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回廊54
“……又见面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她微微颤了颤眼睫毛，让曲月无端联想到了清晨草叶上，一只蝴蝶颤抖着振动自己的双翼时抖落的露水。
“顾……”曲月张了张口, 却又一时语塞。
顾苕月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眼神看起来冷静而有力，整个人如同失色般淡淡的, 和她第一次见到她、印象中的那位秩序组组长形象完美贴合。
“……不用做出这种表情。”顾苕月凝视着她，沉默了几秒，忽然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我在这里是必然的事情……或许你不知道, 但……”
她深呼吸了一下。剧院里是那样的安静，连那一团团黑影都没有做出任何声响。它们看上去是那样的无所谓——无所谓这座剧院是不是将要被毁灭、无所谓那个怀有幻想的ai的幻想彻底破碎。
“……但剧院是全封闭的。”她最终还是说出来了。曲月意识到，她看上去似乎有几分难以言说的释然, 甚至带着几分从长久积累以来的压力中解脱出来之后的茫然, “这是一个设计精巧的实验室——一个完整的「闭环」。一旦你眼前的这扇门被打开, 一切都会毁掉……不复存在。”
她凝视着曲月，仿佛是在静静等待着曲月给她一个回答。
曲月沉默了几秒：“你支持萨恩的研究吗？”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看上去有十成的茫然，“……人一旦死了, 就如同清晨草叶上的露水。等待它的只有在阳光下彻底消逝——或者沉浸在自己的幻梦中，把一切定格在黑暗的时分。……人一旦死了, 就没有选择的权力了。”
曲月顿了顿：“……即使看到了刚才那些, 你还是这样想的吗？”
她怔了怔。
曲月指着她身下仍在流淌着的金色河流：“你说人一旦死去便不能「选择」……即使见证了他们的选择，见证了他们的「愿望」……你还是这样想的吗？”
她盯着曲月, 颤抖了一下——随后微微垂下了头，紧紧地攥着双手, 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我只是……”她盯着自己脚下一片漆黑的地面, “我只是不想死而已。”
“……但我们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一道金雾从曲月身后的长河中抽身而出, 如同蝴蝶、飞鸟或是任何自由的事物一般在空中轻盈地绕行了半圈, 带着星星点点的辉光落在了两人的身边。金雾微微触碰着对面人的瞬间，它的周身便泛起了点点涟漪——
——是薇薇安。
她走到了那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身边。薇薇安已经将自己的双马尾放了下来，也不像曲月印象中那个带着点疯狂的ai少女，反倒像是顾苕月的影子——或者说，像她「自己」。
“抱歉……”薇薇安的语气那样温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她说的很慢很慢，即使她的声音已经羸弱到飘忽不定，曲月也听得十分清晰，“我一直都想告诉你的。”
“……但你没有。”
“因为我是ai。”薇薇安平静地说，“我是你想要「活着」的结果……永远地停留在这里，被那个我们憎恨的怪物驱使着……我没有把真相告诉你的权限。我做不到。我只能依靠玩家……我只能依靠他人，尝试着把这里击碎，带你出去……”
“……”顾苕月垂着头，似乎已经失去了做其他动作的力气。
曲月感觉自己的喉头动了一下。她问：“……薇薇安，你们会怎么样？”
薇薇安侧了侧身体，温和地看向她解答道：“正如你所知，我们并不是「完全」进入了这里。所谓的「游戏」，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暂时无法被认知的「存在」所衍
生的空间。而你们的「意识」……你们的「存在」被吸入了这里。”
“所以，我想「死亡」的界限就变得相对模糊。”她沉默了几秒，“我了解的并不多……准确来说，萨恩的数据库中大部分存储的也是这个实验的具体数据，真正意义上涉及到「核心」的数据，也并没有很多。”
“你的意思是……”曲月微微一愣，“这个实验，其实根本不重要？”
薇薇安笑了，甚至带着几分她们初见时的狡黠：“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交给你们自己解决吧。……那个「存在」的目的应该是「进食」。这是我计算出的所有可能中，我认为最接近真相的了。”
“「进食」……”曲月喃喃自语。
薇薇安点了点头：“悲伤、绝望、愤怒、仇恨……乃至所有的「情绪」，都会成为祂的「食粮」。传说中有一种拥有神明一般能力的种族，祂们拥有着「创世」的能力。祂创造出世界……然而，「世界」于祂，就像稻谷于人类，只是祂进食的方式而已。”
“而「我们」……现在站在这里的我们，”她指向了几人身后那条仍在缓缓流淌的长河，“被视作无法被消化的「残渣」。”她扬起了头，露出了一个笑容，“……我还挺骄傲的呢。虽然名字难听了点，但这可是连那些怪物都无可奈何的东西啊。”
「愿望」……
……是即使「沃土」也无法将其湮灭的东西吗？
“萨恩或许是为了「过滤」这个过程而被创造的。”薇薇安微微一笑，“……啊，我想说这些已经太久太久……谢谢你，曲月。如果不是你来到了这里，或许这些我日夜所思考的东西就真的变成完完全全的「无用之物」了。”
“而被过滤的「残渣」——我们这些「存在」，就被萨恩截取了下来，转化为数据。虽然它称之为「善意的存储」，但我认为「被困住」或许能够更好地描述此时此刻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正因如此，我才相信着，或许只有从这个残忍的闭环中逃离出去，我们才能真正地离开这个地方……即使我们已经不复存在。”
薇薇安的话语越到后面越模糊，她的身形也愈发飘忽不定。
她不能离开这里了——曲月清晰地意识到。
就算她的推测是正确的，能够离开这里的也是原本是人类的这些玩家；而她只不过是顾苕月复制出来的一个产生了自我意识的ai。将自己的核心数据提取出来作为「钥匙」、又将自己化作巨树的「轮廓」，恐怕站在这里和她们说话，已经是薇薇安最后的力气了。
她想要带所有人出去——
——她想要让顾苕月从这里逃走。
为此，她用带着些许疯狂的ai形象伪装着自己，一点点地探查着萨恩这个无休止运行着的巨大的ai中存在的漏洞和背后的真相，不断地帮助着那些有希望逃出去的玩家——甚至到最后，为此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而现在，她成功了。
曲月感觉自己哽咽了一下：“……我该做什么？”
薇薇安摇了摇头：“什么也不用做。你只需要离开这里。之前你也知道了，这个空间是一个相当精准而完整的闭环……如果你打开了这扇门，”她指了指眼前那个散发着白光的门，“「节点」出现，闭环就会被破坏。这扇门代表着副本必须遵守的「秩序」，是萨恩整个计算精巧的实验中唯一的漏洞。”
整个副本是一个巨大的死局，在无限重叠的时空中，已经有无数的人葬身于此。然而，这些无数的死亡与绝望，却偏偏为后来者铺就了一扇门，成就了整个副本中概率几乎为零的奇迹。
“只要把闭环破坏，被困住的灵魂就能离开。”薇薇安沉默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一定……”
她的话没有说完，本就风雨飘摇般的身形便彻底崩塌了。站在她身边的顾苕月的瞳孔猛然缩小，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伸出双手，在空中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但她什么也没有抓住。她的手指从金雾中穿过，却再也不能触碰到那片温暖的肌肤。她再也不能见到那个人——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从她的指尖蹭过，而后融入了她的身体。
ai人格的存在，或许只是一个彻底的错误——
——属于「薇薇安」的记忆，也彻底被归还给了她。
她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不如说，她早就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好失去的了。
但是……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她扬起了头。曲月看到了一双璀璨的金色眼睛。
那双眼睛中盈满了泪水——这是曲月第一次在顾苕月的双眼中看到除了愤怒与不达眼底的笑意外其他的情感。
“萨恩……”顾苕月静静地望着曲月，“「sun」。”
曲月的瞳孔微微一缩。
大先生、小先生、神的孩子、月亮……
……太阳。
她向曲月笑了笑：“这下，我不欠你的了。”
璀璨的金色光芒迅速地蔓延了她的全身，金雾从中逸散——拉成了细长的一条，静静地落在了地上。
最后的一段路——
曲月踏上了这条完整的长河，将手放在了那扇白色的门上。
“……你不能这么做。”
萨恩的声音响起。它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大量的杂音。
“这是……伟大的……￥……实验……你不能……￥￥……”
“你口口声声说着你宏大的理想，”
曲月盯着那扇门，神情平静。
“你说你要构建乐土，然而你的努力只不过是在「剔除杂质」这项你看不上眼的工作上铺上一层遮羞布而已。”
她笑了笑：“剧院？你还没搞清楚吗？你以为你将人类的灵魂视为玩物，肆意摆弄他们的命运。但那些组织听令于你的同时，你何尝不是事事都要过问你背后的主人呢？”
“你以为你在做伟大的实验，在创造一个理想的世界吗？你也只不过是玩物，你的作用就是为了让他们开心。”
“所有人都被欺骗了，包括自以为欺骗玩弄着别人的你也一样。”
“我……不可能……失败……”
它发出了巨大的尖啸声，无数支离破碎的电子音如同这个被欺骗了一生的ai发出最后的尖叫声。
“你算准了一切……”
曲月看向背后的金色长河，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纯白的门。
“……却忘记了人们的「愿望」。”
「我们失去了过去的土地、空气、家乡……」
「我们失去了朋友、亲人、原本平静的生活……」
「我们甚至失去了生命……现在，甚至连最后安宁的梦都要失去了。」
「我们还剩下什么？」
……
「还剩下……」
「夺回这一切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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