身上都隐隐约约浮动着金色的纹路。
“——但是……”
在镰刀挥出的瞬间,胡桃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般向右偏去,纤细的腰部翻转出一个几乎不可能达到的角度,左手的长杖牢牢地挡住了锋利的镰刀。怪物身上的无数双嘴张开,发出了愤怒的尖啸声,胡桃白皙的脸上却始终带着一丝笑意。
怪物用力挣扎着双臂,控制着镰刀摆脱了胡桃手中长杖的控制,随后丝毫没有给胡桃恢复的时间,下一秒中便抬起另一只镰刀近乎是疯狂地砸向了胡桃。曲月注意到怪物的动作比第一次轮回时更快了——在它狂怒到要拼尽全力杀死眼前的人类时,它的速度已经快到让她有些看不清了。
就在她的视线再次被深红色的血渍染红,终于看清怪物两只镰刀下一秒的动作时,却发现这两只镰刀居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着包围着胡桃的前后两方,断了她所有退路。
似乎只需要一秒,那两只锋利的镰刀就会轻而易举地将身形瘦弱的少女刺穿。
曲月的瞳孔缩小。她似乎应该去思考,可她的手脚冰凉,大脑中一片空白。她只记得她俯下了身,抓起了几块刚刚被镰刀击碎的栏杆掉下的石块,拼了命地丢向了怪物。在她最后的记忆中,她只记得怪物手臂上挤得满满当当的眼睛缓缓转动着看向自己,还有胡桃猛然抬起的那双仿若灼烧般的、写满战意的赤红色双瞳。
“——总有一天,你也一定能够做到的。”
一道清澈而平静的声音响起。在怪物停顿转过头看向曲月的瞬间,胡桃猛然俯下了身,手中的长杖向前用力一刺。
她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右边倾倒而下,就在镰刀收紧的瞬间,她直接滑到了怪物的下方,手中的长杖用力向前刺入,枪尖随着倒下动作的惯性在怪物的腹部划出了一道巨大的伤口。
无数的黑血从伤口中迸射出来溅落在地面,地面上蒸腾着腐蚀时带来的白雾。怪物身上的嘴巴齐齐张开发出了吃痛的哭嚎声,两只镰刀下意识地向后摆去。
胡桃没有丝毫停顿,一脚踢开怪物拖着的麻袋,高高地扬起手中的长杖,用力地刺入了右手手臂上一只完全睁开的黄澄色眼睛。怪物发出了更大的尖啸声,疯狂地摆动着两只镰刀却无济于事。
它不断地挣扎着,眼中只有强烈的恨意,连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都忘记了。当胡桃单手撑着地面躲过一次镰刀的攻击后,她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如同蝴蝶一边轻盈地腾空,直直地从怪物上空划过。
陷入了暴怒的怪物忘记了一切。它发出了巨大的嚎叫声,拖着下半身的麻袋直直冲向了胡桃——
“——曲月,快闪开!”
在混乱中,曲月听到了胡桃的一声厉喝。大脑还没有将目前发生的一切处理清楚,曲月的身体却先一步动了起来。她向右用力一翻,紧紧地贴在墙壁上——下一秒,那白晃晃的镰刀便带着一丝腥臭的风,擦着她的脸颊冲了出去。
胡桃在下一秒向左用力一扑,原本挡在身后的巨大缺口露了出来。就算无法思考,怪物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但它在狂怒下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在它看到前方那个由它自己撞出来的缺口时,它已经被惯性直直地带了下去,重重地坠落在了一楼。
曲月怔怔地用手指摸着刚刚被镰刀裹挟的腥臭味道的风刮过的脸颊,一边望着正漫不经心地甩着枪尖上的黑血的胡桃,张了张口:“它……是死了吗?”
“不知道。”胡桃抖了抖左手手腕,向曲月伸出了未曾碰过黑血的右手,“我们要抓紧离开这里了。我无法杀死它们,只能试着借助外力——比如把它摔死什么的。”她努了努嘴,“但我好像马上又能听到那个家伙的嚎叫声了。真是烦人,难得遇见连我都不想划为客户的生物呢。”
曲月:“……”总感觉这个说法有哪里不太对……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吐槽甩到了一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胡桃,这里还有一个女孩!”曲月着急却又有些不安地看向正端详着长杖顶端的胡桃——这柄长杖赤红色的顶端仿佛是一团真正灼烧着的火焰,上面原本残留的黑血竟不知何时已经全部被烧干了,“我们……我们可以救她吗?”
“当然。”胡桃冲她笑嘻嘻地眨了眨眼,“天下人都是我的客户,做生意的人哪有不保护自己客户的道理?”
问清楚白苒所在的寝室后,她将手中的长杖再度换到了左手,一把拉起了曲月的手向上跑。就在她们专心致志地绕过几阶摇摇欲坠的阶梯时,胡桃突然开口问道:
“曲月,你害怕吗?”
踌躇判断了好一会儿、正打算迈出下一步的曲月听到这句话时,却停住了脚步,垂着头久久地凝视着地面上断裂的阶梯。过了几个呼吸后,她才苦笑着看向胡桃:“胡桃,你不怕吗?”
上一秒还用来剿杀怪物的长杖,下一秒就被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用来当成探路的拐杖。听到曲月的回答的上一秒,胡桃还在大步大步地往上跳,嘴里哼着「大丘丘病了,二丘丘瞧。三丘丘采药,四丘丘熬~」的自创歌谣。
“我?”胡桃轻快的步伐戛然而止,随后她便背着手,笑眯眯地看向曲月,“怕什么?这些怪物啊影子啊守则啊什么什么的,全都是假的,你信不信?”
曲月的神情微微一僵。她握住了胡桃伸来的手,迈过了断裂的台阶,低声说道:“……玩家人数只有四个人……已经有两个人死了,怎么可能是假的。”
胡桃听了她的反驳,脸上的笑容缓缓退去,神色中却没有一丝动摇:“那就对了。已经是真实而非虚幻,那就有反抗的机会。不过这东西……哼,触犯了生死边界的底线,不能容忍。”
曲月沉默了很久,才沙哑着嗓音低声说道:“胡桃,我怕死。”
胡桃没有说话,只是带着她迈过了另一道断裂的台阶。她们路过了一片碎裂得满是蜘蛛纹的墙壁,她用长杖撑着墙面,让曲月先过去。
仅仅是三楼到四楼,她们就足足用了将近五分钟。她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相互搀扶着向上行走,似乎都在珍惜着这一段在这个死亡游戏中格外珍贵的宁静。
登上四楼时,曲月再度看见了那只挂在墙上的老式挂钟。钟表似乎在这个副本中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周围别说是墙面了,就是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栏杆都被刚才那只怪物刮得七零八落,但这只挂钟却依旧挂在墙面上,滴滴答答地走着表。
七点二十八分。
每次看到这只挂钟,曲月的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无名的熟悉感。她知道这股熟悉感或许是因为形式差不多的挂钟她曾经在一楼的大厅看见过,但那种熟悉感远远不止如此……
……在这个所谓的「游戏」之外,她也曾经看见过这样的挂钟。
可是……在哪里?她在哪里看见过?
……她好像已经不太记得了。
白苒曾经说过,在第一次轮回后,她忘记了这个游戏第一周目发生的事——那绝不是普通的失忆,试问正常人会忘记那种怪物曾经推开过自己的门,会忘记曾经被迫直面的死亡威胁吗?
失去记忆……就是轮回的代价。
曲月站在挂钟下,怔怔地望着钟面上不断移动着的三根指针。时针、分针、秒针,在她长久下的注视下,她的眼眶好像开始逐渐充血,熟悉的深红色血渍慢慢向上侵蚀,光洁的钟面上睁开了一只黄澄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在猜测什么呢?
你在等待什么呢?
你在期待什么呢?
你在……
……注视着什么呢?
“曲月?”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曲月转过了头,怔怔地望着微微蹙着眉头的胡桃。胡桃似乎注意到她的状态不太对劲,轻轻地用温热的手握住了她,带着几分宽慰地看向曲月,“你怎么了?”
掌心的温度驱散着周身的寒冷,那些蜂拥而至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影与低语声也如同退潮般散去,曲月这才感觉双脚终于结结实实地站在了地面上。
“我……”曲月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她张了张口,心中有无数想要倾诉的话语;可真的要说时,却又一时语塞;沉默了几秒后,她才带着几分哭腔开口道,“……胡桃,我想回家。我……我没有你那么勇敢,我……我很怕死掉……我不想死……”
胡桃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样才是正确的。阴阳有序,命运无常。死亡难以预测,却也有它的规矩。记住了,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有何原因,人都不该轻易挑衅「死」之一事。唯有认识它、尊重它,才能明白活着的价值。”
曲月抬起头,怔怔地看向胡桃,苦笑了一声:“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样看得这么开就好了。”
胡桃笑了:“我以前也不能接受。但既然维护边界的责任施加我身,那夜我去边界寻我的爷爷,方知了却遗憾留恋渡此生,也是不错的事。”
胡桃的语气顿了顿:“曲月,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你是谁,记住你的名字、你的信仰、你的愿望、你的希望——人类在未知面前凝为一体,只要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前方的道路就一定会不断延续。”
“不过——”她的话锋一转,笑嘻嘻地用没有拿枪的手揽住了曲月的肩膀,“有些事情你没必要现在就懂,我会保护你的。”
曲月怔怔地注视着那双在黑暗中也依旧闪烁着光芒的赤红色双瞳,心中涌起了一种无名的情绪。她忽然很想停留在这里——分明是在刚刚鏖战过的断壁残垣之上,墙壁碎裂、扶手断开,遍地都是那只庞大怪物经过时毁灭过的废墟,此时此刻与眼前的少女站在一起,她却感受到了自进入这个所谓的游戏以来,她从未感觉到的安全和放松。
……但是她不能。
四楼的走廊已经一片狼藉。在曲月合上门跑走的瞬间,她曾经特意注意过白苒的门牌号——406。
曲月并不知道这个数字到底有什么用,只是觉得目前为止这个副本中已经有太多谜团需要解决,让她忍不住去关注、捕捉每一处细节。在时时刻刻都要被迫面对的死亡威胁下,这几乎在短时间成为了她的某种习惯。
209、304、406……
209是梅如云入学时住的寝室,那么其他两个寝室会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还是说他们作为所谓的「玩家」,也只是随机被分配到了那两个宿舍里呢?
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并不多。她们走到了406寝室,曲月拉了拉柜门,感受到了明显的抵抗,这才松了口气:看来白苒确实没事——她的猜想是正确的。当时怪物发现她后就直接奔着她去了,没有再去为难白苒。
不过……这对她来说或许也不是个好消息。如果怪物是对人类无差别攻击,如果它当时能够感知到白苒躲藏在柜子中,没有理由放弃近在咫尺的猎物,反而转向追击需要费更大力气的曲月。
提瓦特系统的出现造成了维系这个所谓的「游戏」的系统的局部崩坏。正是因为错误的出现,让怪物失去了“不能打开柜门”、“玩家进入衣柜后无法被定位”的限制,所以当时一开局她就被迫面对了“开柜杀”。
可想而知,被强行介入带来的崩坏绝不止在查寝中出现……
换言之,从她进入游戏——准确来说,是那条所谓的「隧道」出现的一瞬间,她就被各种各样的存在注意到了。
更何况,她的天赋「聆听」、「预知」,无一不是在让她了解这里更多的同时,将她推向更深的深渊。
思及此处,她不禁苦笑了一声——合着她进入这个所谓的游戏后就像戏台上插着戏旗的老将军一样,在怪物眼里走到哪里都放着光的电灯泡一样,连窗外那些雾气估计都挡不住。
“白苒?”曲月敲了敲柜门,“是我,曲月。”
柜子里甚至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啜泣声。
曲月:“……”
估计白苒总算是有点自己身处恐怖游戏中的自知之觉了——
——虽然这次是把真正的队友当成怪物了……
“曲月,我们要抓紧时间了。”胡桃蹙了蹙眉,“我好像听到那东西的声音了。”
曲月听了也心下一紧,加快了敲柜门的速度:“白苒?白苒,快开门!是我,曲月!那只怪物暂时掉到了一楼,但是还没全死。我们得赶紧从宿舍楼里离开!”
柜门一动不动,甚至拉得更紧了。
长杖旋了一圈,“咔”得一声扎在了地上。就在曲月带着几分惊恐的眼神看向她时,胡桃已经开始撸胳膊挽袖子了;等曲月反应过来想阻拦的时候,胡堂主已经一个横扫腿,直接踹向了这个陈旧的老柜子了。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在四处飞溅的木屑中,尴尬得恨不得往地底下钻的曲月、抱着腿一脸呆滞地看向外面的白苒,还有正骄傲而满意地叉着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的胡桃,三个人就这样面面相。
白苒从呆滞中惊醒,一脸惊恐地看向几人:“我……这……她……谁……”
曲月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起来:“……你听我解释……”
胡桃一挥手:“没时间解释了!”
一把拉住拼了命向往外跑的白苒,曲月回过头简单地和胡桃说明了一下406窗户可以拉开的情况,随后便回过头安抚白苒,又是复述了一遍她们的相遇和对话又是讲了一些只有她们这些人类才知道的网络流行梗,这才勉强让出于极度紧张状态中的白苒的心情平复了下来。
“胡桃?”白苒拍着胸,神魂未定地看着在窗户旁边跑上跑下的女孩,“她……她也是玩家?”
曲月顿了顿,点了点头:“对。”
白苒丝毫没有发现不对——虽然胡桃的穿着打扮在绝大多数的评判标准中都算得上是“奇装异服”,但似乎进入这个游戏后,包括白苒所在的所有人的接受能力都被极大地拉高了——她没有产生丝毫的质疑,似乎只是惊恐于眼前这个看起来比她还小的玩家刚刚一脚踢碎了柜门的这个事实,嘴里一直念叨着“大佬”、“高玩”、“恐怖如斯”的词语。
在白苒没有注意的地方,曲月微微垂下了头,遮盖住了复杂的目光。
她当时意识到自己被怪物精准感知可能是因为提瓦特的介入时当机立断选择逃跑,除了考虑到自己待在柜子里可能会连累白苒也被怪物抓住,也考虑到如果轮回机制也影响到了「隧道」的开启,那么胡桃必然会在上一个轮回同样的时间来到这里。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胡桃的真实身份——
——在她思考到那种状况发生的可能性后,看着白苒,她的太阳穴中传来了一阵如针扎般的剧痛。
……是「预知」。
「预知」被触发了。
可是为什么?白苒只是一个幸运的普通玩家而已。第一次轮回发生时,她一直都待在宿舍楼里,早上被怪物推门的经历让她不敢踏出寝室一步。她的能力是「危险感知」,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辅助类被动技能而已。
这样的人,知道胡桃来源于她的天赋能力后为什么会触发用于警告可能发生致命危险的预知技能?是她说了谎吗?她隐藏了什么?是因为巧合吗?最后对自己真正产生威胁的到底是谁?白苒?怪物?梅如云?还是所谓的……
……「沃土」?
不管如何,曲月不敢去赌这个可能性。在这个举步维艰的副本中,她必须要尽可能向所有人掩盖住这个致命的真相。
“好了,想到办法了。”
胡桃的声音打断了曲月纷乱的思绪。她回过了头,看向胡桃已经用发卡把只能推开一半的窗户完全撬开了。
白苒一脸崇拜:“哇!这也是高级玩家的技能吗?”
曲月:“……”不,这应该是胡堂主的专有技能。
“我们该怎么做?”从曲月口中得出胡桃刚刚一个人击退了镰刀怪物后,白苒看上去恨不得直接在自己后背上贴一个「胡桃迷妹」的标签,一脸热切地看向胡桃。
胡桃歪了歪头,笑嘻嘻地看向她,递出了自己的左手:“很简单,抓住我。”
白苒一脸信任:“嗯嗯!”
胡桃转向曲月,笑眯眯地举了举右臂,示意让曲月上来握住她的右手。
曲月:“……”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白苒信誓旦旦:“大佬,你跟我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一定完美执行任务!”
胡桃打量了她两眼,忽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大佬?挺新奇的名词,本堂主喜欢。——至于你们嘛……”
她向前迈了几步,走到了已经完全打开的窗户前。曲月顺着她的动作扬起了头,在外面看到了矢车菊花瓣般湛蓝的天空。
从这个角度往外眺望,恰好被一棵长得郁郁葱葱的树顶挡住了半边视线——
——但曲月猜得到……
……在树叶后面,一定是那簇如同教堂穹顶油画般的云彩。
阵阵带着凉意的风从窗户中吹来。分明应当是单纯的雾气,曲月却闻到了阵阵的腥臭味。深红色的血渍在一点一点地漫上视线,她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浓郁。
她张了张嘴,侧过脸犹豫着想要催促胡桃离开这栋宿舍楼:“胡桃,我们……”
胡桃笑眯眯地看向白苒:“待会儿闭上眼睛,跟着我做就好。”
白苒一脸热切:“嗯嗯!”
风从树顶穿梭而过,带动簇簇树叶簌簌地颤动着,轻轻摇晃、相互碰击时,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曲月却好像听到了夹杂着嚎哭与狂笑的低语声。
还有……
“垮——垮——垮——”
胡桃脸上的笑容依旧:“马上要来了,一定要注意抓紧我哦。”
白苒信服地看向胡桃:“嗯嗯!”
在背后的阴影中,无数双满含着恶意的、浑浊的黄澄色眼睛缓缓睁开。张开的嘴巴中排布着两排密密麻麻的獠牙,如同黑泥般的粘液从它身下拖拽着的如同麻袋的肢体中渗出,向外翻的伤口一片焦黑。
曲月的瞳孔瞬间缩小,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却感受到了胡桃忽然收紧的手。
胡桃白皙而精致的面庞上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但不知何时,那双如同灼烧着的火焰般的梅花瞳已经浸满了冷意:
“三——”
垂落在地面上的镰刀划过砖瓦,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二——”
腥臭的风从两侧的阴影中刮来,厚重的窗帘向两侧散开。曲月僵硬地侧过身,怔怔地注视着白苒闭着双眼,紧紧地抿着嘴。曲月突然意识到,她的身体其实一直在不断地颤抖,刚刚和胡桃过分热情而夸张的互动也只不过是想要掩饰自己的恐惧罢了。
“一……”
镰刀划过地面的速度猛然加快,两只挤着密密麻麻的、全部睁开的眼睛的长臂猛然暴涨,拖动着麻袋的身体在阴影中飞速地向前跃迁着,无数双嘴巴齐齐张开,露出了其中的獠牙。厚重的窗帘彻底被掀开,露出了窗外矢车菊花瓣般湛蓝的天空。
“——跳!”
“……什么——啊啊啊——”
在白苒的惨叫声中,胡桃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向前,直接从窗户中一跃而出。与此同时,两只锋利的镰刀也猛然从窗户中探出,向下用力一夹。巨大的撞击声传来,怪物被惯性带着的身体与墙壁中浇筑的钢筋铁泥直接撞在了一起,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碰撞声。
它挤满双臂的、写满暴怒的眼睛齐齐对准了胡桃一行人,身上的嘴巴齐齐张开,发出了狂怒的尖啸声。它已经放弃了所有理智,行动的准则只有一条——
——「杀掉她!」
在狂怒之下,这只怪物彻底放下了最后一点伪装。两只前臂被进一步拉长,以一种如同被折断般诡异的角度从窗户中探出,用力地勾向了她们站着的空调箱。
它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当怪物挥舞着的镰刀蹭过她的脸颊时,曲月甚至清晰地看到它被拉得如同面条般的双臂上的眼睛也被拉成了椭圆形,原本全部完好无损的一双双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有一半都已经被拉得太长而炸开,流出滑腻黏稠的黑血,顺着手臂一滴滴地滴落在了空调箱上——
——不好!
深红色的血渍再一次覆盖了视线,曲月强忍着太阳穴传来的剧痛和眼前浮现的她的一幕幕死亡景象,冲胡桃高声呼喊道:“胡桃!这家伙的血有腐蚀作用,我们会掉下去的!”
胡桃的声音穿透了层层血渍,清澈而坚定地传到了曲月的双耳中:“曲月!快去聆听那棵树!”
曲月的视线已经完全被血液覆盖,只能勉强凭借着记忆转向了那棵树所在的方位。
她原本以为使用技能也需要一番努力,但当她心念一动、呼唤着「聆听」时,那些属于她的精神触角便如同从樊笼中终于被放出的飞鸟一般,舒展着自己的羽翼,随后向着天空用力振翅而飞。
它们如同丝线一般疯狂地冲向那棵郁郁葱葱的树木,缠绕着、切割着、聆听着、分析着,甚至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这些无形的丝线缠紧,大量的信息被消化、分解,再顺着丝线一直向上回溯,把信息忠诚地传递到她的脑海中。
透过厚厚的血渍,曲月看到了那棵树——
——不。
……不。
那不是树——
——那是一只盘踞着的、巨大的怪物。
“胡桃!”曲月竭尽全力呼喊道,“别靠近那棵树!那也是怪物!”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胡桃双手握住枪身,死死地抵住了怪物向下砸来的镰刀。在长杖背后,那双如同灼烧般的赤红色双瞳中满是狠意。她牢牢地护着身后的两人,竭力在已经被腐蚀得七七八八的、摇摇欲坠的空调箱上维持着平衡。
“曲月?”
镰刀从身侧划过,带来了阵阵裹挟着腥臭味的风。血渍已经遮盖住了曲月的全部视线,在当下情况下她可能的无数种死法如同万花筒般在头脑中旋转,层层叠叠地向上堆着。无数双手从向下滑落的尸体缝隙中伸出,缓缓地攀附上了她的双腿、腹部、双臂、脖颈、脸颊……
曲月缓缓地垂下了头,看向那些苍白的、沾满血污的手。
那是……
那是她的手。
那些……
是她的尸体。
“曲月!”胡桃的一声厉喝声让她从那个满是血色的世界中乍然惊醒。遍布视野的血污已经褪去了一些,曲月勉强得以从血污中辨认出胡桃那张写满焦急的脸颊,“曲月,你还好吗?”
“……我没事。”曲月痛苦地摇着头蹙了蹙眉,“我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要跳到地面上。”即使已经要被迫面临最糟的情境、站立在死亡的边缘上,胡桃的声音也依旧冷静而镇定,“你刚刚说,那棵树其实是一只怪物?是和那东西一样的——”她将身体扭动成一个几乎不可能达成的形状,带着曲月和白苒躲过了镰刀怪物致命的一击,“——怪物吗?”
曲月竭尽全力扬起头,看向那棵树的树冠。但在褪去了血色的视野中,那棵树依旧只是一颗郁郁葱葱的、普普通通的树冠,在矢车菊花瓣般湛蓝的天空中簌簌地颤动着深绿色的树叶;而在沾满血污的下半截视野中,她却看到了无数双睁开的、满是恶意的黄澄色眼睛。
它正饶有兴趣地、带着几分嘲讽地看向她们,随着呼吸一开一合的嘴巴中隐隐约约地露出獠牙;从树枝上垂落而下的两只镰刀在空中蠢蠢欲动地摇晃着,似乎只要她们一靠近,那两只镰刀就会轻而易举地将她们绞碎,送入那些已经虎视眈眈地张大的嘴巴中。
在与曲月对视的瞬间,那些半睁半闭的黄澄色眼睛缓缓地鼓动着,转向了她们所在的位置的另一面。曲月下意识地追逐着它的视线——
——是教学楼。
……它在看教学楼?
“曲月,你能看见它的镰刀吗?”胡桃的声音再度响起。曲月抬起头,透过一半没有被血污侵占的视线,看到了胡桃那张面色平静的脸。
胡桃的话音刚落,盘踞在树上、望向教学楼的怪物仿佛听到了什么指令,像一只巨大的壁虎般扭曲着身形,用镰刀卡在粗糙的树皮上,向上缓缓地爬去。
曲月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胡桃再度挥起长杖与从窗台探出的镰刀搏斗的身形,茫然地张了张嘴。一声啜泣声打断了她的话语,曲月一边用指甲紧紧地抠着粗糙的墙壁勉强维持着平衡,一边僵硬地转动着头部,看到了缀着满脸泪水的白苒。
“我想回家……”她苍白着脸看向曲月,两只眼睛已经失去了焦点。
她似乎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到底在哪儿、到底在干什么,被强行抹除的记忆如同崩坏溃烂的花瓣一般快速的腐烂,裹挟而来的、被压抑的恐惧席卷而来,似乎已经击溃了她的全部理智。就算那柄镰刀从她的脸颊旁划过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她也充耳不闻,只是一直喃喃自语道:
“……我想回家……”
“……能。”曲月低语道。在下一瞬间,她紧紧地握住了胡桃的手,扭动着身体转向了树木的方向,不再压抑那些已经沾满血污的丝线。以她的精神为食的丝线再度绷紧了线身,从四面八方疯狂地冲向了那只怪物。
血污快速地向上蔓延,无数的低语声蜂拥而至。她的尸体在层层堆叠,苍白的手从尸山中滑落着、滚动着、伸展着,用力地抓住她的脚向下拖拽着。她站在山顶,怔怔地向下注视着自己以各种各样姿态扭曲着的尸体。
耳畔传来了一股湿热的温度。她茫然地伸出手摸了摸耳朵,随后缓缓地垂下了头。
在苍白如纸的皮肤上,她看到了一片刺眼的猩红。鲜红的血液顺着尸山一层层地流下,每路过一具尸体,颜色也会随之加深一分。
当它终于淌过最后一具尸体时,已经完全变成了深红色。
深红色的血液……渗入了地面。
那里便是……
……「沃土」。
“……胡桃,”曲月用最后的力气低声说道,“在……在从上至下,第三根树杈上。它在……它在看教学楼天台的方向。”
“好。”胡桃没有丝毫犹豫,将已经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曲月一把抱在怀里,一手则拽住了仍在喃喃自语的白苒。她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用力地弓起了身,像一只脆弱的蝴蝶一般直直地飞向了那棵树的树冠。
那只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怪物紧跟其后,重重地摔在了已经被腐蚀殆尽的空调箱上。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它在空中无力地挥舞着镰刀,一边发出凄厉的嚎叫声跌下了宿舍楼,躺在地上不断地抽动着。
镰刀剐蹭带来的刺耳的摩擦声在耳边响起,曲月却已经无法再反抗了。她的双眼涣散而无神,视线已经被浓浓的血污覆盖。在最后的意识中,她听到了枪身与镰刀摩擦的巨大声音,以及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从树干上剥落下来的声音——
——她意识到,胡桃竟然直接用枪和她们三人的重量,硬生生地把盘踞在树干上的怪物拽了下来,当成了她们下落时的缓冲。
怪物在空中狂怒地挥动着镰刀,胡桃却抱着两人死死地将长杖刺入怪物的腹部中维持着稳定。强烈的失重感、短暂的无声与静止后,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与随之而来的疼痛让曲月的意识彻底陷入了黑暗中。
她再醒来时,入目的只是一片空白的天花板。白炽灯挂在上面,均匀地频闪着;叮铃铃的广播声响起,她扶着课桌困惑地揉着太阳穴缓缓地抬起头。
胡桃呢?
白苒呢?
……她这是……在哪儿?
随着视线的转动,曲月的身形忽然一僵。在她的斜后面,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静静地站立在墙壁的角落,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是梅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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