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相府的书房,下人们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不敢大声说话。
孟令婉看着眼前原封不动的生辰贺礼,脸色称不上好看。
“你是说,侯爷昨天没有回府?”
下人颤着声音回禀道:“说是留宿在青山镇。”
孟令婉的神色稍稍缓和,迟疑道:“楚小小的那个青山镇?”
下人点了点头,欲言又止道:“听说……听说和那岑姑娘一起。”
岑宁打了一喷嚏,怀疑宿醉过后有点感冒,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第二日的路程就短了许多,马车行驶平稳又颇为宽敞,车厢中间有一张精巧的木案,此时木案上放着一副围棋。
方纵游正与自己在对弈,他落了一子,道:“你可会下棋?”
“会,但是不喜欢。”岑宁揉了揉鼻子,回答道。
放纵游抬眸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带着懒懒的笑意道:“那你去赶马车吧,把冯叔叫进来。”
“……请问侯爷先选白子还是黑子?”岑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其实上一世,岑宁是专门拜师学过棋艺的,那时候先生还夸她棋思敏捷颇有天分。今日对上这残局,倒也还能有来有回上几招,半盏茶后便难以全顾,败势初现。
岑宁索性舍了半边子,专心争于分寸之地,给自己又争取了半盏茶的挣扎时间。终于,在意识到敌我差距后,岑宁坦荡道:“能悔棋吗?”
方纵游低低一笑,收了棋子,“能。”
岑宁如获大赦,一边收拾一边瞄了眼方纵游,总觉得他今日十分不对劲,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昨晚……昨晚我觉得与楚姑娘很是投缘……”
“投缘?”方纵游放下一子,等着她往下说。
岑宁试探道:“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昨天我喝醉了应该没有对楚姑娘做出什么逾矩之事吧?”
方纵游点点头:“那就要看你怎么定义了。”
岑宁沉默地摸了摸自己被重新包扎的手臂,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昨晚声情并茂地分享你在九嶷山上的光荣事迹时,可不像现在这般话少。”方纵游想起昨夜,岑宁分享完如何只身猎熊后,又哭着鼻子,硬拉着楚小小和她房里的丫鬟到身边,将手臂的绷带拆开展示自己光荣伤口,一边哭一边让楚小小对着伤口吹吹。
岑宁从方纵游的表情上来看,觉得自己对个中细节还是不知道得好,挣扎地问道:“有几分丢人?”
“十分。”方纵游回答得诚恳。
二人默契的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忽然岑宁又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口袋,掏出一个莹白玉如的小东西放在掌心。
“虽然有些迟了。”她伸手递到方纵游跟前,笑道,“小侯爷生辰快乐。”
方纵游接了过来,左右看了看这份十分敷衍的贺礼。
岑宁补充道:“这是我猎的熊的牙齿,不过礼轻情意重,小侯爷定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在岑宁真诚的目光下,方纵游手一僵,满脸嫌弃的收下了。
路总有尽时,马车越过内京城门时,已经差不多到了傍晚。
岑宁推开院门,阿婆正在煮饭,院子里飘着柴火和饭菜的香气,江团见岑宁回来了,往里头喊了一声,连忙进去又多端了一碗饭出来。
江团提到说卫公子和薛公子上午来过,也没留下什么话,听到岑宁不在就走了。岑宁这才忽然想起,明日卫青便要启程了。
不过是三日未回家,岑宁竟生出许多无端的感慨来。入夜时分,岑宁提笔写了封信,叫人连夜送去了祝家商行。
士兵们穿着银色的轻甲,右手持长/枪,红缨飘摇十分好看。卫青启程的队伍不算大,但是卫家人脉甚广,来送的人很多。
岑宁穿了一身白衣,站在城楼之上遥遥望着远去的队伍。今日有些小雨,她未撑伞,极细的雨丝沾落在了她的头发上,黏黏腻腻的像极了离别的思绪,怪不得先生总说离诗最伤情。
忽然头顶上伸出一把油纸伞,岑宁回头,阿九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
“侯爷说今日有雨。”
顺着阿九的目光,岑宁便看到官家的送行队列中,七皇子李湛,北平侯方纵游,竹阳郡主,孟令婉和修凌厌等人均在其中。
他们遥遥相望,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像隔着一世的光影。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到入夜,岑宁将重明香放入香炉中。
重明香馥郁的香气慢慢升腾,岑宁在梦中又一次清晰的见到了上一世的光景,这个梦不长,却无比沉重。
修岑宁只身跪在修家的祠堂中,祠堂里供奉着祖祖辈辈的修家英灵,可她一个都没有见过。她在破观里长到十岁,若不是破观里的那把大火,她或许会继续在破观里长到二十岁,三十岁。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和父亲说自己想嫁给李湛时,父亲那么愤怒。长姐不想嫁给李湛,她想。她跪了一个时辰也没有想明白,她替长姐去嫁不是皆大欢喜吗?
段将离客死凉州的消息传来,段家血脉自此终结。那时,岑宁看不懂修罗将军仰天长叹,大笑过后的悲怆,也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
后来,她如愿的嫁给了李湛。
成婚那日,何止十里长街,内京上下遍地红妆,锣鼓喧天,漫天的烟花照亮了整个内京的夜。百姓都觉得,七皇子一定是极爱了这个姑娘。
可一个帝王的爱是什么样子的呢?百姓不知道,岑宁却是知道的。是不顾幕僚反对,是不顾内心挣扎。李湛还给了修凌厌自由,他放开那双沾满权利的手说,她是南疆的鹰,展翅则乘风,谁也拦不住她。
岑宁昏昏沉沉的从梦中醒来,取来纸笔写下了几个名字,那是上一世凉州城里被肃清的官吏名单。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或许是太伤神,岑宁随便吃了点点心想继续睡个回笼觉,却被敲门声给吵醒了。
岑宁总觉得,自家的院门最近有些过分的受欢迎。
门外站着一队官差衙役,见门一开立马冲入院内。为首之人举着一面金灿灿的令牌,大声道:“给我搜。”
岑宁一脸茫然,好在院子不大,几路官差进进出出没半盏茶功夫便归来,手里多了一把乌骨折扇,那衙役将扇子呈了上去,道:“没发现祝春山的迹象,不过这把扇子是男子常用的款式。”
领队之人将扇子掂了掂,又睨着岑宁扬声道:“一看就不便宜,这把扇子哪里来的?说!你和祝春山什么关系,是不是他放到这里的?”大有一副不说清楚就连岑宁一并捉拿的气势。
祝家虽不从仕,但世代从商,家大业大关系甚广,祝春山到底犯什么事了才会惊动官府做到如此程度。
岑宁心下大惊却仍面不改色,看了看那把扇子,拿出十分气势冷笑一声道:“那就劳烦大人睁开您的眼睛,好好瞧瞧这把扇子是谁的。”
为首的官差见岑宁如此反应,便将扇子打开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终于在扇坠上看到了一个正正方方的“方”字。
姓方的京中权贵,再联想到近日的传言。那人后背一凉瞬间换了一副嘴脸,双手将扇子归还赔笑道:“卑职鲁莽,竟然不知小姐是侯府的人,误会都是误会。”又朝着手下人吼道,“愣着干嘛,还不快走!”
“慢着。”岑宁伸手拦住,拉开了一把椅子正襟坐下,笑着道,“你们因何缘由来我院中搜查,你且说清楚,再容我想一想是不是误会。”
那人弯腰赔笑道:“卑职也是受上头指示,全力搜拿祝春山。听说他们家商队在凉州犯了事,其余卑职也不太清楚了。”
岑宁单手接过扇子,眼神微沉,又是凉州。
待官差走后,岑宁也出了门,直径朝北平候府走去。刚至侯府门前,恰巧遇见孟令婉从侯府出来,两人一抬头,心里都冒出同一句话,又是冤家路窄。
但此时孟令婉似乎心情颇好,摇摇曳曳地走近岑宁,轻轻道:“小侯爷不在府上,岑姑娘要不要去我府上等着。”
“多些孟小姐好意。”岑宁想也不想的拒绝了。
却听见孟令婉附在她耳边,轻轻道:“岑姑娘不必拒绝得如此之快,你也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让侯爷知道你有位红颜知己祝公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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